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雨人交换秘密

没有比书更高的山，没有比书更辽阔的海洋，没有比书更璀璨的星空，希望你们都能爱上文字、爱上阅读。

——蓝钥匙

一大早，沉寂整晚的阳光就迫不及待地醒来。

暑假简直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在这样的日子里，到室外阅读《万物静默如谜》这本我非常喜欢的诗集，最惬意不过了。

我走出房门，抱着书，脚步和心情一样都放得很慢、很轻。

蓦然记起，很多年前，似乎也是在一个特别美好的日子里，我遇见了神秘的雨人。

“敏感、内向，要多和同学们玩，多交朋友。”

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班主任换了三个，可每学期的操行评语却如同复印的一样，除了个别词语顺序上的差别外，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我觉得老师们还是不够了解我，如果他们愿意为我专门召开一个教学研讨会，就会知道，现在对我的评价应该再加上一个“更”字。

我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待着。

看草，看云，逗一只鸟，朝野猫做个鬼脸，或者朝一块无辜的石头发泄我的情绪。我还热衷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那些说不出口的情绪，都化作了一行行文字、一幅幅或许只有我能看懂的画。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对下雨有一种莫名的喜欢。

在雨水的冲刷下，天更蓝，树更绿，仿佛一切都重新开始，变得愈发干净透明了。而且雨后，我总会发现一些小秘密：刚探出头的小草，新生的蘑菇，背甲黑亮、挂着露水的天牛……它们仿佛是随着雨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每次一下雨，我就急不可待地冲到雨中，期待遇见更大的惊喜。

忘记是哪一天发生的事情了，只隐约记得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礼拜天。阳光好得出奇，我突然有了一种要在外面灿烂阳光下读书的冲动。我有一个老师们赞赏的、为数不多的优点：爱读书。

我总觉得一个女孩子捧着书的样子是最好看的。我无意中听到班上的男生还私下组织过“班上哪个女孩子最好看”的投票，蒋诗雨、魏欣言、刘清意……不用说，这些成绩好、长得好看的女同学都榜上有名。我假装翻看语文书，小心翼翼地捕捉那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可班上女生的名字都快说完了，也没有轮到我……

爸爸妈妈还在呼呼大睡，我正好不用跟他们打招呼。而且就算说了，他们可能也听不到。

周日的清晨，小区里只有零星几个早起锻炼的人。我找了一个挨着黄桷树的长椅，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我喜欢这种没人打扰的安静时刻。成绩、作业、跑步、跳绳……统统和我无关。

风一吹，阳光从摇动的枝叶间跌落，滑到书页上，把一段段文字暖得热乎乎的。

这是一个多么忧伤的故事啊！前半部分作者铺陈的、看起来暖意融融的一切，到后面竟然全冷酷地结了冰，还不够，作者又狠狠地把冰块丢在地上，踩得粉碎。

我把书按在胸口，想尽快从书里沉重压抑的氛围中解脱出来。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好好的阳光已经没入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不觉，我在树下已经待了两个多小时了。

一滴凉凉的雨珠打在额头。天空好像也有意配合我的心情，竟不管不顾地下起雨来。

我喜欢雨，可今天没有带伞，我犹豫着是在树下看一会儿雨，还是跑回家。我的选择困难症不失时机地出现了。

“要不要送你回家？”

一个沉静又温柔的声音吸引我看过去。

是位瘦瘦高高的、穿着浅蓝色长裙的大姐姐，她留着长长的披肩发，前额的刘海盖住一只眼睛。她正站在我面前，干干净净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被一个陌生人这么关注着，我手足无措，赶忙把视线移到了她身后。

她自己都没有带伞，要怎么送我回去呢？

我一定不好看地笑了笑，双手把胸前的书搂得更紧了。

她却不管不顾地伸出手，轻轻地挽着我的胳膊让我站起来。一阵说不上名字的花香穿过周围的水汽隐隐飘过来。

我鼓起勇气，又朝她望去。这时，我才惊讶地注意到，她從头到脚一滴水都没有。或许她会像魔术师一样，凭空变出一把大伞？

反正我要再等下去，也只能变成落汤鸡了。我索性大胆上前一步，离开了黄桷树的庇护，同时，做好了被大雨淋湿的充分准备。

可是，雨并没有落到我身上。她的手里也没有变出一把好看的大伞。

怎么回事？那些本来还直直坠落的雨点，在离我和她上方不远的地方，纷纷朝四面八方快速地弹射出去了。

雨幕中，如同悬着一把隐形的巨伞。

我简直有点像被一个有法力的仙女给“劫持”了。

她拉着我朝前走着，本来短短的一段路，我却期待长点、再长点。我甚至希望能偶遇附近的同学。身边有这样神仙般的美女姐姐，是多么让人骄傲的事情呀。

送我到楼下，她松开我的胳膊，冲我笑着摆摆手。

我还在纠结着该说些什么感激的话，她已经静静地消失在大雨中。似乎她本就是雨的一部分，毫无痕迹地离开了。

哎呀，我应该请她到家里去做客，或者请她到小区外面叫作“老地方”的小茶社喝点东西。爸爸妈妈下班晚，有时候让我放学后直接到那里写作业。妈妈在那里充钱办了卡，方便我消费。那里的拿破仑蛋糕很好吃，珍珠奶茶也棒极了。

回到家，我魂不守舍的，脑子里都是她的身影。她是怎么做到让那些雨滴乖乖听话的？是不是她可以控制天气的变化？

“这么大的雨，又没带伞吧？”妈妈在对着镜子修整自己的眉毛，“赶紧去把淋湿的衣服换下来，小心感冒。”

我看着妈妈，使劲把心里要冒出来的话压了下去。

爸妈太忙了，但是我确定他们都很爱我、关心我。他们会注意到我胖了还是瘦了，衣服是脏的还是干净的。可他们看不到我心里，那些阳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一直在下着雨。

新的一周开始了。

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日子过得如同做工精良的手表，分毫不差，只是我期待的那个身影一直没有再出现。直到星期三的那场大雨。

我打着雨伞，顺着墙根，静静地走在雨中，周围是同学们急促的脚步声。我心里正在为下个月老师组织的读书分享会而焦虑着。万一我上台后，大脑一片空白怎么办？万一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怎么办？同学们会不会哄堂大笑？

真希望下个月永远不要到来！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一抬头，竟然看到了那天遇到的大姐姐。她离我那么近，刚才我在烦恼中挣扎的时候，她或许已经来到面前了。

“呃……那个，姐姐！”遇见她，我有无以言表的喜悦，可又像心里的秘密被别人听见了一样，有惊喜也有些许慌乱。

她依然一尘不染地立在迷茫的雨中，好像周围的世界和她都不相干。雨更是不能靠近她分毫。来到她身旁，雨水也知趣地远离了我。

“姐姐，我请你去喝点东西吧？”我很佩服自己，这次能一下子说出在心底重复了上百次的话。

“好啊！”她开心地笑着，露出像雨中的水莲花一般清亮好看的笑容。

我们来到“老地方”，吧台后的叔叔认得我，热情地招呼着：“来了啊，小妹妹，最近的雨有点大哦。”可能是下雨的缘故，不大的店里空荡荡的。

我点了点头：“嗯，不过，我挺喜欢下雨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还是珍珠奶茶吗？”

“嗯。姐姐你呢？”我回头问。

“云雾茶。”她指着招牌上的名字说。

“珍珠奶茶、云雾茶各一杯，从卡里扣钱就好，谢谢！”我说完，拉着她找了窗边的位置。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大雨。

“姐姐，你这些天去哪里了？”

“只有下这种雨的时候，我才能出现。”她望向窗外。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打听别人的秘密是非常让人讨厌的吧？

她的手越过桌子，把我的手握在掌心里。她的手很软，凉凉的。

“你心里一定很奇怪，我是怎么做到的吧。”她把另一只手举过头顶，做了一个遮雨的动作。

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是一个雨人。”她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雨人……”我小声重复着。

“对！雨来我才能来，雨停我就和雨一起离开了。不过，只能是这样大小的雨才行。”雨人朝我眨眨眼睛，“你知道吗？和梅雨季一同出现的，是说话絮絮叨叨的大姐；和雷雨一起出现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叔；和毛毛雨一起来的，是一只爱穿黑色靴子的小猫呢！”

啊，这也太好玩了。下次下毛毛雨的时候，我可得留心有没有不怕雨的、小爪子上蹬着靴子的猫咪呀。

大叔把冒着热气的云雾茶和珍珠奶茶端上来。我把云雾茶推到雨人面前：“珍珠奶茶也很好喝，下次姐姐尝尝。”

雨人笑着点了点头。

“和太阳雨一同出现的雨人，是什么样的呢？”这个夏天，太阳雨可是遇见几场了。我想知道，半晴半雨时刻的雨人会是什么样的呢？

“哈，那多是有选择困难症的雨人。”

我扑哧一笑，差点把珍珠奶茶从嘴里喷出来。雨人可能还不知道，我也是有选择困难症的人吧。

“你笑起来很可爱。记得要多笑一笑。”雨人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些造成洪水的大暴雨……不能管一管吗？”我想起最近不时从电视上看到暴雨引发的洪水灾害。

雨人说：“和暴雨、特大暴雨一起出现的雨人，是雨人中脾气最暴躁的。我们遇见了，总会好心安慰一番，可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坏脾气的人。”

我想起，上周还任性地和爸爸吵了一架。我的脸微微发烫，拿着吸管在奶茶杯子里随意地打着转转。

时间过得很快，我和雨人聊了很多，我的生活、学习，甚至还有下个月那一场让我万分紧张的读书分享会。

“雨马上就停了，我又要回去了。”

“那、那姐姐我们下次再见……”

“这段时间的雨水特别多，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能聽见你心里的声音。”她浅笑着指了指我的胸口，然后打开门，走进淋淋漓漓的雨中。

等她离开了，我才终于埋怨起自己来。我连雨人的名字都没问，“雨人”不可能是她的名字，好歹问个电话号码也行啊！可是，那样的人真的会有电话吗？

我心里乱糟糟的。

之后的日子，我抓紧练习读书分享会的内容，虽然稿子已经打磨了一次又一次，可对着镜子，哪怕只是一个人，我也说得磕磕绊绊的。只要一想到讲台下面，同学们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我就浑身不自在，舌头也跟着不受控制。

我只能尽量在脑海中想象：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有一个只有我能看到的位置，坐着笑意盈盈的姐姐，我的雨人姐姐。那样，我的心情就会平复下来。

接连两周，我都没有再遇见那样的一场雨。

爸爸妈妈很奇怪，为什么我每天都会准时坐在电视机前听天气预报，并且一听到下雨的消息，就会开心得像考了100分。他们悄悄地嘀咕，说我最近好像变得活泼多了。我倒没什么感觉，依然是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四年级小学生。

不过，同桌说我脸上的笑容变多了。我想，一定是雨人的出现改变了我。

直到月末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我才等到了那场久违的雨。

我急匆匆地冲到第一次遇见雨人的那棵黄桷树下，像在秘密站台等待一辆没有人知道的公交车。我闭上眼睛，在心里轻声呼唤着她。

果然，当我忐忑地睁开眼睛时，雨人出现了！

“走，趁着雨刚开始下，我带你到我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我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可以看到雨人生活的地方，担心的是还不知道有多远，应该和爸爸妈妈打声招呼的。

“一会儿就送你回来了，很近，不用担心。”雨人看穿了我的心思。

让我意外的是，雨人并没有带我离开小区，而是拉我到了小区的人工湖旁边。

我们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映照在湖水中。雨滴落到湖里，四溅的水花让我们的影子微微晃动着。

我再凝神看去，我们的倒影慢慢地变成了一只蓝色大鳥和一只灰色小鸟。那只大鸟张开翅膀向天空飞去，灰色的小鸟也紧随其后，冲上了烟雨空蒙的天际。

啊，我仿佛拥有了鸟儿的视野。我生活的小区尽收眼底，而且逐渐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模模糊糊的，像是滴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水。

我们冲上云霄，穿过厚厚的云层。阳光贴着云尖照过来，我学着雨人的样子，抖落羽毛上的雨珠，继续向上、向上。

很快，我们来到了一个光明的国度。

一排排红色的巨树像燃烧的火炬，飘浮在半空；街道很宽，如同薄纱一样轻盈，缓缓随风摆动；路两旁的房子有尖顶的、平顶的、圆顶的，还有连绵起伏的，放眼望去，高矮、颜色、样式，绝无相同。

我甚至看到在一座海蓝色尖顶房子的阳台上，一只穿黑靴子的小猫正在画画，而一只戴着圆顶礼帽的美丽长颈鹿正在街边的面包店里忙碌着。

这里的景象和我生活的世界大不相同，恐怕只有梦中才能遇见吧？

“礼尚往来，我也请你喝点东西。”耳边雨人的声音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身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在我们的国度，雨人生活的世界里，每个居民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雨人带我来到一家小店，老板是一只巨大的七星瓢虫。喝茶的杯子都被做成了各种花朵的形状，好看极了！

雨人给我点了一杯云雾茶，她选了珍珠奶茶。

云雾茶乍喝一口略微苦涩，但很快，苦涩就被醇厚的香味取代，每喝一口，就仿佛置身繁花簇拥的花园里。

“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用手紧紧地捏着杯子，吃力地说，像要掀开压在胸口的巨石。

“嗯？”她认真地看着我，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有包容一切的温暖力量。

“我没有什么朋友。”我大口喝下一口云雾茶，“大家都不喜欢和我一起玩。我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我们每一个人都与众不同。”她用手撩起前额密密的刘海，“我和你交换一个秘密。”

啊！怎么？雨人左侧的眼睛是紧闭着的……

我的心紧张地提起来。

“希望你不要害怕，我出生的时候就只有一只眼睛。”

“不害怕，姐姐，我不害怕。我只是很难受。”我低下头，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顺着鼻尖滴到桌子上。我太笨了，笨得此时满脑子想不到一句可以安慰雨人的话。

“别难过呀，你看你。早知道就不给你看啦！在我们雨人的世界，这都不算什么啦。”雨人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我们都要勇敢呀！”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不住地点头。

后来，我第一次顺利完成了在众目睽睽下的读书分享任务。听着同学们热烈的掌声，看着老师满意的笑容，泪眼蒙眬中，我似乎看到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雨人。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雨人。但我会永远记得十岁那年，一个我始终忘记问她名字的雨人姐姐，陪着我走过了一段特别的人生旅程。

我合上书，用力伸展身体。此刻，阳光遍地，下一场雨，什么时候到来呢？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