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诗是对真实的热情追求

2023-08-26 19:27飞廉唐不遇
诗歌月刊 2023年8期
关键词:气根写诗故乡

飞廉 唐不遇

1.缘何写诗?

飞廉:这大概跟我出生在颍河边,跟我故园所在的那根纬线(北纬33度),跟我母亲的蓝头巾和剪作鞋样的半本《红楼梦》,跟我少年时代热爱的李白和柳永,跟我1998年结识肖向云……密切相关。写了20多年诗,我更倾向于写诗是一种必然,甚至是命中注定,正是这种必然推动我继续写下去,去效法那些伟大的古典诗人,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唐不遇:我的诗歌练习始于中学时代。可以说,这是一个偶然接触文学的稚嫩少年的一次偶然尝试。而这次偶然性的尝试,就如同情窦初开一般,一下子让我坠入一种漫长的苦恋。而这种漫长的苦恋,又大抵是一个孤独自卑的少年的单相思,懵懂、稚嫩,热烈、盲目,充满了不自觉的冲动和激情,充满了渴望带来的痛苦和甜蜜。直到很久以后,我的写作开始慢慢成熟,就像开始有了真正的恋爱,也品尝了恋爱带来的甜蜜和幸福,这甜蜜和幸福已经多于失败和痛苦。即使遇到了失败,也因恋人那默契的支持,能带来重生的力量。如今,结婚多年,写作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生活的需要。我不希望它再掀起多大的波澜,而希望它带给我平静。

2.你的诗观是什么?

飞廉:塞外草白,独王昭君墓上的草色是青的。我一直致力于构筑一座诗的“青冢”,闪耀汉诗固有的青色。

唐不遇:我相信古人所说的,功夫在诗外。我也赞同米沃什对诗歌的定义:“诗是对真实的热情追求。”此刻,我还相信我所说的:诗不来自眼睛,也不来自耳朵,而仅仅来自于手。写吧,诗人。

3.故乡和童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飞廉:我这个离乡快30年的游子,对故乡依然怀有《古诗十九首》式的深情,尽管走在故乡的街头“天荒地老无人识”,尽管曾经热爱的很多美好的东西不复存在;对我来说,颍河四千年的长流就意味着永恒,就意味着故乡永在。古训“三岁看大”,童年对我们的一生起着决定意义,决定我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写怎样的诗。童年时,半夜醒来,听到母亲在西屋织布,窗外满天繁星;秋收过后,母亲牵牛,父亲扶犁,大哥撒化肥,我照看三弟坐在田头,一家人在晴朗的早晨耕地;对今天的我来说,写诗就是织布,就是耕地,就是站在颍河千年不绝的流水里……

唐不遇:自从18岁离开故乡之后,我很少回去,也很少生出思念之情。而作为一个诗人,我又努力创造我的故乡,这让我感到幸运。南方有一种生命力强劲的树——榕树,它可以垂下无数气根,那些弱小的气根一旦接触土壤,就立即迅速生长,让它得以自我繁衍、独木成林。语言就是我的气根,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寻找每一块诗歌生长的土壤。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宣称,我已经掌握了独木成林的秘诀。

4.诗歌和时代有着什么样的内在联系与对应关系?

飞廉:潘维兄在一次评论我的诗时说,飞廉“有非常独特的诗学观,我可以这样认为,他只是他自己的同时代人,这体现了他的力量”。我知道,他这是善意的提醒。事实上,正像万物按重力法则运转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挣脱不了时代的万有引力,一个严肃诗人的作品也一定处处带着时代的烙印。“杜诗里不只有高度的情景交融,而且有情、景与时事的交融……杜甫诗里的自然,都是他亲身所历、亲目所睹,同时又往往和他的思想感情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混为一体。”冯至先生以杜甫为例(并非特例),很好地说明了诗人作品与时代的关联。

唐不遇:诗不可避免会受到时代的影响,因为诗人与生活都受到时代的裹挟;而诗对时代的影响却微乎其微。什么样的时代,就有什么样的诗,这已经为历史所证明。只有在特定的时代,诗人才有希望成为英雄,影响时代。诗人注定是时代的影子,只能寄望于将来,时代这具肉身死去,而影子成为灵魂幸存。诗是敏感的,真正的诗人都是有赤子之心、有良知的人。无论身处怎样的时代,诗人都无法回避时代,无论他是勇敢还是懦弱,只要他在处理与语言、与生活的关系,就是在处理与时代的关系。他所要做的,就是发掘他的诗歌,让它变得日益深广。

5.对于当下的诗歌创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飞廉:对于我个人当下的诗歌创作,我的困惑是如何避免“江郎才尽”,如何生发不断写下去的力量,如何“中年变法”甚至“衰年变法”?

唐不遇:已过不惑之年的我,对诗歌最大的困惑,来自于我对生活的困惑——诗歌应该表现出应有的智慧,而智慧却离我尚远。在此,我愿意分享我近年写下的一首诗《一半》:“年近不惑,我的头发/白了一半。朋友消失了一半。/我的诗也删去了一半。/我一个人站在这半山腰上/捡起半块石头,用力扔向山谷,/像扔出剩下的半点迷惑。/我看它画着弧线,像夕阳/落在暮色的淤泥里,/溅起一只漆黑的鸟儿。/然后我走下山去,/没有了影子,仿佛半个人,/背后是刚刚升起的半个月亮。”

6.经验和想象,哪一个更重要?

飞廉:经验和想象,同等重要。“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古老的高加索故事,其中一部分是我亲眼目睹的,一部分是从目击者那里听来的,一部分是我想象出来的。现在我就根据回忆和想象编成下面这个故事。”就这样,经验和想象熔铸为一,托尔斯泰完成了伟大的《哈吉穆拉特》。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写诗远非自我表现,更多时候是想象和虚构;诗要抵达真实,经验的真实,想象力的真实,修辞上的真实,当你从虚无中把一块温暖或冰凉的石头铿然放到书桌上,如释重负,一首诗就完成了。韩愈名篇《听颖师弹琴》,过于想象,过于比喻,缺少现实(经验)的真切。当时代远去,经验无异于想象,《西游记》也正是《水浒传》。

唐不遇:经验和想象是不可割裂的。对于一个现代诗人来说,“诗是经验”已经成为常识。而作为想象艺术的国王,诗怎么能离开想象呢?即使是一首对日常生活进行简单白描的诗,想象也在其中发生关键的作用。

7.诗歌不能承受之轻,还是诗歌不能承受之重?

飞廉:这个问题让我想起布罗茨基的一句诗:“涅瓦河面已溢满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个倒影。”诗歌只是我们承受人生的一种方式而已。

唐不遇:有一段时期,我常会在写作时生出一种虚无感,这是不是一种诗歌之轻?

8.你心中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飞廉:简洁,准确,神秘,平淡而山高水深。

唐不遇: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我个人喜欢新颖、简洁的诗,语言鲜活、明晰、精确、朴素,有崭新的视角,有真實的情感,有触动人的意象和表达。最好是大巧若拙,言有尽而意无穷。

9.从哪里可以找到崭新的汉语?

飞廉:我不知道。就像雨后新月很美,可惜再也想不出新词来描绘,一代代人,为之穷尽了修辞和想象。

唐不遇:从当下。

10.诗歌的功效是什么?

飞廉:写诗之无用,正如磨砖作镜、积雪为粮。然而“磨砖”“积雪”足以消遣无涯之人生。

唐不遇:我们都熟知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在另一种意义上,它又是无限的。这就像在沙中写字,在它面前原告和被告皆无话可说,并获得新生。”我相信,诗歌的确有一种“无用之用”,足以慰藉人心。这也是我能够继续写诗的理由。

11.你认为当下哪一类诗歌需要警惕或反对?

飞廉:为发表而写的诗。

唐不遇:那种表面看来高级,实际上装神弄鬼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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