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电影与她们被忽视的抑郁人生

2023-09-13 10:52赵淑荷
南风窗 2023年17期
关键词:丈夫母亲妈妈

赵淑荷

英国电影学院主办的《视与听》杂志,每隔十年推出一次影史佳片榜单,其中前十部被称为“影史十大佳片”,是电影艺术评论和研究的风向标。

在过去的几届评选当中,榜单首位长期由《公民凯恩》把持,此外《迷魂记》《偷自行车的人》也曾位列头名。

去年,来自比利时女导演香特尔·阿克曼的作品《让娜·迪尔曼》爆冷登顶,这也是首次有女性导演、女性题材的作品问鼎十佳。

由全世界1639位学者、影评人选出的新影史最佳 《让娜·迪尔曼》为我们释放出重要的信号:与《迷魂记》《公民凯恩》这类好莱坞经典电影不同,大量采用长镜头和固定镜头的《让娜·迪尔曼》在形式上进行的探索,曾因其先锋性未得到广泛的接受,但这种反常规的电影正逐渐在影史获得自己应有的位置;另一方面,在创作内容上,经由女性主义的不断发展,文艺评论和电影研究正在越发地重视女性创作者和女性题材,女性表达得到彰显。

《让娜·迪尔曼》讲述的故事非常简单:一个家庭主妇的日常生活和她制造的一场凶杀案。

在成为影史最佳之前,这部电影曾经最大的标签是“沉闷”。片中对白极少,以近乎纪录片的风格拍摄了一个家庭主妇三天的日常生活。女主角迪尔曼每日的生活单调刻板,她起床,做饭,洗碗,买菜,织毛衣,照顾儿子,整理床铺……周而复始。

除此之外,迪尔曼的另一个身份是暗娼。儿子不在的时候,她在家中接待客人,以此维持家用。第三天下午,她杀死了一位嫖客,影片结束。

这个没有笑容的主妇,全片95%的时间里都在空洞地执行家庭主妇的职责,即使是咖啡加奶的配比,在迪尔曼的世界里也被放大无数倍,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在一次一次倒掉咖啡重做的动作里,我们看到了一个表现出强迫症状的、被禁锢的女性。导演阿克曼说:“洗碗和谋杀的强度在电影中是同等的。”

让娜·迪尔曼,不仅是一个主妇,她还是一个受到抑郁折磨的、绝望的主妇。

生育的代价

最初,女性主义写作的开端,就是对抑郁症的记录。

1892年,美国作家夏绿蒂·柏金斯·吉尔曼发表小说《黄色墙纸》,这部作品带有惊悚色彩,融合了作家的个人体验,是相对较早针对产后抑郁的文学呈现。在小说里,一个女人生育之后开始对世界产生幻觉,于是被丈夫安置在乡下的房子里,试图通过“修养疗法”来治疗她的“精神疾病”。被困的女人经常看到四面黄色墙纸下有女人在爬行,直到有一天,女人自己也变成一个爬行女,从丈夫身边爬过。

这些描写都取自吉尔曼的真实经历,之后她与囚禁自己的第一任丈夫离婚。进入第二次婚姻之后,她开始积极投身于改善女性生存环境的社会活动当中,并撰写了多部研究女性话题的论著,她也被认为是第一位女性主义作家。

然而要到1968年,“产后抑郁症”才作为一个医疗概念被明确地提出。进入21世纪,产后抑郁的概念被扩大为围产期抑郁,其发病时间被确定为从妊娠开始到产后4周,而初次发病后1年到5年,都有可能复发。

一个无助的新手妈妈在对世界求援的时候,往往会“遭遇”这样的安慰:“谁都是这样过来的。”经过几代观念进步与女性对自我权利的争取,这句话的合理性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质疑,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生育为女性带来的是一次直面命运的孤独战役,而不是一次自然而然的变化,这一切给女性内心带来的风暴,尚未得到充分的关注。

孕育的动物性与人的社会性在母亲这个身份上产生的冲突,困扰着现代社会以来的所有育龄女性。

英国作家蕾切尔·卡斯克的书《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于2019年引进国内,在书中她写道:“我明白,我只能靠自己来消化我那些过激情绪,我已经失去了爱的庇护。作为母亲,我无法得到他人的谅解。我意识到,这便是所谓的负责任。”

生育为女性带来的是一次直面命运的孤独战役,而不是一次自然而然的变化,一个独立、自由的女性在短时间内获得一份终身绑定的责任,期间伴随激素的失调、生活的断裂,这一切给女性内心带来的风暴,尚未得到充分的关注。

2019年的日劇《坡道上的家》,讲述了一个妈妈因产后抑郁亲手将8个月大的女儿溺死在浴缸中而受到审判的故事,剧里对为人母的女性,有一句深切的感叹:“被禁锢在别人的常识里活着,太辛苦了。”

失衡的母职

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以下简称《金智英》),以孔刘饰演的丈夫对妻子金智英做出“产后抑郁症”的诊断开始。

家人们发现金智英的异常,是因为她变得情绪不稳定,记忆力差,甚至会以自己母亲的身份与身边的人对话。

参与丈夫的家庭聚会时,丈夫与父母、妹妹在厅前欢聚,金智英在厨房当中忙碌,还要分心照料小孩,情绪崩溃的她代入自己母亲的身份:“既然你们的女儿可以回娘家,也要让我们的女儿回来才对吧?”

电影以金智英这位新手妈妈的日常生活为主轴,有如一场社会学实验,展示了在不同情景下一位女性在生命的不同阶段所经历的种种失衡。

父亲那自己未曾意识到的重男轻女,却会刺痛金智英的一整个童年;母亲牺牲自己的人生让舅舅们都成为有出息的人,这样的经历让金智英见证社会对女性价值的忽视;育儿之后一旦走出家门,就有可能被冠以“妈虫”这样的称呼,意指带小孩却只能依靠丈夫生活的女性;生育之后重回职场失败,只有能匹配她弹性时间需求的雪糕店会接纳她……

婚育给金智英带来了很多附加的身份,她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儿媳,但她自己呢?她失去了在职场上升的机会,也失去了寻找自我价值的自由,她对丈夫发出询问:“可是你会失去什么?”

中岛哲也2018年的电影《来了》讲述了一个三口之家妻女惨死于邪魔侵扰的恐怖故事,而惊悚恐怖的外观之下,却存有社会派的现实关照。妻夫木聪饰演的秀树在前半段是一个外人眼中负责顾家的好男人,他的博客一直在记录家庭生活,每次更新家庭温馨纪事都让同事朋友羡慕不已。后半段,在黑木华饰演的妻子香奈的视角当中,丈夫则是一个沉迷于在社交网络分享虚假幸福的伪君子,实际上香奈作为全职主妇的生活很少得到来自丈夫的分担和支持,孩子就在父亲忽视、失职,母亲暴躁、易怒的环境中生长,从而招致了邪灵。

“母职”一词源自女性主义研究,它指的是社会对一个女性身为母亲的文化期待和制度规训。对于“一个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想象,一直以来成为女性甜蜜而残忍的负担。一方面,女性在成为母亲的过程中获得前所未有的生命经验,这种经验确有其愉悦之处;另一方面,人们对母亲的期望又在严重地阻挡女性的自由发展,并且在父与母的家庭分工当中出现失衡。

2021年,由北京大学第六医院联合共44家单位历时3年完成的中国精神卫生调查数据则显示,女性患任何一类亚型抑郁障碍的终身患病率和12月患病率均高于男性,家庭主妇、失业人员的抑郁障碍终生患病率和12月患病率均高于有工作者。

婚育给金智英带来了很多附加的身份,但她自己呢?她失去了在职场上升的机会,也失去了寻找自我价值的自由。

电影擅长呈现中产家庭的母职困境,《金智英》的评论里也有人对比现实之后发出感叹,“孔刘演的丈夫已经够好了啊”。现实中更多的情况是,双方都要工作才能维持生活,这样一个普通双职工家庭。下班之后,回到家庭当中,男女双方的职责面临重新分配,女性的劳动成为隐形付出。2021年,第四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的结果显示,在业女性工作日花费在照料家庭成员和做饭、清洁、日常采购等家务劳动上的时间为154分钟,约为男性的2倍。

原本应有灿烂人生的女性,困在“主妇”抑郁里。

衰老的暗影

2020年,在豆瓣“生活组”出现了一个名为“逛了逛妈妈的淘宝”的帖子。楼主(发帖时ID为“呗苦”)的妈妈2017年开通了淘宝,她账号里显示的第一个订单,是给呗苦买的手串;出现频率最高的订单是手撕面包,因为爸爸值班的时候只有吃面包胃才不会难受。呗苦也看到了妈妈为自己购买的一条淡粉色的丝巾,某个平常的早上,妈妈用这条丝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呗苦发了这条帖子之后,得到了很多网友的关注,这时才有人问她,妈妈是不是有抑郁症?

呗苦的妈妈更年期以来失眠多年,但是呗苦和爸爸都没有发现母亲的抑郁倾向。经受悲痛之后的呗苦在帖子里告诉大家,“更年期真的有可能会发展得很严重”。

之后,豆瓣出现了一个“关注女性长辈更年期抑郁”的话题,在下面的讨论当中,网友普遍提到了中老年妇女在抑郁症上难发现、难确诊、难治疗的特点。

在呗苦的描述当中,尽管只有只言片语,我们依然能够发现,她的妈妈对家人的照顾和关爱要超过对自己的重视。这也是很多母亲的共性,尤其是在中式家庭当中,一个女人如果成为了母亲,她会倾向于把自己的需求后置。这样的情况下,她们往往不会告诉周围的人,在围绝经期综合征(更年期的更精确名称)到来的时候,她们并不仅仅变得歇斯底里、容易发脾气这样简单,而是往往还伴随着不受控制的心悸、发慌、出汗、潮热、骨质疏松、关节疼痛、盆底肌松弛、健忘、长期失眠……这些生理上的折磨伴随激素失调,很容易让更年期女性受到抑郁的侵扰。

在很多影视作品当中,“更年期”已经简单粗暴地演变为一种形容词。当一个女性角色被塑造为“敏感多疑、动不动发脾气”的性格时,就会出现一句台词:“你更年期吧!”

污名化也导致了中年女性对抑郁情绪的“病耻感”,羞于承认自己因为身体的急遽变化而遭受的不安。

这样的污名化也导致了中年女性对抑郁情绪的“病耻感”,羞于承认自己因为身体的急遽变化而遭受的不安。

女性更年期抑郁也表现出了城乡差距,相比生活环境更为开放、受教育程度相对更高的城市女性,农村妇女的更年期抑郁难以得到身边人的理解,识别率低,获得诊疗的机会更少。在乡村,抑郁更有可能被认为是一种“富贵病”或者“自怜自艾”,而家中日夜操劳的女性,她们不应对此“小题大做”。

歇斯底里这个词语,源自英文hysteria,19世纪,西方医生用其描述一系列的女性症状,头晕、神经衰弱、食欲不振、莫名烦躁……几个世紀里,女性承担了一种精神疾病的名字,也正因为“歇斯底里症”,曾有“难缠的女性”的这一说法。现在歇斯底里症已经不再作为一种病症存在,而女性在精神健康上的“弱势”,至今没有被完全纠正,情绪不稳、容易崩溃可能被认为是女性的天性,难以受到科学对待。

令人唏嘘的是,2015年,香特尔·阿克曼因抑郁症自杀身亡。心中的困苦,也没有放过这位更新了人们对女性主义认识的伟大导演。

就在同一条路上,有更多女性,面对种种不安与失协,还在进行孤独而永恒的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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