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科学化的问题:我是抑郁症吗?

2023-09-13 10:52施晶晶
南风窗 2023年17期
关键词:马宁就诊者王强

施晶晶

马宁常常接到熟人的咨询:我有个朋友可能抑郁了,到你们医院看哪个专家好?

她的回复常常是:看谁都行,它像感冒、高血压一样,是很常见的疾病了,精神科医生都能看。

“这个群体其实不少,(平均每)100个人里面就有6~7人患有抑郁症,3~4人终身患病。”马宁告诉南风窗。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是国内顶级的三甲精神专科医院,马宁是该院公共卫生事业部主任,在精神疾病诊疗领域有20多年的工作经验,她也是《抑郁症基层诊疗指南(2021)》的执笔作者之一。

像马宁这样的精神科医生,职责就是识别、诊断、治疗精神疾病患者,也包括抑郁症病患。

尽管越来越多人能以平常心看待抑郁症,但马宁认为,公众的认识仍然不够,“现在嚷嚷得很厉害,但很多人还是会觉得抑郁症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凌江是中南湘雅二医院精神病学科一级主任医师,也是《抑郁症基层诊疗指南(2021)》的审校专家之一。他也注意到,很多人在理解抑郁症上会“犯糊涂”。

他指出,抑郁先是一种情绪,每个人都会有,但从抑郁情绪到抑郁症状,再到“病理性”的抑郁症,中间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最终有赖于专业医疗诊断。但现实中,很多人并不清楚三者的界限和关系。

王强是四川大学华西临床医学院博士生导师、临床一级专家,华西医院心理卫生中心副主任。他想厘清“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之间的暧昧关系:“心理疾病,它就是精神疾病。”

王强认为,大家传统上之所以称呼心理疾病,一边是病耻感作祟,另一边是“没有认识到这种情绪、是脑功能的体现,误以为它是心脏的作用,所以叫心理疾病,这就是历史的一个误会”。然而,研究抑郁症等精神疾病,离不开脑科学。

事实上,抑郁症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我们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它。

那么,在越来越需要学习怎么看病的今天,我们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自评量表多大用,结果怎么不一样

很多时候,潜在的抑郁症患者最初是通过自评量表来评估自己的状态的。

坐诊时,马宁就遇到过这样的就诊者,说自己在网上做了自我评估,现在是重度抑郁加中度焦虑,向她做类似反馈的人还不少。

互联网上有大量和抑郁相关的自评量表,这些量表通常设置10~20个问题,询问填表人相应的身心感受及其程度、频率,再以分数测算,给出抑郁程度的评估结果。

有时,人们会因为过于紧张和谨慎而填写多份不同的自评量表,却发现得出了不同的抑郁状态评估,甚至差异不小,由此引发困惑和混乱。

“这是可能的。”王强告诉南风窗,抑郁症是非常复杂的疾病,包含的症状也很多,不同量表往往有着不同的评估目标,侧重点也有评估抑郁症状、快感缺失、躯体症状、认知功能、群体等等的不同,由此导致不同的评估结果。“一些量表之间的相关性比较强,有的相关性就比较弱,必须要专业医生来说明和运用。”

事实上,即便在医院门诊,填表人的状态、对量表的理解也影响着量表评估结果。

“实际工作当中,有一些病人评完之后,说他没有理解问题,對指导语的理解也有偏差。其实量表大部分是评估现状,可有的病人会特别牢记自己症状最重的那段时间,而不是接受测评的当下。”马宁说。

当人处于疲劳状态,或就诊途中发生了不愉快,又或他们对量表的信任度、测查动机不同,都会影响量表评估的结果。

此外,当人处于疲劳状态,或就诊途中发生了不愉快,又或他们对量表的信任度、测查动机不同,都会影响量表评估的结果。

那么量表究竟有多大作用,我们能否信任它?

“理论上,学科内认可度比较高、编制规范的量表,只要正确理解、也真实作答,它不会出现‘这个说你抑郁,那个说你没抑郁那么大的差异。”马宁说。

《抑郁症基层诊疗指南(2021)》提到的抑郁症自评量表有两个,一个是患者健康问卷抑郁自评量表,简称PHQ-9,另一个是Zung式抑郁自评量表,简称SDS。

PHQ-9询问过去两周内,填写人在多高频率上有量表列出的9个感受,比如:做事时提不起劲,觉得自己很失败等;SDS则是从正反两面提出了20个问题,询问在过去的1周里,填写人的相应状态:是否情绪沮丧、难以入睡、易怒、疲乏……

但马宁也提醒,所有量表都不是完美的,它无法涵盖所有的抑郁症状,更何况人的心理本就复杂多样。马宁也会告诉就诊者:量表是临床诊断的一个辅助,它虽然提示咱们现在有抑郁症状,但不见得一定是抑郁症。

王强告诉南风窗,自评量表最大的作用,一个是做初筛,尤其在做学生集体心理健康筛查时,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另一个是大致划分抑郁的严重程度。

“量表绝对不是诊断,也不能代替诊断,同样是抑郁症状,它可以见于很多种疾病,不是只见于抑郁症。”马宁反复强调,“就像鼻塞不见得就一定是鼻炎,它们都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观体验,至于它是不是病理性的,用量表是没有办法判断的。精神健康的人,抑郁症状也可以很重;抑郁症的病人,有时抑郁程度也可以很轻。”李凌江也强调,“量表判断的是抑郁的程度,不是抑郁的性质。”

真正值得信赖的,还是专业医生的诊断。

医生,我抑郁症了吗?

临床上,判断眼前的就诊者是不是得了抑郁症,需满足4个维度的诊断标准,依照的是国际疾病与分类第10版(ICD-10)。

第一个维度是症状。《抑郁症基层诊疗指南(2021)》表明:抑郁症的症状学标准包括3条核心症状和7条其他症状。核心症状涵盖:1.心境低落,2.兴趣和愉快感丧失,3.疲劳感、活力减退或丧失。其他症状包括:1.集中注意和注意力降低,2.自我评价和自信降低,3.自罪观念和无价值感,4.认为前途暗淡悲观,5.自伤或自杀的观念或行为,6.睡眠障碍,7.食欲下降。当同时存在至少2条核心症状和2条其他症状时,才符合抑郁症的症状学标准。

在此基础上,“这种状态要连续两周以上,几乎每天都有这么多问题,它损害了患者的社会功能,比如不能工作、不能学习、不能跟人交往、甚至生活都不能打理了,这个时候才可能是病理性的抑郁”,李凌江解释。

但病理性的抑郁也同时指向多种不同类型的疾病,医生还需要排除其他可能的疾病类型。“病理性的抑郁作为一个症状,可见于躯体疾病,中风、得了艾滋病或肿瘤之后,也可能出现病理性的抑郁。”李凌江说,甲状腺功能、血糖异常也可能出现抑郁症状。

即便排除了躯体疾病,也要排除是不是其他精神疾病,如更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双相情感障碍等,因为不同类型的疾病对应着不同的治疗方法。

在精神科门诊,马宁见过太多背负着病耻感的就诊者。他们往往认为得了抑郁症,是意志力不坚强、性格软弱的表现。

由此,李凌江才强调,不能简单地认为“心情不好就是抑郁症”,二者之间隔着4道门槛—构成抑郁症的4个诊断标准。

诊断标准清晰明了,看起来似乎不难,但临床实践应用上,因为病人情况复杂多样,精神科医生往往需要更细致地区分正常心理反应和疾病的界线,也只有专业医生才能够准确判断。

“抑郁症包括很多症状,至少是 2+2的组合,大家可能最后都被诊断为抑郁症了,但你会发现彼此的症状有很多区别,几百种组合都是有可能的。”马宁说。

症状学标准里提到睡眠障碍、食欲下降,实际上,有些抑郁症病人不失眠,反而嗜睡;大部分抑郁症病人会食欲下降,进而体重减轻,但也有病人过度进食,体重反而增加;也有病人坐立不安显得激越而不是行动迟缓。

不仅如此,诊断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就诊者或家属的描述。遇上年龄小的孩子,他们不见得能像大人那样准确表达自己,有的总是会说肚子疼,有的是突然有一天孩子说不上学了;加上很多精神疾病是间歇发作,不总是长期持续存在。马宁告诉南风窗,这也是为什么医生往往还需要询问家属,采集过往病史,“有些也不是说一下子就可以明确诊断的”。

王强也遇到一类就诊者,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很阳光,但其实有严重的抑郁症状,有时是问不出来的。对一些关键问题,他们会否认,不愿意承认内心的痛苦或自卑。“他们更多是出于对抑郁症的耻感,这类患者容易被漏掉,也容易出现比较严重的后果。这一方面需要专业的医生,也要让患者知道,抑郁症是可以治疗的,没必要掩饰,家属也要认识到这一点。”王强说。

我们不必过于悲观,大众对抑郁症正逐步脱敏。马宁注意到,抑郁症患者还是自己来就诊的多,多少都有心理准备,也会配合医生真实地描述自己,接纳度也比较好。但不同地区也存在接纳程度上的差异。

之所以说我们需要专业医生的诊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抑郁症患者,有时不仅仅只有抑郁症,也有合并其他精神科疾病的症状,比如焦虑障碍。医生还要避免只关注抑郁症状,而忽略了患者可能是精神分裂症或双向情感障碍等其他精神科疾病。

“它们是完全不同的病,治疗方案和抑郁症也有很大不同。这些情况,没有相当丰富临床经验的精神科医生是很难做出正确诊断的。”王强说。

每个人生来就是病人

马宁曾接诊过一个小伙子,他20岁出头,是个大学生。来找马宁就诊时,他已经病了好多年,学业大受影响。

当时,马宁给他的诊断是:抑郁症,病情有点重了,得治疗。小伙子一下就哭了。马宁安慰他:是病的好处就是,咱能治—这也是她常说的一句话。

在精神科门诊,马宁见过太多背负着病耻感的就诊者。他们往往认为得了抑郁症,是意志力不坚强、性格软弱的表现,极少像看待高血压之类的生理疾病那样、正确地看待抑郁症。

“抑郁症的治疗率和就诊率比精神分裂症低太多了,精神分裂症大家还知道这得找专业大夫治,但抑郁症不是,会有很多偏见觉得你软弱、矫情,想着谁还没遇到点难事,克服过去病就好了。”

但转变观念往往是治疗的第一步。

王强也有同感。他常說的一句话是:其实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病人。

“我们都带有一些不好的、突变的基因,有的一生都不会表达出来,有的是在某个年龄段表现出来,有的是在不良环境作用下才表现出来。(即便在生理上也)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你不是得这种病就是得那种病,得抑郁症跟得其他病,本质上没有区别。”王强说。

好消息是,抑郁症可以治疗,也可以治愈。

尽管抑郁症易复发,但李凌江认为患者不必担忧:“容易复发并不可怕,经过治疗它可以稳定,如果你症状一控制就马上停药,它复发率确实比较高。”这也是为什么病人不宜提前自行停药。

从对症到对因,待解的脑科学

当前,精神科最主要还是靠症状进行诊疗,尽管抑郁症的诊断标准在临床上有效,但症状和疾病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这注定了它的局限性:它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医生的主观经验,是简单化的操作方式,也是没有更好办法之前的不得已而为之。

我们至今没有找到引发抑郁症的具体病因,也没有研究出像“量血压发现高血压患者”“查血糖发现糖尿病患者”一样,专门针对抑郁症的诊断方法。换句话说,只要不找到病因,不找到针对性的诊断方法,就会存在筛查的疏漏,也对精神科医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寻找抑郁症的“潜在生物学标记”。通俗理解,就是找到检测抑郁症的类似“血压计”或“CT”的实验室检测办法,但它究竟是否存在、在哪里,详情还不得而知。

这份要求可以用培养一名精神科医生的时间来衡量,王强说那意味着:“你首先要学个5-10年临床医学,接着要做3年住院医,然后再做2年专培,才可以做出基本的辨别诊断。”

从对症到对因,是精神病学科前进的方向。

王强所在的华西医院心理卫生中心就致力于寻找抑郁症的“潜在生物学标记”。通俗理解,就是找到检测抑郁症的类似“血压计”或“CT”的实验室检测办法,但它究竟是否存在、在哪里,详情还不得而知,所以称之为“潜在的”。

人体是如此奇妙和神秘,遗传基因的某个突变会不会导致患抑郁症的风险增加?大脑同样是一个复杂精妙的系统,如果某个环路异常,会不会诱发抑郁症发作?在王强看来,这些直接反映病因、病理机制的变化都是生物学标记,如果我们有了相应的实验室检测手段,它肯定比医生的主观经验更客观、更稳定。

沿着遗传学、神经影像、肠道微生物、神经免疫的路径,研究者做了探索,也发现了苗头,但是重复起来很困难。“有的人发现了,有的人又没有发现,那5个人里有3个人发现了算不算呢?我们需要科学反复验证,不能说你发现了,它就是真理。”王强说。

尽管目前的研究成果距离临床应用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从科学层面寻找这些标记、完善诊断标准和手段,是一众科研工作者奋斗的目标。

抑郁症为什么会发生?系统生物学的认知里,它源于“环境和遗传的交互”,也可以简单理解为内因和外因相互作用,这也是一个相对的共识。

有时人们倾向于向外归因,但对于双胞胎的精神疾病研究,提供了最直接的遗传学证据。王强告诉南风窗,已有研究表明,当双胞胎之一患有精神疾病,另一人患精神疾病的概率远高于普通人,家族集聚充分说明遗传的作用。

精神疾病也有生理表现,神经递质水平会随疾病发作和稳定而变化,与抑郁症关联最紧密的神经递质就有多巴胺、血清素,但我们的认识还非常有限。

抑郁症不是现代病,它始终存在于人类的历史。王强认为,巫术和迷信就是我们认识精神疾病的历史,现代科学和医学对它的认知,至今也就短短百年,海量信息隐身于未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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