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案”调查

2023-09-13 10:52何国胜
南风窗 2023年17期
关键词:浮桥水利局过桥

何国胜

吉林私建浮桥事件的热度已然消减。7月初,洮儿河上一座5年前曾被拆除的浮桥和一个叫黄德义的人,将洮南市和其辖下的振林村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7月13日,南风窗记者到达洮南市振林村时,关于浮桥和黄德义的讨论仍在持续。村民们在经过多轮媒体来访后,已对受访驾轻就熟。出租车司机、饭馆老板、小卖铺店主等,都可以对此事说上几句,并给出自己的判断。

3年前,2019年最后一天,一纸判决让黄德义和亲属等18人因私搭浮桥、强制收费获刑。其后,他不服判决,先后两次申诉。2023年6月26日,吉林省白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了他的申诉。

在黄德义看来,搭桥是利己利民的事,收费也全凭自愿,没有强制一说。引发关注后,不同的声音出现:黄德义或与违规采砂者牵扯;破坏河床强制收费;大车收费高昂……

作为这一事件的中心人物,黄德义从7月11日开始突然隐去,手机无法接通。黄德义大哥黄德军,作为涉案人员之一,对此事闭口不谈。记者找到他时,他说自己得过脑血栓,什么也记不清了。

了解案情的律师告诉南风窗,此案中,只有黄德义一人提起了申诉,其余17人,包括黄德义儿子黄嵩,都没有申诉。律师表示,一人再审就是全案再审,如果他的案子在白城中院正式审查后不构成寻衅滋事罪,那么其余17人都不构成。

实际上,“浮桥案”背后牵扯的是村民间土地的纠纷,以及附近群众对桥的强烈需求和需求得不到满足的矛盾。

收不收费,收多少

黄德义私搭的桥的确是收费的,至于多少,各有说法。

黄德义此前对媒体说,过桥的车,小的5元,大的10元。但这一说法,很快被反驳。

李祥是经瓦房镇到白城的大巴车司机,振林村的桥还在的时候,他也走过。当时,镇西大桥施工,他就走浮桥。

李祥记得,他开大巴车过桥,收费30元。为了安全起见,李祥每次过浮桥时,都让乘客下车步行,过了桥那头再上车。等镇西桥修好后,李祥再没走过浮桥。

瓦房镇瓦房村的刘一德是黄德义后来的邻居,以前他去白城多是走那浮桥。他自己开小汽车,确是5元。但到了冬天,运粮的货车频繁过浮桥。刘一德了解过,运粮车空车过桥三五十元,满车过桥至少百元。

至于不给钱能不能过桥,则看人,既看过桥的人,也看守桥的人。黄德义曾对媒体说,过桥收费,本村人不收,其他人实在不给,也能过。

这个说法刘一德不全认同。桥还在的时候,他有次骑摩托车送侄女到河边,弟媳打了车在河对岸接。到桥跟前,刘一德跟守桥人说,自己不过去,能否让孩子走過去,她妈在对岸等。守桥的说不行,得交钱。刘一德说小孩子照顾一下,对方说照顾不了,不想过,可以去南边10里外免费的道。

刘一德觉得守桥人不讲人情,跟她吵了一番,最后无奈,仍交了3元让侄女通过。

安全村的王文斌则认同黄德义说的。在他印象中,过那浮桥,振林村和安全村的人几乎都不交钱。不过王文斌自己次次都交,一是不想欠人情,二是觉得黄德义他们修桥不易,收几块钱无可厚非。

刘一德尽管不满上述守桥人的强硬,但也承认,当黄德义或他妻子守桥时,没钱或差几块都能过。

安全村曾经的老村主任谭树泰认为,这种态度不一,跟黄德义他们的“分成”有关。

据黄德义等人寻衅滋事案判决书,每月由黄德军家、黄强家、黄刚家等6户各自收费一天,钱归自己所有。其他时间的收入,除掉每月1000元的守桥人工资后,都归黄德义及其儿子一家所有。

谭树泰说:“黄德义建这个桥,有一点不好的是,他拉进来的人太多了。他自己要上班啥的,没有天天守桥。他给自己家族的人守,然后那天的收入就归守桥的,那他不使劲要吗?不管认不认识,不给钱都不好使,这样就得罪了一些人。”

谁挖坏了河床

安全村现任村支书谷天福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黄德义等人在枯水期挖坏河床,迫使车辆从浮桥付费通过。

离振林村浮桥有30公里的野马乡百货店店主张军,此前常过浮桥。他记得,枯水期时车辆可以从河床通过,“但走几天,不知怎么的就走不了,河床上就有了坑”。

“我们心知肚明,这玩意儿你要不人为破坏,它不可能过不去。”张军说,尽管没人亲眼看到是黄德义他们挖坏了河床,但从对谁有利的角度推测,他们觉得是守桥人挖的。

不给钱能不能过桥,则看人,既看过桥的人,也看守桥的人。

可是,王文斌说,当时河边有采砂场,那些坑是黄德义他们挖的还是采砂场挖的,弄不清楚。南风窗记者获得的一份录音显示,洮南市水利局工作人员也承认此前枯水期时,浮桥两边的河床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但至于是谁,没有人看到。

一知情人士告诉南风窗记者,黄德义明确否认过河床是他们破坏的。而且,此前黄德义等人寻衅滋事罪一案中,司法人员询问了部分被告,他们都否认曾破坏河床。

此外,黄德义等人寻衅滋事罪一案的判决书,还曾提到黄德义之子黄嵩在浮桥附近建了一个彩钢房和地秤。参与办理该案的一民警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黄德义还特意为了收费建了个彩钢房,并安装了个地秤,给过往大车称重收费。”

但黄德义对媒体解释,彩钢房和地秤是因为儿子黄嵩经营家庭农场所需,跟过桥收费无关。多位受访者告诉记者,彩钢房更多时候是守桥收费的人遮风挡雨和晚上暂住的地方。至于地秤,建起来没多久,就随桥一起拆了。

上述录音显示,洮南市水利局有工作人员曾表示,据他们了解彩钢房主要用处就是收费管理,还放了一些农机农械,当时没有随桥一起拆除。

振林村一位老人告诉记者,黄嵩建的地秤是称粮食用的,不光称自己家粮食,也可以让别人用,但会收费。

王文斌向记者解释,每年秋收后,大家都会集中出售稻米。为了放心,稻米出售前每家都会自己称一遍重量,再让收购商拉走。所以有人就会买了地秤做称稻米的生意。称重多是按吨算钱,一吨基本是一元。

安全村欢乐商店的店主就安了一个地秤,他告诉记者,此地秤花了近10万元,能称100多吨。每年秋收后,附近村子的农户在出售稻米前都会拉过来称。

至于有人怀疑黄德义或涉违规采砂及收取运砂车过桥费谋利,振林村林姓老人告诉记者,黄德义跟挖砂的人没一点关系。王文斌和老村长谭树泰也表示,洮儿河两岸确实有过采砂场,但没听过黄德义跟采砂场的人有关。黄德义也在2020年的一篇自述中提到,砂场曾侵占过村民土地,他还帮忙要过。

王文斌和振林村另一村民告诉记者,此前振林村和安全村两边各有砂场,哪边用砂就从哪边拉,很少跨河运砂。两岸村民对采砂颇感愤怒,因为采砂,河道被不同程度破坏,进而导致他们岸边的农田被河水冲坏,无处说理。

“浮桥”背后的纠纷

按黄德义的说法,他们家祖上都是摆渡之人。

谭树泰和王文斌都记得,在还没包产到户的时候,洮儿河上确有摆渡船,属集体。这种摆渡船需要人拽,河间架一条铁链,船用一条带活扣的绳子扣在铁链上。过河时,人往前拽铁链,船就朝前走。

后期单干后,有人做了个铁皮船摆渡,谁要过,给一两元。大概90年代末,那家人不干了,黄家就做了摆渡。他们的船也是要人拽,做了不少年。其余时候,洮儿河水不大,两岸的人都是蹚水过去。隆冬时节,河面结厚冰,人和车都可以走。

上述判决书载明,2005年后,黄德义为了方便自己到河对岸种地,开始搭建浮桥。2014年冬,黄德义出资并组织黄德军、黄德友、黄强等人私自建固定桥,一直持续到2018年末被拆除。

实际上,振林村的桥拆了4次,前3次是水利局巡查发现,最后一次是接群众举报,黄德义同村村民李某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水利局执法大队。

上述录音显示,前3次巡查发现后,水利局让他们限期整改,他们都未按时拆除,到最后做了处罚决定准备强拆时,他们自行拆除。前3次,每次都交了1万元罚款。第四次在经水利局通知后,他们在规定时间内自行拆除,故没有罚款。

2018年7月,水利部部署全国河湖“清四乱”(乱占、乱采、乱堆、乱建)专项行动,私搭浮桥就属于“乱建”。

尽管提起这桥,被谈论的都是黄德义,但实际上,在4次建桥、拆桥过程中,有4個主体,只有第三次是黄德义作为违法主体人被处罚,其余三次分别是黄德军(黄德义大哥)、黄强(黄德义侄子)和何树春(黄德义的连襟)。

上述录音显示,水利局工作人员表示,这种打游击式的搭桥行为让他们也很头痛。如果一个人反复搭桥,可以对其加重处罚,但每次主体不一样,就无法加重处罚。

另一熟悉案情但不愿具名的人士告诉记者,2018年洮儿河上包括黄德义他们的浮桥在内的多座自建桥被拆,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

2018年7月,水利部部署全国河湖“清四乱”(乱占、乱采、乱堆、乱建)专项行动,私搭浮桥就属于“乱建”。

与此同时,上述知情人士表示,振林村李某之子去白城市水利局信访,提的问题就是黄德义非法建桥、强制收费和涉黑。之后,水利局去现场调查的时候,因为接到的举报里有黄德义涉黑的线索,就同扫黑办一起前往。

2018年12月,浮桥被拆(判决书称是10月拆桥,上述录音显示,水利局表示是12月拆桥)。同时,扫黑办也将此线索批转给了警方。2019年2月,黄德义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最后以寻衅滋事罪被判两年有期徒刑,缓期两年执行。

王文斌和振林村村民均向记者表示,李某举报黄德义并非因为桥,可能是因为他和黄德义的土地纠纷。

李某曾向媒体承认,他过河不交钱,举报黄德义是因为黄德义此前举报过他儿子。黄德义在2020年的一篇自述中提道: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我们屯有个村民强拿硬占我家耕地3亩,强拿硬占鲍某军耕地5亩,涉嫌入室抢劫、拦路抢劫,被我举报无果。其父获悉后,开始告我强拿硬要他人财物。

能人黄德义

尽管那座桥不是黄德义一己之力建起的,但提起那座桥时,人人提到的都是黄德义。振林村两位老人说:“除了黄德义,谁也修不起这个桥。”安全村曾经的老村主任谭树泰告诉记者,很早前,黄德义父亲曾提议他们两人一同建个桥,谭因为家里没钱拒绝了。

很多年后,黄德义在这条河上建起了浮桥。受访的河两岸村民都表示,这桥能建成,黄德义起了决定性作用。因为在他们眼里,黄德义“有名望,有钱,脑袋好使”。

黄德义兄弟五人,他排第四,附近人都喊他“黄老四”。按村里老人的说法,兄弟五人中,黄老四读书读得好,后来成了村里的民办老师。再后来,他从民办老师转正,也从村小学调到了瓦房镇中心小学。

黄德义虽是振林村人,但早就不在村里住,而是在瓦房镇买了新房产。跟镇里其他人一样,临街的屋子,前面当商铺,后边或楼上当住宅。

刘一德说,按照他们镇上的租金,黄德义那几间商铺一年的租金应该有2万元左右。

再早前,2000年前后,黄德义骑着小三轮,卖过酒和零食。振林村两位老人和安全村一位村民都记得,那时,每到放学或者寒暑假,黄德义就骑着三轮在临近的村里走街串巷,卖白酒和零食。

生意之外,黄德义也没落下种田。刘一德告诉记者,黄德义起码有20垧地,1垧地在当地算10亩或15亩。安全村村民王文斌夫妇也告诉记者,黄德义种地很勤奋。他自己本就种着不少地,还在河套两边开荒。河两岸村里有些“人口地”,人家不想种了,他都要。

也是因为种地,黄德义和谷天福有了过节。王文斌和谭树泰告诉记者,黄德义和谷天福此前关系不赖,后面因土地纠纷闹翻。王文斌说,早先,黄德义从安全村村民个人手里“买断”了一些开荒地,外加他自己也开了一些荒地,共6垧。

到2021年11月底,洮北区政府出台了《洮北区农村册外耕地清查使用管理办法》,规定农村集体所有的开荒地和权属为国有但现阶段由农村集体经济组织管理和农民使用的耕地为册外地,其发包权由集体经济组织拥有。

这意味着,黄德义此前跟村民个人所签的合同失效。要想继续种地,他便要跟安全村村委会再签承包合同,再交钱。黄德义没交钱,村委就打算收回耕地。

村委召集开会,王文斌作为村民代表参加了会议。“当时会上就说他不给钱就把地收回。然后书记让我们举手表决要不要把地收回,大家都同意收回。”王文斌说,后来黄德义把村委告上法庭。

白城市洮北区人民法院一审驳回黄德义诉讼请求,黄德义不服上诉,二审法院维持原判。“去年把地收回来了,承包给了村里个人。”王文斌说。

“这桥要是修了,还得感谢黄德义”

浮桥拆了近5年后,洮南市政府计划在浮桥附近架一座便民浮桥。“听到要在秋收前建一个桥,大伙都乐坏了。”振林村一村民说。

“我们现在就是急盼着政府能把这座桥建起来,大家都方便。我们希望建一个结实的、能走重车的桥。”

从黄德义浮桥被拆至今,已经快过了5年。但大家对这座跨河桥的期盼,不止5年。

早前,洮儿河水小,大家都是涉水而过;后来有了渡船,再到黄德义的浮桥。若不过河,这短短的2公里多路程就会变成近40公里的远路,种地几无可能。所以,当时黄德义建桥时,安全村在对岸有地的人都去帮忙,后期他们过河种地、收粮,也都是免费通行。2018年,浮桥拆除后,安全村多数人都将对岸的地承包给了振林村或其他村,放弃耕种。

对振林村而言,多数人尽管没有过河种地的需求,但有了桥之后,去白城市和走对岸亲戚方便。振林村开商店的村民岳国友告诉记者,附近虽有白城和洮南两个城市,但白城是最中心的,它相当于一個十字路口,这里的人往外走,都得通过白城。所以,去白城是很多人走那个桥的主要缘由。

而且,之前黄德义的桥搭起来后,过桥的也不止振林和安全两村的人。振林村两位老人以及岳国友都告诉记者,当时那座浮桥辐射附近五六个乡镇,去白城都从浮桥过。省时省钱,过浮桥比绕路,少走近40公里。

之前,黄德义也发视频讲过拆桥后的影响,其中包括不少人溺亡。随后,洮南警方否认了这个说法。王文斌和刘一德告诉记者,桥拆后洮儿河里确实有人溺亡,只不过发生在河对岸,不在洮南市的辖区,所以不在洮南区统计范围。

其中最为大家熟知的是,一年冬天,有对夫妻开车从洮北区驾车从冰面过河,冰太薄,连车带人掉进了冰窟窿。当时,蓝天救援队也过来打捞救援,最后人没救活。

王文斌说,从这些事情以后,大家就不太敢走冰面了,车和人都不敢走,“多害怕呀”。

2023年7月13日,记者在振林村河岸看到,有重型机械已经平整了一块土地,并搭了一个彩钢房。按照洮南市政府的承诺,约9月中旬,这附近将要架起一座便民浮桥,能走普通农用车和家用小汽车。

振林村一村民说:“我们现在就是急盼着政府能把这座桥建起来,大家都方便。我们希望建一个结实的、能走重车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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