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性并非与生俱来

叶倾城

我爱孩子，是因为孩子先爱我。是孩子的爱，唤起了我的爱。孩子星星点点的小火焰，终于让我燃起熊熊大火。

经常看到一种说法，如果不能爱孩子，就不要生孩子。我心里想，如果一个人必须先确保自己爱孩子，才能完成受孕生育这一过程，那这世界上，99%的孩子不会出生。

我怀孕的时候，一直在担心，很担心我不能爱上我的孩子——因为我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什么母性。

如果我不爱他……

如果他一哭，我就烦，怎么办？

如果他不健康，而且成为一种负累，我能否担起这一生桎梏？

那年1月底我生了小孩，3月我已经在写母亲节专栏。我在专栏里诚实地说，大部分女性都会成为母亲。做母亲不见得是多么伟大的事，我们所经历过的孕育之苦、分娩之痛、哺乳之累……跟所有雌兽都一模一样。生儿育女连鸟儿都会，“梁上有双燕……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黄口无饱期”。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有孩子之后，每念此诗，双泪俱下。从生物学上来说，我们必须爱孩子，因为这是物种繁衍的需求。

人类的婴儿这么弱小，如果得不到成年人的爱，就无法活下去。但当我们是不一样的母亲，或者，当我们面对着不一样的儿女，我们不能不想：我们爱孩子，是真的爱，还是因为，孩子是我们幸福的一部分？当孩子成为阻碍，令我们蒙羞，我们还会爱吗？

那决定要变换身体与性别的女子，若她曾生儿育女，此刻她还是母亲吗？

那决定离弃孩子的女子，当孩子与她的幸福相冲突，她有罪吗？

发现自己的婚姻是一个巨大骗局的女子，她宁愿觉得她的孩子只是一个“产物”，她是否有权利不爱这孩子？

那决定追求事业的女子，必须放弃孩子一定的利益，她的孩子能够指责她吗？

那无论如何都不能爱孩子的女子，厌恶这孩子，但是谁能说她不曾努力过？

有些孩子，实在不是我们本想要的礼物，该如何拒绝？

有些孩子，终将很严重地伤害我们，又该如何？

我读过很可怕的故事：有个孩子生下来就有暴力倾向，他剛能抓起积木就会砸向身边人，一能用刀叉就开始砍人。他三岁就已经重伤过母亲，这肯定是病态。专家对他束手无策，但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是病毒感染还是基因变异。这孩子不会变好，因为他天生就是这样；母亲也不能放弃养育，因为她是母亲。纵然有可能被孩子杀害的第一个人就是母亲——但在这一天没来到之前，母亲什么都不能做。

母性也许只是一时冲动。当一个人面临人生的众多繁难，无从知晓该怎么做。

也许是默念：“我是母亲，我必须撑下去。”孩子成为她最强大的坚石。

也许是失声痛哭：“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会好得多。”

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人性有多坚强，就有多怯弱。我只能说我很庆幸，我没有经历最严苛的考验。并且幸运的是，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我慢慢地、慢慢地爱上了我的孩子。

也许是因为孩子一次哭泣，我抱着她喂奶，眼泪掉到她脸上。她一惊，停下了吮吸，认真地看我。在我最软弱的时候，是她在陪伴我。

也许是孩子三四个月的时候，她渐渐认出我的脸。我去一趟超市回来，她总是很激动，眉开眼笑往上扑，要我抱。

也许是她快一岁的时候，我出了一个短差，虽然只有两三天，但我回家的时候，她最开始仿佛不认识我了，但又好像觉得我与她有什么关系，于是皱着眉头，盯着我，开始思索。就好像，她在动用她小小的“CPU”。突然间，匹配成功，她认出来了这是妈妈。于是，她哇哇叫，两只小脚乱踢，上半身拼命向我倾过来，用了吃奶的力气伸开胖胖的双手。她要我，她爱我。

所以，也许我是一个最庸常的人——我爱孩子，是因为孩子先爱我。是孩子的爱，唤起了我的爱。孩子星星点点的小火焰，终于让我燃起熊熊大火。

大部分的亲子之情都是如此吧，成年人养育，孩子给予爱。孩子的爱，唤起了成年人的爱。这是良性循环。

摘自《你不是天生为母则强》一书，由中国出版集团中译出版社授权选载

编辑/莉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