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两汉时期涉病名玺印属性探析❋

2023-08-19 01:10何舒仪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23年8期
关键词:玺印病名医者

何舒仪,郑 洪

(浙江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杭州 310053)

先秦两汉时期的玺印文字中,有不少包含古代疾病名称。一般认为玺印均为姓名印,由此引起对以疾病作姓名这一现象的讨论。不少学者从秦汉姓名文化、涉病名玺印的性质及其所属群体等角度进行多方探讨,但对有关问题并未完全形成共识。

本文以涉病名玺印为中心,从涉病人名资料、人名性质推论和涉病原因探析三方面整理有关研究进展,并略述刍见,以就正于方家。

1 先秦两汉时期涉病名玺印研究概况

数十年来,不同研究领域的专家学者们对先秦两汉时期涉病人名进行了较系统的考察,并对这一现象进行了各种解读。

1.1 涉病人名玺印的数量

晚清著名学者吴大瀓在其著作《说文古籀补》中,总结古钟鼎彝器所见文字中含“疒”字素的文字共40个,如“疡”“瘳”“瘖”等。其中34个来源于古玺印,另外6个分别源自古代陶器、兵器与盂鼎[1]。

近年来专家学者对涉病名玺印文字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整理和研究。现将主要研究涉及的材料整理为表1,从表1可见,涉病名玺印数量为数不少。

表1 近年涉病名玺印研究及相关材料表

以上研究中,陈直[2]285所论的印数虽不多,但观点鲜明,具体将在后文讨论。徐畅[3]整理的先秦玺印数量最多,如“行瘖”“事疕”等达280方,汉印属于列举,故只有22方。对病名数量的归纳则刘建峰[4]一文最多,达106个,且指出其中79个为晋系玺文,占据总数的74.5%,指出“晋系从疒玺文占了战国所有从疒玺文的绝大多数”。马玉霞[5]的统计结论与之类似。周玲[6]分析含“疒”字素的人名用字,指出频率高的有“疾”“疡”“痈”等。也有玺印文字中的病名不含“疒”字素,如李世持[7]整理了“赘”“烦”“欬”“伤”“颉”“欧”“謷”“”“扰”共9个,其中“颉”义为“项僵直”;“欧”同“呕”,义为“呕吐”;“”包含“阴部病”的意思。李学嘉[8]专门研究秦系玺印,将其中病名分为“皮肤病”“咳疾眼疾”“内疾”“浑言”“症状不明”等五大类,其中“蒙”“渍”“隤”等首次被收入。

1.2 对涉病人名玺印性质的看法

对于涉病人名玺印的性质,学者们提出了如下两种观点。

1.2.1 涉病人名玺印为医者用印 吴大瀓在《说文古籀补》中“疡”字下注释说“古鉥文,人名多疒旁字,疑为医者所用之鉥,如疡医名疡,痈医名痈,各从其所长也”[1]。是较早将涉病名玺印文字归为医者名字的结论。

陈直认为涉病名玺印俱属医官印或医人私印。他指出,古人命名有“五以”“六不以”的原则,“六不以”中的“不以隐疾”指不能专取疾病为名。故只有医者会如此取名。他认为“战国时期,每一医人只治一病,是发挥个人的专长,也是分工的细密”[2]285。

陈直之说得到不少学者赞同。钟林进一步指出“据此所释,于此所收之‘夜瘥’‘罜瘳’‘邢疫’‘李瘣’等战国器铭凡与病有关的字称谓,亦应如是解”[9]。徐畅也说“古私玺用于佩带及钤记,其要义则是表明身份和信用。秦以前,用玺印来表明自己的职业,别无他法”[3]。他还将先秦玺印中的涉病名文字大致分类,即将先秦医者分为:外科、内科、精神科、妇科、流行病科、小儿科、五官科、康复科、不能归类和兽医等十类。并总结出两类形式:医官印多采用“事”“医”“行”等字+疾病名称的格式;医人私印采用医人姓氏+疾病名称的格式。从玺印的分布来看,涉病名玺印也多属于秦医,可见春秋战国时期,秦人医学水平精湛,医官多配印,这些玺印是先秦民间医业发展的见证。

1.2.2 部分涉病人名玺印属于吉语印 王献唐认为,以病为名表达了对规避疾病的希望,他在《五镫精舍印话》中说“其人殆于病痊,或在病中,求其早愈,藉文字之吉祥为却病之豫兆”[10]。并举了“更生”“赦已”“无忌”等双字名为例。

刘建峰将含“疒”部玺印文字性质分为三类。他大致上赞同陈、徐二氏认为涉病名玺印多为医者印的看法。但指出有一部分应为普通民众祈福远离疾病、保持健康之用,其中又分两种情况:一是作吉语使用,如以“去疾”“弃疾”等为名的,当不属医人用印;另一种则是将文字增“疒”繁化作名,主要见于齐、燕、晋等其他地区,如燕地有用“戒”作名的,从“疒”从“戒”,被用于人名时取“戒疒”之意;同样还有从“疒”从“克”的,可理解为“克疒”之意,应当属祈福之类的印章。故他认为“不以隐疾”的原则可能只局限于秦、楚两地[4]。

周玲整理了两类含“疒”部的双字名印文:一为在病名前加“去、弃、释、无”等字,如“去痄”“弃疾”“释病”“亡(无)瘣”“胡偒”等来表达消除疾患,避病祈福期盼的含义。二为在病名后加“徙、已、瘳”等字,如“痄徙”“疾已”“疾瘳”等[6]。

2 与传世文献的参证

以上研究虽有不同观点,但都肯定涉病人名玺印中有相当部分属于医官印和医人印的观点。这就有必要与传世文献对照,来获得进一步的认知。

2.1 传世文献中的医事状况

陈直关于秦汉时期医学研究深切且医事分工细密,乃至“每一医人,只治一病”的说法影响颇大,屡被一些医史论著引用[11]。但是在传世文献中,很难得出类似结论。

文献中所记载的早期医生,有先秦的医和、医缓、扁鹊以及汉代淳于意、郭玉等。这些名医的姓名中,既未见与疾病相关的字眼,其生平医事也绝非只治一病。秦始皇时期有侍医夏无且,廖育群判断其名字“无且”是表明其为宦官[12],相当于生理缺陷,并非其医疗特长。

此外,在最早记载医事制度的《周礼》中,提到“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疡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劀杀之剂”,可见内、外科医师通治本科各类疾病是基本要求。书中记载疾医有中士八人,疡医有下士八人,难以想象若他们每人只治一种病,如何满足宫廷需要?如果宫廷制度都不存在这种情况,民间更不可能有如此精细的分工。

陈直文中还引用“技之精者,不能两工”的古语,来说明古代有此传统。据查此句出自后世曾国藩《苗先簏墓志铭》。且不说先秦时期是否有此观念,单就此句内涵而论,其所说“两工”,应是指两类学问、两种职业。从医学原理来说,各种疾病的诊疗法则有许多共通之处,并不必要一病一工。

也有学者以《史记》中“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来佐证陈直之说[13]。但“兼方”显然指杂用多方治疗一病,而非诊疗多种不同疾病之意。

2.2 传世文献中的涉病人名

从现代的眼光来看,取病名作人名并不常见。如黄盛璋说“凡从‘疒’之字皆和疾病有关,甚至属于恶名,人何以取恶名病名为名?此非情理所当有”[14]。这或许是前述不少研究者认为此类涉病名玺印皆属于医者的原因。

但也有研究表明,古代以病名作为人名的情况并不罕见。很多学者指出在传世文献中就有许多事例。李世持[7]从秦简文献中整理出取义于疾病名称的人名15个,包含“赘”“疵”“”“謷”等。以“疵”字为例,余云岫《古代疾病名候疏义·尔雅病疏》称“盖即今之母斑也”[15],所以文字为“刘疵”“请疵之印”等玺印,可能属于只是身体有醒目黑痣的普通人而非专长于胃肠道疾病的医者。

周玲[6]用计算机和数据库技术查检传世文献整理出“瘠”“疾”“痤”“疵”“疽”等疒部单名用字15个。其全名例如“大叔疾”“大子疾”“世子痤”“樗里疾”“公叔痤”“李疵”“郗疵”“雍疽”等,据记载都不是医者,像“樗里疾”与“公叔痤”分别是战国时期秦国与魏国的大臣。

刘钊[16]综合印玺及传世文献例示了有“除疾去病”含义的病名如“长去疾”“郝除病”“虫不疵”等10种;含具体病名的如“周热已”“阎遂疢”“张腹已”“妾痤偷(愈)”10种;还有“叔黑颐”“燕青首”“屈子赤目”等反映特殊体征的名字;又释汉印“杜温舒”等名字中的“温舒”也源自医学概念。这些人物在文献记载中也不是医者。

3 涉病人名玺印性质探论

综合以上研究,问题焦点有二:一是古人以病为名的动因何在?二是玺印的功能是否一定是姓名印?

3.1 以病为名的动因

前面有关传世文献的研究都表明,先秦两汉时期以病为名者屡见不鲜,其主人基本上都不是医者。对于这一现象,许多学者均作过探究。

3.1.1 命名“六不以”并非定制 春秋时期命名有“五以”“六不以”原则,其中包括“不以隐疾”[17],此说见于《左传·桓公六年》申繻答鲁桓公之语。由于《左传》的经典地位,这一说法曾被认为是定制。事实上,历代学者早已纷纷质疑,清人王梓材列举大量例证,指出“六不以”均有反例,并认为“要之,六者之忌,固不尽然,五者之取,则实有确据焉”[18]。李学勤也指出,“五以”“六不以”“不是当时普遍遵循的原则,所说的命名应当避免的种种,反而是周代不断存在的事实”[19]。有学者认为申繻所论是“完全无验的论说”,是一种“新制名主张”[20]。因此,如果以此为基础去看人名现象,就容易被误导。

3.1.2 起名方式的多元性 陈鸿[21]列举了秦人有不避隐疾,以身体特征、缺陷为名的现象。可以缘于身体某特征,如“赵歙”(《说文》“歙,缩鼻也”),或是不避身体缺陷,如“桓齮”(《说文》“齮,啮也”)等。施谢捷[22]列举了“益耳”“重耳”等印例,认为也是此类情况。杜鹃[23]认为,先秦人取名有“尚质”的民风,即不求高雅、不避粗俗,只把名字作为一个符号而已,故并不避以隐疾缺陷命名。

除此之外,周秦时代还有其他具有原始思维色彩的起名方式,如杨建华[24]提到取名的“信法”,即以身体表面记号或特殊斑点取名,如鲁成公名黑肱,周恒公名黑肩。王泉根[25]指出有“梦象法”,以梦中所见之现象来取名,如晋成公名“黑臀”,《国语》单襄公说“吾闻成公之生也,其母梦神规其臀以墨,曰‘使有晋’,故名之曰黑臀”[26]。

闫华军[27]还认为,有的涉病名字是黄老道家思想“速差苦病”的体现,如秦末齐田横将华毋伤,是齐将,而汉代黄老思想的主要发源地就是齐国。

3.1.3 病名搭配以祈吉 由于疾病毕竟不是吉事,故以病为名常有一些搭配“定式”以示制约。杨晓宇[28]总结说,一类是以“不”“毋”等否定词+“伤”“害”“忧”等字或疾病名,如汉武帝时期的刘毋害、霍去病等,表“避凶”之意;另一类是以不吉利之字来表达趋吉的意向,亦为避免灾祸之意。除此之外还有以病名+“愈”“已”等的形式,如西汉“妾痤偷(愈)”印[29];还有“淳于疾已”印等。

张光裕[30]还提出,以病为“名”有时可能与“字”相配合,字与名的意义相反,如婴齐,字子齹,含有制衡之意。

虽然学者们提出了以上多种可能性。但诚如张光裕所论,这种对疾病毫不忌讳的做法,其心理状态及个中原委仍有待探究。

3.2 涉病人名玺印的性质析论

将涉病人名玺印均视为有特定功能的医生用印,与以往认为玺印主要为官印和姓名印有关。但对此有必要再作具体分析。

3.2.1 印文为“医”+病名的玺印 这些有可能属于医人印。此类目前只见到“医疕”,这与“医从”“医衔”印文结构类似。徐畅认为后二者“应是太医或医官衔、从二人的私印”,前者则“是‘医治头疮’的专科医生”[31]。这种对身份的区别对待,可能认为以“疕”为名者地位较低?其实“衔”“从”二人也不一定是医官。商周是姓氏普及的时期,庶民取得姓氏的途径之一是以职业为姓[32],从事医业者均可以“医”为姓。至于“医疕”,不能确定是指其医术所长,还是指医者本人的病理特征。即使是指医术所长,也不一定是唯一专名,它可以是医者诸多病名印之一,用于不同疾病患者,带有某种广告性质。

3.2.2 印文为动词“行”“事”“侍”+病名的玺印 这类有“行瘖”“事疠”“事痄”等,此外有“兼疡”。结合带相关字眼的同类用例来看,这类印的性质其实有多种可能性。试穷举如下:

①医人印。如陈直释“事”与“兼”为专治与兼治之意[2]289-290;徐畅释“行”为“从事”,“事”为“治疗”[3]。这代表医人的某一专长,但不一定是唯一专长。

②吉语印。“事”某病也可能用于表达病人的愿望,相当于吉语。

③处所印。印文中的“行”,《说文》释为“人之步趋”。韩自强[33]释战国楚印中“行宀邑(馆)大夫”的“行”为流亡迁徙之意,李家浩[34]则释为“行旅”。另外“行”字本义为十字路口,一些东周钱币有“行”字铭,有学者推测为城市集市所用[35]。参此,“行”+某病名,也有可能指集市中带有此病征者。

④身份印。《说文》言“事,职也”。本意为某种职责。洛阳市西工区战国晚期墓出土一件文字为“事君子”的玉印,墓主为女子,以此表示其女德。此处“事”为“侍奉”之意。更多的印例有“事乳(孺)子”“事相女(如)”“事少臣”等。所以这类印也有可能是侍奉病者的妻妾之印,又或是权贵门下专职侍奉病者的人员之印。这可以说是早期的护理人员。“寺”(侍)的意义类同。“行”字也有这种可能,武树臣[36]根据《易经》爻辞提出先秦“行”“行人”“中行”是执掌民事诉讼的地方官,“行瘖”是否带有这一病征的官员?

3.2.3 印文为姓+病名的玺印 此类应为姓名印,但不见得是医人印,更大的可能是普通人“以特征取名”的体现。如王痈、郭痤、肖瘿、乐疥、赵伤等。先秦时人的姓名并不是生下来就固定的,“名”往往只是一个阶段的标示[20],所以其特征并不一定是出生时所具有的。到了郡县制之后,“名”的重要性才日益加强。

3.2.4 印文为“无(亡、毋)”“去”等+病名的玺印 这些都可认为是吉语印和以吉语为名的印。形式上有的前面没有姓氏,有的则有姓氏。

4 结语

出土涉医文物有重要研究价值。玺印中的疾病相关文字对于早期医史是重要材料。但对其解读与利用,还需要与传世史料多方参证。前人有关涉病名玺印可能为医人持有的结论,是有意义的推论。但有关材料可能需要逐条辨别,不能一概论之。

本文指出,不论是玺印文字还是出土简帛与传世文献资料,都存在非医相关人员以病名为名的现象。这些病名是了解当时对疾病命名情况的特有材料。但由于以疾病名称或某些特殊体貌特征等“病名”“恶名”作为姓名现象的普遍存在,这些材料并不能成为医业发展的证据。医史撰述既要注意“二重证据法”的运用,又不能简单引用,而是要综合尽可能多类型的材料进行全盘考察。有关涉病名玺印的研究尚有待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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