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空

2023-09-01 02:46孙山外
山西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靖宇西子烟花

绿灯亮了,双井地铁口,人流涌动。

湿润的马路酷似产道,沉默的大多数人顺流而下,我和西子也不例外,注视路灯染黄的雨丝,回忆起数月前来到北京的情景,心里忽然觉得莫名惆怅,就像一千根野草从喉头冒出。

草最先是从家里萌发的,是西子搬家的时候发现的。

那时,同事来帮她搬家,发现所有东西加一起都填不满行李箱,索性,西子拔光房间内虚无的草,燃起一场大火,烧尽孤独和尴尬,与同事们席地而坐,就着外卖,聊对未来的展望。送走同事后,我来了,她不再掩饰,打开窗,风带走草燃起的回忆,留下我、她,以及满地的月光。

人的骨头有二百零六块,在西子那里,一半都是烟构成的,脆弱且迷离。她说,白天,她顶着一半骨头,穿过拥挤人潮,到南竹竿巷上班;夜晚,她就由雾构成,蓝色的、紫色的、愤怒的、烤串的,飘在大街小巷,失业前,她明确说过,只想要烟雾构成的那半身躯,失业后,她却自觉地顶起另一半白骨,奔赴大街小巷找新工作。

坚固的才能撑起皮囊——至少脸不能丢。她说。

所以,脸,是个玄妙的东西,能把人拉入虚幻,也能让人溅落现实。西子为了搞到华熙的试用装,她又加上浩东,开宗明义加劈头盖脸:不约,只买化妆品。浩东沉默了一会儿,说能,直播间播剩的试用装都在他那,白送都可以,只有一个条件,得西子亲自来拿。

男人会不遗余力地维护尊严,就像女人会不遗余力地维护自己的脸。西子和浩东在一块的时候,她的脸就是他的脸,往自己脸上贴金,一月一万都嫌少,可一旦分了,一分都嫌多,更何况,西子根本瞧不起浩东,原话是:他不配。

你能指望一个每周末搭高铁回太原吃妈妈奶的男人干什么?

她发给我的话没有个逗号,笔直得像箭,刺进浩东的心。

那不是妈宝,是恋家,是暖男。浩东解释。

地铁急驰而过的尾灯,甩在浩东脸上,擦亮了他再次蓬勃的青春痘。我问过,他也如实地说,西子是他的第二春,遇到她后,过去构成的废弃矿洞霎时塌陷,红绿色的烟雾弥漫四野,在西单、二环、疆进酒live,以及某些知名或不知名的咖啡厅里,缠绕,成型,然后,天一亮,就各自散去了。

雨幕覆盖下的中国尊很虚幻,像毛笔泼成的一道写意,暗蓝、通透、带着寒冷属性,深深嵌在脑海中。各色雨伞在光下涌动,只待红绿灯一声令下,便匆匆涌入大街小巷。井盖上冒着光,白烟自孔洞飘出,一缕一缕,与寒风相搏,又坠入寒风,真的,就像靖宇说的,秋天到了,必须得贴秋膘,尤其是在北京。

我和浩东带来的寒意都被他一口吞入腹中,他说,他喝的不是酒,是有温度的江河湖海。酒精可以杀死一切不如意,疫情、破产、欺骗和公司解体,对靖宇来说,就像四肢百骸内奔腾的河流,无意间彼此相会、碰撞、相互毁灭,最终又彼此相融,风平浪静,是命运,是巧合,他也应该顺其自然。

一晚上,我们狼吞虎咽加风卷残云,毛肚、羊肉、白喉、青菜,纷纷坠入肠道,我们吃的仿佛不是散伙饭,而是庆功宴。酒过三巡,我问靖宇,他这条大江大河要流向何处?他说,准备到合肥去,二线城市扶持力度大,人力成本低,在那还能东山再起。浩东附和着鼓掌,眼睛却瞟向空缺的座位——自从公司解体后,这是他和西子唯一的见面机会。

北京是邮差,秋雨是信,暧昧不清,不待他人解读便转身进入下个场景,所以,或是我忘了問,也可能是浩东刻意没说,至于西子最终赴约与否,我不得而知。但她的朋友圈,肉眼可见的,从漫天散落的布料,慢慢剪裁成得体的西装,浩东偶尔点赞、留言,但最后也一丝痕迹不留地消失了。他换成火车的头像,连同他的沉默一起,直坠入漆黑的黎明。

周一,彭元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工作。他是前公司的人事。

我说,还在找。

有几家发了offer,但没有特别合适的。我紧跟补了句话。

电话那头声音很嘈杂,吱喳一声,声音穿过一扇门,是西子,她让我过去。

面试,是一个能让人骨头淬硬的流程,尤其能榨干体内的烟,使人坚硬无比。西子兜兜转转,面了十几家,面子和里子都被蹂躏了个通透。在北京,到处都是吸烟的人,所以他们能准确地捕捉到别人体内的烟味,可一旦他们察觉出你是同类,便不再接纳你。

面到最后一家,西子都心灰意冷,连hr都没看就投了简历。

彭元秒读,秒录取。

陌生的依旧陌生,熟悉的却已经像飞鸟一样远去。浩东的目光沉入晋阳湖底,比夕阳映照的水还红,我想,过了这么久,西子还是他的洋葱,他曾一层层拨开见识过雪白的心,所以更加难以忘怀,失去后再次触及,流泪必是自然的。

我们沿着湖水,边走边聊,西子的失败、得意,以及亘古不变的骄傲,都被我们一点点抛进湖水,坠入最深的底部。浩东不甘心地指着芦苇里最长的一根,说,有什么用?快到冬天了,再长也会被工人清理掉。

云遮住光,阴影盛装而下,笼住茂盛的芦苇荡。我不知浩东是在指什么,是那些虚无的草,还是假装坚硬的西子,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毕竟回乡创业这条路被他实践过,不可行,一年十五万的代运营项目根本撑不起一个公司,创来创去给员工打了工,和北京一样,人力和场地成本虽然下降不少,但二线城市的资源明显拼不过北上广这种大城市。

难啊。哎。浩东叹了口气。

太原晋阳湖的湖水和什刹海不同,前者是水,后者是冰,准确地说,是我们只见过冰,因为夏天太过忙碌,浩东和我,每到周末,又会搭乘高铁折返太原,炎热和生活让我们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高铁很快,三个小时便可抵达,但对于我们而言,这是冰与水的转化,需要按揭数百年的汗水才能融化——北京夏季的风从未吹入过我们心中。

浩东说,烟是自由的,无形的,拂过叶就变成叶的形状,路过水就沾染水的寒气,所以我从没有担心过她的境遇。他说得委婉,弦外之音却很清晰,惊动了湖水,而我尽量仁慈地绕过泛起的涟漪,因为如果浩东了解到西子的生活细节,他会不会懊悔?尤其是在她过得比他好的情况下。

短发就像秋末冬初的第一片雪,早就悄无声息地坠落在西子的头上。雪晶莹剔透,薄薄地植在上面,葬在厚重大波浪下的双眸越发清晰,就像她在直播间的话术一样凝练,没有半点废话。凡是有西子在的时间段,场场爆满,偶尔还有人刷火箭嘉年华。现在人的口味变了,不止要求主播颜值高,会才艺,还得有特点,大嘴、墨镜、会rap,女生留短发,没有攻击性还能留住男性用户,西子也是摸索了一段时间才决定剪掉长发。

她还从通州的偏僻一居室搬到百子湾,我去看过一次,通透、宽敞,夕阳和黎明都能分毫不差地落在床上。西子说,失去的头发全长在收入上,这里也很少有人来,自己也很少睡,更多时候就在直播间的沙发躺一夜,根本睡不好,因为直播间的夜充满了枪林弹雨,梦里都飘着人数、点赞、话术和打赏,和之前完全不同,过去的夜稀薄、暗蓝、暧昧不清,她活得很虚幻,可现在,她不得不凝聚肉身,即便是在梦中。

北京的春秋两季十分短暂,天很快变得雾蒙蒙的,人群就像上一个季节遗落的云影,在地面漫无目的地游荡,我也是其中一员。

西子所在的直播间发展也很快,原本只有直播运营和主播,后来配了中控、场控、商务和好几个兼职主播,每天连轴转,从早上九点播到晚上十点,我不太喜欢高压的节奏,主动离职,西子和彭元想挽留我,但我想要的生活并不是这样的,所以在九月底交接完所有工作后,连散伙饭都没吃就走了。

离职后,我揣着相机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漫游,记录最后一点秋意。

听朋友说,太原地铁已经建到第二条线,剩下的还要三四年才能全部落成。我专门跑去看了一次,干净、明亮,和西子的卧室有一拼,和北京的地铁截然相反。路过王村南街时,我想起了浩东,他的工作室在附近的小区里,打电话好久都没接通,我索性直接上门,敲了三下,从里面冒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我顺势往里一瞥,根本没有浩东的身影。

我向那女生道歉,下楼。

橘黄色的路灯下,我和影子交替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人群骤增,倏然骤散,我点开手机,西子还在卖力直播,而她的爱情就像她的头发一样,在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活总会让每一个人改变。

对于浩东而言,北京那段经历,除了眼界和技能的提升,他还学会如何面无表情地裁掉朝夕相处的员工,有条不紊地处理后事:电脑是租来的,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能否卖掉。办公场地只签了半年,根本扣不了多少钱。所有桌椅板凳都打包卖给二手家具城——他就像脱掉衣服一样祛除所有,真空般站在遍布疫情的世界。

他说,他一直觉得,北京是一张写满符号的白卷,句号从高楼一跃而下,问号横陈于四野,北京西站人来人往,载着无数的休止符、顿号驶向各自的远方,高谈阔论的人们嘴里不断喷涌着感叹号、分号和冒号,听众眼里不断荡漾出波纹般的连接号,而他呢?他算一个什么样的符号?成功时,他兴奋;失败时,他悔悟;默默无闻时,他窝在小屋里,像个无能的破折号,幻想着未来的生活。

他在不同的视野里变换着自己的形状,可一旦离开北京,离开那张已经被人涂白过很多次的纸,他又变得什么也不是,像枚还未成型的墨滴,胆怯地缩回柔软的笔囊之中——在二线城市伪装成功的人,全是被一线城市淘汰的失败者,西子曾对他这么说过,而浩东这么拼命,就是想否认这句话。

浩东处理完所有后事,返回北京,在一家代运营机构继续做项目。

项目经理和他聊得很好,给钱给人给自由,让他充分发挥才能。浩东觉得这是个机会,来之不易,没白没黑地拼命干活,对接客户、了解需求、写方案、写脚本、现场跟拍、后期剪辑一手抓,忙得脚不沾地,我约了好几次都见不上他。

在此期间,我也搬到了更远的地方,也找到了新工作。

原先租住的地方狭小、拥挤,四五户人合用一个卫生间,早上常常抢不到厕所,在和邻居爆发好几次争吵后,我选择及时止损,搬到更远的地方。我还入职了一家新的公司,做城市更新,其实就是将北京的老旧城楼进行改造,占有几十年的使用权,再以极其高昂的价格分层租给私企,而我就负责记录这一过程。

西子和我约过几次,聊起我的工作,她表示惊奇,叽叽喳喳地要看我拍的照片,然后在百度搜出新的建筑照片,放在一块对比。在她的印象中,北京一定是崭新的,发着光的,没有一栋建筑会被人的目光磨出包浆,可我的照片却像撕开了一个口子,她曾以为的永恒建筑原来时刻都在变化,而那些随时聚散的人群,都以不同的面貌根植在这里。至于租房,她笑笑对我说,我们都是笼中鸟,无论是在出租屋,还是在格子间。

她还聊起自己的同事:一些在北京讀书,早早嫁给土著的新北京人,言谈中不乏羡慕。西子认为论外在条件自己不比她们差,而是缺了一个机会,一个顺应正常婚恋嫁娶的流程,她希望户口和房子是在恋爱结束之后的必然产物,而非卡在爱情开始之前的必然条件——她不想显得市侩,可又难掩日渐市侩的嘴脸。

分别之后,西子和我都被隔离了一段时间。

一开始,西子还和我互通微信,把隔离当放假,撒了欢地玩。等到第三个星期时,西子慌了,半夜给我打电话,说公司要炒了她,给她一个月底薪当赔偿。刚撂了电话,她就把hr的微信截图发来,啰里八嗦地拧干了就一句话:公司没钱了。

得,公司没钱了,拿主播先祭天。我说。没事,倒闭公司千千万,都是上午裁员,下午就收拾铺盖卷滚蛋,连老板们都出来跑滴滴了,这太正常不过。

她发来数个香烟和哭的表情,刷屏。

由于疫情,北京公司倒了一大片,直播公司是轻资产,更脆,客户一收拢资金,就得玩完。西子算好的,还发了一个月钱,宁愿被告也不愿给钱的公司大有人在,毕竟企业都黄了,谁还愿意付工资?我和西子互相打趣,说我们成了新时代农民工,还得讨薪。

失业,或骨头又化了烟,这段时间我们就像飘了一样,润进北京无人的大街小巷,四处游荡。

西子打造多日的硬壳,肉眼可见地消融,她对所有人说,她不是不想工作,而是大环境不好,找不到,寒冬期要养精蓄锐。人们也都信服了,催眠般活在她的言语之中。于是,日复一日,在旋转的世界中心,她,包括我们,驻足徘徊,在北京渐趋寒冷的街头呼出束束不同的烟雾,形状和颜色都在莫名地变化着。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世界是寒冬的、凝固的、是不变的蓝色——直到再次遇见他。

浩东上次这样锋利,还是他们刚来北京时,无论找工作还是租房子,他都领先西子一步,甚至连做爱都雄姿勃发,那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时光——再之后,生活就只剩下彼此的攻击与诋毁。这回,浩东像从前一样,站在人流中心,剑锋直指西子,问她在哪工作?收入几何?为什么要剪短头发?给别人看还是自我欣赏?

原来剑也会酸,也会吃醋,会变软吗?我打趣,也打断他连珠炮似的发问。

未到年关,灯笼却提早黏在风中摇曳,我们的脸颊上诞生了早孕的红光,可那些本该随之而来的欢喜,都残缺了,只停留在瑟瑟发抖的想象力中。浩东说,疫情那段时间,他并没有封在家里,而是在大街小巷流窜,他负责的很多代运营项目,包含直播间搭建、商务对接等现场工作,要是在家一封一个月,事就全完了。

所以,他连夜从小区里逃出,先跑到青旅里租了半个月床位,后来同屋卖古玩的大叔成了高风险,他又翻墙而出,住了一周旅馆,再后来实在承受不了经济压力,给靖宇打了一电话,搬到他家去了——他正急需友谊补充氧气。

靖宇家不大,阳台下就流淌着二环街景。雨季迫近时,升腾的雾与高层渐渐迫近的雨气相融,路灯牵丝成线,沁油的光瞬间晕发,一切锋利的瞬间柔软,柔软到适合一位失意的中年男人昏然睡去。

靖宇说,他之所以收留浩东,是因为要在他身上,完成男人未竟的事业。

去合肥之前,他和浩东一样,幻想自己是柄未曾出鞘的剑,一旦出鞘,削铁如泥,可真当他到了现场,信心满满地拿着一纸策划书去拉投资时,却发现自己这柄剑只是一根香蕉,还是塑料做的,只能徒劳地在空气中划来划去。

政府确实给了很好的地段做办公场地,租金要得也不高,但卡死一年时间,如果做不到固定的营业额和利润,无法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到期就得滚蛋。比起北京,人员成本也确实降低不少,不用缴纳五险一金,不用双休,还能让人不停加班——但,很快他就发现,劳动时间和经济效益并不成正比,甚至连正相关都不相干,廉价的劳动力只能带来廉价的经济效益。当然,这都不会是压倒靖宇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力可以转变为动力,多雇几个人,三个臭皮匠总能顶个诸葛亮。但是,拉不到新的项目,只见钱出不见钱进,这才是他选择撤退的根本原因,也是浩东的失败原因。

越穷,越不好挣钱,真的。靖宇补充说。

男人未竟的事业,就这些?西子悄悄问浩东。

就这些,靖宇抢答。

当然不止这些。出了门,浩东回答西子。

夜深,无车,摩托过人似电,灯火如云流转,我们挤在一辆机车上,像英年早婚的十八九岁少年,麻木地吞吐未知的风。靖宇回来,不完全是因为创业失败,浩东模糊地说。还有一个叫叶倩的女人,应该再过不久就能见到她,她马上就要从合肥来了。

叶倩是妲己,至少在浩东含混不清的口吻里是。

在北京时,靖宇接了一家画廊的代运营,叶倩则是这家画廊的签约艺术家,还是着力打造的艺术类主播。浩东说,那段时间很艰难,他白天得忙活自己的项目,晚上帮靖宇布光、置景、控场,还得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搬运昂贵的艺术品,毕竟这些艺术品只有两种情况值钱:卖出去或毁手里。后来疫情越来越吃紧,他一方面为了节约住宿成本,另一方面也为了更高效地帮助靖宇,顺便捞点兼职费,索性就住到靖宇家去了。

没想到的是,艺术画廊的运转出奇的顺利。除了线下展览的收益外,直播居然还卖了好几尊大型雕塑,刨去艺术家的一半分成,剩下的一半都够再签几个青年艺术家了。靖宇雄心勃勃,置办了几台电脑,还招了好几个销售和运营,说要储备人才,到了夏季开发艺术衍生品,直接将ip形象印到T恤上,在淘宝和京东上卖。

按照他的计划,先靠日进斗金的直播给贫穷的青年艺术家们输血,到了夏天再把艺术家们一炒作,那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作品马上就能身价翻倍,他自己手里留一批货,再漏给拍卖行几件去炒作,只要嘉德或雅昌产生交易记录,他就马上往外放货,到时候挣的钱可不是这一点点,至于他放出去的这批货会不会让市场崩塌,青年艺术家们的艺术品会不会大幅缩水,这不是靖宇考虑的,毕竟他是商人,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没有算到后面发生的事。

我们把摩托停在湖边,月影倒映在湖心,好像在燃烧。

影子的视线像黑色的线,缠绕我、浩东、西子的感知,向暗蓝色的湖心沉去。思考一定是溺水的——我們素来视艺术如同嚼蜡,更别提还是一部混杂了商业和爱情的文艺片——痛、痛、痛,头痛不止。忽然,背后嗖的一声,湖中的我们渐渐模糊,荡漾在一片暧昧的红粉中。临近过年,尽管有烟花禁令,但还是有人偷放烟花。倒影和烟花混在一起,彼此交融,活像电影剪辑中的交叉过渡,预示事物的发展即将迎来转机。

我问浩东,我这个比喻贴切与否?浩东点点头,也确实如此。

锐利的剑锋想要劈砍柔软的羽毛,是徒劳无功的。说靖宇是盖茨比,显然不是实话,因为他不想头顶冒绿光,更不想耗尽家财在一个女人身上,但很可惜的是,最后这两点他都没有做到。毕竟,身体一半都是烟,你还能花钱买下她另一半骨陈列床畔,可如果一个女人浑身都是烟构成,那她就不是人,是气球,扎一下会破,放一下会跑,吹一下怕爆,六便士或许能拴住她,但她更向往的应该是月光——月光族的月光。

什么是艺术,浩东不懂,但什么是败家,他可亲身经历过,西子让他买的护肤品还历历在目,可一千张被护肤品呵护过的脸也抵不过叶倩的一时兴起,毕竟她要的不是脸,是精神,是如烟花般璀璨的艺术。无疑,叶倩是个一流的主播,艺术品经她之手都能卖得溢价,可她一定不是个一流的艺术家,所以,当一个一流的主播想做一件一流的艺术品时,下流的事就会发生。

最开始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画作藏在靖宇已经选好的品列里,向直播间的观众讲解,想通过市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但很可惜,市场是丹炉,她不是火眼金睛,一过,数据就彻底酥脆了。销售额骤减引发恐慌,停播、下架、开会、训斥,靖宇骂得很重,说直播间不是她展现行为艺术的地方,要再这样,就把她换了。

靖宇还强调,一个人,有了新的衣裳,就想露出来,练了新的肌肉,就想秀一下,得了意外之财,难免就会露白,可你——他指着叶倩和已经踩在脚下的画,继续说——你有什么?一点天赋都没有,就想学人家当艺术家,凭什么?凭你做的青天白日梦比别人更实吗?

叶倩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的回击却像个婉约派,说要像某个艺术家,在衣服上刻满她和他的关系,挂在黎明将至的望京,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看,他只是一个会利用女人赚钱的窝囊废。靖宇更绝,连骂都不回,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了回行为艺术家,往那堆已经撕成碎片的“垃圾”上泼了一泡尿蛋白,泡沫流下来,比叶倩的眼泪还浓。

浩东明白一个道理,搞艺术的也不是天天阳春白雪,也有屁滚尿流的时候,甚至有些艺术品就是尿出来的。再后来,叶倩反击的方式更让他意想不到,她又一次悄悄换了选品,还把靖宇尿过的画都搬上去,但,结果出乎意料地打脸,画卖得很好,有人在下面评论,说有种朦胧的美,比前两天的好多了——狗屁的美!叶倩气急,又罢播了几天,在家里把朦胧美全改成现实主义力作,还给靖宇签约的青年艺术家一个个发语音条,揭露了他的赚钱计划。

后来呢?西子追问,风吹得她眼睛扑朔迷离。

再之后,为了钱,他们分分合合,更后来,那些青年艺术家联合抵制靖宇的行为,坚决不给他新作品,再加上疫情,不管是朦胧派、婉约派还是现实派,都卖不动了,IP形象胎死于T恤腹中,提前印好的衣物全捐给了公益组织,靖宇和接头人砍价砍得焦头烂额,可谈到最后,艺术也没有按件卖,而是论斤。至于叶倩,她早找好了下一个直播间,卖字画,可也不知道是哪走漏了风声,她的老板听闻那些朦胧派艺术品的事,要求她当面重演行为艺术,她不从,就被踢了,之后也没和靖宇打招呼,而是返回合肥,说是要休息一段时间。

靖宇也是为了寻找叶倩,才去了合肥,结果爱没寻到,还赔了个精光,可怜吧?浩东补充说。

夜微凉,远方,烟花绽放,都说百子湾盛产美女,可在西子家楼下,我们只看到冷清。我和浩东石头剪刀布,谁赢了就能上西子家喝咖啡。浩东吞吞吐吐,止不住地说我不止不地道,而且不人道——西子还在寒风中战栗。我轉头看向西子,确实,她单薄得像片叶子,轻柔地躺在浩东的目光中。我后来也问过他们,为什么在那一刻选择和好?西子说,和靖宇一比,他们的事,微不足道,至少,他们没有尿在彼此脸上,所以还有复合的可能。

和他们分别后,我没有立即回家,而是骑着摩托沿公路疾驰,不为别的,就为浩东嘴里说的烟花。在浩东的描述中,叶倩离开靖宇后,去了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当学徒,艺术家主攻两件事,一件是放烟花,另一件是躲避城管,因为烟花禁令,他只能偷偷进行自己的艺术。

按照艺术家的说法,烟火绽放的最美时刻,构不成艺术,它只是一个节点,一个注脚,但如果从全程来看,这就构成了一件绝妙的行为艺术,有绚烂,有反叛,有失败,也有欣喜,如果能完成并制成视频传到网上,可能——不,是一定会火。

艺术家轻轻地对叶倩讲述烟火的性状,说那是一种奇异的烟火,朦胧、似幻、有耀眼的白色,彼此在空中遥相呼应,影子落在地上,如厚重无声的黑色毛羽,随着温度的降低,才会化为烟散去。叶倩听得着了迷,身子混进更多的烟,吐息在胡茬森林迷了路,所以,她的目光比身影更快,更快地坠向月影燃烧的湖底,充当了鱼的诱饵。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叶倩到了约定的地点,也燃放了伪造的烟花,更牵引了成群的城管,可是,艺术家并没有兑现诺言,他并没有在南辕北辙的地方发射烟花,本该通天亮的地方一片漆黑,黑透了叶倩的心——默不作声的黑暗下必然潜藏着暴力,是靖宇,他蜕化成蛇,潜藏在角落,静静注视艺术家和叶倩的爱情,嫉妒让他忍住冲动,待到两人天各一方时,准备合力实施烟火计划之际,靖宇缠留落单的艺术家,拳头般的芯子舔得艺术家面目全非,再之后,他也去偷偷看过在拘留室的叶倩,她哭得泣不成声,可她越悲伤,他就越开心。

风越来越快,空气渐冷,烟花倏然绽放在城市上空,照亮建筑的边角。

我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浩东最后讲的故事,视线也越来越模糊,蔚蓝色且暗沉的天空压向地面,车流、人群、轨道与麻雀,全压得扁平,如人体解剖后的染色骨架,显示不同的色彩,那里是湖南,这里是河北,那里是广东,这里是云南,各处长着各处的脸,时而明亮,时而暗淡,而在明暗之间,它又牵引着所有的人、所有城市与它统一——我想只有这儿能发生这种事吧,像个标本一样,演示了所有相似的悲欢离合。

整个二月,我都在各个建筑工地之间奔波,拍摄不同风格的照片和延时视频。工程建到一半,还请来风水大师看运势,决定楼盘内什么地方要放水,什么地方要放树,灯要定时打开,窗户要定时通风,有钱人更讲究这个。

西子也被浩东榨出了最后一丝烟,也在家做起了短视频,和浩东一起拍情侣搞笑的vlog,但做了十多条视频数据都不行,后来试拍了一期喝醋的视频,直接登上热榜,粉丝破十万。浩东立即联系清徐的陈醋厂商,直播卖醋,我再去他们家时,床上堆的各式各样的醋产品,甚至还有用醋做的喷雾香水。我说你们这是用外地人对山西的刻板印象挣钱,不好。他俩笑笑,不置可否。

那夜之后,浩东从靖宇家搬出来,和西子住到一块,再也没去看过靖宇。我想,可能是怕悲哀会传染,可以理解。不过,我和靖宇加强了联系。因为新建的楼盘要走人文艺术路线,老板不仅专门从山西运来老榆木地板装在地上,还或买或租来各色艺术品,置于园区的不同角落,还请设计师做了很多艺术衍生品,招了一帮主播运营,打算打造文创园自己的IP形象——就缺一个挑大梁的运营经理了。

我推荐了靖宇,因为他在艺术项目上确实很专业,策展、组品、运输、宣发,无一不清,不仅有创业经验,手里还攥着不少老客户,一定很适合。老板大手一挥表示同意,靖宇也不推辞,直接担任了项目经理,罗列了一整年的运营计划,要了一大笔预算,浩东西子的账号也被他列入前期宣发的KOL行列中,拨了一大笔钱。

我们开始频繁的聚餐,就像疫情之前,就像靖宇的公司還没垮之前。西子偷偷对我说,靖宇像开了刃,和浩东嘴里的颓废男人是两个极端。我倒是没有怀疑浩东言语的真实性,因为这种事确实会发生,嫉妒会使男人变了模样,野心也会重新让男人焕发雄姿。

月末,园区的装修即将进入尾声,老板下令筹备开幕式,一定要浩大,还不能落俗。靖宇说,那不如举办一场艺术节吧,把艺术和开幕融在一起,绝对好玩。这个创意很好,好到我和西子彻夜未眠,谁能想到一群臭拍短视频的还能和艺术沾边?尤其是西子,高兴到头发炸起,成了名副其实的高颅顶女孩,还有我,一想到各路媒体采访,我就觉得兴奋。浩东则对此不置可否,依旧维持着一月一回家的状态,对西子偶尔的讽刺视若无睹,当然,西子也无所谓他接不接受——他们都接受了彼此的缺陷。

我和靖宇几乎是一头扎到宋庄,天天会见不同的艺术家,画油画的、搞雕塑的、做行为的,还有拍照片的,年龄能从民国跨越到现代,风格更是五花八门。我担心地对靖宇说,太乱了吧?都搁楼里不成大杂烩了?他说不要紧,他们也看不懂。有主题吗?我继续问他。靖宇说,有,肯定有,没有主题成什么了?主题在哪?我问。

主题在这。靖宇指向远处的巨型雕塑,我顺着他的方向一探,叶倩也在旁边。

丰腴真的会塑造女人的美,再染上点艺术,叶倩几乎熟透了。靖宇上前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二人融为一体。随后,我们上车,返回园区,浩东和西子见到叶倩也失了神,但很快就恢复——很好,他们不像我,在精神上失了禁,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我不逃避,也没什么好逃避,叶倩的美是夺人心魄的,是近乎本能的冲动。浩东偷偷跟我说,叶倩做什么艺术家?她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在随后的交流过程中,更是印证了这一点,她大方、得体,包容不同的观点,又不失时机地提出自己的想法,西子和她一比,就是个空心枕头。

叶倩声情并茂地讲述,她说她要建一朵永不熄灭的烟花,在天空永远绽放,烟花的表面贴有LED屏,会漫射不同颜色的光,让人们可以在遥远的地方看到不同的景象。同时,地面还会设立很多AR投射器,夜里统统打开,丰富烟花的细节,人们会觉得它在空中无限地伸展。叶倩还说,这朵烟花升起之后,会永远悬浮在空中,持续播放园区的广告。

还能配合不同的节日、政策播放广告,这也是有关部门同意我们搞的原因。靖宇补充说。

北京的夜空永远是灰蒙蒙一片,可顺着叶倩手指的方向,一朵虚拟的烟花缓缓腾空,旋转着升起,表面飞过流星、人群、中国尊和地铁,不同的光柱横穿烟雾,在空中塑造烟花的细节,LED屏折射出祖国的大好河山——广东、湖北、山西、深圳……有时,一副口罩会笼住所有,有时,亿万张不同的脸在花的表面浮现,但无论如何,它们都在缓慢地,像栋镂空的建筑一样不停地翻新、更迭。

我、西子、浩东面面相觑,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英年早婚的麻木再次浮现脸庞,天空丰满的雨云也无法阻止我们持续呆滞。大雨倾盆而下,不过这次,一千根沉默的草并没有从我和西子口中涌出,因为我们没有失业,更没有搬家,但是,西子对我很认真地说,烟会传染的,你看,从她这里传到他那里,从我口里传到你心里,北京是个传染性极强的地方,你要小心啊!

我戳浩东脑门,把西子的话重复了一遍,问他怕不怕?

怕什么?他反问我。

地铁尾灯再次甩亮浩东的脸,而这回他的脸光洁无比,显得十分自信。他说,能拴住烟的只有风,他现在就是一股风,卷过很多片不曾相识的叶子,创业、疫情、流浪、自媒体,他已经和烟融为一体,所以根本不担心她离去——毕竟,西子总有一天会离开北京,而现在账号正在赚钱,号在手里,担心什么?

他明白,西子接近叶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她是西子的完美标本:飘来飘去、从事艺术,还勾搭上一个北京老公,每天都活在追求梦的梦里。西子陪着叶倩,逛遍了宋庄大大小小的材料市场,还专门去找科技灯光公司咨询AR设备,查询什么材质的反射屏能不惧风吹、不怕日晒——用西子的话说,这个作品混进了自己的烟,才能这样扑上去。

靖宇更狠,比周幽王还狠,为博美人一笑,快压上自己全副身家。他不仅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在线,还陆续从家里拿钱帮叶倩做作品。我问他,是不是有病?公司预算足够,就算不够,拿自己的钱算怎么回事?他说公司流程太长,等钱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所以自己先垫上吧,能还就还,不能还就算了。

人心像尘埃般落定,我们围绕还未建成的花,付诸自己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浩东和西子倒有意外收获,他们把艺术和醋做了个结合,请艺术家做了尊倒醋的雕像,每天摆房间后边直播,粉丝飙升,广告费也开始按梯度、按分钟算,品宣费很快就大过了浩东多年的储蓄总和,他嚣张地对我说,干完这笔就回家,不漂了。我没空理会他,策展劳心劳力,需要记录的地方太多,人手不够时我还得充当搬运工,小型油画雕塑什么的还好说,关键是还有很多青铜制的人形玻璃钢雕塑,形态各异,用泡沫裹几层还不算,还得拿木箱装,间隙填满泡沫,才能确保完好无损地运到展览现场。

很快,空间塞满了展品,刻满中国文字的石头、会吐泡泡的机械鱼、用可乐喂养神龙的广目天王、身上长满荆棘花朵的不锈钢人形雕塑、演绎一颗白菜生老病死的摄影作品,还有等比例大小的、口上沾满鲜血的青铜狼群……我无法入眠,并非因为塑像可怖,而是因为光太炫目。

是的,叶倩耀眼到无法令人直视,光在她手里是线,串联所有人的目光,工人、剪辑师、物业以及相关人员,一同淹没在漫天光海之中,在光的照耀下,混进人体内的雾也有了准确形态,变色龙般附在观摩的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折射出LED屏上的不同景观。西子如痴如醉,尽全力协助叶倩的每一次升降试验,最终,烟花在空中稳稳悬浮,阴影像枚瞳子,静静地凝视地面的我们。

很快,真的很快,开业花篮从钻出到接穗,一眨眼的时间。黄昏更是醉倒了,一下就砸到我们身上,太忙了,宾客如云都形容不过来,玻璃门外的访客鱼贯而入,小孩们好奇地想触摸雕塑,被大人赶紧扯回去。老板站在狼群间隙,大声宣读此次展览的主题,依次介绍靖宇、叶倩、艺术家们还有招商经理,说展览只会持续十四天,到期就会全部拉到下一个楼盘展示,而那朵最大的烟花,也会被汽车牵引着,移到新的场地。

整整十四天,酒精、贊美和夜宴麻醉四肢,有人说,我们应该在黑夜运输,偷偷换一批艺术品,再到新的楼盘展览时会让人们大吃一惊。还有人说,那朵烟花,放了算了,丢失的艺术品才有更大噱头。西子表现得比起哄的人更冒进,她说,我们应该买一批真的烟花,藏在运输车上,藏在AR设备旁边,等到黑夜,虚拟烟花的光芒淹没所有时,再把真烟花一并放了,来个狸猫换太子,多刺激!哈哈。

我以为这些点子瞬间就会被否决,但是没想到居然还被采用,靖宇真的从别的地方又运来一批艺术品,藏在仓库里。同时,他还买了一批真的烟花,用塑料纸裹紧,放在角落里。我问他,是不是真的准备把那朵“烟花”给放了?他比了个嘘声,神秘兮兮地笑。

这么多的选项,你要用哪个?还是哪个都不用?我继续问他。

靖宇说,这才是噱头,你不懂。

夜晚,艺术品再次裹上了皮,旋入暗色之中。人影相互践踏,寂静里出了声响,加固好的木箱顺次坠入车腹,千军万马于无声中掠过,野狼、白菜、人塑、画作,一齐消失在楼盘之中,整个世界又安静下来。白日的喧嚣与夜晚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和浩东一直以为,那些艺术是狂热的,可现在看来,艺术并不狂热,狂热的是人群。

于是,朝拜一样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启程了。浑身缠满荆棘的不锈钢雕塑,发出嗡嗡的声响。月光也化了水,全淋在野狼的嘴里。半敞的车厢门呼呼吹进风,我和浩东坐在车厢里,扶着易碎的艺术品,享受难得的飒爽。我问浩东,我们走到哪了?他打开高德地图,手机的光能照清他脸上的油。半天,浩东才说,车厢里没信号。我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将头探出车厢,看后面的车队。叶倩和西子在后面。

我有点晕,敲了敲车皮,想出去透口气。靖宇把车停在半坡,和浩东把艺术品轻轻平躺放下后,点上一根烟,看向远处同样下车的叶倩。我定了定神,也看向远处的城市街景,看向缚在另一辆车上的烟花。

叶倩很聪明,从运输就可见一斑。常规来说,虚拟投影与现实结合的艺术品,在运输过程中绝不可能保持原貌,至少虚拟投影会关掉,可是,叶倩却将所有AR投影器都固定在车厢内,并用好几根黑色铁链固定烟花实体,只要车开的稳一些,远远看去,烟花就像在空中不断绽放、变幻形态。

确实,营销做得很到位,这茬行为艺术没白费功夫,即便已入深夜,还有零星的人跟着,靖宇还在不厌其烦地回答媒体的问题。浩东和之前一样提不起兴趣,一下车他就蹿到角落,打开抖音后台回复评论,联系厂家货源够不够,会不会断货。我理解他,因为那已经成了他的神,他的西子,他离开北京后能保留的唯一。只有叶倩,静静盯着那朵烟花。

忽然,远方传来爆裂声,巨量的光在我们出发的地方绽放,我、浩东、靖宇,都停了,光像一层薄膜封杀耳道,声音朦胧一片,思想宛如溺水,城市在光的抚慰下一层层蜕皮,可最终又还是它本来的镂空模样。蛇的芯子粗暴地攻击靖宇,就像他当初攻击艺术家一样,一拳就打得他脖颈僵硬,只能定定地望向叶倩。浩东敲打铁皮,大声呼唤西子的名字,可她并不在那里,玻璃车窗内植满沉默的草,是从双井地铁口长出来的。

白光映照下的她,款步走到第二辆车厢内,一根根释放铁链,烟花的主体轰然坠地,那些AR设备投射出的光束,朝一个点聚集,汇成一朵白色的花,缓缓腾空,飘向我们视野的尽头,艺术、城市、车辆与人群,平等地普照光芒,又平等地淹没在黑暗之中。

【作者简介】孙山外,本名侯宇,1998年生,毕业于长治医学院应用心理学专业。作品见于《山西文学》《黄河》《滇池》等刊,曾获《大益文学》“十九岁”征文大赛一等奖,第九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文学征文大赛优秀奖。目前从事新媒体行业编导。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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