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子》的叙事艺术与伦理建构

2023-09-06 08:12徐婷婷
西部学刊 2023年16期
关键词:叙事时间叙述视角

摘要:《大地之子》是山崎丰子唯一一部涉及中国因素的小说,围绕战争孤儿陆一心的命运沉浮,展现了一定的伦理取向。山崎丰子在历史真实事件取材基础上进行的再创作中融入了自己的伦理取向,读者不仅可以通过小说了解战争带给受害者的创伤,也可以读取作者对历史事件的态度及伦理取向。山崎丰子作为叙述者,运用全知视角、摄像式外视角、第三人称有限人物视角强化《大地之子》的审美效果和揭示伦理取向,并沿用非线性叙事手法,熟练地操控叙事时间,把主人公陆一心的跌宕人生经历穿插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轴上,增加了小说戏剧化效果,也赋予读者更大想象空间。该部小说独具匠心的叙事凸显了文本隐藏的伦理思想,彰显了文学叙事与伦理建构的有机结合。

关键词:山崎丰子;《大地之子》;叙述视角;叙事时间;伦理建构

中图分类号:I3/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16-0169-04

Abstract: Daichi no ko is the only novel by Toyoko Yamasaki that involves Chinese elements. It revolves around the fate of Lu Yixin, a war orphan, to show some ethical orientation. The author incorporated her own ethical orientation into his re-creation of the novel based on true historical events. Through the novel, readers can not only understand the trauma of war to the victims, but they can also read the authors attitude and ethical orientation toward the historical events. As the narrator, Toyoko Yamasaki employed narrative perspectives such as omniscient, a camera-like outer perspective, and a third-person limited character perspective to enhance this novels aesthetic effect and reveal its ethical orientation. She also employed a nonlinear narrative technique, skillfully manipulating the narrative time and putting the protagonists dramatic experiences in the timelines of the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and enhancing the novels dramatic effect and providing readers with more room for imagination at the same time. The novels creative narrative highlights the texts underlying ethical thoughts, demonstrating the organic combination of literary narrative and ethical construction.

Keywords: Toyoko Yamasaki; Daichi no ko; narrative perspective; narrative time; ethical construction

山崎豐子以“大阪情结”小说踏入文坛,其独特的视角和细腻的笔触得到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的赏识。被誉为畅销作家的她新作一问世,便会引发社会热议。为摆脱来自社会舆论的束缚,寻求创作新的突破口,山崎丰子继《白色巨塔》及《华丽一族》两部作品后,把视野投向了更广阔的国际舞台,《大地之子》就是这个时期的作品。通过文本细读,笔者发现该小说运用的多种叙事手法不仅凸显了形式美,令小说更具有可读性,同时也展现了复杂多维的伦理关系,激发读者对小说伦理层面的反思。

一、《大地之子》的创作契机与伦理取向

《大地之子》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原打算以日本检察官为题材进行创作的山崎丰子遇到瓶颈,恰逢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访华邀请,访中期间被提议写一部有关中国人的作品。因为之前写过以日裔美国人为主人公的小说,她突然想到中日两国间存在“战争孤儿”这一历史遗留问题,于是她决定转变创作主题,围绕战争孤儿这一主线书写中日关系,以此推动中日友好邦交。在多位中国人帮助下,她踏上了漫长而艰辛的采访之旅。山崎丰子从真实人物事件取材,从中汲取营养,融合多个原型人物特点,创作出崭新的人物形象。《大地之子》所涉人物众多,时空转换频繁。她数次将小说主人公陆一心置身于伦理困境中,以一种极端的冲突形态展示出对人性的思考。小说揭露了日本右翼势力利用忠君爱国思想强化普通民众集崇高与愚昧于一身的狭隘民族主义,表面上渲染为国效力,实则以“开拓东北”的名义掩盖侵华的行为。开拓团成员服务于日本政府,陆续移民中国,妄图占有东北。日本战败时却抛弃了他们,大量开拓团成员在逃亡途中惨死。她基于真实的历史事件,聚焦身份为战争孤儿的陆一心,将意识形态融入写作中。被日本抛弃的战争孤儿陆一心虽然命运多舛,但是一些善良朴实的中国人却用超越国界的大爱,以德报怨的人道主义治愈了他内心的创伤。

山崎丰子把对人性及战争的叩问融入到历史宏大叙事与普通个体生存困境的关照中,这在本质上流露出她对人类命运的持续关注及对真善美的坚定信仰。小说中,在儒家伦理浸润下养父陆德志闪耀的人性光辉令人动容,在温暖的养育环境中对儒家伦理的耳濡目染也让陆一心在生父与养父的生养之恩的碰撞中做出留在养父身边的伦理选择。文学伦理学强调:

“在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的复杂伦理关系中,对处于特定历史环境中不同的伦理选择范例进行解剖,分析伦理选择的不同动机,剖析伦理选择的过程,揭示不同选择给我们带来的道德启示,发现可供效仿的道德榜样,为人类文明进步提供经验和教诲。”[1]278

山崎丰子虽不是历史事件亲历者,但她在历史真实事件取材基础上进行的再创作中融入了自己的伦理取向,因此在阅读其小说时,读者不仅可以了解像战争这样的灾难性事件带给受害者的精神创伤,也可以读取她对历史事件的态度及伦理取向,从而重新审视被遗忘的战争孤儿之生存状态。

二、《大地之子》的叙述视角

叙述视角一般指的是从何种角度观察故事,视角涉及叙述者或人物的意识形态,也会影响读者解读中的认知过程。取决于讲故事人的观察角度,小说文本也会呈现出别样的色彩。

传统全知叙述视角符合一般社会道德价值体系,具有真实客观的一面,因此叙述者往往具有权威性。《大地之子》大多采用传统的全知视角,这种手法有利于隐含作者对故事进行伦理引导,也可引发读者的伦理思考。伦理引导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透视人物心理活动是山崎丰子创作中的一个显著特征。

上课时间马上到了,陆德志想到自己的学生,觉得自己不该迟到。但是把一个正生病的孩子丢在这里,他又于心不忍,一番挣扎后,他狠心离开了。

他拉着小车正要穿过日本人街道,路上突然窜出几条野狗向他扑来,他扔了几个石头吓走了野狗,此刻突然想到大福,倘如那孩子被野狗吃了……想到这里,陆德志觉得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么不人道的事情![2]115-116

以上是全知叙述者对陆德志这一人物的心理透视。如果他继续呆在孩子身边就会迟到,意味着破坏了为人师表的形象。倘若维持严守时间的教师形象,就意味必须丢下生病的孩子。陷入伦理两难的陆德志,虽于心不忍,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然而在回校路上偶遇野狗突袭,这让他本不平静的心再次泛起波澜,想到若由于自己离开而导致孩子被狗夺去性命,内心自责的情绪蔓延开来,他毅然决定去救孩子。这一取舍过程也是他价值判断的结果,在两种道德义务发生冲突而必须做出选择时,陆德志决定选择拯救一个生命,从而避免了恶的发生。

在小说中,摄像式外视角的叙述方式也会蕴含着一定伦理倾向。当经济窘迫的陆德志夫妇得知救下的孩子得了黑液病,需要昂贵的药费进行治疗时,叙述者只是客观记录了人物的话语、动作,并未进入人物内心。

淑琴说:“这么贵的药费我们可负担不起。”

陆德志沉默不语。

“吃高粱和玉米的我们无论如何都负担不起六斗小麦,他原本就是日本人,和我们毫无关系。”

陆德志依然沉默不语。[2]114

这种叙事手法易于制造悬念。吊诡的是,陆德志听到妻子的话,没有任何言语回应。他究竟同不同意妻子的观点?我们无法获得答案,这也引发了读者进一步思考。陆德志第一次沉默不语可能是他对家中经济情况心知肚明,所以不愿回应妻子所说的话。第二次沉默不语可能是他不想正面回应妻子口中的日本小孩与自己没有关系。亦有另一种可能是他根本没在意妻子的话,而是在思考如何救治陆一心。从叙述者提供的信息可知,妻子的抱怨的确是客观事实,但陆德志并非见死不救之人,否则他之前就不会怒斥买卖孩子的行为,并在冰天雪地之中脱下新棉衣换取孩子的自由。虽然叙述者采用了摄影式外视角的叙述方式,让我们无法得知陆德志内心真实想法,但是由上文提供的线索,依然可以推断出他沉默背后更可能是在思考如何救治一个生命。中国文化有着“以人为本”“生命至上”的伦理特质,且陆德志也深受儒家“爱人”思想的影响,因此即使陆一心是日本孩子,他也依然以仁爱之心对待。

此外,小说中全知视角与人物有限视角的交替也很常见。

当一心跟随人流走出检票口时,听到有人叫自己。“一心!”沿着声音的方向,发现一位白发老人站在前方。“一心,是我啊。”是父亲,陆德志。“爸爸!”“兒子啊!”[3]

这是主人公陆一心被关押释放后与养父陆德志重逢的场景。随着一声呼唤,叙述者巧妙转换为陆一心的视角,显然,他并没有认出是这位白发老人。养父一直在为一心的事奔波操劳,容貌上的巨大变化竟然让一心难以辨认。经养父提醒,一心终于恍然大悟。全知视角与人物有限视角之间来回切换,令读者感受到一心与养父之间的深情,这种爱超越了血源关系,令人动容。“父慈子孝”的儒家家庭伦理在陆德志和陆一心之间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大地之子》的叙事时间

在《大地之子》中,山崎丰子沿用非线性叙事手法,熟练地操控叙事时间,把主人公陆一心的跌宕人生经历穿插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轴上,增加了小说戏剧化效果,也赋予读者更大想象空间。法国学者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将叙事时间分为时序(order)、时距(duration)、频率(frequency)[4]。

从时序角度来看,小说故事时间开始于1945年,结束于1985年,跨度达40年之久,然而小说却从1966年开始讲述,打乱故事时间。一方面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创作表现,使作品在时间倒错中显示叙述艺术与美学价值;另一方面是时间本身也呈现出叙述者或隐含作者的意识形态,凸显小说的主题意蕴和伦理建构。小说从故事中间时间开始讲述,陆一心的悲惨遭遇引发了读者的阅读冲动。紧接着,叙事时间回到1945年,叙述者在第二、三、四章讲述了陆一心沦为战争孤儿、被迫到农村当苦力,逃出后又被人口贩子再次出售的悲惨经历,之后偶遇善良的中国人陆德志并被其收养。从小说结构上看,这部分关于陆一心过往经历的倒叙构成了一个插入的叙述片段。从事件发生顺序上看,这部分叙述则构成了追叙往事的倒叙。这三章情节跌宕,读者不禁为他的命运所唏嘘。一方面,叙述者通过非虚构事件的叙事,引发读者思考造成陆一心一连串悲惨遭遇的根源。这也正是隐含作者想传达的反战思想。另一方面,小说开头提到的养父陆德志,叙述者在这段倒叙中也进行了补充。正是养父的出现,战争孤儿陆一心才有了命运的转机。在陆家无私大爱地抚养环境中,陆一心对养父的敬重之情日益加深。

在时距上,热奈特的四种分类方式法国结构主义叙事学家热奈特将时距分为四种叙述运动:概要(叙述时间短于故事时间)、场景(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相等或基本相等)、省略(叙述时间为零,故事时间无穷大)、停顿(叙述时间无穷大,故事时间为零)。停顿、场景、概要、省略,四种叙述运动速度逐步加快,构成了叙事文本中的不同节奏。在小说叙事时间上也有所体现。申丹教授认为,“在小说中,场景与概述经常交替出现在小说叙事中,使叙事显现出一种节奏和运动感,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5]为了陆一心有更多时间学习,陆德志向妻子提出搬家。叙述者详细描写了两人间的对话,接着叙述者并没有讲述搬家过程,采用省略方式。之后概述了在陆一心初三开学前,一家人搬家到一心学校所在地。不过,半年后,迫于生计一家人不得已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叙述者虽然通过概述加快了叙事节奏,但是在计划搬家、实施搬家到搬回原处这一时间流动中,为孩子竭尽所能、倾力付出的父亲形象跃然眼前。

在频率上,小说中多次对同一事件进行重复叙述。据笔者不完全统计,陆德志收养陆一心为养子并竭尽所能养育这一事件至少被讲述了3次,讲述者依次为叙述者、陆一心、陆德志。其中,叙述者的讲述面向读者,另外两位的讲述都是面向同一听话对象——陆一心的生父松本耕一。因此,叙述者的讲述更为详细、客观。陆一心的讲述饱含对养父母的感激,对自己遭受的苦难则略去不语。陆德志的讲述充溢着父子情深,他从自己的视角描绘了初见面时陆一心所受的非人折磨,而后自己豁出性命保护陆一心通过关卡时,从不开口叫“爸爸”的一心终于喊出了“爸爸”。作者运用重复叙述旨在表达陆德志的无私与大爱,另一方面也凸显陆一心有一颗感恩之心。小说重复叙述养父舍命救陆一心的场景,其实也是为陆一心的最终选择做了铺垫。

四、《大地之子》叙事艺术的伦理阐释

山崎丰子一直从自己所钟爱的法国作家巴尔扎克、中国作家巴金、日本作家石川达三、井上靖等作品中汲取营养,因此透过她的文字,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女性作家独有的细腻,也可察觉女性作家少有的刚健和硬气,这也形成了她独特的叙事魅力和艺术气质。记者的工作经历锤炼了她卓越的调查能力,也养成了她刨根问底的习惯,然而她并未囿于取材之束缚而失去艺术创作力。《大地之子》虽然被誉为其战争三部曲1973年起,山崎丰子历时近20载,创作了“战争三部曲”。“战争三部曲”分别是描写战争期间在美日本人苦难生活的《两个祖国》、讲述战后西伯利亚归国俘虏奋斗历程的《不毛地带》以及在中国的日本孤儿成长故事的《大地之子》。之一,但是却极少描写战争的血腥。小说更注重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凸显战争带给人们的精神创伤。聂珍钊教授认为,“文学在本质上是关于伦理的艺术”[1]13。虽然小说主要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但叙述视角并非一直不变,作品关注人物所处的伦理困境。叙述者时而通过阐释、评论等显性干预确立小说的伦理立场,突出自己的意识形态;时而通过叙述者与人物视角的交融等隐性干预引导读者就人物的伦理选择进行思考;时而隐退在文本之后,呈现人物内心活动,凸显人物的意识形态。尤其通过透视人物内心,在人物意识的流动中凸显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折射出战争余威下人物的生存境况,流露出作者的忧患意识和伦理关怀。在叙事时间上,叙述者善用时序、时距、频率等叙述手法,展现了陆一心与养父之间的父子之爱。在中国文化伦理熏陶下,陆一心克服重重困难,坚定理想信念,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正是因为他深受中华伦理思想影响,才做出了“我是这片土地的孩子”的伦理选择。

在笔者看来,山崎丰子的文学叙事是与日本传统私小说对于私小说的概念,日本文坛一向有广义和狭义两种解释。广义的解释是:凡作者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叙述故事的,均称为私小说。但人们多数倾向于狭义的解释:凡是作者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而孤立地描写个人身边琐事和心理活动的,称为私小说。的决裂。其作品较少展示日本式的物哀与幽玄,更关注社会阴暗面及弱势群体,她屡次欲停下写作的步伐,但最终还是继续执笔。因此,我们不仅被山崎丰子娴熟的叙事手法吸引而欲罢不能,而且可以感受伦理层面的教诲意义。概言之,该部小说独具匠心的成功叙事凸显了文本隐藏的伦理思想,彰显了文学叙事与伦理建构的有机结合。

五、结束语

被誉为社会派作家的山崎丰子以卓越的洞察力暴露社会病灶而闻名。综观山崎丰子的文学创作,我们发现作家的使命感贯穿于她的创作中,在她行云流水的叙事技巧中流露了她對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形成的伦理关系的关注。本文援引叙事学与文学伦理学的理论框架,通过文本分析,发现小说不仅在内容层面凸显人物的伦理困境和伦理选择,在叙述视角、叙事时间中也隐藏着伦理取向,叙事与伦理的融合可达到审美与教诲的双重效果。

参考文献: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山崎豊子.大地の子:1[M].東京:文藝春秋,1994.

[3]山崎豊子.大地の子:2[M].東京:文藝春秋,1994:53-54.

[4]GENETTE GERARD.Narrative Discourse:An Essay in Method[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3:33-160.

[5]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21.

作者简介:徐婷婷(1983—),女,汉族,安徽蚌埠人,广州城市理工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文学理论。

(责任编辑:杨超)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年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文学伦理学叙事转向视域下山崎丰子文学研究”(编号:22YJC752014)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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