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声音(组诗)

2023-09-11 11:44杨键
扬子江 2023年5期
关键词:两棵树沙沙沙雨声

杨键

灰色不会变

山里是否有一条河还是只有灰色,

我感觉两者都有而且同时存在,

灰色不作声,是笼罩式的,

河水有声音但不会给你听到,

两个都是非常神秘的生者,

你走在其中不会感觉到,

你感觉到了也很难说出来。

灰色里有一切颜色,

很干净,没法穷尽。

成为灰色的目的没别的

就是向后退,一直退,

退到人迹罕至的时间深处,

重新成为幽僻的山水,

又是你眼前的山水。

但你很难进入那幽僻的山水,

你只能看见眼前的山水。

因为你无法进入幽僻的山水,

灰色一直在那里,

它有让你进入幽僻山水的使命,

因为灰色是一座桥。

少年时代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

现在讲出来无人相信,

那还是他做放牛娃的时候,

他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有一天他放牛进了山沟,

一边放牛一边睡着了,

等他醒来睁开眼的时候,

看见远处一条大蟒蛇慢慢飞起来,

飞到天空的最高处,

驾着一朵白云消失在蓝天深处了。

他亲眼见到了一条蛇脱去了蛇身,

无法不相信对困境的转化,

时有发生,

在少年时代。

送葬

天气阴冷,

正适合送葬,

田埂上三十来人一字排开,

小孩子活蹦乱跳,

跑在最前面,

稀稀落落三十来人,

也能送出浩荡凄清的感觉。

队伍很长时间好像走不动,

忽然就到了坟前,

把那一小袋安顿好就结束了。

送葬虽然结束了,

但送葬的队伍依然在行进,

有目的地,

但是并不到达。

背景已经足够阴冷,

脚底也有足够的稀泥,

但是队伍依然在行进,

一刻不停。

当所有的人都散了,

一列送葬的队伍还在田埂上行进。

我感觉到冷,

于是钻进了被窝,

但也能看见那坟墓,

那在家门口都能看见的坟墓竟有一种远意。

两棵树

冬天是最适合画素描的季节,

有两棵树正在用心画着。

一棵是老榆树,年逾古稀,

瘦瘦高高,把自己十分精细地画在路边。

没有一根枝条被它苟且放过。

另一棵是老柳树,死去多年了,

细弱的枝条仍然披拂下来,

它把自己感人地画在了水边。

哪里是它们最初的第一笔?

哪里又是它们结尾的最后一笔?

两个人在楼上争论其中奥秘。

但两个人不是两棵树,

两棵树又不是两个人,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遗憾?

美妙的声音

我病了,

躺在床上

听五岁的儿子在楼下数数,

那声音那么好听,

好像破天荒生平第一次听数数,

第一次听,

人的喊叫,人的奔跑,

从来没有想过,

天籁就是从楼下,

我儿子的喊叫奔跑里发出,

不是从别处。

山树

当我站在院子里,

看山上的树,

感到严酷的生长正在发生,

风吹树木,发出浪涛的声音,

就是没有人的声音,

这就是它们如此之美的要义,

一棵棵,站在斜坡上,

就像在平地上一个样,

死了一次或多次才能这么美,

还得看不出它们曾经死过。

它们的语言就是没有语言,

因此我们很难说清楚它们。

它们没有出发更无归来,

它们打的是原地战,

有些精瘦的树长得极为复杂,

其树枝的转折穿插非一般巧手可以再现,

但无论是大树还是小树老树还是死树

全都在一种岿然不动的氛围里,

灰灰的木然的调子,

外表很萧瑟可是岿然不动,

无数的树木就长在这种岿然不动里,

或者说,岿然不动长出了这些树木。

不时有几只鸟飞出来,

岿然被打破,瞬间又闭合了,

长久地存在但是悄无声息。

在阳台上

妈妈让我坐在她身边,

听她讲,

江边砸过的矿石,

废品站拉过的报纸,

火车上卸下的煤炭。

她让我坐在她身边,

听雨声,

在耳边沙沙沙。

妈妈说过的这些事,

很快就变成了雨声。

虽然在下雨,

但妈妈看上去像衰老的蚕,

已经很透明了。

她最近总是说起她小时候常常去的村里的庙,

说她小时候听着那庙里的木鱼声睡得很香,

那老和尚爱吃臭咸菜,

说上會儿她就停下来,

听着雨声,

在耳边沙沙沙。

妈妈说过的小时候的寺庙,

很快就变成了雨声。

结尾

在我如烟的灵魂深处,

一高一低走着我们母子二人,

我是那样小,牵着妈妈的衣袖。

我俩都是黑白的也是彩色的。

在我如烟的灵魂深处。

在我如烟的灵魂深处,

一高一低走着我们母子二人,

妈妈是那样小,我牵着老了的妈妈,

去寻找我们的归处,

在我如烟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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