老舅

2023-07-26 22:38徐玉向
躬耕 2023年7期
关键词:老舅条子簸箕

徐玉向

正当老舅要迈过水沟时,忽被一声“卖豆腐的”拦了下来。他歇下挑子,从另一个木托板上抽出一杆带着铝托盘的秤,接过递过来的一小包黄豆。秤,在两人的目光中轻轻打了一个晃,终于安静下来。

把豆子倒进口袋,空袋子还过去之后,乳黄色的纱布被揭开了。切刀灵活地在白嫩的豆腐上轻轻一压,再竖着一按,最后平着刀身插进托板和豆腐中间轻轻一抬,一块豆腐连着清清的汁被撂到秤上。面无表情的秤砣,亦如几秒钟前称黄豆一般,高高仰起。围观者不约而同地微微翘起嘴角。

常常,在院子里老远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豆腐喽,豆腐喽!打豆腐喽”。 厨房里,母亲赶紧朝灶膛添几把柴,对支着耳朵的我们喊,“可想吃豆腐了?还不快去迎舅舅”。

我们奔出院子,觅着老舅渐渐接近的吆喝声,在路口站定。隔着一条窄窄的小水沟,几棵歪脖子柳树遮掩下的弯弯曲曲小路上,先转出一个忽闪忽闪的木托板。几根绷得笔直的粗糙麻绳,从小案桌般大小的木托板底下攀向一截黄中透着黑渍的扁担。随着扁担忽上忽下微微颤动,木托盘成了荡漾在波涛中的一叶浮舟。

托盘上盖着一层乳黄色的粗纱布,一把铮亮的薄薄的切刀,似跷着腿躺在稻草垛上的孩子,在明媚的阳光下充满了惬意。一只洗得有些泛白的黄劳保鞋,已稳稳地随着晃悠的木托板出现在我们眼前。

见陆续有人围上来,老舅赶紧铲了一大块豆腐让我们先捧回家。待他进了院子,桌子上已摆好饭菜。饭后,他把上面掏空了的托盘换到最底层,又理了一下后面的黄豆袋子及一小包零钱。再出院子,我分明看到他的步子似轻快了许多。

从记事起,房前屋后的邻居在闲时总会叫着我的小名,问我“舅舅怎么卖豆腐的”。我马上微微前倾稚嫩的肩,右手虚握在肩前,左手掐着腰,晃晃悠悠地走上几步,再嚎上几声“豆腐喽!豆腐喽!”约莫刚喊上两声,观者笑得开始抹眼睛。

老舅卖豆腐的印象,似我家小院里的一草一木,从小就刻在骨子里。自大舅定居东北后,老舅就成了家里的“当家人”。上有父母,下有四个孩子,此外,还有人情往来。农闲之时,他就想办法补贴家用。

每天清晨,老舅就挑着豆腐离开家。除了赶临近的几个集市,他大多在方圆二三十里的村庄转悠。到了十几里外的我们村时,基本是接近晌午。

老舅加工豆腐的地方有两处,一处在打麦场上的土坯房里。宽敞的数十家场连成一片的东北角,隔着一条小沟靠近大马路的地方,孤零零地立着一间茅草屋,门口停着一辆上了车帮的架子车。屋子并不大,正中间是一个八仙桌大小的石磨。磨有三层,石基上面是一个大磨盘,再上面有两个紧紧咬合在一起的小磨盘。首层的磨盘有个洞,像一个小漏斗,第二层有个豁口,下面放着一只木桶。每个磨盘都刻着一道道的深痕,似放大了的老年人脸上的皱纹。几只桶摆在墙角,除了盛着水和泡好的黄豆,其中一只桶装满白糊糊的豆浆。墙上的木桩上挂着一把刷子。

一头黑驴,被蒙着眼睛,套着杆子默默地围着磨盘打转。舅妈不断地朝磨盘上加豆子,随着吱吱呦呦的磨盘转运,一股股乳白色带着些许豆腥味的浆汁流进木桶。几只笨重的木桶陆续被装满,老舅伸手搬到架子车上运回家。有时,在家的表哥们也会搭把手。

老舅家堂屋和西面的屋子没有砌隔墙。西北角,一面贴着墙的大灶上面,置着一口让我在里面洗澡都绰绰有余的大铁锅。灶口正对着西南角码得整齐的柴火。屋子正中的房梁上悬着一截手臂粗的麻绳,最下面捆着一个树杈做的挂钩。挂钩系着一张纱布滤网,下面对着一口大水缸。好在南墙还有个小窗,窗口离滤网不远。南墙根下摞着一堆装豆腐的木托盘。

木桶抬进屋子后,先把豆浆汁一瓢一瓢地舀到滤网中,一个人专门轻轻推着撑子的把手来回晃动。此时的豆浆汁,仿佛摇篮中的婴儿,开始轻轻翻滚,渐渐沉寂下来。

过滤了杂质的豆浆再倒进大锅里煮。大锅里的热气不断升腾,慢慢充盈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阳光好奇地从窗子溜进来,也仅仅在空空的水缸沿盘旋了一会儿,仿佛就被大锅的杰作唬得止住了脚步。

椅子上的我,再也坐不踏实,伸着脖子直勾勾地瞅着热气在半空中不紧不慢地跳舞。也不知道熬了多长时间,咽下多少口水,直到舅妈拿来两只空碗,再掂起长臂铁勺伸向沸腾的大铁锅。

平放在八仙桌上的碗,似乎已裹不住随时都要升腾而去的白白嫩嫩的豆腐脑。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息的家伙,就这么横在粗糙的大瓷碗里,直挺挺地勾着我的魂灵。它那蒙蒙的又微微发亮的表面,清晰地闪着我口水折射出的光芒。一股说不清的香,直透脑门。此時的我,趴在那张八仙桌上,一边眯着眼盯着碗,一面对着同样一脸笑容的小表哥。舅妈洒向碗中的那一小勺白糖,成为这道美味最佳佐料。

柴火一把把向灶里填,热气一缕缕向外钻,大锅咕嘟嘟地响。在努力吞咽美食的刹那,我猛然瞅到灶台前埋头烧火的老舅,他的身上似被水浇过一般。

做豆腐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豆腐装进模具,也就是那些木托板。木板上铺上纱布,运到水塘边的平地上,压上石块沥水成型。

除了做豆腐,老舅还顺带做些千张,有些地方叫豆腐皮。这些同样受到乡下人的欢迎。听大人们说,做豆腐和豆腐皮过程中产生的豆腐渣,现在成了圈里猪儿的美食。

我一直以为,身高一米八几的老舅也就是一身力气,干点粗活还行,谁能想到他打笆斗也是行家。家里人说,他以前经常编东西,只是我去的次数少没看见罢了,家里装粮食的大笆斗就是他的手艺。

我恍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舅舅家那一带传承着柳编的手艺。柳编的材料并不是柳树,而是一种筷子般粗细一两米高的杞柳,俗称“条子”。

淮河大堤以及水洼沟渠两侧,都是种杞柳的好地方。路边的几个池塘,经常沤着一捆捆割好的条子。有一次我看见表哥从田里运来一架子车条子,我以为是柴火,帮忙往下搬。哪知看起来轻飘飘的家伙,我用尽力气也搬不动。表哥和舅舅扛起来就往塘里抛,有些还在上面压了石块。其他几个塘边也是黑压压的一片,那是别人沤的。

阶下一排池塘,每个池子都蓄着绿汪汪的水。南侧靠路的一边拴着牛,北侧就沤着条子,只有中间才是麻鸭们的地盘。只要条子在池塘里过了夜,小鱼小虾都喜欢往里钻。麻鸭们闹腾一阵后,拍拍翅膀继续在池面巡游,条子却一捆一捆地被锄头捞起,搁在塘边的空地上淋了水直接被运走。

条子沤好之后接下来就是抽皮。抽皮的工具也很简单,一个铁条模样的物件,紧紧卡在上面,顺着条身一溜皮就开了,揭了外层褪色的皮,露出条子精贵白嫩的身体。剥完皮的条子,在院子里晾晒后打成捆存阴凉处备用。

午后的阳光,闲得百无聊赖,似周身没了骨头一般晃晃悠悠地向歪脖子柳树上靠了过来。树下正埋头编笆斗的老舅,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偶尔有熟人路过,他才抬起头利索地打个招呼。

一只四脚矮凳,稳稳托住老舅的身躯。两捆白嫩嫩的杞柳条子紧紧叠在一处,靠着板凳的一捆已完全打开,只剩下十几根。他的背似一座坚实的山梁,额头蓝灰的帽檐,随着双手上下翻动忽前忽后地颤动。他的眼半眯着,唯一的一丝精亮,都聚集在面前的家伙上,生怕有一点儿闪失。接口缝隙大小,压条疏密,腰身圆塌,无不在那道精光里盘算着。汇聚了几十年手艺的那点精神头,不亚于任何一台精密的仪器。

老舅的嘴里衔着一截约五六十厘米长的细条子,左手撑着笆斗架慢慢翻转,右手连连往下挑压,一只脚抵着笆斗的底座,另一脚半伸着。脚前搁着一把用破布条缠着的刀片,以及一柄木榔头。

老舅右手食指裹着布条,左手食指和右手的其他几根手指肚上,布满累累伤痕,虎口处则是一层厚实的苍黄老茧。小萝卜一般粗的手指头,此时似一台灵活的机器,错落有致地翻动着。才几分钟的工夫,刚接上的条子钻进笆斗间的缝隙,只剩下一小截尾巴。老舅顺手把口中的条子接上,继续挑压。笆斗在他手中轻轻转动,笆斗壁一点点往上攀,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收口了。

打笆斗的工序前后约莫有十多道,从收割到收口,每一道都马虎不得。老舅打笆斗的地方,多数在自家台下的院子里。有时也在池塘边上,有时在院门口。有时也会看见家里的几个舅舅凑在一起,一人一张凳子,一边不紧不慢地编物件,一边闲聊。这种光景比较少,印象中仅有一次。其他都是在各家门口独立操作。

然而,笆头有大有小。大的可以装下半袋粮食,过年时蒸的馒头没地方存,基本放在笆斗里。小的装零食,也有垫上旧衣服放鸡蛋的。每逢出嫁的姑娘生孩子,在第12天的时候,娘家人就会成笆斗地装上馓子、鸡蛋去探望。当一笆斗笆斗的礼物被抬下来,娘家人的脸面仿佛一下就有了。

打簸箕看起来要比打笆斗稍简单一些。老舅却说,“再简单的活不该省的一点儿都不能少。”

打簸箕的条子不能太干。直接抽了皮的杞柳条子,水汽太重,用这种条子打的簸箕容易变形。抽皮阴干之后成捆的条子,在用之前先放清水里稍泡一会儿,略带水,骨头不硬,而腰身亦有弹性和韧度才好。

簸箕因敞开面积大,经常用来簸东西,极易损伤。有些为了延长它的使用寿命,就在底部加上几条细长竹片。

簸箕在乡下使用相对频繁。在太阳升起的某个清晨,迎着风,簸箕在主人的手中开始劳作。伴随着一阵忽上忽下的扇动,糟粕则被吐向半空最终落在了地上,它的身体里只剩下粮食的精华。

除了打笆斗和簸箕,老舅还打铺篮、搲扁、粪箕子、提篮、筐等,皆是乡下人居家过日子常用的物件。他将打好的东西,一摞摞地存在杂物间。每逢有集,他就用脚踏车载着几摞去换零花钱。向西,几里外就是千年古镇长淮卫,或者,从村子北面上了大坝,坐轮渡到淮河对岸的沫口。

磨豆腐,打笆斗簸箕,都是老舅在农闲时的手艺,土地里的庄稼才是本分,至少,让一家老小不饿肚皮。大河湾边上的土地,以沙土为主,只能种小麦和黄豆,不能种水稻,要想多拾掇点钱就得另想别的法子。

自我记事起,老舅家那一带兴起了种西瓜。上好的庄稼地一般舍不得腾出来,就利用河坝两侧的滩地。

一年夏天,赶上老舅一家去瓜地收瓜,准备第二天拉到更远一些的临淮零售。摘到一半,天上开始落雨点。先是黄豆粒大小,七零八落地往下抛。风呼呼地卷起来,扯得瓜庵上的塑料布哗啦啦响。老舅赶紧招呼大家把刚挑好的瓜往车上搬。

西瓜地是长条子形状,一头是大坝下面,另一头连着一条几尺宽的土路。平时,从南到北走上一趟也要几分钟,何况手里肩头都是沉甸甸的西瓜。若是寻常物件,背上走时也算稳当,周身滚圆的西瓜,几个挤在一个蛇皮袋里,随着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而时不时地打起晃。此时,又不敢格外用力,成熟的西瓜,碰一下都会炸裂,无法拿到集市换钱。

天上的黑云像悬在头顶上,雨似催命一般,眼看就要开始往下倒。老舅嫌我们小孩碍事,把我们赶到路边的瓜庵里。他一手提着一个袋子,像拎小鸡一般奔向地头。他头顶的草帽不知何时被大风捎走了,小褂子混着雨水汗水粘在背上。

瓜地边上的沟里,开始溅起混浊的积水。所有的瓜都运回了,架子车还差半筐才能装满。老舅转身又走向瓜地。小小的瓜庵,在风雨中开始摇摆起来。头顶,雨水哗啦啦地往下砸,脚下,雨珠扑扑地往里钻。隔着塑料布间的小小缝隙,在苍茫的雨幕中,我只看見一个高大的模糊背影在瓜地来回穿梭。过了一会儿,连这背影也不见了。

雨停之时,我们走出瓜庵,周围已汪洋一片。界沟和地头排水渠里的水往外漫。瓜地里漂起些小西瓜,隔壁地里的庄稼不见了脑袋。路上,原先放架子车的地方,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轮印。

傍晚,我们提着一小袋香瓜到家时,老舅刚从邻居家转回来。邻居昨天才从临淮卖瓜回来,他去打听了一下行情,除了问哪里好卖,最主要是价钱。天热时,西瓜价钱倒好说,无非卖高卖低的事情,很少会再拉回来。雨后的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如果明天继续下雨,这车瓜有些危险了。

第二天早起,天空飘着濛濛小雨,老舅和那车瓜已在去临淮的路上了。

印象中,在忙碌的一天中,老舅最惬意的事就是端着小酒杯的时候。

从条几下面摸出一个塑料桶,即现在常见的能装五斤的白色塑料桶。酒杯,一两的大杯子,表面的釉已不多,唯杯底的瓷分外光亮。他高高提起酒桶,酒水如一条线,不紧不慢地注入杯中。一杯将满,他利索地一转腕子,那道光亮的线立即被拦腰掐断,没有一滴洒在桌面。无论桌上有没有下酒菜,他都眯起眼,小心地端起杯子。轻轻抿上一口,他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仿佛一天的劳累也烟消云散了。

尽管,老舅喝酒喝得勤,且量大,我却认为他不是个嗜酒的人。每次他与人划拳的时候,自始至终只响亮地报一个数“五”。

“五”是什么?酒令的五代表“魁首”。这是老舅在以另外一种方式表达对酒桌上的对手,以及一切生活上困难的藐视,是一种对生活的信心。这,大概也是老舅只在喝酒时才能道出的心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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