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青回”:青年群体的自恋主义、身份焦虑与集体怀旧

2023-07-29 10:09黎藜潘祖翔

黎藜 潘祖翔

[摘 要]网络怀旧是青年亚文化形态之一,通过对Bilibili年度弹幕“爷青回”的兴起与青年群体自恋主义心态、身份焦虑以及渴望情感抚慰间联系的探索,力图呈现充满敌意和冒犯的边缘性文化如何被主流文化吸纳并为大众认可的过程。一方面,“爷青回”式的网络怀旧形成集体情感空间,集体性缅怀行为回应并抚慰青年群体当下的焦虑,对疏导社会负面情绪有重要意义;另一方面,青年群体的怀旧行为,也具有消费主义对“爷青回”亚文化的意义消解和自恋主义的极端化倾向,在应对时代症候中有其负面影响。

[关键词]“爷青回”;自恋主义;身份焦虑;情绪传播

[中图分类号]G20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23)02-0070-06

“Ye Qing Hui”: narcissism, identity anxiety, and collective nostalgia in young people

LI Li, PAN Zu-xia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Guangzhou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China)

Abstract:Network nostalgia is one of the subcultural forms of youth. By explo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rise of“Ye Qing Hui”in Bilibilis annual bullet show and the narcissistic mentality, identity anxiety and desire for emotional comfort among young people, this study tries to present the process of how the hostile and offensive marginal culture is absorbed by the mainstream culture and recognized by the public. On the one hand, the“Ye Qing Hui”type of network nostalgia forms a collective emotional space, and the collective behavior of reflecting on and soothing the current anxiety of young people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channeling social negative emotions. On the other hand, the nostalgic behavior of the youth group also has the meaning of consumerism to the“Ye Qing Hui”subculture and the extreme tendency of narcissism, which has its negative impact on coping with the symptoms of the times.

Key words:“Ye Qing Hui”; narcissism; identity anxiety; emotional transmission

網络文化的盛行及现代性下的身份认同危机,使得怀旧成为现代网络青年群体的普遍情绪。在Bilibili视频网站(以下简称B站)年度弹幕中,“爷青回”成了怀旧情绪的凝聚点,展现了网络文化的特质。“爷青回”即“爷的青春回来了”的缩写,通过表达对过去美好记忆的唤醒和重逢,昭示了当代中国网络青年群体的怀旧现状。“现代文化的转型导致了现代社会的大变动和现代人的生存危机,危机最突出的表现为现代人对个体身份和集体同一性的认同危机”,所以“在一个生活节奏和历史变迁节奏加速的时代里,怀旧不可避免地就会以某种防卫机制的面目出现”[1]。当青年群体在生活中感到不满、恐惧、焦虑时,总是不自觉地寻求“情绪安全期”,于是“旧时光”成为青年群体共同留恋之地。如何从现实压力中抽离,在人群中寻找认同,“爷青回”的流行体现了这一代青年群体共同的精神取向—网络怀旧。

从早期“抽象话”语言表达,诸如“爷笑了”“爷真的服了”“爷青结”等,到与“爷青结”(爷的青春结束了)相对的“爷青回”(爷的青春回来了)的产生和流传,再到“爷青回”成为B站年度弹幕、主流媒体开始采用“爷青回”作为正式标题的一部分,最后到“爷青回”为网络大众所熟知并作为网络语言的日常化表达而被保留下来,从“爷青回”的这一流变可以看出,“爷青回”作为网络语言从产生到成熟,其背后都和网络青年群体的精神取向密切相关。那么,在当下的中国互联网络传播环境中,“爷青回”流行的背后潜藏着怎样的社会心理?“怀旧”对网络青年群体情绪传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这种怀旧式的抵抗是否与主流价值观产生实质性的对峙?对于网络青年群体而言,“爷青回”到底是一种沉溺于怀旧的快感,还是一种得到情感抚慰的方式?本文将对这些问题进行探讨。

一、“爷青回”的流行

“爷青回”即“爷的青春回来了”的缩写。讨论“爷青回”之前,势必不可绕开“爷”一词在网络中的流变。“狗粉丝”群体的“抽象话”话语体系是“爷”这一流行语素衍生的土壤。所谓“抽象话”,是指使用大量表情或符号代替文字表达含义的一种通俗表达方式,其使用者源自网络亚文化群体“狗粉丝”。具体到“爷”这个网络流行语,最明显的特征即将“爷”一词或代表其含义的表情符号用以自称,即“爷青回”中的“爷”字并非指爷爷,而是自称—“我”,通常会用表情符号来代替。与这个表情符号经常搭配出现的网络用语有“给爷爬”“爷真的服了”“爷笑了”“爷青结”。而“爷青回”则正与“爷青结”相对,继“爷青结”后应运而生。

“爷青回”往往是与经典元素结合在一起,以呈现“怀旧”情愫。网络中“爷青回”最早出现在经典影视剧产品的二次创作文本中,如B站混剪视频《周星驰|说书人|高能混剪前方爷青回!!!》,出现了大量“爷青回”弹幕,以此表达对周星驰经典电影的赞美与怀念。此后,“爷青回”迅速扩散到其他类型的网络创作中,但与经典元素的结合,则是其被使用的最为重要的核心要素,只要曾经为大众所熟知的元素复现,都会引起一波“爷青回”弹幕的刷屏。在呈现形式上,“爷青回”可作为单独弹幕或评论出现,以表达对怀旧元素的喜爱;也可以作为要素之一与相关话题组合在一起,作为唤起怀旧记忆的元素,如微博话题“欢天喜地七仙女重聚,爷青回!”此话题下第一则微博推文为浙江卫视综艺节目《王牌对王牌》中《欢天喜地七仙女》剧组重聚的视频片段,这一片段引得微博网友纷纷评论“爷青回”,诸如“爷青回,我记得当时还去小卖部买灵石手链带了”等等。“爷青回”借助各种怀旧元素引发网友追捧,荣登B站年度弹幕榜首,在网络空间中得以扩散。随后“爷青回”相关的话题或讨论扩展到诸如爱奇艺视频、腾讯视频等长视频平台,以及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成为惯常的网络流行语之一。

在“爷青回”以一种席卷中文互联网络世界的趋势流行开来后,主流媒体报道也开始频繁使用“爷青回”,“爷青回”从互联网扩展至主流媒体。例如B站“央视新闻”官方账号发布的视频《爷青回!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们走过了80年》和《央视boys的“爷青回”瞬间!朱广权被质疑染发了》,吸纳“爷青回”作为主流媒体的表达话语来描述革命父辈的光辉历史、塑造主持人的亲切形象与鲜明个性。

“爷青回”从B站席卷中文互联网世界,到成功登录主流媒体,其流行的核心元素是“怀旧”。当代社会青年群体,通过对所谓的经典元素的集体怀念,构建了对于过去的追思。在这一行为中,“经典元素”构成了青年的集体记忆,从而形成一个拥有共同记忆的身份圈子,而“经典元素”也只是这种身份建构的外在表征,或言之,由“爷青回”所搭建的“怀旧”空间,也不过是青年群体寻求身份圈子的一个外在符号。沉迷于怀旧情愫的青年群体,借由“爷青回”的怀旧符号,获得了怀旧带来的快乐,这种快乐是一种情感的慰藉,但更是一种青年借以抚慰内心的方式。

二、自恋主义和身份焦虑

(一)“网络欺负”折射自恋主义

为什么“爷青回”而不是“我青回”?通过追溯“爷青回”的起源可以发现,“狗粉丝”群体原本是“黑粉”,即以侮辱、抹黑、污蔑某斗鱼主播为目的的网络群体,他们创造了一套由非文字符号组成的亚文化意义系统,即“抽象话”,用以表达自我、宣泄不满,反映了部分网络青年群体的戾气。在这套系统中,“爷青回”成为一种特定的表达方式,其使用者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了一种抵抗性的话语体系和新身份。

“狗粉絲”群体通过无端谩骂、栽赃嫁祸的方式彰显群体力量,从而进行“网络欺负”。所谓“网络欺负”是指个体或群体通过数字或电子媒体反复传播敌意或不适的行为[2]。在社交媒体上,“狗粉丝”群体的言语表达以无底线的造谣代替了过去亚文化的自嘲和反讽,对网络公共空间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在当今崇尚自由和个性的时代,青少年的自恋人格特质明显:他们具有强烈的表现欲望,希望得到他人的关注和赞扬,并且通常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2]。然而,青年群体由于年龄、社会阅历等方面的限制,他们的心智尚处过渡期。一方面,他们需要不断学习知识、积累经验以发展能力,提升自我;另一方面,他们面临与过去“稚嫩的童年”分离的社会角色转变。然而,他们无法马上取代原本占据社会发展主要前进动力的“前辈”,这导致青年群体在社会各群体中处于相对尴尬的位置,他们对自己所处环境的控制力较低,也因此对自身的社会地位产生了极度的不确定感。青年群体的自恋人格在现实世界中常常无法得到展现,而互联网的虚拟世界成了他们发泄的途径,他们可以在其中进行匿名和仿真的社交互动,任意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甚至对他人恶语相向,即进行“网络欺负”行为。换言之,“狗粉丝”无底线的“网络欺负”行为背后折射的正是这一群体的自恋主义情结。

在“爷青回”的流变过程中,这种极端自恋主义情结也体现在“怀旧情绪”之中。在“许嵩唱有何不可爷青回”话题的热门微博中,一位微博用户发言称:“呜呜呜太好听了,为什么我年轻时候没有听过这首歌。”这一条发言下面的评论回复道:“真是一个没青春的孩子。”评论者妄加将听过许嵩的《有何不可》这首歌作为青春的标志,并将没有听过的其他人认定为“没有青春”。这是一种基于极度自恋的表达:“我的青春才是青春,你没有经历过我的青春,那么你就没有青春。”诸如此类的“网络欺负”行为正是网络青年群体自恋人格的展现,而自恋人格在心理成长和社会发展过程中不断被收编、重塑,于是只能潜藏在青年群体心理底层,转变成对“怀旧”的需要,通过“怀旧”以减轻身份焦虑,建立自我认同和与群属认同,消除身份不确定性。

(二)网络自恋源自认同危机

“网络交往的非匿名化、社交媒体的私语化以及当前社会的自恋化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紧密联系,它们互相影响、互相促进,塑造了当前社会的网络文化景观。”[3]网络自恋主义文化也成为网络文化景观的一部分。陈国战认为,“网络空间私人性凸显”意味着人们在社交媒体上毫无节制地展现自我,这是当前自恋主义文化的典型症候[3]。出现这种反网络本质的趋势的原因是,人们在匿名环境下表达个人观点时,由于缺乏社会文化资本等因素,难以产生影响力,无法构建一种“有效传播”,个人的倾诉和表达需求没有得到满足。这为各种非匿名交流方式的兴起创造了潜在土壤。与此同时,网络空间私人性的凸显也伴随而来。人们逐渐以个体性思维看待网络空间,不再视之为“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而是将某一个网络空间的形成视为“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用户拥有卸载权,也就意味着可以自我掌控所接触的网络空间选择。

移动互联网时代的“隔屏自照”深刻地影响了网络自恋主义的产生。媒介化生存使得用户与屏幕产生了亲密接触。数字化生存方式让用户在交错的时空中以数字化的方式存在,赋予用户新的存在方式和感觉,又从不同维度反映着现实社会和自我[4]。这种数字化生存方式被称为媒介化生存,媒介与现实生活相互映照、相互生成。因此,网络社交中的信息塑造着用户,用户也在网络媒体中实现另一种生存方式。在网络媒体中,个性化和定制化的消费主义服务和推荐催生了每个网络用户独一无二的存在感。在网络世界中,所有信息和事物都围绕着“我”产生并赋予意义,每次点击和注意力分配都是为了更好地形塑媒介服务于用户,同时这种自恋表现也反映到现实生活中,使得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用户变得更加自恋。不同于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克索斯沉湎于欣赏自己水中的倒影,当前自恋更多源于一种身份焦虑。电子屏幕一方面将人们的各种形象呈现在世人面前,扮演“屏”的角色,另一方面又成为阻隔与外部世界真实联系的“幕”。这种情况下,形象的泛滥损害了现代人对于现实世界的感知能力,使他们对自我的感觉依赖于形象的消费,并把外部世界理解为自我的反映。麦克卢汉认为,纳克索斯临水自照的内在意义是“这位少年在水中的延伸使他麻木,在身体受到超强刺激时,唯有借助麻木和堵塞感知通道,神经系统才能承受这种运动的强度。”[5]因为持续不断地接触日常使用的技术,人们进入了潜意识中的纳克索斯角色。用户不断接收新媒介生产的信息,身体和心理不断受到刺激,依靠麻木自身来抵御网络空间中那些个体难以接受和造成心理落差太大的信息。

归纳而言,这两种对自恋神话的阐释指向一个共同点:“临水自照”的自恋行为绝不是对自我的欣赏,而是基于自身所受刺激形成的一种反应,且在这种反应中,用户难以意识到自己是在“自恋”。在现实社会中,人们的怀旧情感主要源于身份焦虑和自我认同危机。身份认同最初由德国心理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提出,他认为人格发展到青春期时会出现认同危机[6]。而查尔斯·泰勒则认为,认同是由复杂而多层次的因素所构成,其中包括普遍有效的承诺和特殊身份的理解,而怀旧情感能够给人们提供“根本方向感”和“普遍有效的承诺”[7],从而缓解安东尼·吉登斯所说的“本体的安全和存在性焦虑”问题[8]。怀旧情感让人们记忆或回溯过去的自我形象和生存经验,并借助想象来弥合和调整因时间侵蚀和现实割裂而破碎的自我形象,保持自我发展的历史不被中断,自成一体的自我世界也不被分裂。在当下网络青年群体身处时间不可逆、家园不可返的社会发展趋势之中,怀旧情感对抗身份焦虑和认同危机,成为现代性在青年群体身上的重要表征之一。

(三)怀旧情绪回应身份焦虑

“爷青回”见证了青年群体通过集体怀旧行为来缓解身份焦虑和解决认同危机。网络群体传播的活跃打破了情感互动仪式对于物理空间身体集聚的要求,同时赋予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接触的主体,尤其是高情感能量主体,而建设弱关系网络的可能性,又使得人们在虚拟空间中可以聚集成更大规模的群体。“爷青回”的“刷屏”形成了虚拟的怀旧情感空间,对网络青年群体的情绪社会化传播具有“凝聚、转移、沉淀”三重效应[9],这三重效应都有助于减轻身份焦虑。凝聚效应促进深层情绪整合,形成社会舆论;转移效应通过表面上的娱乐性和游戏性特质可以推动情绪转化,从而调节社会舆论;沉淀效应积累社会情绪氛围,沉淀社会参与基因,建立网络语言所产生和维护的社会文化。

首先,“爷青回”通过模因复制进行群体传播,促进参与者之间的深层情绪整合,创造情感空间,推动怀旧成为社会舆论。“正是通过人际互动中的情绪诠释和经验分享,所有参与者不断进行着情绪再造,从而让某个人的情绪变成参与者的共同体验,也即柯林斯所言的情感能量”[9]。在B站视频“许嵩《有何不可》《如约而至》爷青回![B站夏日毕业歌会2021单品]”中,热门评论“大家都是从小学聽到大学的,说话硬气点?”“这个人都35了、我都25了、都过去十年了”等,皆为评论者通过在时间维度上自我的回溯,制造怀旧氛围,引发其他用户的怀旧行为,吸引相似回复,诸如“那一年还是学生,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等。也有用户评论说:“我为什么年轻时候没有听过,可是真的很有青春的感觉。”珍妮尔·威尔森认为,个人对那些没有经历过的时期也会产生怀旧之情,即错位怀旧(dispanced nostalgia)[10]。青年群体对于记忆的分享交流,其实并不是基于真正具象化的过去,而是通过回顾的方式怀想自己内心想象中的美好。而也如鲍德里亚所言,人们对媒介影像而非真实的人或场景做出反应。借助“爷青回”这一弹幕形式所塑造的情感空间,即使观看者并没有这样的记忆,但通过观看他人对过去的回忆和怀念,引发了自己的情绪,进而达成一种共享记忆并形塑集体记忆的过程。此过程中,个体拥有了他人的记忆,自我变得情绪集聚而记忆丰富,进而保持了自我在时间、历史、传统和社会中的“深度”。网络青年群体依此建立自我和他者的认同,进而抚慰自身焦虑。

其次,“爷青回”有疏解深层社会焦虑情绪的作用,能够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其表层的娱乐性、游戏性特征能推动情绪转化,疏导社会舆论”[9]。热门微博“欢天喜地七仙女重聚 爷青回”下有用户感慨道:“《王牌对王牌》这十分钟是首次大概率也是最后一次重聚,了了很多人的童年执念,感谢那些年的创作诚意,追忆一下逝去的似水年华,愿大家都心怀美好迈向人生新征程!”这位用户表达了对过去经典作品创作的感激,在对过去的怀念中获得疗愈,并将对未来美好期待的祝福送给其他用户。央视新闻在B站的官方账号推送了一条标题为《爷青回!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们走过了80年》的视频,视频重新展现了1940年中国共产党创办的人民广播第一次播报的场景及人民广播电台80年的历程。在热门评论中,有用户称“80年,这短短的80年,中国又经历过了多少苦难,不过不要紧,中国人最不怕的就是苦难,中国的5000年历史文明,就是在无尽的苦难中诞生的,吾辈当自强”,引发了青年用户的怀旧情绪,促使他们表达出对峥嵘岁月的不易与感动,为当代现代化建设、国家发展的成就倍感自豪。这些表达有助于暂时疏解个人的焦虑,然后将情绪转移到对社会美好愿景的期待之中。无论是发泄负面情绪还是自我娱乐调侃,无论是形成舆论还是疏导舆论,网络语言的实质体现了网民生活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是人们情绪表达不畅转移到网络空间后的补偿性宣泄,反映了他们维护社会道德规范和价值体系的努力。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爷青回”所包含的深层情感并不会随着相关问题的解决而消失,而是会逐渐积累并影响社会情感氛围,成为一种社会参与的基因并沉淀在社会文化中,鼓励未来的情感表达和互动行为。“累积社会情感氛围、沉淀社会参与基因、建立网络语言所诞生和维护的社会文化。”[9]这种情感空间一旦形成,就很难消失,持续引发集体怀旧情感,甚至会形成媒体景观,形成怀旧空间维度的“在家感”。如今,“爷青回”已成为网络青年用户常见的表达方式。涉及“爷青回”关键词的话题不断增加,浏览量和讨论量也在不断提高,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怀旧景观。韦伯曾说过:“人是一个悬挂在自己意义之网上的动物。”[11]通过怀旧仪式,青年群体深信自己的过去经历是美好的,并赋予怀旧行为以特殊的意义。在身份焦虑和社会认同危机面前,怀旧情绪可以起到一种补偿性的作用,帮助年轻人在纷繁复杂、变化迅速的现代社会中更好地平静下来,通过与想象中的过去建立更深的情感联系,形成一个更积极的自我认知。在共同怀念和追忆的过程中,青年群体以承载美好回忆的怀念互相鼓励,以正面的态度面对社会现实,形成自我安慰或共同抚慰,消解了身份焦虑和认同危机的影响。

综合来看,“爷青回”通过凝聚效应,通过复制,实现群体传播,增进参与者之间的情感理解,创造了情感空间,推动了怀旧成为社会情感。通過转移效应,趣味性转移甚至分散人们的注意力,缓解了深层社会情感中网络青年群体面对“内卷”的身份焦虑;通过沉淀效应,“爷青回”所蕴含的深层情感逐渐积累,并影响社会情感氛围,成为一种社会参与基因并沉淀在社会文化中,鼓励未来的情感表达和互动行为。

“爷青回”是青年群体在网络空间中通过特定语词的表达,借以呈现他们的怀旧、自恋等情绪。在这种明显的情感表达下,他们以自恋为标志,实施“网络欺负”行为,以掩盖其在线下和网络社会变革中身份的模糊和自我认同的迷失。因此,他们选择在线上空间,营造所谓的怀旧方式,呈现一个以“怀旧”和“自恋”为标志的群体自我认同;而所谓的表达青春回忆、营造怀旧氛围,实际上是一种建立自我认同的方式,或者说是寻找同类的符号。表面上看,网络青年群体沉迷于怀旧的快感,实质上则是他们希望在“爷青回”话语体系中找到自我和群体认同,以缓解焦虑情绪。

三、总结与反思:被收编的“爷青回”

收编是主流文化对待青年亚文化的最终方式,亚文化的意义体系被主流文化收编在大众化过程中是不可避免的。伯明翰学派认为:“亚文化的抵抗风格产生以后,支配文化和利益集团不可能坐视不理,它们对亚文化进行了不懈的遏制和收编。”[12]大量网络青年群体用户借助猎奇和从众的心理,改编“爷”这个自称,使其表达削弱了本初时的极端自恋和自傲意味,而将其作为怀旧的主题来自我嘲讽、自我消解,并将本词的重点和中心表达转移到了“青回”—对“青春回来了”的美好想象和期待。同时,在官方媒介话语中,不断对“爷青回”的意义进行收编。B站在公布年度弹幕时,同时发布了一部介绍“爷青回”的视频,其中真正出现了在公园下象棋的面容苍老、头发斑白的“爷爷”,这一“爷爷”形象代表了当今网络青年用户群体对儿时回忆之物的怀旧和追忆。这是B站官方给“爷”这个词下了定义,强调了青春时光的回忆,消解了追忆者的自恋和傲慢。官方主流媒体进行了更强有力的收编,央视主播在短视频中使用“爷青回”这个热词时,直接将“爷”改成了“我”—“我青回”,直接去除了这种隐含自恋主义的“爷”。

除了意义的消解,收编还体现在商业化策略上。当“爷青回”在滥用中被重构和颠覆,成为吸引青年群体注意力的商业噱头,也成为娱乐消遣和即时消费的由头时,其抵抗的意义指向性被弱化,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附和与脚注。随着“爷青回”在网络上的流行,许多商家利用青年群体的怀旧情结进行消费场景预设,如推出各种怀旧商品消费受众怀旧情怀,达到刺激消费欲望的目的。当人们进行消费时,就进入了一个全面的编码价值生产交换系统中。一方面,商业逻辑的采用使得“爷青回”更快速地走入青年群体的视野,甚至生造了其怀旧的需求;另一方面,商业活动的操纵消融了“爷青回”亚文化的独特性和颠覆性,原本是和主流价值观“向前进”相对抗的怀旧价值观“停一停”,变得僵化而丧失意义,反而陷入对商品消费的无休止追逐中去。正如赫伯迪格所言,崭新风格的创造与传播势必会和生产、宣传和包装过程密切相关,这必然会抹杀亚文化的颠覆力量[13]。在商业元素的诱导和催发下,“爷青回”的怀旧情结从一种自发产生、自觉抵抗的网络亚文化被改编成一种平庸至极、娱乐至死、以供消费的亚文化资产,成为工业化生产和消费意义系统中的某一环,沦为迎合大众的消费符号和宣扬消费主义的助推器。“爷青回”看似是在抵抗逐渐“内卷”的社会趋势,其实是被消费主义温和地引诱来消极接受一种可控范围内的表达。同时,在消费主义的侵蚀下,“爷青回”所构建的集体怀旧情结不过是一种假象,消除了人们之间真实的差异,使人和产品都变得同质化。并不是所有人的旧时光都是美好且值得追忆的。在商业宣传的形塑下消费者被有意识地引导去只想象那些构造出来的美好事物:清新的空气、温馨的家庭、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忽略了实际存在的“柴米油盐贵、生活质量低”等问题。有必要警惕“爷青回”亚文化的内涵被驯化、扭曲或抹除,使怀旧成为机械化的复制品,沦为彻底的商品。

简而言之,随着“爷青回”被主流文化收编,其原始的自恋主义、攻击性和破坏性被抛弃。它创造的情感空间通过三个阶段缓解身份焦虑:一是弹幕的涌现形成了集体怀旧氛围;二是对集体记忆的追求和怀念形塑了用户时间维度上的自我深度;三是弹幕构成的情感空间营造了“在家感”,满足了青年群体怀旧的需求,也提供了在面对身份焦虑和认同危机时的心理抚慰。然而,由于“爷青回”被商业社会收编,其不断泛滥的现象并没有真正疗愈青年群体的心理问题,且无法真正解决身份焦虑问题。

网络青年群体的焦虑已经成为时代性症状,“爷青回”只是其中一种风格化表现。作为对传统主流文化的反叛,它强调了青年群体在急遽变化的社会环境和与过去身份剥离的阵痛期中寻求短暂的抚慰以缓解自身的焦虑。这种世代性的焦虑,不仅是对主流文化的反抗,更反映了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征,即经济高速发展、政治文化剥离感、网络时代的身份认同危机等等。当代网络青年群体正是通过怀旧对抗时间的不可逆性和空间转移的易变性,以暂时缓解时代性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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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