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塔，一颗中道崩殂的流星

岳汉

泰国远进党党魁皮塔·林乍伦拉

对于全世界而言，泰国唯一获提名的总理候选人、远进党（MFP）党魁皮塔·林乍伦拉，可谓“横空出世”。

当世人对泰国政治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的“红衫军大战黄衫军”；当全球观察家（包括泰国人自己）都以为，2023年泰国大选的头号热门是他信女儿贝东丹的时候，皮塔的横空出世，一举带领远进党成为泰国第一大党，震惊了所有人。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人们以为皮塔将会成功当选泰国总理，为泰国历史翻开充满不确定性的崭新一页时，他却被泰国选举委员会、宪法法院、国会上议院交叉火力联合“绞杀”，不但提名参选总理失败，更面临多项选举违规的指控，眼看就要被逐出政坛。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位从商界转战政界的耀眼新星，如今似乎变成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光照四野，却又稍纵即逝。

从公子哥到政客

“80后”的皮塔，祖上是华人，原籍海南（皮塔本人对自己的华人身份鲜有提及）。

他的出身，堪称豪门。家族经营着一家大型粮油企业，父亲是泰国农业及合作社部部长的顾问，叔叔是内政部长秘书，是他信总理的亲信。

皮塔少年时据称“不服管教”，于是被父亲送往新西兰寄宿，后在泰国名校法政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并获得奖学金前往哈佛和麻省理工获得双学位—算是泰国首屈一指的学霸。

在哈佛期间，2006年泰国政变，他信流亡，恰在同一时刻，皮塔父亲病故，皮塔中断学业返回泰国，接手了据称“岌岌可危”的家族生意，并在使公司转危为安后，继续回到美国完成学业。2011年，他归国经商，2017年成为Grab（泰国版滴滴打车）的执行董事。

2019年，一名叫作塔纳通的华裔青年富豪，建立了一个名为“新未来党”的新兴政党，并邀请皮塔入伙参选议员。

这个政党，以泰国青年才俊、商界二代为核心，立场激进，作风新锐，顿时横扫泰国政坛，成为泰国国会第三大政党。皮塔表现亮眼，成功当选新未来党议员。

不久之后，新未来党遭到解散，党内一众高层元老全部被禁止参政。该党残部重新组建新党，皮塔再次临危受命，这便是后来的“远进党”（也译为“前进党”）。

到了2023年的大选，远进党一飞冲天。原本，远进党只是自我定位成为泰党的一个小伙伴，但是由于远进党提出的竞选纲领深得青年民众欢迎，加上为泰党与军方暧昧不清的态度，严重影响了其支持率，让大量为泰党支持者的选票流向远进党。最终，远进党居然一跃超越为泰党，在大选中成为获得选票最多、议员席位最多的“国会第一大党”。

突如其来的胜利面前，皮塔欣然受领，宛如一个胜券在握的“准总理”，开始高调地举办胜利游行、召开记者招待会、接受BBC等西方媒体的采访—并且组建了一个包含为泰党在内的“八党执政联盟”，开始为执政组阁做准备。

但是，由于2017年通过的泰国宪法，是一个非常有利于军方政党的宪法，即便皮塔率领的“八党联盟”在国会下议院占据多数席位，但是依旧受军方委任的上议院钳制，无法获得足够票数担任总理。

Grab公司旗下的骑手。皮塔担任该公司的执行董事

2023年4月22日，泰国曼谷，远进党领导人皮塔现身竞选活动

它成全了皮塔，也限制了皮塔，并在最终摧毁了皮塔。

与此同时，由保守派力量掌控的选举委员会、宪法法院，也开始对皮塔发起进攻，指控其违规持有媒体股份、阴谋颠覆君主制等重大罪名。7月13日，在国会投票中，皮塔遭遇上议院阻击，竞选总理失败；7月19日，他被宪法法院取消议员资格，并在第二次总理票选当中，被判定为“不得重复参选”，彻底丧失当选总理的可能。

成也激进，败也激进

皮塔，曾经获得奇迹般的胜利，也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但无论是他的胜利，还是他的失败，实际上都来源于同一个根源—激进。

在泰国所有政党中，远进党提出的政策是最为激进的。该党支持色情业、赌博业合法化，视国内大企业为祸国殃民的垄断集团，誓言要对其进行压制。

同时，远进党主张大幅度提高基本工资和养老福利，并承诺将泰国军方的根基—强制兵役制度更改为志愿兵役制度，全面调整泰国的国防外交政策，使其更融入于“国际社会”。

最关键的是，远进党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明确提出要修改泰国刑法112条《反侮辱王室法》。这一动议触及了泰国最敏感的高压线，被保守派政治力量视为颠覆王国的大逆不道之举。因此，几乎所有保守派政党、军方，甚至是民主派“八党联盟”中，除了远进党之外的所有其他政党，都表示不支持远进党提出的“修改112条”的目标。

实质来说，正是改革泰国君主制、削弱泰国军方、将上层统治精英所垄断的资源返还予人民大众等这些政策，对于渴望变革的泰国民众（尤其是30岁以下的青年选民）实在具有太大号召力，因此在大选中引发了摧枯拉朽的横扫之势。

但是，这些激进的口号和政策，从根本上触及了泰国王室、军方、保守派政客、大资本财团的利益，因此導致远进党遭遇了泰国保守派政治力量团结一致的抵制。

由于保守派实际上掌握着国家机器本身，因此统治阶级一旦团结一致，全力围堵远进党，后者获得执政地位的可能性便彻底归零。

至于皮塔和远进党本身，对此也心知肚明，但是无能为力。因为远进党获得青年选民压倒性的支持，唯一的原因就是其提出的纲领够极端、激进甚至“革命”，如果远进党为了与保守派妥协，而软化自身的立场，立刻便会被它的支持者视为“背叛”。

甚至于，远进党想要在下议院与一些中间派政党合作，都会被它的支持者视为“背叛革命理想”，并加以抵制。

因此，激进的立场，革命性的口号，既是远进党异军突起的秘诀，也是远进党中道崩殂的诅咒。它成全了皮塔，也限制了皮塔，并在最终摧毁了皮塔。

“亲美政客”的自我修养

中文世界以及东南亚当地华人圈，对于皮塔的看法非常复杂。有些人因为远进党的“民主属性”，和偏向于“社会民主主义”的政治光谱，而对皮塔表示支持。与此同时，更多的华人对皮塔则没有多少好感，原因很简单：皮塔是一个毫不掩饰、自我认证的亲美派政客。

皮塔虽然是华裔，但是从未主动提及自己的华人血统，在各种公开场合中，也对此绝口不提—一度在泰国当地华人媒体的反复追问下，皮塔才“面带难色”地勉强承认。相比之下，由于自幼在新西兰、美国等西方国家长期居住和求学，因此他对西方世界有深入骨髓的认同感和忠诚度。

2023年7月29日，泰国曼谷，远进党的支持者们手持党魁皮塔的肖像

泰国民主派联盟分崩离析，为泰党与远进党逐渐分道扬镳。

在大选刚刚结束、自诩为“准总理”的那段时间，皮塔就积极向西方世界展示自己的胜利，希望获得西方世界的支持和认可；同时，他放弃了泰国一贯的外交中立原则，全身心地支持和配合美国“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在俄乌冲突中旗帜鲜明地谴责俄罗斯，旗幟鲜明地反对缅甸军政府，反对柬埔寨洪森政权，甚至积极与台湾当局加深关系。

远进党的外交政策，基本原则是“重返国际社会”和“外交再平衡”，实际含义就是融入以西方为主体的“国际社会”，并且倒向美国，放弃泰国传统的“中立安静外交”，旗帜鲜明地提出与西方世界相呼应的外交立场，让泰国成为东南亚的“外交新星”，打造又一个东南亚版的立陶宛。

毋庸讳言，皮塔的这种外交战略，对亚洲地区安全局势而言极具风险。可如今，皮塔的故事，或许已经走向尾声。在泰国保守派的打击分化下，泰国民主派联盟分崩离析，为泰党与远进党逐渐分道扬镳。

远进党本身已经很难在2023年夺得泰国政权，皮塔本人更是与总理之位渐行渐远，甚至能否保住自己的议员身份和政治生命，都犹未可知。无疑，皮塔是泰国青年世代政治崛起的象征。但是他个人却无法突破历史的桎梏，注定只能成为昙花一现的流星，成为泰国政治世代交替的首轮交锋中，一个璀璨而短暂的牺牲品。

在他的身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皮塔”，那些后来者将在日益变化的泰国，掀起更大的波澜—他们能否更加成熟而巧妙地，将泰国带入下一个崭新的时代，将是泰国未来命运最关键的变量。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