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虫

2023-08-15 00:43周才彬
四川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南关北坡奇葩

□文/周才彬

在南关街一带,我早已是人尽皆知的奇葩。隔着窄窄的巷弄,清晨各自将残茶倒入花盆的两个大爷,他们衣衫随意,睡眼惺忪,却相谈甚欢,他们谈的是我;马路边某个被趁隙而来的阳光照耀的地方,大妈们神情凛然,窃窃私语,谈论的也是我;甚至,一个开张不久的门店里,女店主一边照应客人,一边用地道的外地腔对里间的老公隔空喊话,你说怪不怪,怪不怪唆?一个不得不打这里经过的的士司机,一入巷口,就猛踩油门,欲奔欲逃的模样,引得乘客一阵惊慌,你这是要干啥?他回说,你不知道这里有多邪乎?——他们也无不是在说我。

我之所以被众口一词地固定下来,成为那样一个词语的注脚,首先是因为我的长相。我在镜子里见过这副尊容。有年某天,我打巷口经过,一个顽皮的男童将脸贴在玻璃门上,让自己的五官极度变形,然后冲着街上的人喊,快看,我是井小天!我是井小天啊!吓得无数人惊慌逃窜。对,我的脸就是那样,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是额头和下巴一律扁平扭曲,仿佛是印在纸上,而且还是印废了的。

再就是我的行为。我不知道那个离我家有一百来米的公厕有男女之分,常常把解决内急的女士吓得哇哇大叫。我甚至不知道我这个将近60千克的肉身是不是我自己的。很多次,我在剪指甲的时候,把自己的十个指尖剪得鲜血直流,我还跑到街上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说,看,我有10支自来水笔。说着,就在墙砖上涂抹起来。我经常摔跤,脑门上至今还有很大一块疤痕。当时我并不知道是自己摔伤了,跑进一个门店,对店主说,把你的伞借我使使。

这些的确够奇,的确让人啼笑皆非,但还不是最奇。最奇的是我能预告死人。我当然不会说谁谁什么什么时候要死。我也不知道谁谁什么什么时候要死。但我会敲锣。不是正经八百的那种锣,是一个被丢弃的搪瓷脸盆或者一个空铁皮罐头盒子。我捡来就是一阵敲打,也不管是在人头攒动的街上,还是荒郊野外。但我最喜欢敲打而且敲得最多的地方,却是南关街。常常地,我就像一架电力充足的机器,从南关街南口起,到南关街北口止,要整整敲一条街。当!当!当!我有时还把手中的盆子或者盒子紧紧地贴在耳根,感觉那声音美妙极了;有时又高高地举过头顶,当!当!当!仿佛是要告诉满街的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喜讯或噩耗。

当然,对南关街的街坊来说,我的锣声只能是噩耗。几乎无一例外,他们一听到那种当当声,就会赶紧捂上耳朵,疯跑起来,跑得越远越好;与此同时,满街的大门接连响起,一扇扇以最快的速度关得严严实实。

他们之所以如此惊慌失措,认定我的锣声就是噩耗,就是要千方百计躲开的污秽,是因为他们做过统计——某年我总共敲锣十三次,而在锣声覆盖的范围内正好死了十三人,而且都在我敲锣后的一星期内。井小天只要一敲锣,必定死人无疑。他们得出结论。当然,起初也有一些人不信,他们自己要做统计了。他们也是以年为单位,并且拿出专人盯着我。在一年即将到头的时候,他们要让数据说话了。这一年我敲了十五次锣,却只死了十四个人。只要一个没对上,只能说明是巧合。他们对往年做统计的那些人说。可是,最终他们还是败下阵来,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接受对方的结论,井小天只要一敲锣,必定死人无疑。因为这年大年三十,一个南关街在外谋生的人回家过年,在离南关街只乘不足百米的主街,突遭车祸,当场殒命。敲十五次锣,死十五人,就这样严丝合缝。

对于这样一个人——长相奇丑无比,智商几乎为零,而且还满身晦气,他的境况可想而知。孤单。孤独。孤苦伶仃。如果我也会统计,也会分析,我一定会给自己做出如此结论。

但我的确记得,小的时候,左邻右舍的小子和丫头,见了我就会哭天喊地,连滚带爬。长大以后,满街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甚至是驱赶瘟神似的,挥舞着扫把,远远地呵斥。有一次,就住在离我家只隔三间铺面的女孩,她在早食摊上吃过面后,一不小心把纸巾丢在了垃圾桶外。我赶紧跑过去,捡起纸巾对她说,你的床单。结果,她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地,然后拔腿就跑。望着她甩动的发辫,我想是我搞错了,我不该将手帕说成床单,哪有一个女孩一大早就把床单带出来的?还有一次,我妈自顾自地忙着,做饭的时候才发现盐罐早已颗粒无存,就急忙让我去买盐。可是我没买到盐,隔壁店铺的女人不仅不卖给我,还大声呵斥我走开,见呵斥无效,就把一个鸡毛掸子狠狠掷了过来。

没人和我玩,也没人和我说话。当然,我妈除外。她说起我来,总是没完没了,总是一口接一口地叹气。可是,我总不能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听我妈唠叨和叹气,就是趴在那扇装有铁栅子的窗口,一天到晚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头和来来往往的车的顶棚。我就走出去,躲在那些犄角旮旯,自己和自己玩,自己和自己说话。

我最喜欢玩的是刨西瓜虫。它们躲在石缝里,或者砖头瓦块下面。躲在石缝的,我就用一根草去拨弄它们;砖头瓦块下面的,那就简单了,直接揭去砖头瓦块。它们本来是抻直的,无数小腿趴在地上,结果我一拨弄或揭去砖头瓦块,它们立即就蜷缩起来,成了一个小球,成了一个小小的西瓜。若是在陡坡上,那小球或者说西瓜,就会滚动起来。有的一直滚到坡下,直到滚不动为止;有的则中途重新抻开身子,赶紧藏了起来。

西瓜虫也不是随处都有,干净的地方或干燥的土方,就很难见到它们的影子。最多的是在北坡墓地,东沟医院停尸房周围也有不少。我就常常去这两个地方。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

除了让西瓜虫由虫变成西瓜,看它们快速地滚动外,我还将它们捧在手心里,嘀嘀咕咕地和它们说话。我经常说的是,娟子,你不是西瓜虫,你是又甜又好看的西瓜。你见了我就跑,你也是西瓜;你喊我妈赶紧将我弄回去,你也是西瓜;你和其他小子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你也是西瓜。我妈说我最喜欢吃西瓜。我妈说我最不喜欢吃南瓜。

娟子,就是那个不小心把纸巾丢在垃圾桶外的女孩。

我还说,三秋,你怎么就变成了南瓜?你变成了南瓜,你还不是你?你爸还不是你爸?你舅还不是你舅?你屋子还不是你屋子?南关街还不是南关街?南关街上的路灯还不是南关街上的路灯?

三秋和娟子一个门进出,是娟子她哥。他最讨厌我。他赶我不用扫把,是一截长长的钢管,有时直接扔砖头。

在墓地或是停尸房边上,我也会偶尔玩玩别的。比如,我看到有的坟头插了一束又一束花,有的坟头一枝也没有,我就匀一些过去,这样躺在这里的人都有好看的花了。在停尸房边上,时常会看到孤单单的一个人吃力地推着被盖得严严实实的手推车,我就会跑过去,帮一把。这时,是没有人赶我的,并且多数时候推车人会说,下雨了。我看看天,不知道是我听错了,还是他们说错了。

有一天,我觉得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了,就去翻坟前那些盆盆罐罐。我没将它们匀走的意思,我好像被那些破破烂烂的盆盆罐罐给深深地迷住了。

我在那座高大无比、四季鲜花不断的坟前翻烧纸用的盆子的时候,奇异的事出现了。那盆子径直跳了起来,当当当,顺着坟前台阶一路滚了出去。当即我就被震住了,震得两眼呆傻,我还从来没听到过如此美妙的声音。我追了出去,顺着那溜台阶,不,那串勾魂的声音追了出去。在它即将滚下一道陡坎的一瞬间,一个猛扑,牢牢地将它抓在手中。接下来,我完全不能自已了,顺手抓起一个木棍,就使劲地敲打起来。当!当!当!先是站在原地,如痴如醉一般;当!当!当!后来,就在坟头间穿行。哦嚯嚯呀哦嚯嚯!不久,又一嗓子唱了出来。我又一下满眼呆傻了,我的声音竟也美妙无比。

我最令人生畏也最令人生厌的奇葩之处,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那天,我意犹未尽,黄昏时分,就带着那个被烧得有些变形的盆子走出墓地。趁着丝毫不减的热劲,从南关街的南口到南关街的北口,又南关街的北口到南关街的南口,不住地敲,不住地敲,整整敲了一个来回;哦嚯嚯呀哦嚯嚯!哦嚯嚯哦嚯嚯!也唱了一个来回。或许我的敲打和我的哦嚯嚯真有奇异的力量,没出三天,三秋他舅突然倒地,不治而亡。

诡!你说诡不诡?井家那小子早不敲晚不敲,偏偏那个时候敲,还一个劲地号丧。你说他是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葩,是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数?从此,这样的谈虎色变就在南关街一带甚至更远流传开来。

井小天是一个奇葩,这个我是接受的,不折不扣地接受,我有太多的与众不同、太多的不可理喻;至于是不是自己真有敲死人的能耐,我却毫无感觉。我妈也说,他们这是杨树上射箭柳树上掉皮,有屁无处放。但她还是对我严加管束起来,先是不让我轻易出门;后来干脆咣咣给我睡房的门钉上结实的搭扣,把我哄进去后,便啪地合上搭扣,再咣当挂上一把大锁。差不多整整一年,我真的就只能每天顺着窗洞看满街的人头,看各种车的顶棚。

之所以只一年,是因为我总是用头去撞墙,好像要把墙撞出一个窟窿。一开始,我妈也就见我额头青紫,以为我从床上摔下去,或者不小心碰在哪里;但有一天她看到我额头竟然不再只是青紫,而是裂开一个大大的口子,并且墙壁上还有一片鲜艳的血迹,她终于不忍了,哆嗦着双手,把那把大锁取了下来,门上的搭扣也无声地打开。

就这样,我又可以出门了,又可以去北坡和停尸房那边,和那些西瓜虫玩耍和说话了。特别是刚放出来那天,我走在南关街上,感觉太阳一下年轻了一百岁,从一个温吞的老妇一下成了火热的少女。我向每一个人笑,哪里人多就踅向哪里。等待我的可想而知,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的惊慌,他们的厌恶,他们的纷纷逃离,让我笑得更欢,笑得更奇葩。接下来,我就直奔北坡墓地了。为了将一只超级大并且闪闪发光的西瓜虫弄到手上,我整个人趴在了一座坟前。先是将一根草小心地探进缝去,可它根本不听使唤,并且越躲越深;我找来树枝,试图强行将它掏出,可它似乎知道我断不会伤着它,就是赖着不动。没办法,我不得不找来一根木头棒子,直接撬那块石板。就这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将它摁住。我的笑声也就像风一样在墓地里旋起。然后,我将它捉进手心。然后,我合拢了手指。然后,我使劲地摇晃。我就看到超级大且闪闪发光的虫子一会儿抻长身子,一会儿又蜷成小球。我说话了。我说,西瓜,你就是西瓜,你不是娟子,娟子怎么会到土豆地里来,怎么会躲在指甲缝里?我说错好多词。我说西瓜,实际是想说西瓜虫;土豆,也不是真正的土豆,是坟堆;指甲缝,当然是指坟脚上那道细缝。

也就是这天,当我顶着一身暮色,恋恋不舍地从墓地走出来,走到南关街北口时,一个人突然一把抓住了我。

井小天,这么长时间你都死哪儿去了?这个人说。

我说,我死到西瓜地里了。感觉不对,改说,死到土豆地里了。

这个人就抓住我的肩,摇晃我一下,说,你尽说屁话,是你妈把你锁起来了。

我说,我妈把饭端进来了。

这个人笑起来,说,那你现在就到我家吃饭去?

我说,娟子不是西瓜虫。是西瓜。我妈说我喜爱吃西瓜。

这个人就笑出了满嘴牙齿,说,那你这就去吃西瓜。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娟子她哥——三秋。

因为有西瓜,三秋答应让我吃西瓜,我笑开了,并且忘记了他是一个南瓜,竟欢天喜地跟着走了。对了,我是说因为有娟子,整整一年连个影子都没见过的娟子,我就高兴地跟他走了。

可是,三秋就是一个南瓜,他根本没让我马上看到娟子,而是咣当将一个破脸盆扔到我面前。

你敲,你不是好喜欢好喜欢敲吗?那你现在就敲,想怎么敲就怎么敲。他说。

我不敲。我说,土豆地里长土豆。

他好像听懂我的话,重新抓起盆子。天天死人,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在乎再死一个两个。说着,强行把盆子塞进我手里。

我仍然不敲。我妈放我出来时,就指着案头的菜刀对我说,不许再敲你那些盆盆罐罐,不听,就一刀剁了你的手。

三秋等不及了,他扭住我的胳膊,掐住我的后颈,生生将我推向一扇门。门上也有搭扣,也落着一把大锁。你敲呀!你敲了我就让你见西瓜,西瓜就在里面。他说。怕我没听懂,他把西瓜换成娟子又说一遍。

我有些毛了。我说,你是想让我敲娟子?我的锣都知道会敲死人。你是个南瓜吗?——我是想说傻瓜。

三秋更急,说,不是敲娟子,是你要为娟子来一场演奏。懂吗?演奏!

我故意说,我不烟酒(演奏),我妈说我最喜欢最喜欢吃西瓜,最不喜欢最不喜欢吃南瓜。

三秋火了。他一下攥住我的手,咣当就将破脸盆敲响。你必须还得唱起来。他说,还恶狠狠地哦嚯嚯嚯哦嚯嚯起来。

我也火了,挣开他的手,蹦跳起来。就像驱赶野鬼,他躲到哪儿我就蹦到哪儿。边蹦边敲还边唱,南瓜哦嚯南瓜嚯,南瓜明早上北坡。

结果,三秋大怒,抄根凳子就一通乱舞。他倒像在驱鬼降魔,我却像东躲西闪的鬼魂。可是,无论我怎么躲、怎么闪,始终没停下手来,当当当!当当当!更没闭上嘴巴,南瓜哦嚯南瓜嚯,南瓜赶紧上北坡,北坡的太阳薄又薄,北坡的土豆多又多。砖头也就横飞而来。

后来,因为一个事情的发生,一个令所有南关街人惊掉下巴的事情发生,我和这个世界隔着的那道墙,那道比任何石头都要结实的墙,一下裂开一道口子。我似乎不再是那么奇葩,不再是那么诡异,我知道了一个惊人的事情。这个事情,让我从一个一无所知的白痴,一下变成被人反复咀嚼的笑料。

娟子在她22岁那年疯了。原因是她当了小三。而这个小三在受尽百般辱骂和不尽白眼之后,却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于是她大病一场,从此失去正常的思维能力和自我控制能力,也就是疯了。

这无论如何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可她哥三秋完全就是一个南瓜,为了让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从眼前消失,让他无羁的生活了无牵绊,也让他遭受的指指点点得以平息,他竟然将娟子远送外乡,答应给一个中年光棍为妻。娟子却显出非同寻常的桀骜,她对那个光棍除了咒骂,就是撕咬,甚至差一点就要了光棍的性命。在那个荒僻的乡下被囚禁两年后,娟子逃了出来,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南关街。可是,她的情况更加糟糕,不仅整天口中念念有词,还时不时一丝不挂地跑出门,在南关街或更远地方奔跑或踟蹰。她哥三秋完全气坏了,先是一顿顿暴打,后来就将她牢牢地锁了起来。

这时,我已经快三十了。南关街的人都说我一过二十八岁,我的奇葩就达到顶点,奇葩得炉火纯青。说我敲过锣后,不出三天百分之百会死人,说我停在哪儿敲死人就一定在哪儿,还说我边敲边唱突然会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死的一定就是这个人。或许正因为这样,更或许感觉我整整一年都被关在屋里,出得门再敲起锣来,那一定威力无比,那天——也就是我被放出来后就一头扎进北坡那天,三秋才一定要截住我,才一定要我去他家。因为他想再次让娟子消失,真正地消失,而不是什么时候又突然一下出现。

我的那个令所有南关街人惊掉下巴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之后不久。地点是东沟医院停尸房边上。我自然是要和那些西瓜虫玩耍的,我想让它们像蚂蚁一样爬上树去。可它们就是不听使唤,我一松手,它们就会缩成一个小球,唰一下落入草丛,转眼不见。正当我无比丧气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像是喊井小天,也好像喊满世界的人。我一抬头,立刻惊得又满眼呆傻,娟子竟然站在我面前。就像一个雪人,就像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的太阳,娟子向我笑着。

我也赶紧笑一下,说,西瓜。

井小天!娟子很清晰地喊了一声,

我感觉到狂风暴雨袭来。我忙不迭地说,西瓜西瓜西瓜。

娟子不知是不是也感觉到什么,也赶紧说,西瓜西瓜西瓜,西瓜不是虫,西瓜不是瓜。

我感觉到狂风暴雨的肆虐、狂风暴雨的践踏、狂风暴雨的蹂躏,更紧更急地说,西瓜西瓜西瓜,我喜欢西瓜虫,更喜欢更喜欢西瓜。

娟子又笑,无比的灿烂,你喜欢西瓜虫,那我也喜欢西瓜虫,你喜欢西瓜,那我们就一起吃西瓜。她的身子波浪一样涌动一下。

天!哦哦!她怎么要说吃?怎么还要那么扭动身子!我受不了了,一点也受不了了,腾地跳了起来,猛冲过去,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抱住,死死地抱住。

西瓜西瓜西瓜!我说。

哦哦,西瓜西瓜西瓜,那你就吃吧,吃吧,吃吧。

我感觉到她身子的颤抖,感觉到她涌动的急切和力量。

我就吃了过去。我们就吃了起来。两个嘴巴就像紧紧咬合在一起的金属搭扣,且巨锁加护,牢不可破。

啊!我感觉到了,感觉到我的身子,纸一般的身子正在一点一点地隆起,一点一点地变得强壮;我的脸,纸一样扁平的脸也正在隆起,正在变得凸凹有致。同时,我还听到一阵奇异的咔咔声由远及近、由远及近,最终将我紧紧包裹起来。几乎没费周折,我就明白过来,明白它们就来自我的身体——每一处骨骼、每一根筋络,甚至是每一块肌肉和每一寸皮肤。它们在尽情地膨大和拉伸。

那是一个下午,接下来的所有时间,我和娟子就游弋在停尸房周围。她果真立即喜欢上西瓜虫,而那些虫子也特别听她的使唤。她说爬,它们就赶紧抻开身子,爬向她的指缝,或者从她的手掌上翻落下去;她说蜷,它们就唰一下缩紧身子,变成一个看好的小球,变成让娟子在手心里随意滚动的西瓜;更神奇的是,她让好几个西瓜虫爬上树去,爬到我跳起来也够不着的地方。

太阳落了下去。

夜色落了下来。

突然,我感觉到一丝异样。我说,南瓜,南瓜满街乱滚呢!

娟子完全听懂我的话,她说,三秋是个烂瓜,他怎么滚也休想找到西瓜。

我正想说南瓜可不是什么好瓜,却见娟子也突然张大了耳朵。那不是烂瓜,是你妈,你妈喊你回家呢。她说。

我不和她争辩,尽管我清楚地听到的是她哥气急败坏的喊叫。

娟子一定是看出我的不安,她靠拢过来,紧紧地搂住了我。噢噢,我们哪儿都不去,哪儿都不去。

我一定是被瞬间安抚住,也将她搂住,不,是箍住,那么紧那么紧地箍住,好像要把整个人嵌进我身子里去。

随即,我们倒了下去。倒在停尸房边上的浅草之上。在一阵忙乱之后,我旋即感觉到了窒息。感到了痉挛。感到了从没有过的疼痛。

然后,我们相拥而卧,安然入睡。

我们的睡是香甜的、瓷实的,比任何床榻之上的都要精妙。可是,我们却突然醒了过来。醒在午夜时分。

我们是被一阵扯破喉咙的尖叫声吵醒的。睁开眼,我们艰难地看到手电雪亮的光柱。

死畜生,你这是在干啥?干啥呀?是我妈找来了。

她还带来了一帮子人。手电的散光,让她看起来庞大无比。

哦嚯嚯嚯,哦嚯嚯嚯。我胡乱地叫着,坐了起来。

你竟号丧上了!看我不哦嚯嚯嚯你!她冲了过来。

哗!我脑子里竟划过一秒清晰。跑,跑啊!西瓜!一挺身,扯着娟子,冲开人群,奋力奔跑起来。

我们似乎真有非同寻常的能耐,没有亮光,没有道路,我们却能奔跑如飞。我甚至感觉我们真的飞了起来,贴着草丛,贴着那些被修剪过的灌木,还贴着几户人家冰冷的铁栅栏,一直飞,一直飞,直到那些手电光再也无法在我们的头顶划破天空。

你说它们都是土豆吗?一停下,娟子就说。

我从来没对娟子说过那些坟头就是土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清它们的——在一片漆黑之中。但我还是说,对,它们都是土豆,是躺在土里的豆子,它们也喜欢和西瓜虫一起玩耍。

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心有灵犀,多么奇妙的无师自通!土豆,啊不,那些坟墓,那些密密麻麻的坟墓,它们就这样诗意起来;而诗意起来的它们,就成了我们的近邻,成了我们的佑护,成了我们奋勇以投的盟友。我紧紧地搂着娟子,紧紧地。

黎明到来——黎明为什么要到来呢?难道它不知道它一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一切就会戛然而止,就会永无来日?

可它就是来了!在那朦胧的天光里,在那样两个人相依相偎的睡梦里,一个叫井小天的人,他的胳膊被人强行扯开。随即,整个人被无数双手团团抓住,提溜起来。

死畜生,你真是个奇葩,你真丢尽老娘的脸!没有手电的散光,那个身影依然庞大,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我拼命挣扎,西瓜,我打小就喜欢西瓜。

你喜欢西瓜,打小妈不就买给你吃了?没把你吃死!

西瓜不是瓜,西瓜也不是虫,西瓜是我打小就喜欢的女孩。

庞大的身影一下缩小许多,但也就片刻。片刻过后,杀气重现,挥手之间,我就被那些手举过头顶。

哦嚯嚯嚯哦嚯嚯!哦嚯嚯嚯哦嚯嚯!我拼命地叫喊。

可是,无论我怎么喊、怎么叫,就是毫无作用,毫无作用!并且就在那些手打算将我如稻草人一样举出墓地的时候,突然一个穷凶极恶的声音加入进来,你个白痴,我怎么就没一管子将你敲死?一砖头将你砸死?你这是要将我们全家害死!

是三秋来了。这个南瓜也怒火冲天地带了一帮人。

不像将军,完全就是一个打手。你个混账!你个不知羞耻的!三秋上来就耳光开路,咣!咣!咣!将缩作一团的娟子扇得鼻血横流。然后反拧她的双手,将她同样提了起来。一帮人就拿过麻袋,张开袋口套了上去;还没完,又拿出胶带,一圈一圈地缠绕,一圈一圈地缠绕,就像缠绕一具任人宰割的僵尸。

回到屋,我的叫喊和号丧丝毫不减。它们穿过白昼,穿过黑夜,穿过一个人泥淖般的百思不得其解。而回应它们的,只有睡房外余怒未消的呵斥。是的,我妈又将我关了起来,咣当,重新挂上大锁。

我不再去看窗洞外面的人头和车的顶棚,它们与井小天有什么关系?我就像一只巨大的西瓜虫,有时蜷缩在床上,有时在床上爬来爬去。更多的时候,我会盯着一个角落,和娟子说话,没完没了地说话。

我说,西瓜,你哥是不是把你煮了?那个南瓜早想把你煮了,哦,是想让你变成土豆,可是他不知道井小天天天和西瓜虫在一起。

我说,井小天真是个奇葩,他敲死了那么多人,怎就没敲死一个南瓜?那个南瓜就是钢管,就是砖头,就是该死的麻袋,该死的胶带,该死的咣咣作响的大嘴巴子!

我说,西瓜,对,娟子,你的床单,不,是你的裙子真好看。你的辫子真好看。你小时候哭起来,笑起来真好看。下雪了你呼出来的气真好看。有一天我打你家门前经过,你端着一盆水出来,水泼在地上的味道真好看。

我说,西瓜,哦哦,娟子,你怎么知道我就那里,那个死人临时歇会的地方?你的模样真好,西瓜虫也是你那个模样,它才一会儿抻开,一会儿蜷紧,才爬进你的指缝,才爬上树去。

也许是我絮絮叨叨得太久太久,也许气头已过,我妈打开那把大锁,打开睡房紧闭的门。然后,在一片狼藉的床上坐了下来。

小天,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妈又能怎样?她说。

你不是一个健全的孩子,你不清楚的事情很多很多,得有人帮你管着,包括帮你管着自己。她说。

小天,妈也知道你打小就喜欢娟子,可人家不同。人家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有好多好多的人要认识。而你,只属于你自己,属于我们这个家,顶多属于南关街。她说。

小天,你知道吗?你知道小三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精神分裂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赤身裸体到处乱跑,在街坊看来是怎么回事?她说。

小天,喜欢一个人没什么不对,可有些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好歹你们也有了半会儿缘分。这是天意。是天把你安排成这样后,又给你安排的一个意外。现在,天要收回这个意外。

还有许多许多,比过去所有加起来都多。对她的絮絮叨叨,我始终一声不出。我就那么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望着她。见她好几次要落下泪来,我就使劲地咬我的指尖,希望让疼痛赶走心中无边的沮丧。

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我又一次走出了门——不仅仅是睡房的门,还有我家的大门。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我看到满街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他们的五官不再模糊,不再千篇一律;他们走路的姿态也不再飘忽不定,不再鬼一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还有,街道两边的房屋也不再歪斜扭曲,而是笔直挺拔,安稳如山。我知道,不是那些人那些房屋怎么了,是我在经过这样一个事情后,自己的某些东西有了变化。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天,我见到许多多日不见的街坊,或者说他们突然见到多日不见的井小天。那两个喜欢在清晨将残茶倒入花盆的大爷,竟情不自禁,一个说,哦嚯,这小子像换了一个人?一个说,是的哟,是的哟,看起来不再那么与众不同了。那一群晒着太阳的大妈也不再是神情凛然,而是惊讶不已。嘿嘿,有没有搞错,他是不是还有一个弟或者哥?她们说。那个门店里的外乡女人喊着对里间的老公说的却是,快来看呀,帅哥出来逛街了。那个的士司机竟然放下玻璃,确认就是我后,立即竖起了大拇指。但我仍然高兴不起来。

我不再去北坡。也不再去停尸房那里。整天游弋在南关街上。我会在一个马路摊边或是肯德基店招前逗留小半天,会跟着老年腰鼓队走上一程,也会在电子乐队路演现场看个半场。

我不再敲锣,尽管那些可以击打出声的废弃之物唾手可得,尽管腰鼓和架子鼓的节奏让我心旌摇曳。

我想,我可能不再是我。虽然说不上喜出望外,却也任其自然。我想,我妈说得对,这是天意。天意是没办法的事情。

可是,我终究没能一贯到底,终究还是旧病发作,在某一天不仅突然重新敲响死亡的锣声,还不管不顾地重返那片繁茂的土豆地——北坡墓地。

娟子死了,哦嚯嚯嚯,娟子死了!她,死在了数百公里之外,死在了一个奇寒无比的冬夜。那些枯败的杂草,成了她临终的被衾,那些冬眠的西瓜虫成了她死亡的陪伴。街坊说,哦嚯嚯嚯,是三秋害死了她。说,那个南瓜谎称带娟子去大地方的精神病院,而实际上把她丢在了遥远的荒郊野外。我相信,哦嚯嚯嚯,我真的相信,这个南瓜压根不是什么好瓜!不是什么好瓜!

我被无边的哀伤击垮了。愤怒中,我找来一个搪瓷盆子,无比破烂,无比硕大;找来一个砖头,长满青苔,死亡青苔;还找来一根钢管,布满死亡铁锈的钢管。带着它们,我出发了。我要直接奔向娟子家,哦嚯嚯嚯,不,是杀向三秋,杀向那个坏透了的南瓜。

南瓜的门紧闭着。哦嚯嚯嚯!我一声锣响,喊说,三秋!你个南瓜!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南瓜没有滚出来。哦嚯嚯嚯,我又喊说,我来请你了,请你去北坡!请你去和西瓜虫做伴,不,是去喂那些虫子!

南瓜仍然没滚出来,屋内也死一样静。哦嚯嚯嚯,我动手了!砖头在房门上咣咣作响,碎成粉末;钢管在窗户上起起落落,弯成了弓。

我知道,南瓜就在里面,并且就像一个即将化作一道青烟的鬼魂,站在门后。我唱了起来,哦嚯嚯嚯哦嚯嚯,三秋赶紧去北坡,地下的虫子啃你的肉,天上的雨水浇你的骨。

我就那么不停地敲,不停地唱,直到再也唱不出来,再也举不起那根当作锣槌的钢管。背靠那扇死一般的门,我歇了足够长的时间,然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哦嚯嚯嚯,娟子就埋在北坡。

哦嚯嚯嚯,我该怎么说呢?哦嚯嚯嚯,我的奇葩再次归来,我又可以凌空飞翔!哦嚯嚯嚯,我就贴着绿树,贴着花坛,贴着乱七八糟的电线,贴着那几户人家的钢筋栅栏,然后是数也数不清的被我多数时候管作土豆的坟头,飞!飞!一直向前飞!

终于,我停了下来。哦嚯嚯嚯哦嚯嚯,在最偏僻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娟子,不,一座哦嚯嚯嚯哦嚯嚯哦嚯嚯嚯哦嚯嚯新坟!我看到土,被撕去皮肤的土;看到石头,一堆粉身碎骨的石头。哦嚯嚯嚯哦嚯嚯,我还看到一片纸,一片不知被风从哪儿吹来的纸。它被烧得千疮百孔,落在粉身碎骨的石头缝隙里,无风却轻轻抖动,像极了一只跃跃欲试的蝴蝶。

我坐了下来。我想我再也不可能有西瓜了,不可能有那种好看,那种令人永世难忘的甘甜;甚至,再也不可能有那么一条街了,包括来来往往的车辆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那些街坊、那些店面、那些路灯、那些花草和树木。我想,从今天起,从此时此刻起,在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每一个下雨的时候、每一个天晴的时候,以至于每一个春天、每一个夏天、每一个秋天和冬天,除了那么一个人、那么一片地,我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一星半点了。

我好像感到了害怕,也好像什么也不怕了。我哦嚯嚯嚯一声,便扑下身子,使劲地去刨那个——那个粉身碎骨的石头围起的土堆。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就是停不下来。我刨了一阵又一阵,而每次刨出的土,积得足够多了,我就又疯一般捧了回去,直到颗粒不剩。有那么一刻,我突然发现那些反反复复被我刨动的土,竟然变成了红色,黏稠黏稠的。我看看手指,竟笑起来,我的一百支自来水笔重新归来。我去拧我的脸,拧我的腿,拧我的肚子,我的脚底心,无论我使出多大力气,竟然毫无知觉。我又笑了,无比奇葩地笑了。

我躺了下来。望着渐渐垮塌下来的黑暗,开始和娟子说话。我说,一把刷子,啊不,一根从天而降的辫子,你把我拴在了从前,拴在了被洪水卷走的对岸。我说,一个床单,啊不,一个手绢,啊不不,是一张纸巾,我的肋骨在一瞬间干枯,在另一瞬间纷纷折断。我说,哦哦,这个冬天真恶,这个冬天齐齐砍去我的双足,这个冬天把所有春天掐死在摇篮。

我还说了许多许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我想,我和这个世界——这个别人的世界,刚刚裂开的一道缝隙,正在关闭,止也止不住地关闭。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闭上眼睛,似乎睡意来临,也似乎刹那间又回到过去,回到无比奇葩的那个时候。但不管怎样,我乐意就这么躺着,一直一直这么躺着。唯有这样,我才能穿过漆黑的眼底,尽情地和一个人一起玩耍,不再孤独,不再孤单,不再孤苦伶仃。唯有这样,我才能看到那些可爱的虫子一会儿抻直,一会儿蜷紧;而最最美妙的是,在那么一阵窃窃私语中,它们一个个爬上树去,爬到一个人跳起来也够不着的地方。

猜你喜欢
南关北坡奇葩
山西省临汾市翼城县南梁镇北坡村 “一抹黄”带动“全民富”
“空中奇葩”验证机
说说你家娃的那些奇葩事
渝南关坝地区上三叠统须家河组沉积特征
奇葩少年欢乐多
利用波形分解技术识别塔中北坡强反射界面之下的储层响应
打造“南关”新亮点
《奇葩说》奇葩乐趣多
陈北坡的火车
陈北坡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