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雪

2023-09-18 22:16叶临之
湖南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刘建国区长爷爷

叶临之

我再次见到钱小略是多年后的刑事法庭上。

故事应从一九九六年的大雪开始,我对那年的印象,是雪下得出奇的大,南方下这么大的雪是历史罕见,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人走出屋没过膝盖,牛刚出栏,鼻子闻了闻,不敢抬蹄往前,从高处看,整个镇活脱脱一笼白花花的包子,还冒热气呢,只是屋上的热气是凉飕飕的冷气。停雪当天,镇上流传起笑话,说下雪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发了烧,中午赶去镇卫生院打针,途中要经过一段五十多米的下坡,雪大,视线极差,看不清前方是路还是沟,人走到这里,稍有不慎就会滑倒,这么厚的雪,老人就滑倒了。到吃饭了,家人也没见他回来,于是前去卫生院寻找,进镇里的坡上,家人发现了他的帽子,人却没见着,家人急着往坡下去找寻,以为下雪路滑,老人准是一路滑到坡下面去了。没料听到家人的呼唤,距离帽子不远的地方响起求救声,老人的家人返回来,找来找去,终于在一堆雪下面找到了老人,好不容易扒拉出来。原来老人踩到坡上的沟里去了,雪太厚,早就没过了沟,老人窝在雪里老半天,一个人出不来,心情如火烧火燎,可是下雪天根本没有人路过。家人找到老人后,他也没去卫生院,第二天雪停,奇迹出现,老人发烧好了,据猜测定是老人昨天摔进沟里时,他急出满身大汗,出一身汗后身体变好了,说不定是雪把病给煨没的,人人都说这雪真有效果,比广州深圳的桑拿都好。

传闻无所谓真假,雪下得大确是事实,不过,雪再大,我们期末考试还是要考的,雪在考完试的后一天才消停,可是雪根本没有融,屋檐上挂满冰楞子,偶尔从瓦槽口“滴答”一声掉落下来。停雪后,孩子们再也经不住黑屋子的漫长禁锢,都到外面活动去了,煤坪、厢坊里站有三两个孩子,男的扔雪球子,女的跳橡皮筋子,声音嘈杂。钱小略和她爸钱伯停在煤坪里,父女俩来卖甘蔗的,他们从镇里的方向赶着板车颠簸而来,钱小略拢着手跟在后头,下暴雪的前后,钱小略都跟着她爸到煤矿生活区里来卖甘蔗,给钱伯打打下手,至于能卖多少,全凭运气吧。

煤坪上的雪没有融,没有扫过雪的地方简直可淹没车辕子,父女俩突兀地站在那,拖了一板车甘蔗的他们特别打眼,父女俩待了有好一阵子了,在距离那群小孩十米远的地方,钱伯时不时吆喝下,后来他不吆喝了,低着头开始和钱小略说话,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声音逐渐增大,只是屋子里做作业的我们没有听清。

“别看,别看。”我趴在窗玻璃上往煤坪上张望,在屋里织毛线的我妈开始招呼。当时,我妈整天都在家,她给工区的工人织毛线衣,也给妇女们织,靠赚点零用钱来补贴家用。相比钱小略家,其实,我家一样穷,我家的平房里烧着火塘,但只有一扇窗有玻璃,其他都是半透明塑料纸糊的,北风一吹,稀拉拉地唱起哆来咪发嗦,不过我家比钱小略家有个明显的优势:钱小略是外地户,我家算是本土人氏。我爷爷给國民党当兵,后来被日本人给俘虏拉去东北做苦力,我爷爷和伯爷爷逃了出来,我爷爷回南方,而我伯爷爷没这么好运,逃命的路上,没了。后来,我爷爷一直在矿山上班,我爸和叔叔们也在煤矿里,煤矿职工和我家一样都是新移民,我家早就把矿山当成了家。而钱小略家就她和她爸,冬天拖着车甘蔗出现在矿山生活区,有时还捎带煤球,全家靠此过活;我家却不同,我爸每月有固定收入,收入不多,着重点是固定,像泉水一样饮之不尽,全家虽说清贫,倒也快乐。总之,谁也不知道钱小略和钱伯是哪里人,据工区的人说是这样的:父女俩漂洋过海,看起来是骑个杀猪的木桶漂流到河这边,莫名其妙地爬上岸来了,镇上和矿区的人没说钱小略和她爸是外乡佬,但心思一眼望穿,好像她父女俩多出来了一只手或一只脚,或者长了巨大的鼻子,抑或长了鹰钩鼻,皮肤上有麻风疣,看起来是怪物,不过,她父女俩很健康,说那话的人态度鲜明,态度只表明:对这家没工作的外乡人不欢迎。

我倒听坊间邻居议论过,说钱伯最早是住煤矿招待所,那时,钱小略约莫三四岁,也就是说,他们父女俩在这生活十多年了,这样看来钱小略就成了拖油瓶。其实,钱小略与我同学,不知她具体年龄,但个头比我高,差不多高我好几块豆腐,我是班上个头最小的,让人叫作“小步头”,钱小略从外地来,和我们一起上初中,能看得出来,她以后绝对不会像钱伯的个子。钱伯的个不高,大着肚子,外形显得富态,有点像他的姓氏“钱”,与古代方孔钱一样圆润。我们生活区里没人敢欺负钱小略。除了她个子高,还有一个原因:她凶,铁凶铁凶的,一般人不敢靠近,尤其是男孩子。平常,她只和女孩子玩,玩跳皮筋、抛毽子,当然,女学生们即使平常和她熟,这时的煤坪上,也是绝不敢靠近和她套近乎的。她确实很凶,男生和她对过走时,她总是觑着眼,隔得远远的,从厕所里出来就疾走,见了男生,看起来还偏着身,以免衣服接触,好像在逃离晦气。这样的情况,我碰到好几次。钱小略从来没搭理过我,她来生活区卖甘蔗,只是顺从她爸钱伯接接钱,并不与买主言语交流。

我仍然趴在窗台上盯着看,明显发生事情了,从他们刚到煤坪,我就看出了父女俩不像以往默契,等到隔壁的王姨带着儿子来买好甘蔗,突然,富态的钱伯训起钱小略来了,砍甘蔗时,伴随着砍的节奏,砍一下说一句,声音压得低低的,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在板车后面的钱小略直掉眼泪,个子高得像大人的钱小略哭起来特别打眼。

“快看快看,她哭了。”随着屋子里本来在东张西望的小孩一说,做作业的人都聚在窗台上面。卖甘蔗的钱伯在教训女儿,声音大得连屋子里的我都听见他骂什么话了,砍甘蔗的声音变得响脆,今天的钱伯真变样了,钱小略呢,哼哧哼哧地抽泣,哭声还不小。

我看了好些分钟,钱小略发现屋子里的我们了,她猛地抬起头看过来,其他人让她一看,赶紧缩起头,生怕被钱小略给看见。钱小略看到了我,不比寻常,她和我对视了好几秒,随后,她看了看掉在雪地上的那沓塑料袋。

“写你的作业!看你作业要做到何时!”我妈看着全屋子的小孩都趴在窗台上,她有点生气。以往的寒假暑假作业,我总是拖到新学期要报名了还没有完成。这下,我妈也听到钱伯教训钱小略,钱伯一口的外地口音,声音越发地大,比起往常说话轻声细语真是反常,我妈一听愣了,训起我来。而我继续趴在窗台,我妈看我仍然不做作业,连忙用手擦着玻璃,把玻璃擦雾了,于是,我再也看不到煤坪,但还是能够听见钱伯手里的柴刀削甘蔗皮的声音,咚咚咚,一下一下传来,听起来像要砍人。

那天意外看到钱小略父女俩的异常,我倒是起了好奇心。他们父女俩离开后,钱伯第二天又来了,可是钱小略没来。整个年底,钱小略都没有来。

学校考完期末考试是领通知书,等来年开学有一个来月。去学校领通知书时,我也没看到钱小略,看着空荡荡的课桌,我想,想必钱小略他们家发生了重大事情吧。平常,就更加见不到钱小略了。钱小略和我同学,但要在寒假里看到她很不容易,原因是她不住煤矿生活区(说是生活区,其实是平民区),她家在距離我们差不多一里路的镇上,在市场后面,也就是陈氏胡同,这里原本属于镇纺织厂集体宿舍,算起来,整个咸家镇只有陈氏胡同才有房租。她们父女俩租了两间平房,按照镇上房子出租价格,约莫十五块钱一个月。我们的中学在市场前面大概二百米的地方,因此,从他们租的房到学校倒是近。这个寒假,我如果要去找钱小略,只能去镇上,但是这么冷的天,下了这么大的雪,雪在有一点没一滴地融,远近的路都成了泥泞地,走过的人满身泥垢,形如丢盔弃甲的衰兵,滑稽模样让人捧腹,我根本不会走一两里泥泞路去找她的,何况,继老人摔进沟里感冒好了的笑话后,镇上还有好些传言呢,弄得人心惶惶的。

其中有一个传言最瘆人,说的是经常来生活区下盲棋摆残局的小二子在和人贩子合作。对于人贩子,镇上的人时有耳闻,有人说人贩子戴副墨镜,常常在黑暗处出没,趁小孩子放学回家在巷子行走落单时,他们便把小孩塞进吉普车里,然后一路往南方跑,拐到海边,偷渡到很远的老挝、越南。他们把小孩拐卖去干什么?摘取小孩器官,进行器官买卖!听起来就骇人听闻,这可真够坏的,不过,依小二子一直以来的行迹看,不像人贩子,作为没钱的穷人倒货真价实。小二子是光棍,我小时候他就在这一块,原本在镇上下象棋摆残局,有生意了和一两个斗狠的镇民吵吵嚷嚷,平常大多数时间都干缩在墙角里,咬着根喇叭烟发着呆;有时,他也会来煤矿生活区摆棋,煤矿的职工多,月底煤矿发放工资,职工干瘪的口袋里有点银两了,生活区那仅有的小饭馆里坐满了喝酒后神志不清的人,小二子就凑过来和他们赌输赢,趁机捞油水。下棋时,小二子会摆些“圈套”,让人家赢一两回,但整体来说,他赢多输少,不过谁也拿他没办法,输了棋,只好狠心掏钱给他,时间一长,小二子成为矿山不受欢迎的人物,为什么叫小二子,得名于他的不务正业和坑蒙拐骗。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小二子不像坏蛋,至少在我们眼里还慈眉善目的,闲时他会教教小孩下棋,男女都教,手把手地。不过,小二子在这年末消失了,这时开始有了他是人贩子的传言,我们再也不敢轻易出门。

再次见到钱小略是在第二年春季开学。其实开学那天,钱小略没来报到,班主任还询问过,问有谁知道钱小略家的地址,到初二不上怪可惜的,虽然广播说中专也不安排工作了,但是再过四五年就可以考大学。这时,班上两名最调皮的男生自告奋勇地说:“钱小略家住在市场的后面,和吸粉鬼一起住。”“老师,你别去,那里经常有人吃粉面呢!”说话的男同学分别坐在钱小略左右,平常也不见干什么正经事,班主任觉得受到学生的挑衅,也不再接话说要去做家访了。不过,这两名男同学的话确实为真,那时,镇上暗地流行起毒品交易,我们三四万人的咸家镇为这,确实有不少人慌兮兮的,那时,咸家镇上烂人云集,像下盲棋的小二子这样的人多的是,这些烂人平常集聚在市场旁边,至于吃白面的那些人,听说有用注射器的,有干吃的,前一年市场后面的茅厕里还死过人,听说是注射死的,之前还有一年,吸毒的人缺毒资,他们看准了市场里那个看起来妖娆和富裕的时髦女老板,女老板承包了市场里的杂货铺,负责市场杂货销售,一天夜里,烂仔们对她搞起绑架来,惊动了区派出所,一查案,绑架的人跑了。

钱小略直到上课后的第三天才来学校,那时我们都上完了一篇语文课文。她来学校的时候是上午,我们正在上几何课,数学老师拿着三角板正面对黑板画直线,钱小略从教室后门悄悄进了教室,等到她坐到座位上,数学老师才发现她来了,不过,也没有中断讲课,继续讲“经过两点有一条直线,并且只有一条直线”。那时,我们都不知道钱伯前天来过学校,为钱小略请过假。钱小略回到学校,直到下午快要放学,我才见到她——她个子高,坐在后排,我看不到她。

开学一个星期后,钱小略专门找我谈了次话。她是在男同学的人群堆里找到我的,那时刚开学,天气还乍寒乍暖,我们虽已是初中生,但相比渐渐成熟的女同学,男同学们总是显得幼稚,天气冷的时候,仍然像小学生一样玩人堆人的游戏,对于成绩不错的我来说,本来我不屑于这种幼稚游戏,认为是烂学生的专利,可是那阵,我需要和同学搞好关系,所以非常乐于参与。那天上午的第三堂课前,有十五分钟的休息,男同学一下课就疯狂地跑出教室,玩起人堆人,那三五分钟内,喧闹震天,我人矮力气薄,被挤在走廊角落的最里面。钱小略就站在不远处,当看到我从人群里好不容易挤出来,她还投过来一个轻蔑的眼神。

我没意识到她找我有事,朝教室门口走去,钱小略叫住了我:“站住!”我没有想到她在叫我,回过头来看她,对她叫我站住觉得不可思议,很像电视里播的被鬼子叫住要马上搜身一样。钱小略看着回过头来的我,她也怪不好意思的。

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呵呵,有事,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她一说我就脸红,我朝旁边张望了下,我怕周边的男同学起哄。我说:“没事我就走了。”

钱小略急了,她伸出手来拉了下我的衣袖,说:“你过来。”

旁边的男女同学都注意到教室门口的动静,眼神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在一起!”

“在一起,在一起,钱同学,赵同学!”

他们喧闹起来。

见状,钱小略紧张了,她有些犹豫,原本牵着我的衣袖的手松开了,她径直下教学楼去,放弃了找我谈话。男同学们的喧嚣声渐渐远去淡去。也许,男同学们看个子高的钱小略没有出现羞赧的表情,而我一脸懵懂,应该并无男女早恋的事情,所以他们不再嚷闹。而我被钱小略一拉,顿时紧张坏了,不知何处能躲藏,竟然也去了教学楼下,也许是因为尿急。

我往学校后花园的方向奔去,男女生厕所就在学校后花园里面。我没有意料到的是钱小略也在后花园,当我从男厕所出来时,她也刚从女厕所里出来,特殊情况下,我又被她逮了个正着。

我和钱小略一前一后走在学校后花园通往教学楼的小径上,学校后花园里有无数条小路,为了避免让人看到我和钱小略走在一起,我专门挑了最为隐蔽的一条小路,路在花园的中央,那里有一个表明共青团团员爱祖国的圆形水池:水池旁边有彩色碎石铺的红五星,还有镰刀,红五星旁边有很多木芙蓉和玫瑰花。到了春天,小径旁边的花木们业已苏醒,冒出绯红或者鹅黄的嫩芽,有的抽出白绒绒的小叶,而一些垂柳浑身上下披着白色的芽头。它们让我和钱小略都觉得周边没人。站在一颗红五星旁边,我停住了脚步,在早春的花木中,我确实瞟了下钱小略,而且我猛然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钱小略其实很标致,而且,她的身体还奇奇怪怪地发育起来了,有些不同于男生的优美线条出现,无论是脸蛋还是腰。这让我能觉察到生命的强烈萌发,我更加不敢看向她了。但钱小略跟在后面,我知道她有事,如果我不说话,她肯定是不会说话的。我看着后面的钱小略,挑话说:“去年,你爸怎么你了?”

“没怎么我,就是他说我不应该去找刘区长。”

“我们煤矿的刘区长?”

“是的。”

“你为什么要找他。”

“为了我爸,我爸原本是招工来的,是他给卡住了。现在,我不去找他了,我要去找别人。”

她不去找刘区长,那么找谁呢?不过,钱小略已经让我刮目相看,她还只有十四五岁啊,竟然干起大人的事,可是在我看来,她哪能打理大人那些复杂的事呢?

“你为什么找我呢?”

“我听说过你爷爷,刘建国去过你爷爷那里,你们肯定和他很熟,还有,去年你为什么看我?看稀奇吗?”

“我们和刘建国不熟。”我说,“谁看你,你不是在哭吗?”

“我就不能哭?你说,你们这里的人是什么意思,想赶我们走吗!”

“也没这个意思吧。”

“还没这个意思,哼哼,刘区长也真是可以。”

“他又怎么你了?”

“下流胚子!”

钱小略把我堵得说不出话,还没待她说完,我就慌张地跑了。在学校的后花园,这里是靠近男女厕所的地方,在这里女同学骂某人下流胚子,这样的骂人的话真是敏感,我逃跑是生怕别人听见,以为她在骂我是下流胚子。我慌不择路,短短的两三分钟谈话就结束了,不过,我也好像懵懂地知道了钱小略找我谈话的用意,至于她为什么想找我说话,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吧。

这回谈话以后,钱小略都没有再找过我。一九九七年的春天,除了钱小略找我谈话留下深刻印象,没有给我留过太多记忆,如果要说对那年春天的印象,还是关于镇上的烂人,比如有个人晚上玩同花顺的时候让派出所给抓走了。至于玩盲棋的小二子,春天又回来了,小二子依旧在镇上,只是矿工们再没有钱来找他玩那些纯粹浪费金钱和时间的骗人把戏,镇上的传言起来后,大家还真以为他是人贩子,小二子生意渐淡,从此,这个身材干瘦的人看起来像一个摇摆的纺锤,在矿山和镇上来回走动,做着没有用处的无用功。

这年的春天看起来很短,前一个年份雪下得太过漫长,本应是未来春天的部分好像也由它占有了。钱小略突兀地找我谈话后,学校后花园里的花木好像一下子全冒出正常的绿,夏天就来了。比起短暂的春天,那年的夏天开始得早,知了不停地叫,让春末也看起来像夏天。为了我爸的事,那个夏初,我竟然去过一次“下流胚子”刘建国家里。

提起见刘建国,倒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劉建国是工区的区长,职权很大,他来我们中学做过报告,老师校长都毕恭毕敬的样子。之前,刘区长看过我爷爷两三次,他来拜访我爷爷完全出于工作需要,他每次去的时间都不长,每次和我爷爷稍微寒暄几句,留下一份慰问金就走人,唯独有一次不同,就是一九九七年正月初六,我去我爷爷那里,我在那里碰到了他。刘建国稍显肥胖,个不高,不多的头发光滑、后拢,一看就知道是做官的人。刘建国是来拜访问候我爷爷的,我这时因事来找我爷爷,只敢站在门口的背光处,人不停地晃,在屋子里的刘区长看到了,他询问门口的孩子是不是您孙儿,我爷爷点了点头,又摇着头说:“是啊,可是这么大了也做不了事。”刘区长表现得很是欢喜的样子,忙招呼我进去,我走进屋子,刘区长当着我爷爷的面,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给我,“来,压岁钱,以后叫伯伯。”刘区长说。

这回刘区长的拜访给我家里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印象全部来自于他的压岁钱。当我揣着刘区长给的百元大钞回来交给我妈,说是镇上的刘区长给的,我妈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对于她来说,这可是了不起的数目。为赚回一百块,她必须打四件毛线衣,相当于我爸在煤矿下井七天;这一百块,她可以在镇上的市场买上十五斤肉,还能捎带上一双崭新的鞋;镇上寻常人家给压岁钱一般是给两块、五块,绝少十块的。晚上,我妈把这事告诉给了我爸,我爸也是半天没有说话,他内心肯定是受了很大的震动,而且让他牢记在心了。

到了这年五月份,恰好我爸遇到了一件大事,因为众所周知的事情,我爸焦头烂额,时不时地关起门来和我妈商量该怎么办。早在去年底,矿山的人事部门就透过风,煤矿大部分矿工将完成改制,很大部分人将失去上班的机会。这时,我爸瞄准刘区长对我家的关心,他觉得有必要找上门去求求情。我爸找刘区长时,他就把我当成了成功的希望,他希望带上我一起去刘建国家游说。

这年五月末的一天早晨,星期六,上午八点,我还窝在被子里,我爸就走过来了,催促我起床,跟他去找刘区长。但对于这样的事,我很是抗拒,至于抗拒的原因,还是受了钱小略的影响,自从上次听过钱小略在学校后花园里说过的话后,我心里留下了阴影。我迷迷糊糊不为所动,我爸生了气,他扒开被子把我拉下了床。

就这样,我在不快中和我爸去找刘区长了。我爸去的是他家里,毕竟他想说的在他看来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在办公室里不适合说。刘区长住在镇上,位置在区政府的后面,那有几栋单独为干部修建的单元房,刘区长就住在这里。我们打听了好一阵才找到刘区长的家,刘区长家在最里面单元房的二楼,我们到了那里敲响了他家的门。幸运的是,刘区长开了门,看见我和我爸站在门口,他还把我们迎了进去。我爸赶忙弯腰,鞠了个差不多九十度的躬,才带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在刘区长家里,我第一次见识富人生活,这可令我们开了眼界:客厅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地上铺着小块的乳白色瓷砖;抬头去看,白色的客厅天花板镶了金色花边一样,天花板正中还挂了盏璀璨的吊灯。我和我爸恭恭敬敬地坐在那张宽沙发上,沙发既舒服又绵软,沙发旁边是一张矮小的实木桌子,米黄的颜色,上面摆放一花形碟子,花形碟子里搁着些糖果,除了三两颗玉米糖外,其余的都是价格昂贵的牛奶糖。我们坐着的沙发对面是一台大彩电,里面放着热播剧《真情告白》。

刘区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还给我爸沏了一杯茶,我爸坐在沙发上噤若寒蝉。

“区长,我本来不想来打扰您,有件事很重要,关系到我全家,我就……”

“没事没事,好说好说。”

“煤矿那边的事是您管的,您要管管我。”

“好的好的。”

“我的事,您看呢……我就是为这件事,区长您应该知道的,如果不是它,我就不来了。”

“好说的,好说的。”

“这次,我把我小孩也带过来了,您看。”

我爸忙招呼旁边的我,让我叫刘区长刘伯伯。

我叫了刘伯伯,刘区长眉开眼笑,他到那张实木桌子上抓了一把糖,塞到我上衣兜里。其实,我已经是初中生,早就不喜欢吃糖了。刘区长塞糖的时候,我爸又忙不迭地推辞,嘴里说:“够了够了,区长,您太客气了。”他不敢去抓刘区长那只塞我糖的手,与面对我小姑、二姑时的随和有天壤之别,这里蕴含着诚惶诚恐。

“我挺欢喜他的,他读几年级?”

“初中二年级了。读书还行。”

“初中二年级?那他班上是不是有个女同学,叫,叫……”

刘区长说到这不再说话了,他看了看我。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也不敢猜,但是我还是点了头,在家里我爸交代过我,在这里凡事只需点头就可以。

到这里,刘区长吭了一声。

我爸赶紧说:“哦,区长,您看我……”

“你好说的,革命后代,理应照顾嘛,老爷子我很佩服,能从东北的死人堆里逃出来,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啊。唉,像他这样的老人家太少了。现在像他这样的太少了。”

我爸不住地点头,他听老爷子讲述往事不知多少回了,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但他读书少,经过鬼门关的我爷爷显得和他有不少的代沟,每次我爷爷讲完要他谈感想,我爸挤不出半个字,急得我爷爷大骂:“咳,娘个×,又白讲了。”骂完后,他开始叹息。总之,如果我爷爷是英雄的话,我爸就是一颗普通的螺丝钉。

刘区长说完,我爸赶紧问:“区长,您看我呢。”

“好说的,回家等消息吧。”刘区长思考了下,吐出几个字来。他回过头来看一旁的我,说,“你吃糖。”

我吓得胆战心惊,只敢继续拼命地点头。在刘建国家坐了大概十来分钟,我爸也是如坐针毡,他觉得可以走了,他说:“区长,那我就放心了,我不打扰您了。”

“没事没事,常来坐,反正我夫人也不常住这里,你和小赵过来就是,常来坐。”

“区长太客气,那不打扰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爸又是鞠着几乎九十度的躬,带着我从刘区长家轻轻退出来了。出来后,一路上感觉他都在气喘吁吁,他被刘区长家的世面吓得不轻。回到家里,他就向我妈讲述他看到的刘区长家:“白花花的地板,铺着瓷砖,一块要一斤猪肉价格,连厨房都铺着,那要多少条猪啊;天花板上挂着五彩光芒的吊灯,看起来白花花的,像电视里播的一样,看久了眼睛都发花;我们坐过的沙发,就像国家领导人坐的,白净整洁,坐上去软塌软塌,摸上去手感很好,我从来没有坐过这么舒服的沙发;他们家盘子里的糖都是奶糖——牛奶糖,牛奶的奶,我们的孩子吃过五分钱一颗的吗,都是一分两分,刘区长家的,我猜一颗至少要一毛钱;还有他家的大彩电,看起来足足有三十英寸,这么大的彩电,你在其他人家里见过吗,那个清亮,真是气派啊,啧啧。”

父亲吹嘘在刘区长家所见,我妈赶紧地问:“那你工作呢,有着落了吗?”我爸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头:“刘区长都发话了,说我的事好说好说,那么,应该没问题,他还招呼我喝茶哩,刘区长真好说话。”

到这我妈没再追问,可是我爸突然转过头看向我了,他咕哝道:“你班里的女同学?她家也要解决工作?”

我吓坏了,我不敢搭理大人们的茬,逃得远远的,逃跑的路上,我愈发心慌起来。我逃到了角落里,我是又回想起钱小略找我后,她拉我到学校后花園讲的事来了,就她说的事,虽然前言不搭后语,让我听得糊里糊涂,并不明白她讲的话,但她说的这事关系到刘区长刘建国。这让我觉得蹊跷起来,钱小略跟我说刘区长是下流胚子的事,到底又是怎样的呢?钱小略是不是遇到了怪事?我慌张地下意识地去掩嘴,好像内心的话已经被人听见,我知道下流胚子是怎么一回事,那是关乎流氓与不流氓的事情。

后来,我才明白钱小略在学校找我,是为了老实巴交的钱伯,她好像因为刘区长对抗起全镇。至于当时,我以为她找我,可能是无人找她说话,这都怪我想得简单了,当时的我除了书本知识学得好,熟悉英文字母囊括的令其他人很是头痛的单词,对于社会上的事物却看得迷迷糊糊,实在难以弄清她的本意。

后来,我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钱小略。事情不简单的一个苗头是,钱小略时不时出现在矿山生活区。这时,钱伯仍旧在卖东西,每天来一次,钱小略却都不帮她爸卖东西了,她从镇上到矿山来,也不知道为了干什么。对于钱小略出现在矿山,刚开始我并不知道钱小略的想法,后来被她唬一大跳。

钱小略盯上了我七十多岁的爷爷!

钱小略跟我爷爷打得火热,那两三个月间,她每个星期都来两三次,也不知她从哪里打听到的我爷爷的住址,总之,她时不时出现在我爷爷独居的屋子里,好像对我爷爷这退休多年的人格外关心起来,今天来搬下煤球、扫下地,明天来挑一担水,也不像是在做三好学生,看得出来她对我爷爷充满崇敬,她总是叫赵爷爷。而我爷爷呢,自从我奶奶去世后一直独居,我爸妈以谋生为主,有时疏忽了照料他,我爷爷年老体衰,见莫名来了个小女孩既愿意听他讲故事,又常帮他扫扫地挑挑水什么的,他高兴得合不拢嘴,知道她是老实巴交的钱伯女儿后,他更是把钱小略看作孙女了,时不时塞给她饼干、苹果和梨子,后来还干脆叫起她钱孙女,让她以后多来,别客气。

对于我爷爷来说,他有了倾吐对象,一天,他跟钱小略说起他在东北的逃命,这些事以前我就听我爷爷说过,可谁也没放心上去。他对钱小略说,他和他哥哥被拉到东北鸡西的煤矿上工,为了保命还杀了人,杀人是这样一回事,被抓到东北拉煤后,他和他哥哥一直想逃回南方,兄弟俩一直在谋策如何从煤矿逃回来,但是他们身上和衣服上都有编号,还有日本人当监工,晚上逃跑都不容易,更别说白天了。终于,他们想出个法子,兄弟俩打算从卸煤口逃走。有一天上工,他们在巷道里忙到快晚上十二点了,我伯爷爷拉着两百多斤的铁皮斗去巷道的卸煤口倒煤,发现卸煤口堵住了,逃跑是不可能了,我伯爷爷跑到挖煤端,对监工的日本人说卸煤口堵住了,日本监工气坏了,叽里呱啦地训了一顿,就跟着他去卸煤口。我爷爷一直站在卸煤口试图疏通它,日本监工一见,甩起皮鞭狠狠地鞭笞兄弟俩,又叽里呱啦地训斥,我爷爷气坏了,一生气,把监工连人带斗推进了卸煤口,黑魆魆的卸煤口,监工惨叫一声滚下去了。这下坏大事了,兄弟俩只好逃,从其他地方跑根本不可能,只能从四五十米高的卸煤口跑。他俩用撕烂的衣服和皮带栓着往下吊,连滚带摔,好不容易爬到卸煤口下面,到下面时,发现摔下来的监工被锋利的篾纤给戳烂了,他俩想尽一切办法,从口子里连滚带爬,还是从卸煤口子里逃出了矿井。出来时,兄弟俩赤身裸体,手是黑的,脸是黑的,身子是黑的,满身是伤,他俩往与煤矿相反的方向逃,足足跑了一晚上,天快亮时,碰到一条船,他们逃到了船里……有一天,我爷爷眉飞色舞地说到这里,我在门口闪了下,钱小略看见我了。而说到这,我爷爷说,说累了,下次再讲。

故事到此暂停,我爷爷没讲完的故事引起钱小略的好奇,她找上了我,当然,这也许是她找我的借口——她绝不会只为听故事。钱小略叫住我,还是在上次她叫我的教室走廊上,这回是在下午第二节课后,我刚从教室出来到走廊上,钱小略就堵住了我。她好像在走廊上特意等我。而那时因为她之前讲的那些事,我对她既怕又觉得不可思议,何况上次我还跟我爸去过刘区长家一趟,我更不想掺和了。而且,我内心还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我反对她继续去我爷爷那里,她肯定别有目的,总之,对于她这次自作主张地堵住我,我很生气。

“钱小略,你又是干吗?”

“你爷爷说的是真的?”

我没有回话,也没有奔下教学楼去。我怕她重施故技,像上次一样被赶去没人的学校后花园,然后找我问话。我转身走进了教室,见我没回她的话,钱小略也不吭声了,她低下头去一时在寻思着,也没有像上次一样,大胆地对我大喝一声:“站住!”钱小略找我谈话,还是像上次一样让周边同学看在眼里,只是他们从上次的大笑转变为讪笑。

我以为事情应该差不多完了,但我逃避的法子没有奏效,钱小略有的是办法,其中还不包括现在她经常在我爷爷那里。

有一天,就在我从学校回矿山的路上,走到镇中心的小广场,我被下象棋的小二子吸引了。这时的小二子不下残棋了,传言出现后,镇上来找他下棋的人已经绝种,连和他搭话聊天的人都没有,大概是穷则思变,小二子不再摆摊玩象棋,而是换了种新发明,赚钱的对象从大人转移到了初中生和小孩身上。他发明制造了一种木盒,木盒里有颗玻璃珠子,弹珠子的人需要出五毛钱,通过弹力把木盒里的珠子弹到一定的刻度,然后珠子往另一刻度落下来,每次落下来会砸中下面一个空当,空当里对应的是不同的钱,少的有一毛二毛,多的一块两块,最多的十块,但砸中难度极大,当然,珠子砸下来可能什么没有。小二子把他的新发明摆在了镇中心的小广场上,刚开始,因为以前传言他是人贩子的原因,没有人找他,也没有多少人信,小二子也是急中生智,他找一个读六年级的小学生玩了一把,结果小学生连赢了三把,这时想赢钱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后来,聚集的人里不只有小学生,还有初中生,甚至一两个成年人,几乎每人都试了一把,玩的人有赢一块的,有五毛的,到了后面随着人数增多,玩的人又是赢少输多,可是,玩过的人总是不甘心,觉得一定能够赢,他们仍然要玩,可是弹完珠子又只有掏钱的份,不到个把小时,小二子赢了差不多二十来块钱,他高兴得抻起衣袖,干瘦蜡黄的脸上堆满笑容——那笑容能夹碎核桃,豁牙的嘴咧起来,黑洞洞地露出唯有的三颗牙齿。

看到小二子弄出这么大动静,我也是实在禁不住诱惑,钻进人群里看热闹。人声鼎沸的人群里,只见花花绿绿的票子递过来递过去,看得人一阵迷糊,也不知看了多久,晕头转向之际,就在我想要回家时,抬头一看,不好!钱小略正在我对面盯住我,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下,我心里说坏了,不过,我知道她确实是有事,否则她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说话,但是我正在恼怒中,见钱小略在人群里正看着我,我开始撒丫子就跑,而钱小略在后面追,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别跑!”

周边尽是看小二子赢钱又想创造奇迹的人,根本没人注意有人追我,我从镇中心小广场的火炬英雄雕像旁边起步跑,一直奔向矿区,从镇上往矿区,首先要经过前面那位老人摔倒过的下坡,然后就是卫生院、大煤坪、过磅房,过了大煤坪就是矿区范围,过磅房后依山建有一片煤矿用房,有礼堂、办公楼,还有澡堂子。其中,礼堂对于我们来说太严肃,这是区领导、煤矿领导开会做报告的地方,除了开会做报告外,就是学校每年一度的元旦文艺汇演,平常有时还会放映一些电影,偶尔有一两部香港武打片;对于我们来说,澡堂子最有名,我和我爸来过这里不知多少次,在水雾氤氲里,每个人都脱得光光的,然后跳入滚热的水里。过了澡堂子就到了矿工集中居住的生活区,这里一条条的胡同四通八达。

我过了那段五十多米的下坡后,远远地把钱小略甩在后头。就在我到达我们的生活区,正在为甩开钱小略而得意扬扬,站在平房区里面的一条胡同里气喘吁吁,钱小略却出现了。她站在胡同的尽头,在那等着我。她对于这里如数家珍,她肯定是操了近道提前到达,我彻底傻了眼。

“叫你跑。”钱小略在那边得意地喊了起来。

我说:“你真是阴魂不散。”

“你才阴魂不散。”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只好干脆挑明,企图让她放弃。

“你的事和我們无关。”

“比起你爷爷,你真差劲。”

“你才差劲。”

“呵呵,这么胆小。我是好心提醒你,以后你还要感谢我。你以为你爸没事了吗?你以为你成绩好就没事了吗?”钱小略在后面喊起来。

“又不关你的事,关你屁事。”

“还不关我的事,你是助纣为虐。”

“你瞎说!”

“你就是跟他一伙的。”

“你为什么跟着我,你才跟他们一伙。”

“嘿嘿,你还狡辩,你赌钱,也是流氓。”

“你都不知道,你瞎说!”

“看我瞎说,你就知道了?等你知道了,你就晓得我有没有说错。你会看到的,到时你就知道我有没有瞎说。”

“你瞎说!”

“呵呵,你看看你爸还有工作没有?你就等着吧,你以为你知道。”

……

我一鼓作气,本想和钱小略好好辩一辩,就她屡次找我做个了断,可是说到这,钱小略不再跟我争了,她转头走了。倒是她刚才说的一连串话,诸如“流氓”“差劲”“赌钱”“你以为你爸没事了吗”唬住我了,让我一时傻了眼。

还真让钱小略给说中了。

她猜中了我爸的事,后来矿山改制的结果浮出水面,我爸变得垂头丧气,煤矿管人事的找他谈过话,谈话内容大致是以后市场经济了,煤矿生产和管理都要面向市场,所有职工一律平等,人事要他做好心理准备。看来上次找刘区长没有起上作用。这给我家带来很大的震动,我妈因为我爸的即将失业变得惶恐不安,她慌了,以前虽然煤矿工人工资不高,但她还可以赚点零花钱补贴家用,但现在主心骨没了工作,她甚至都不清楚该如何安排以后的生活。为了我爸在煤矿继续上班,她已经和我爸吵过,我妈让我爸去找领导说明家里的情况,可是我爸自从找过刘建国没用后,再也不想走这条没有希望的路了。

过了两天,我妈又催促他想办法,我妈开始哭,她哭得真是伤心,当仍然没有达到她预想的效果时,干脆往地上一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知道家里发生大事了,只好连忙去我爷爷的屋子里把他喊了过来,等把我爷爷叫过来时,我爸和我妈已经揪打在一起,碗筷、锅铲扔得地上到处都是,等看到我爷爷,他俩才住手。

我妈披头散发,她叫嚷着:

“赵全友,反正你不想过了,我也不想活了。”

“明天就去离婚,反正你也不要家了。”

我爷爷在旁边听着,嘴唇气得发紫,用拐杖一直不停地敲地。一贯不太爱说话的他也说起狠话来。他首先问:“你们找过刘建国吗?”我爸去找过,可是他不好意思回答,我妈只顾自己哭泣,我只好难堪地替我爸点头:“找过了。”

一听我说找过,我爷爷勃然大怒,气得直骂:“娘卖×的!领导说的话不算话,算什么领导?”骂完后,他开始历数陈年往事,说刘建国和提前来矿里上班的刘矿长都是他部下,他辛辛苦苦带了兄弟俩十来年,可是,他退休下来,刘建国就听不进话了,悔不该提拔了他,他弟弟也是,一连提了好几次,他的提拔奠定了兄弟俩后来的基础,在他七十岁的赵二金看来,真是一只白眼狼!我爷爷又开始哀叹起自己,他说要不是战争年代有枪伤,一年大痛两次小痛无数,这致命的痛导致他五十多点就退了休,如果他身体好点,家里就不至于成了这样,矿山就不会这样坏,就不会有遣散工人的机会,真是让没娘养的贪官污吏给搞坏了!以后刘建国再来我们家,假仁假义地来看望,我会用拐杖打走他!

我爷爷发起了狠,骂了好一阵,他倒是骂累了,他的骂只带来唯一的效果——制止住了我妈的哭闹。我爷爷骂完后,发现无济于事。我爷爷唉声叹气,他又回想起刘矿长,印象里,刘区长爱耍弄权谋,刘矿长看起来本分很多,现在权且死马当活马医,他用拐杖敲着地,说:“去找刘春明,快去呀。”

我爸没有行动,他觉得一切忙活都是白搭。

我爸妈吵架闹哄哄,令一旁的我尴尬和难受,在我的记忆里,这可是他们第一次吵架,而且发生这么大的爭吵。我爸妈吵架让我难过了好一阵,也让我冷静了下来,我又想起班里的女同学钱小略,这让泄气的我决定找她商量一下。

现在除了在学校,平常见到钱小略倒是容易,我是在我爷爷那见到的钱小略。自从上次我爸和我妈吵过架后,我爷爷一回到他住的平房里,就病倒了,而钱小略来得是时候,她放学后开始来照顾我爷爷。

钱小略好像知道了我家的事,我站在我爷爷的平房外看着在做义务劳动的她,她走了出来。钱小略一反常态,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揶揄我,而是认真地听我怎么说。我当然是狼狈的,不知怎么开口说话,但这关键时刻,我必须开口说话。

我说:“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爸的事的?”

钱小略说:“还要问吗,我爸就是典型。”

我说:“你爸怎么典型了?”

钱小略说:“十年前,我爸是被招工来的,如果没招工来,谁愿意来这里?刘建国就是下流胚子。”

这我知道,钱小略和钱伯来了这里,他们父女俩忍受了很多白眼。我问:“然后呢?”

“然后每年叫我爸等,我爸为来这里,连我妈都跑了,可是我爸等了两年三年,等了八年九年,我爸一直不甘心,又没了去路。”

“哦。”我心里明白了,去年冬天下大雪时他们父女俩在煤坪上拌嘴,莫非为了这事?

“那怎么办?”我问。

“还能怎么办,只有去争取,我现在改变方法了。”

“方法?”

“现在,我只对付刘区长刘建国,走着瞧。”

说到刘建国,我难过地低下了头,我说:“我家的情况,你应该知道了。”

钱小略说:“你敢不敢?”

“敢什么?”

“跟我一起做。”

“现在能起什么作用?”

“你就按我的要求去做就是了。”钱小略信心满满。

钱小略首先要求我写一封求助信,以学生的角度叙说家里的困难,急需父母有一份工作,否则家破人亡,写好信后带着,星期一上午去矿领导刘矿长办公室找他,她要求我和她一起去,她说,这是胜利的关键一步。选择星期一去找刘矿长,名义上是我和她逃课了,实际上是为家里争取权益,还可以制造一种悲情气氛,而且,这事越快越好。

我心里吃惊,钱小略真是不简单啊,这样大胆的计谋,恐怕连大人都无法想出来。我本来拒绝逃课,我从来没想过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来,如果发生在以前,我肯定会让我的答应惊呆,现在,我不能不考虑随之到来的残酷事实,我必须答应钱小略。于是我们约好礼拜一上午九点去刘矿长的办公室。

星期一一大早,我就出门了,真是大太阳天,我吃完早饭假装着去上学,困居在家的父母也没发现异样。刚过去的星期天,我花掉整整一天写好了求助信,我带着信在距离礼堂不远的地方等钱小略,煤矿办公楼就在这里,差不多九点,钱小略果真出现了。一见面,她就问我,信写好了没有。我紧张地点了点头。我紧张并不是因为信,而是我虽然知道煤矿办公楼是哪栋红砖房,但从来没有进去过,也不知道刘矿长的办公室具体在哪,之前,领导办公室是禁区。钱小略说,这样吧,我们在楼里一间间地敲门,刘矿长我们不认识,不比刘区长来学校做过报告那么认得,但兄弟俩总是有些挂相,而且,我们运气总不会那么差吧。

我们走进办公楼所在的三层红砖房,这是栋长方形房子,我和钱小略走进里面,楼道里极为寂静,看起来没人,却时不时听到楼层里被放大的脚步声,我们每走到一间办公室前,就对着蒙了铁锌皮的办公室门敲一下,问:“有人在吗?”我们一间房一间房地敲,煤矿领导看起来好像都没有来上班,即使我们明显听到里面有人也没人开门。我们走了两层也没人开门,走到第三层的时候,我们差不多绝望了,但钱小略决定还是敲完三楼所有的门。

敲到最里间的时候,奇迹发生,有人开门。门开时,我们吓了一跳,开门的是一个头戴灰色鸭舌帽的中年人。他开门时,也是怔了下,当看着两个初中生站在门口,他朝楼道里左看右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你俩找谁?”他问。

“我们要找刘矿长。”钱小略说。

“我就是。”

我在那抖索,钱小略说:“矿长,我们是要找您,我们家里遇到重大困难,都与煤矿有关,我们反映情况。”

他一听,就让我俩进门了,还让我俩坐在屋里的长椅上,钱小略拿出求助信,用手肘了下我,让我从书包里掏出求助信。刘矿长接到我们递过来的信纸,戴起眼镜看了起来。对于写信我是极为自信的,在班上,我是作文能手,用钢笔写的字迹很是工整;钱小略的功课做得一般,她的作文还行,写得马马虎虎。我的求助信是这样的:

尊敬的刘矿长与其他领导:

你们好!

我们是大建中学初二(三)班的学生,我叫赵明明,打扰您,真是对不起。我必须对你们说说我家里的基本情况,向您反映事实。我是老英雄赵二金的孙子,煤矿原来的职工赵全友的儿子,前不久,我听爸爸说,他将失去煤矿的工作,不能再来煤矿当一名光荣的下井工人了。对于别人家来说,失去工作可能不是大事,但爸爸是我家里的主心骨,我妈和他吵过两次架了,我妈急得摔坏了家里所有的碗,而且,他俩都闹到要离婚的份上。我爷爷也是被气得病倒了,已经病倒在床上好几天,我家将彻底完了,这样的结果我不敢再想,说不定我爷爷很快要没了,好好的家也没了,下一步是我失学,从此成为流浪的人。

刘伯伯,煤矿里的其他领导,我不想我们就这样完了,我才十四岁就完了,我爸爸必须有工作,继续奉献他作为煤炭工人的光和热。我想,你们肯定知道我爷爷和我爸爸的,我爷爷是英雄,我爸爸是老实巴交的螺丝钉,他们一直勤勤恳恳,在不同的工作岗位做着重要的贡献,我想你们不能忘了他们,置我们生死于不顾的。现在到了关系我们全家生死的关键时期,麻烦你们再研究研究,求求你们,成全我爸,成全我们吧,我不想变成孤儿,我不想我爸和我妈离婚。以前,我就听我爷爷说过您的光荣事迹,知道您是好人,我想您作为好人一定会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帮助我们,肯定能挽救我们家的,帮我们解决困难。

再次求求您,救救害怕的我们。

敬礼!

赵明明

大建中学初二(三)班學生

刘矿长拿着我的信看了很久,越来越严肃,后来干脆两手端起我俩的信看起来,一左一右,一会儿查看下左面的蓝色钢笔字,一会儿瞟一眼右面的黑色钢笔字,久久没有把我们的信放下来。这时我想起了信上的语句,因信生情,从哼哧着抽泣,最后竟然哭起来,钱小略也哭了。这让我没有想到,虽然她曾经在煤坪上的哭给了我深刻印象,可是我以为她是很坚强的人。

“唉。”刘矿长终于把我俩的信放下来了,又看下我,再看下钱小略,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目光停留于我,过了会儿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钱小略:”你是钱清华的女儿?”

钱小略点了下头。

刘矿长停顿了下,他又拿起信,表扬起我们:“你们的信都写得很好,你们很不容易。”

可是,我们心想这是“表演”,没有中断我们的哭声。刘矿长开始安慰起来:“至于你们信上说的,我们会认真地研究,钱清华的问题,嗯,也在认真考虑范围内,其实这事我早就知道了,钱清华也来反映过几次,对于赵全友同志,我们肯定会处理。你俩真不容易,按信上说的,你俩还是同学吧,对了,今天是星期一,你俩是逃课一起来的吧。”

我俩继续哭泣。

刘矿长说:“那好,要不你俩先回去,去学校上课,你俩反映的你们的爸爸他们的事,我们会好好处理,一定给个满意的答复,好不好?”刘矿长也是让我们的哭泣弄动情了,他摘下眼镜来,盯着桌子看了很久,他的表情凝重而愤怒,过了一会,他把信收到抽屉里,站起来重复说:“你俩先回去,你们爸的事就交给我们,我们会好好解决。”

钱小略策划的苦情戏奏效了。

我们从刘矿长那回来没多久,大概是第三天,我爸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转机。星期三的下午,我放学刚到家,急促的电话铃声在我家周边响了起来,丁零零,丁零零,我们的邻居吴叔叔家的电话响了,我家住的煤坪一带只有吴叔叔家装了手摇电话机,电话铃声响了两遍,邻居吴叔叔一接,打电话的人竟然是刘矿长,刘矿长说有急事要找我爸,要他马上来接电话,吴叔叔把电话撂到一边,马上奔跑过来,站在我家门口大喊,把话喊得山响:“赵全友,赵全友,快接电话,来接电话!刘矿长给你打电话了!”我爸仍然窝在家里,他赶紧跑出去接,电话里,刘矿长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赵全友啊赵全友,亏你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还真不如你儿子。大前天,你儿子和一小妮子跑到我办公室来了,哭诉啊,又是写信的,他俩写的那个信啊,看得我那个心酸,他俩在我办公室一直哭……你家里的情况,你怎么不早说?既然有特殊情况就要反映嘛……”

刘矿长打这一通电话是来告诉我爸,他的工作保住了,让他马上去办公楼找人事科签合同工的合同!这是换一种方式,以前工区的职工都是吃国家粮,现在煤矿改制后,保留下来的职工变为了合同工,对于我爸来说,只要继续有工作,换成任何一种方式他都愿意。于是,在几乎没有上班一个月后,我爸又上班了。就我和钱小略反映的事,煤矿已经进行了专门的调查和研究,还为之开了一次会,直到这时工区才做出最后的决定,刘矿长怕中途生事,亲自打电话告诉了我爸。刘矿长也打电话给过钱伯,人事科就工作安排还专门找钱伯谈过话,钱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下井,安排他去食堂就行,煤矿就安排他到煤矿食堂上班。

钱小略的大胆行动挽救了我们两家,从此,我对她刮目相看。

我爸的工作问题解决后,我家开始像过节一样,连我爷爷看起来好不了的病也好了,他当天就能下床来了。这时,我爸和我妈从煤矿派来调查的人那了解到,是钱伯的女儿钱小略怂恿我和她一起去告御状的。他们大吃一惊,觉得真是刷新了眼界。

我爸解决好工作的第二天,我妈做出重大决定:全家要请钱小略和钱伯吃饭。

宴请钱伯和钱小略吃饭的时间定在星期六晚上,向钱伯和钱小略发出邀请的是我,当我去陈氏胡同的出租房叫他们来我家吃饭时,钱伯正在搬家,他在食堂工作后,煤矿给他在矿山生活区免费分配了三间房,他以后都没必要每月花一笔钱租房了,分配的三间房虽然是平房,而且还是别人腾出来的老房子,但总算有住的地方,这令他非常开心。当听我说我爸妈邀请他和钱小略星期六晚上去我家吃饭,钱伯满口答应了。

这场宴席注定不同寻常,那正是钱伯和钱小略搬来矿山生活区的第三天。为了这场宴席,我妈从星期五的晚上就开始准备,她几乎把所有好吃的都搬了出来,其中有紫苏鲜鱼、五香回锅肉、萝卜牛腩、罐子肚条……加上青菜苔叶,一扫陈腐,一片亮色,上上下下不下二十个菜。我妈绞尽脑汁,从星期五早上一直忙到下午,还让我和我爸打下手,听说钱伯不能吃太辣,她又加了两道不辣的菜。另外,她还特地做了两笼雪花肉丸,宴席上吃一笼,另外一笼留给钱伯他们带回去,至于酒水也准备了三样:本地烧酒、甜酒,还有我爷爷爱喝的北京二锅头。

宴席空前热闹,晚上,钱伯和钱小略如约到场,钱伯一反以前的谨慎和羞涩,穿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红光满面,钱小略呢,穿着喜气洋洋的红色唐装,过年才穿的新鞋,换了新装的钱小略看起来更标致。对于马上要开始的宴席,虽然没有重要领导入席,但该来的都来了,我爸已经叫上相好的工友,还叫了街坊和左右邻居,叫工友和邻居的用意是方便钱伯搞好邻里和同事关系。我爷爷呢,早已把和他相好的两三位爷叔辈叫过来。十几个亲朋好友聚集在我家平房前,钱伯带着钱小略出现,钱小略手里还提着一篮水果,我爷爷高兴地站了起来,走过去赶紧握着钱伯的手,说恭喜恭喜,还一边责怪说:“以后都是自家人,提什么东西?”握完钱伯的手,他又赶紧去握钱小略的手,嗫嚅着说:“我孙女来啦,真是好孙女。”人齐了后,主宾入屋入座,钱伯坐主座,本来钱小略是和我坐在一起,我爷爷一看,连忙招呼她说:“钱孙女,来,坐我身边。”因此,宴会上,钱伯和钱小略都成了主宾,她和我爷爷、钱伯都坐了上座。

宴会开始,一片你吃酒我吃菜的呼声,钱小略喝了点甜酒,喝完酒,双脸起了红晕,她嘴角一抹,要给我爷爷倒酒。我爷爷是真高兴,他总共喝了三两二锅头,对于身体刚好的他可是不简单,这时他已经喝得迷迷糊糊,不能再喝了,我爷爷看了一眼钱小略后,开始向大家宣布:“钱小略成为了我赵二金正式的孙女,以后,大家都多照顾点,好不好?”宴席上又是一片“好、好、好”。这时,喝了二两水酒的钱伯比起刚才,脸色也变得更加好看了,像做老丈人出席女儿的婚礼,满脸笑容,还满口客气话,我也附和着我爷爷道:“好,好。”这时,钱小略觑了对面的我一眼,我羞涩地赶紧闭上了嘴。

酒过三巡后,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回想起各自的艰难,他们眼里不由闪起泪花,我爷爷也是到了激动的高峰,他拉起旁边坐着的钱小略的手说:“钱孙女,你不是想听我过去的故事吗,以前没讲完,这次干脆给你讲完算了,好不好?”钱小略点头,满桌的人又是“好,好,好”地附和,只是比起刚才的慷慨激扬,变得低声而充满沉寂。

“话说我当年,我和我哥是怎么逃出来的,那时我们怕得要死,可是要有程知节的勇气,我们豁出去了,大不了命一条卵朝天……我和我哥不是逃出了煤矿吗,整个人就是雷公,嘴里是煤,耳朵里是煤,我们先跳进河里洗澡,天刚刚亮,水刺骨冷啊,贼骨子都凉透了,也没办法,更糟的是天亮了,我们最后找到艘破船,那是没人要的船,我们到船上,摇啊摇,从河这边摇到河那边,船上还有件破衣服,可能还是从死人堆里扒下来的,我就给我哥穿上了,在煤窑子里,他的裤衩子都让日本人用皮鞭抽得稀烂,后来又做救命的绳子了。话说那条裤子,与我们穿的裤子很不一样,很可能是朝鲜人的,原来开船的朝鲜人被日本人给打死了……就在我们逃出生天,以为看到一点希望时,糟糕的事又来了,煤矿死了日本人,他们在河对岸搜寻,看到我们的船,就开始举枪打,打了一枪又一枪,以为没事了,一枪子又飙过来,正好打在摇橹的我哥身上,打穿了他背心……我在船舱里一直大气不敢出,也不知过了多久,船靠岸,船到岸后又是晚上,我摸到一户老乡家里,讨了件衣服,从老乡家里借了把铲安葬完我哥。我在老乡家里住了四天,老乡知道我是从煤矿逃出来的,他说,那煤矿抓的都是国军俘虏,幸好你逃出来了,否则到头来你们都要死掉,而且不是死在这里,是死在海里,日本人拉煤去日本,经过日本海,会把所有运煤的工人都杀掉……第四天,老乡指导我怎么回来,我赶上了一趟火车,老乡的小舅子是伪军,这伪军是个好人,在他的安排下,我偷爬上了火车,火车一路开,我就到了北平,我坚定了要重新参军……腰伤就是那时候落下来了,注意啊,我不是想当英雄,是为报仇……”

不曾想我爷爷的故事深深刻入钱小略的脑海里,转眼多年过去会引发钱小略的复仇。

不过,钱伯住进工区后的十来年里风平浪静。那些年,我家和钱小略家走得很勤,我妈会每年给钱伯和钱小略打毛线衣,钱伯呢,他在食堂工作,他就经常托我爸带过来一些包子馒头给我们当早餐,还时不时地托钱小略端一碗稀饭给我爷爷送去,愉快的日子过了好几年,直到二〇〇一年我爷爷仙逝。我爷爷去世前的几年,还真把她当孙女看待,我们两家有了往来,钱伯年龄大,他叫我爸全弟,叫我妈为弟妹,我叫他伯伯。那阵,钱伯还是一个人和钱小略过,其实,那时钱伯的年龄还不是很大,他完全可以再找个女人凑合着过日子,我们煤矿以前出过不少安全事故,所以工区里的寡妇挺多的,不少寡妇动过心思,她们觉得钱伯擅长精打细算,人又厚道实在,是过日子的好伴侣,她们主动登过钱家的门。这事,我妈也掺和过,介绍一位年轻寡妇给钱伯认识,但是钱伯不为所动,因此钱伯身边始终没有女人。钱伯搬到工区居住后,虽然和工友们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但整体来说还是保持着深居简出。

对于我和钱小略来说呢,因为我们两家的和睦关系,而且她爸的事已经顺利解决,我一度把她以前说的事忘记了。那时,除了学业,我只被一件事纠缠:钱小略年龄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呢?这是一团迷雾,越不知道越让人胡思乱想,我终于明白:我差点陷入了早恋。周边不少同学早恋频出,导致前途无望,这让我警惕起自己来,后来,我和钱小略见面就少了。我读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我爷爷去世的那年,我还顺利地考上了一所大学,那是一所全国排名前几的重点大学,填报专业时,我挑选了新闻专业。

从此,我彻底离开了江城,脱离了曾经红星闪闪的红砖楼,离开了偌大的省级煤矿生活区,从去读大学的那天算起,我都没有再见到钱小略。记忆里,钱小略初中毕业后也去了一所高中读书,到我考上大学的那年,钱小略好像也考上了学校,她读的大专,上的是老家省城的卫校,印象里錢小略好像读了临床护理专业,当然,对于她选择去卫校读临床护理以后可以当护士,我很能够理解。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等到大学毕业,我到了我所在省份的省报社新闻部工作时,我爸妈打电话来找我,我妈径直问:“小略要结婚了,你知道不?”直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懵懂地想起原来我有很多年没有见到钱小略了。

而且,我妈马上说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话,她说:“钱小略要和刘建国的儿子刘文涛结婚!她要嫁给刘建国的儿子,做刘建国的儿媳妇了!”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知道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对于我爸妈来说,他们来找我,恐怕也是不知是喜还是忧。钱小略嫁给刘建国的儿子刘文涛,表面上看是一桩好事,但我还是隐隐地觉得不对。我爸和我妈悄悄商量过,他们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刘建国有没有“贪”,我妈打电话来给我,她也是想听听我的意见,她认为记者神通广大,一定知道不少内幕。

我妈询问刘建国家有什么不利的小道消息,说实话,我说不太准确,只是对于钱小略和刘建国儿子结婚这事,我是犯愁的,犯愁的原因除了我父母关注的贪污以外,还有一个,是少年时代的阴影。

这里要说那年我和钱小略去找刘矿长的事,其实影响很大,事情还传到了学校老师的耳朵里,老师们听了,发出啧啧啧的称赞,班主任还找我和钱小略谈过话,问我们给刘矿长写求助信有没有留下底稿,有的话拿给她看。当然,那么大的事,我们都留下了底稿。在后来的一节作文课上,班主任让我和钱小略登上讲台,我们当场朗读了写给刘矿长的求助信,当时所有同学都听得很认真,只有站在讲台边的班主任眼里闪出泪花,从此,班上关于我和钱小略的绯闻倒是没有了,只是外班的同学听到以后,开始哄闹不已,甚至还戏虐地给我们取了外号——钱小略名叫“钱告状”,我叫“赵跟班”,我们放学后,这些外号一度跟随着我们回家的脚步飘向镇中心的小广场,镇上那些成年人还真以为我和钱小略有了不明不白的恋爱关系。甚至,我们的英雄事迹,那个拿木盒装弹珠骗钱的小二子也听到了,每当我放学经过镇中心,在小广场上操弄机关骗钱的小二子会自动向我行注目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小广场。不过,我一直没有理睬他,对于他弄出的骗钱小把戏我是不齿的,我已经学过几何和物理学原理,除了力的三定律,通过课外读物还知道了高中才学的动能定理和能量守恒定律,早就破解了里面的圈套,他的把戏只能骗骗年幼愚蠢的家伙,何况,我口袋里也没钱。

其二,刘建国原籍外乡,他兄弟俩来工区工作后,刘家成为江城数一数二的豪门,钱小略以后生活不用发愁,但她以前给我讲述的“流氓胚子”的事,我似乎又回想起来,包括在学校后花园的那次,以及她在工区胡同里堵着我的时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意忽略她说过的那些话,现在随着我年龄增大,开始变得敏感而多疑,心想坏了。后来,也就是现在,钱小略找刘区长的儿子刘文涛结婚,她是怎么和刘区长的儿子刘文涛认识的呢?是不是钱小略之前就认识刘文涛,还是她后来去读大专认识的?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搞清楚,我脑海里对刘建国的儿子全无印象,只是有次在我爷爷那里,刘建国稍微谈过一次儿子而已。现在,这前因后果牵扯起来,钱小略和刘建国一家好像真的开始正式续缘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

其实,对于钱小略恋爱和要结婚的事,钱伯也一直蒙在鼓里,否则,他不会来问我爸妈和我。钱小略与刘文涛的事发生在外地,钱伯大概也不清楚钱小略的情况。钱小略从小很有主见,她和刘区长儿子的事,后来她开公司做生意,她从来都没跟钱伯商量过。否则,听到女儿说她要和刘建国儿子结婚,钱伯也不会慌张。我爸妈当然不敢把刘建国是贪官的猜测告诉给钱伯,即使钱伯心里清楚,也不能多说半个字。

怀疑归怀疑,钱小略的婚礼还是照常进行了,婚礼是在这年秋天举行的,钱小略举办婚礼的地点是在江城唯一一家国际大酒店。酒店金壁辉煌,钱小略的婚礼,还专门请了省电视台的主持人做主持,这在我们县注定是一场声势空前浩大的婚礼,酒店内音乐奏响,酒店门口扎了高大的彩门,充了氢气的彩球飘飘,婚礼开始时,摆在酒店门口的十二门礼炮“轰轰轰”,直响一百零八下,礼炮响彻后,“祝福”二字在江城的上空飘荡,千家万户彩花飘飘。

“下雪了!”有人感慨。

天啊,整个江城都像下了一场红雪。

钱小略的婚礼,也许是我人生中最为深刻的一次记忆。

我爸妈专门参加了婚礼,钱小略还请婶婶一家坐了上座(钱小略后来一直亲切地叫我妈婶婶,却始终没有叫我爸叔叔)。这次婚礼,钱小略的老家也来人了,婚礼上他们坐在一桌,各自感慨起他们自己就像犹太人一样流浪。婚礼结束后,我爸妈还在回工区的路上,我妈就给我打了电话,当时,我正在报社办公室里值班。我妈好像还沉醉在钱小略婚礼的氛围里,她感叹地说,看了这么多场婚礼,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热闹的,真是长见识了。我妈在电话里叹息,看来小略真是了不起,她通过自己的奋斗,让钱伯终于过上了好日子。电话里,她还特别提及了一个人——钱小略的妈也来参加婚礼了。

我妈给我打来电话后,钱小略也打来电话了。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心里很失落,钱小略打来电话,又觉得很是意外,电话里,我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应对。

钱小略倒是看起来开朗,她开门见山说:“我结婚,你爸和我婶都来了,我真开心。”钱小略和钱伯搬到工区后,一直和我爸妈有来往,电话里,她还特别提及是我妈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的,在这样的时候,她特别想给我打个电话聊聊。我说:“好啊,是有好些年没聊了,当时你去上学,我也去上学,联系就不多了,联系不多就……”我说到这,更不知说话了,越说越陷入无话,不知道该不该祝福和言语,好像陷入了感伤,这全怪我,我一直自认为有司马之才,写篇报道和文章简单,可是刚上班这会,人却显得十足木讷,不擅长发言和说话,和我爸赵全友一个德性。这时,钱小略好像也听出我有情绪,她受了感染,我分明听到电话里她那边哼唧了下,然后,她说:“作为亲戚,后面认的亲戚,你总要祝贺我一下吧?怎么没见你祝贺?”她这样一句话就把我逗笑了,我说:“原来你还记得我呀。”钱小略说:“怎么会记不得,一辈子都会记得的。”她说得我更不知是喜是悲,我说:“那好那好,不用記了,我们是同学,我们还是亲戚,不是后来认的亲戚,好不好,恭喜你,真是恭喜你。”

后面再说什么我都忘了,只是记得打完这通电话后,钱小略用手机给我发来了她和刘文涛结婚的现场照片和他们婚礼举办的录像,在办公室里,我看了很久,照片上,比起初中时代高个的印象,钱小略又漂亮了很多。她的公公刘建国也一同出现在他们婚宴现场的照片里,这一下子让我想起当年,我又恍惚回想到我们的少年时代。

钱小略后来跟我一样离开了矿山,她后来的经历颇为传奇。

钱小略卫校毕业后,曾经在省城一家三甲医院的外科上班,本来依她大专的学历,去三甲医院绝无可能。钱小略应聘的是护士,竞争一样激烈,每日,各大学医学院护理专业毕业的本科生来应聘的无数,一般的应聘者,他们简历看都不看,更别说约见,钱小略想了一个办法,她采用的办法最原始:那年刚毕业的暑假,她每天都去这家医院的外科。她去那干什么?她去堵外科主任!联想起以前她堵我的经历,这可以算得上她的独门功夫了。钱小略一連碰了好几次运气,都没成功,可是她没气馁,反正那个夏天她无事可做,又不愿回工区的小医院做护士。有一天,钱小略站在厕所门口,还真被她给堵上了,那位主任刚查完房,想去厕所抽抽烟轻松一下,他一来,结果就让钱小略碰上了。钱小略站在那,说:“肖主任,您还认识我吗?外卫二班的那个,您上过我的课呢。”钱小略还说起她学生时代留的是短发,现在变成长发了。主任没去抽烟,在厕所门口和她聊了一会,他已经被她的勇气给感动了。其实早在前几天,这位肖主任就知道有人在他们这一带晃悠,外科的人说是一位应聘者在纠缠,主任觉得这位医学生好像认识,感觉在哪里见过,于是,他才愿意跟她聊天,当然也许是想考验考验她。钱小略一说完,肖主任就笑起来,他说:“哦,原来是你呀。”钱小略点头说:“嗯,嗯,您应该记起来了吧,是我呢。”

到这,钱小略到这家三甲医院上班就顺理成章,肖主任对钱小略太有印象了。

也就是她在卫校的那段卓越经历,让她精通人体结构,也让她彻底明白人能承受多少压力,重重压力之下,人到底能做什么。钱小略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上人体解剖课,给他们讲课主操刀的就是肖主任。

解剖课对于他们非常重要,他们要上一整年,当时卫校的学生上完一学年的基础医学理论,但从来没有上过解剖课,这些来学医的学生心里早有准备,这是他们职业的立身之本,等到真的人体解剖课来了,他们还是内心发怵。肖主任上第一节解剖实践课,课堂转移到了解剖室,在解剖室的手术台上躺着一具男尸,这具尸体叫“亡灵7号”,按惯例,他们医学机构将一类捐献尸体者称之为“亡灵”:亡灵1号、亡灵2号……“亡灵7号”来路未明,他生前年轻,医学院对这具遗体一直有一段传闻:据说他生前是一名跑长途的司机,因妻儿去旅游途中经历了车祸,双双死亡,他也开始厌世,他最后一次出车时主动触发车祸,事故很惨烈,遗体长期无人认领,后来辗转就到了他们卫校。

等到钱小略他们看到尸体时已是车祸五年之后,遗体经过了人性化的化妆,但仍然可以看出车祸惨不忍睹,从亡者遗容可见他当初放弃生愿的决绝。男医师操着解剖刀,就站在“亡灵7号”面前主讲人体神经,做面颌部神经解剖,把“亡灵7号”的头颅部推至解剖盘,他的解剖剪剪下去,开始查找面神经展示给学生看,下面十来号学生本来就战战栗栗,这会根本没有听进去,钱小略却听得全神贯注。肖主任讲完后提问,三叉神经在哪里,让学生操刀找出来。无人回应,本也正常,第一次上解剖课的学生都这样,克服不了心理障碍,肖主任问了两次后本来也不想再问,走过流程算了,下阶段课程让学生自己练习。没想,钱小略报告说:“老师,我可以。”钱小略上了台,站在解剖盘前定了一定,对“亡灵7号”鞠了一躬,然后把解剖剪深入了头颅深处,像使着一根灵巧的绣花针,她还真把那青色的、干枯得像根棉线的神经给找出来了,而不是找到粗大的小脑上的动脉或岩静脉。

“肖主任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学生,等到学完一评估,小略是学得最好的。”当我妈问起钱小略的工作情况,钱伯说起女儿创造的奇迹。

后来我听到,也是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要知道我曾经翻阅过一份医学生的统计报告,第一次上解剖台敢这样做的人万中无一!

有了医院外科主任的良好印象,钱小略就进了三甲医院当起护士,这本来已经不错,钱小略却没有满足于此,她当护士并没有多久,就开始做生意,刚开始是医院同行带领,从事医用设备、器械的销售。那些年,人们开始对医疗重视起来,钱小略组建起公司,获利颇丰。也就是这时候,传出钱小略要和刘建国的儿子刘文涛结婚的消息。

钱小略结婚后,涉足的行业越来越广泛,到后来,她竟然拥有多达十家公司,她的名字在我们老家省份如雷贯耳。

那时,钱小略又联系过我,她让我有空去她公司看看,顺便为她写篇像报告文学的稿子。自从她结婚的当夜打电话给我,后面她没再给我打过电话,她可能是忙吧,而我呢,也没有联系她,我是自叹弗如,钱小略越到后面越是一座高峰,虽然我有重点大学的文凭,有在另一座省会城市算得上良好的工作单位,在钱小略结婚后,我也娶妻生子,可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我早已从一展雄心到彻底沉沦,丧失了信心,因羞耻而去主动遮掩一个普通人的人生轨迹,而且,我妻子后来听说我和钱小略在少年时代有不明不白的亲戚关系,她也是痛恨我和她联系。因此,自从钱小略结婚到她再次联系我,又过去了八年。

不过,对于她的邀请,我婉拒了,至于原因,还是上述理由。何况,现在钱小略在商业领域炙手可热,她自己就是一块金子,根本不需我这个普通记者来贴金。

这事过去没多久,钱小略的一个回马金枪却让我非常震惊。

那个初冬的晚上,钱小略突然又一次打电话给我,她电话里激动地说:“我要买下我们原来整个工区!”

她首先把这一决定告诉了我,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也听说了我一直以为的“故乡”——煤矿将以拍卖的方式转让,现在,钱小略要参与进来,我觉得万万不可。电话里,我向她分析,我们矿山取名“大建”,集合了南下军人和从各地招来的工人,苏联专家参与过巷道设计,然而如今,整座矿山背负起沉重的历史包袱,工人大幅度流失,缺少技术人员,原来的采煤法已经被淘汰,现代的综合机械采煤法带来众多新型设备——这些来自“怪物”国家的家伙们成为技术主流,而且,矿山煤炭储量大不如前,何况,从时代发展的方向来看,煤矿前景不妙。矿业这事不比医疗器械,它是地底下的事,现在,天气预报可以完美预测天空数据,相比宇宙,地球是一位可爱的魔鬼,地底下的事凡人莫测,几十年下来,这座拥有几千名矿工的矿山造就了数十位寡妇。而且,现在光是技术难度就需要考虑煤炭储量、开采难度、安全保障等,钱小略能行吗?

分析完,我向她说着不尽的担忧和顾虑:“钱小略,你能不能再仔细考虑清楚,这事可能不像你以前想的那样了。”

其实,当初我还只想到钱小略可能是要把他乡彻底当作故乡,她作为生手该如何运营的问题,事实上,矿山这事比我想到的还要复杂,我忽略了一个致命的因素——刘建国的作用,刘建国反对的声音很快传到我耳朵里来了。

刘建国正在老家地级市担任领导,建立起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我们的矿山垂垂老矣,刘建国授权他人买断矿山经营,在他的王国里形成黑白手,以矿山经营权拍卖为手段来达成敛财的目的,把礦山玩弄于股掌,依靠着爪牙在这方天地形成铁桶般的王国,他甚至还赶走了自己的亲弟弟刘春明——以前的刘矿长,他的爪牙甚至宣称,现在哪怕是美国航母过来,也拿他没有办法,他狂妄至极地吹嘘他是藐视所有白雪、碾压一切成齑粉的金刚,他有领导做后台罩着,而且,他的后台永远不死。

如果是后台的儿媳妇插手呢,问题将转移至钱小略与刘建国之间,这是钱小略能参与竞争的基础。不过,如果她不顾国王刘建国的意见,到底会动了他的奶酪,她本该做一名乖巧的小媳妇,现在,她来横插一杠,实质上会与公公刘建国形成敌对关系。

大后台的小跟班已经和钱小略展开争夺战,钱小略似乎不惜一切代价,马杜罗也没有退缩,并不害怕竞争对象是查韦斯的儿媳妇。他们刀来剑往,连钱伯都变得非常烦躁,他跑到我爸妈那里,脸色慌张地问:“这该怎么办,钱小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钱伯就差点没说,如果换作别人,他一定以为她疯了,是他见到过的最彻底的疯子!但碍于是钱小略,他只是在我爸妈那表现得非常地担忧和难过,央求我爸妈打电话给我,让我说服钱小略。

在钱伯的央求下,我只好又打电话给钱小略,我似乎闻到了钱小略冒出仇恨的怒火,也似乎闻到了刘建国参与决战的信号。而且,我再次想起快二十年前她跟我在学校后花园、她在矿山生活区巷子里说过的话,眼下,我只是不方便问,我只能劝说她:“小略,你现在务必要平稳、持重。”怕她急躁,我还加了一句:“我们还年轻。”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知道该怎么做。”钱小略在电话里抬高了不少声调,还马上说了一句满带哭腔和情绪的话:“哥,你还年轻,我不了!”

这又是莫名其妙的话,简短的两句,信息量很大,钱小略肯定掩盖了她原来想说的意思,只是我彻底地不明白与不解。

“我想好了,我要和他摊牌。”三天后,钱小略又一次给我打来电话。

其实,刘建国也在准备和她摊牌,刘建国已经明确采取行动,一方面,他组织人马,另一方面以治疗前列腺癌为由,整日躺在市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实际上是观察动静。刘建国又耍起老谋深算的一套,他知道出大事了,他终于明白,他原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个少女不止顺利嫁入家门,而且暗藏杀机。钱小略嫁给他儿子后,表面看来温柔体贴,还算孝敬,现在她却要买下他的命根子,他无比震惊,从他入住市人民医院高干病房的那天起,他就在紧锣密鼓地安排,他邀请钱小略谈话,是要进行最后的摊牌。

事情真是一波三折,听到他们要正式会谈,我还能说什么好呢,只能祈祷钱小略多福。我确实嗅出来波涛汹涌,它正凶猛袭来,我已经想到钱小略下一步会和刘家决裂了,但我完全没有想到钱小略和刘建国摊牌前,发生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事。

首先,钱小略突遭一起神秘的车祸。那天,钱小略前往省城,由司机驾车,座驾正在高速公路上急驶,突然,一辆飞车从后面横插过来,“砰”的一声,撞到座驾的油箱部位,轿车立时朝路肩滚去,卡在绿化带下面的缓坡那,车内顿时燃起熊熊大火,而神秘的飞车早已开走了。

钱小略从变形的轿车里爬出来,司机受伤严重,好在她人无大碍,只是手机损坏,钱小略站在路肩那里,借用司机的手机不停地给120、给朋友打电话(当天,她也给我打过电话,据我同事后来告诉我,说我遗忘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铃声大作,可因为是陌生号码打来的,我错过了电话)。车祸发生一个小时后,钱小略抛下损坏的座驾,直接回了城。

当天,刘建国在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那天下午,钱小略直接到了这里,刘建国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降临。

正好是下班时分,市人民医院的围墙底下行人川流不息,高干病房灯光通明,下班的市民们都知道临近围墙的这栋楼与众不同,平常楼里非常安静,此时,三楼的那间病房却开始传出争吵声,有训斥、痛斥,吵得很大声,从这里路过的所有市民都听到了,他们纷纷抬起头来,好奇地去看印在窗帘上的黑影,那是一位高挑、美丽、年轻的女人,随即,伴随着窗帘上的高挑黑影站起,很快,病房里响起一连串骇人的惨叫——

没人知道刚才那个迅速站起的女人干了什么,她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窗帘被她挑开,一个脏物被这看起来戴着手套的女人从窗子里掷了出来,“嘭”的一声掉地,坠到医院围墙下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这时,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到了:这一团掷下来的污物,让剪刀齐根剪了下来,现在它脱离肉体像垃圾一样被人扔到过道上。路过的人看到后,连忙遮起自己的双眼。

我们的世界下了一场好大的红雪!

这个冬季的晚上,钱小略束手就擒,刘建国成为无根的人,被掷出的器官完全找不到,不知被市民家哪条调皮的狗给叼走,抑或让来来往往的行人践踏,成了肉泥。刘建国成为了残疾病人,而且,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没过一个星期,刘建国东窗事发了,他在医院被捕,等待他的将是刑事法庭审判。

钱小略行动后,那些隐藏的豹子也是纷纷出手了。其实,刘建国的负面消息早已不胫而走,现在,它们像凭空冒出的雪花,伴随着“清白”“正义”二字,纷至沓来,它们以最硬核的方式凝结,这是看不出兆头的结局,这一层层沁血的红雪。

其实,钱小略就是一只豹子,她的粗暴行动来源于刻骨记忆。那十来年间,这只弱小的母豹长着迷人的卑微的花纹,每日泪痕相随,它背负着无数的血迹而出现,在拯救良心的斑驳丛林中,它神骥出枥,不知有过多少次失败,从此,它才警惕地盯着一切。至于后来的刘建国,他固然没有想及这么多,他早早地认识了少女时代的钱小略,那两三年间,他对她还犯过低劣的错误。他是领导有方、深谙操作的高手,他有注意到丛林里一直有豹子,其中一只母豹的行迹,他曾经有所警惕,却只让他惋叹她小小的年纪却有惊人的举动而觉得不易:一个只有十四五岁年纪的女妮子屡次出现在面前,为她的父亲——一个因矿山领导调任导致流浪的老实人喊冤求情,在和她见第三次面的时候,他以答应为要求,悄悄剥开了她单薄的外衣。她隐忍,一切只为了自己的父亲。而刘建国是习惯使然,他用口头上的关爱来回复找上门来的天真的求索者;他用作秀作为伪装,他大胆地收藏着每一笔贿金,享受着每一位投入怀抱的躯体,不知多少女人走进过刘建国那市场后面的套房里,最开始来自于矿山,后来,她们来自于市镇。

刘建国没有想到,豹子成了他儿媳。曾经,刘建国轻视了,麻木地想她成了他的儿媳妇,他高悬的心放下来了,而且,因她已经与亲生儿子结合,让他彻底忽略了这只在他身边走动的豹子,反而以为她到底走入了他的家庭,就可以用家庭力量瓦解她的意志。伪装的豹子看似柔弱,却不料,它爆发出少有的耐力,也应该说,刘建国还是有良心的,他并不以门当户对的家庭出生论论英雄,豹子和他鼎力支持的儿子刘文涛相爱,并且在他们决定结婚时,他以默认的态度同意了婚事,并为她举办了县城有史以来最为豪华的婚礼——他又按照传统封建式家长的方式思考,但它终究是复仇的豹子,在雪不停地落下来,纷纷扬扬之际,它一跃而上。

刘建国被关押而且将择期进行审判,是钱小略告诉给了我消息,而且,那天也是奇了怪了,在我住的异省真的下了一场雪。

那天早晨九点,钱小略给我打来电话,我正躺在被窝里,因前一夜赶稿到凌晨三点,那时还在睡觉。她打电话前,我并不知道她经历了这么多(我爸妈、钱伯都不好意思启齿)。

我爬起身来,首先想起钱小略说要和刘建国摊牌的事,她打电话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宣布。我本来想起床后蹦两蹦,清醒下,可是刚看了下窗外,我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窗外白茫茫一片,一层又一层的雪粒堆在青松的针叶上,昨天晚上凌晨过后,竟然下了雪,到钱小略打电话的时候,雪又停了。这时我想先冲淡下紧张气氛,对钱小略说出一个既酸楚又好笑的异乡人故事,这是我亲眼所见:

前不久,我所在的省城下了这年第一场雪,雪也是下得大,一帮年轻人早上出门上班赶早公交,嘴里还咬着包子油条,赶公交時,眼睁睁地看见前面那个跑的年轻人不见了,公交车司机倒是看见这不见了的年轻人,一直停车等他上来,等了差不多三十秒钟,车上开始怨声载道,那年轻人从路上不知哪里爬上来了,满头发的雪,鼻子脸上手上都是雪,挺滑稽,这时不知谁哄堂大笑,整车的人都笑起来,原来都看到了路边蓬松的雪那里更滑稽的事——年轻人跑着上车的途中,刚才不知被谁绊了一脚,滚到蓬松的雪里,雪堆中间摔出一个大大的“大”字,他的油条包子还在里面呢。

我心想,恐怕这样的事钱小略也经历过,那些年,她在工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包括工区里人的冷眼,来煤坪里卖甘蔗时她的哭泣。不过,我完全没有料到,这是钱小略在女子看守所里给我打电话,还没待我将笑话讲出,钱小略已经迫不及待,她说:“赵明明,你还不知道吗,刘建国遭了报应。”

我想得到她和刘建国摊牌后的后果,可是完全没想到这点,我说:“报应?他遭了什么报应?”钱小略说:“你能回来一趟吗?你回来一次就知道了。”这时,我抱怨起她来:“钱小略,你说话从来都前言不搭后语,让我从来没听明白过。”钱小略说:“你真忘记了?你怎么会忘记,刘建国被调查了!”

钱小略打来电话,我又联系了钱伯,这才知道钱小略经历的车祸和医院高干病房里发生的事。刘建国和钱小略摊牌的时候,也是他即将担任更高职务的时候,他走向了他的终点。

我马上就赶往对刘建国进行异地审判的刑事法庭,这场雪击碎了我以往不回家的念头,原因出自于想在这个冬天看到荒诞故事的结局。

那天,检察院与法院联合开启审判,在法官宣布犯罪嫌疑人到庭后,一位戴着手铐的老人徐徐走了过来,那就是原来的刘区长,时隔二十年,我再次见到刘建国,我也依旧认识他。

现在,刘建国身负重伤,穿着特型裤子,比起二十多年前夸奖过我的刘区长,此时,他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男人,更像一颗发霉的丑陋的核桃。他进入法庭时,一再被闪烁的灯光惊扰,神色恐慌,这让他去寻找法庭上能救他的人,旁听席上没有他的亲戚代表,钱小略的丈夫刘文涛没有出现(其实,我猜他也不会出现),他被记者的闪光补光而惊扰,法庭的高光让所有人的脸都像铺了一层雪,白花花的,耀眼极了。当法警押着他走上被告席,他微微闭起双眼,他的慌张反映在手的动作上,他的手平放在钢栏杆上,不停地张开做出舒展状,又不停地握紧做拳头状,从中能看出他的不安。法官不间断地提问穿透了时间的黑洞,他的面前好像堆起无数的雪,这些雪能完全看得见,仿佛来自拉雪兹神父公墓,凝固得像一堵墙,形如巴黎公社社员墙上的控诉,它们逼退着他走进亡灵舞动的魂洞。

时隔十五年后,我终于见到了钱小略。

这时,只见戴手铐的钱小略也由法警押送着进来了,她作为重要证人上场,钱小略走到法庭证人席上去,相比十五年前,钱小略个子没有增加多少,面部看起来瘦削了,脸色黯淡,从侧面看,曾经靓丽的她有了中年女子才有的面容,看到这样的钱小略,我百感交集。

戴着手铐的刘建国面对着同样戴着手铐的儿媳钱小略,这是惊人的一幕。证人席上的钱小略开始宣读起证据,展示刘建国历年的账目,还提供了证词,二十多年以后,她以受害者家属、受贿人儿媳的面目出现,在漫长的华尔兹组合曲中,她作为复仇的豹子,给予致命一击,当证人席上的她陈述完毕,刘建国“轰”的一下抬了下头颅,又彻底垂下了,形如泄气的球、被人剁下的马头。随后从法庭法官的宣判中,我们听到公诉人千字的罪词宣读,刘建国的事尘埃落定,这只隐忍多年的豹子成功了,最后以同归于尽的办法拿下了这头巨型猎物。

这场法庭上的雪下得庄严而瑰丽,钱小略被法警押送重回监狱,走到半路上,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那一刻在法庭上,我和钱小略四目相对。

医院里发生的事一时成为了江城的秘闻,钱小略也因犯个人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随后又因举报刘建国,达到减刑的标准,入狱一年半后出来了,出狱后,钱小略和刘家正式脱离了关系。显然,这把剪刀不仅发泄了仇恨,而且剪开了罪恶。至于那天晚上刘建国和钱小略在医院高干病房到底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后,没有想到钱小略也悄悄步入到她人生的终点。

钱小略从监狱出来后,就和钱伯住,这段时间风平浪静,钱小略不忙的时候,还会亲自做上一顿美味,她经常把我爸妈叫过来吃饭。那时,我家也搬去了江城,钱小略找我爸妈去她家里,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聊天,那时,我妻子自从听到钱小略身边发生了那么多惊奇的事情,她也从之前的担忧转变为了同情,那些日子里,我和钱小略的联系渐多起来。不过,钱小略闲的时候不多,当初钱小略人在监狱,还是委托朋友买下了整座矿山,钱小略想尽各种办法给矿山续命,邀请了各种专家对矿山改造进行探讨,通宵达旦地研究各种方案,这时的她扮演起一位将军的角色。

这样过去近两年,转眼到了冬天,一年又要到头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未来会一帆风顺没有风险时,一天在矿山改造的现场会上,钱小略晕倒了,随后被送往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让现场的人都不敢相信:钱小略得了乳腺癌,而且到了晚期,出现了骨转移。

钱伯每日以泪洗面。我爸妈开始不停地来往于钱家和医院,当出入医院多了,我爸妈从医生护士处得到了一些消息,只是他们不敢告诉钱伯。钱小略早在两年前就有了乳腺癌,那时正是刘建国入狱的时候,钱小略作为一名曾经的医护人员,一直在服药,她也明白它的危害性,也就是说钱小略得病后,她是知道自己命运的,但是她一直没有和钱伯明说,这只豹子只是扎扎实实地等待着一场华丽的雪。

钱小略的乳腺癌复发伴随骨转移,我听到这,彻底沉默了,我知道这就是钱小略的性格,长久以来,罪恶的烈火隐藏在雪下,钱小略拼尽全身力气,她一度战胜了,可是,罪恶还是趁她不注意间,偷偷把她身体熬干了。

钱小略和刘建国摊牌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从审判刘建国时见过面,到了这时,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见见她,借以搞清楚一些事情的真相。时隔一年多,我又回了江城,赶去和她见面。那天,我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病房,我知道她喜欢花,便给她带了一束满天星,以花来表示我的敬意。

当我拿着花刚站在钱小略病房门口,钱小略竟然叫了我一声“哥”,我很是疑惑,我想起她准备和刘建国摊牌的前夕,她给我打的电话里,突兀地叫了我“哥”这回事,我放下花來刚坐下,就提出来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我说:“钱小略,其实,我一直不明白,这么多年来,我们既是同学,还当过很多年的亲戚,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你真实的年龄,你到底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呢?”

钱小略“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她揶揄地说:“你还不知道?我到底是外乡佬嘛。”

她招呼钱伯到边上来,钱伯按她的指示递过来一个沉重的黑包,她指示钱伯翻弄一些东西,钱伯打开拉链后,一层层地翻。翻了没多久,钱伯翻出了身份证,钱小略示意钱伯拿身份证让我看:“你看看,这下你就证实了真实的我,以后你会全明白的。我,名字钱小略,生日、民族、性别你是知道的,籍贯,你也应该知道了。这些,你现在晓得了吧。”

我拿起钱小略的身份证一看,还真是,天啊,难怪有一次打电话她叫哥,难怪我一进门她就叫我哥,在这漫长的记忆里,在我后来对她越发好奇而自主终结好奇的时候,我还一直以为她比我大呢,至少大两岁以上,这下全都真相大白了。当然,年龄虽然证实了,但钱小略比同龄人却成熟得多,这是那些年的事实,我自叹不如地说:“当年你就那么成熟,让我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小孩。”

“如果不,能活下来吗?并且,每天还有冷眼,那时,我真的怀疑我和我爸活不下来了。”钱小略说。

就在我们在钱小略的病房里聊得火热时,一个单瘦模样的人出现在了视野里,刚开始我没有认出是谁,等他走进病房,一分辨,发现是原来认识的熟人:以前镇上摆残棋、玩木盒子弹珠的小二子!

小二子拎着一个不锈钢饭盒来了钱小略的病房,这时的小二子连一颗牙齿都没了,他一看到我,直指着我笑,我又想起了他以前骗钱的事,于是,我说:“你的弹珠盒子呢?”小二子不作答,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见我一脸疑惑的样子,他还走到我跟前,打开饭盒让我们每个人看,饭盒里面装的是他煲的人参汤,里面立着一棵人参,褐色的汤里还有黄色鸡块。我们知道这棵人参就是市场上买的,不值多少钱,不过体现了他很大的诚意,何况他从镇上过来,到江城要坐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看到我,小二子想起了一些事,要为过往的罪行赎罪一样,他马上指着脖子上挂着的吉祥物让我看,然后说,镇上很多人都变好了,绑架的还有吸毒的都变好了,斗鸡眼、小平车、高低脚……都好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小二子翻开手机,点开手机相册里的照片,让我看他们一起在镇上过新年时所出席的各种活动留影,这些五六十岁的人似曾相识,他们凑拥一起庆祝刚过去的节日,他们笑容满面,满怀真诚与希望。说罢,他看了一眼病床上躺着的钱小略,他还指指她说,我每天给钱总祈祷,祈祷钱总终得平安。他这时还做出跪地的姿势。在他的叙叨中,钱伯把礼收下,还让他在那里坐,小二子叙完后,在我们这群不熟的人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他还是指指自己说,我先走了,等以后来取饭盒。他走时,钱小略示意钱伯,递一篮水果送给小二子,小二子又是推却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见到愈走愈远的小二子,同我一起来的我妈说,人家来过好几次了呢,他和以前很不一样了,现在他有工作——看守煤矿办公楼大门。

到这,我才明白原来钱小略给小二子安排了工作,我妈还说他娶上了媳妇,是工区一个差不多跟他同龄的寡妇,参加唱歌活动时认识的。现在小二子真不一样了,一点不像我们少年时代看到的二流子,当时,他随时有被派出所抓起来训话的风险,而且,他确实被抓起来过,屡抓屡放,他最后一次被抓时,就是钱小略去公安局领出来的。这样的钱小略让我彻底佩服,我叹息起来:“钱小略,你真不简单啊。”钱小略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低声说:“没什么。”

那阵,钱小略卧床两月有余,我在单位请了七天的假,原因是我决定专门找时间和她详聊,我决定采取照相写实主义,对钱小略进行一次全息访谈,恐怕这是最后的机会。当我说要聊曾经的经历,钱小略竟然同意了。

谈话的时间就在第二天上午。病房里没有人,我们开始聊,先是说些私人话题,我首先从我们少年时期谈起,因为我想彻底了解这些。我像平常采访别人一样对她提出问题,我说:“小略,我真要问你一些话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跟我在学校后花园以及巷子里说过的话,我说的是我们两家交好之前,我们找刘矿长哭诉之前你说的话,你还有印象吗?”

“印象太深了,那时我都怀疑我活不下来。”

“你有过迷惘吗?”

“有。”

“小略,那次,你去刘建国病房,”我开始涉及到核心问题,“与你以前说流氓、下流有关吗?”

“那时,和我爸刚去你们那卖东西的时候,我真的感觉我们快活不下去,那次我去高干病房,他又跟我提起以前的事。”

“你们具体谈了什么?”我想到了那个傍晚时分的剪刀。

“他先跟我说这座矿山对于他这个长辈的意义,他说他没有对不起我,因为后来他弟弟还是答应我爸去了矿山,他说本来也是想考验我后,最后关头让我爸进矿山,让我们活下来的——如果按他的办法做。后来,他还允许他儿子和我结了婚,现在想来是他最大的失败。他说想来这么稀奇的故事都发生了,赵老爷子杀人的事就不稀奇了。一听,我就气愤,我大声喊,我痛斥他,刘建国,你还不够无耻吗?你欺负所有比你弱的人,你自以为高高在上,你就可以永远无耻地瞒天过海吗?做梦!做你的春秋大梦!我整整喊了三遍,他被我喊愣住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哦。”我心里重重地叹息,表情不由得变得凝重,我知道我这样问,等于是再审一次,我没有料到,钱小略真的这么勇敢。

“那天晚上以前又发生了什么?你和刘建国儿子刘文涛结婚,这样算是曲线救国了,你具体什么时候有了那样的想法。”

“其实,刘文涛是我卫校同学,我也没想到会碰到他。至于其他,我和他为什么会相爱,你应该都知道,人总是那么聪明,又那么充满巧合和奇遇。”

这点,钱小略极聪明地回避了。她望着我,极诚恳地望着我,显示她是一个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的女人,她不可能像男人一样,把胸膛露出来,赤身裸体地把它全部展示,哪怕面对的是我。她的眼睛仍然亮晶晶地看着,她眼里确实亮了……看到她这样的目光,我便变得不好发问,深入细节地发问。

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我又想起法庭上她的控诉,我决定问一些“轻”的问题:“谁影响了你,做出那样的事?”

“你爷爷。”钱小略脱口而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爷爷?”

“是的,你爷爷,如果没有听到你爷爷说的故事,我不会有勇气:第一次上解剖台不会有勇气,那天晚上和随后作证都不会有。只有面对过生死,才会变得有勇气。”

因为提起我爷爷,我想到一个必谈话题:死亡。我问:“小略,你害怕死吗?”

“我两年前就知道,我只害怕没有花的死法。唉,我们这些人……我努力了,我有罪,也知道,我为自己忏悔,刚开始为救我爸,我知道我那样做,就是个小丑……这么多年走来,我也知道我唯独缺少花,我死后,要婶婶给我沐浴。我不怕丑陋,水里面搁满花就行,这样我就可以忏悔,终于可以笑一回。作为女孩,作为女人,这辈子我都没有享受什么花,下辈子一定要享受才行。”

“这样说,你是想起了什么?”(到这,我实在不清楚该如何问答了。)

“我最终还是想起我一个人在卫校,回想起流浪的人。”

钱小略有些累了,这时,她肯定想起的是世间人是如何疲于奔命,以致难以得到安宁。微笑停留在她脸上,她没有再多话,也没再多解释。

十一

随后钱小略的病情告危,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实际上,我在江城足足待了二十天。

我在病房对钱小略进行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采访后,钱小略的精神状态突然变差,她开始呕吐,不时出现昏厥,病情有急剧加重的倾向,钱小略好像有随时要走的可能。特别是后面一天的中午,钱小略出现了昏迷,发现情况不对,我们急得使劲摁病房的急救铃,医生护士们鱼贯而入,他们进来后,开始急救起来。钱伯和我站在了门外,看着病房内医生不停地挪动手脚,绝望的投影令人心碎。

钱小略经过抢救后,昏迷了一天多,总算是醒过来了,她醒过来时,正是我守班的时候,我从她戴着呼吸机的倒影里,看到了一点星星光芒,光芒微弱地闪动了一下。我很是欣喜,赶快打电话把钱伯叫来。钱小略醒过来后,一时情况好像又好了点,随后一天,她好像能吃点流食,还能开口说话,只是说话的声音很微弱,这一天看到我时,她还让我不要走,慢慢地说:“哥,下次聊,我会说。”

我满口答应,当然我知道是不可能了。钱小略的病情开始空前加重,我们都清楚最后的时刻快要到来,钱小略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我决定和钱伯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地守着她。我们这样陪伴到第五天的时候,晚上十点多,昏迷中的钱小略又醒过来了,这时,她眼里的星光没有了,曾经,她用它来反抗罪恶,反抗不屈的命运,现在,那黯淡的星光甚至穿透不过吸氧面罩。

她还是看到了我和钱伯,我俩守护在她的病床前,她抬了抬手,明显是招呼她爸,让她爸走到她跟前。在打盹的钱伯赶紧走到病床前,钱小略嗫嚅着说话,还用一只手虚弱地对我指点着什么,钱伯坐在床边,钱小略指了很久,我听着,但并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而且因为疲倦,一时木在那里。钱小略断断续续说完后,钱伯走了过来,也没有对我说什么。

钱小略睡过去了,过了差不多两个钟头后,已经是凌晨时分,她又醒了过来,她虚弱的手指又开始举在空中,缓慢地滑过,像画着什么,钱伯以为钱小略还是招呼他,连忙走到跟前,但钱小略举在空中的手指只往病床的左面微微偏了点,然后又偏到靠窗的方向,这时,我倒明白了钱小略的意思,钱小略可能是要我和她爸回去休息。我们当然不会弃病床上的她于不顾,但是经不住她手指在空中的反复滑动,我们只好暂时退出病房。

从病房出来时,我好像明白了钱小略所有没有说出的全部。

我和钱伯走出医院住院部门口后,没有走远,而是在医院前面的一条林荫道上走了一小段路。北风直灌的冬日晚上,我和钱伯走在无人的路上,冷冽的夜风没有提供一丝吉祥的信息,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一点希望,刚走到二十来米远,钱伯瘦弱的双腿蹲下来了,一生拘谨谨慎的钱伯开始在那捂着面号啕大哭,六十几岁的老人像一个将失去亲人的孩子,我佝偻着试图搀扶他起来。扶着他起来时,钱伯抬起头来看着我,对我说钱小略对他比手势的意思:“贤侄,小略请你就她的一生写篇小文章,可以刻在她的墓碑后面。侄儿,你说人都是为了什么?”

说罢,钱伯掩面痛哭,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片轻飘飘的棉花,丧失了最后的气力,我也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扑扑地直掉。

钱小略去世于我离开江城的那天傍晚。

我决定离开的这天上午,特地赶去了昔日的咸家镇,镇上出现了巨大变化:原来的供销商店拆掉了,陈氏胡同不见了,原来的地摊市场被一栋二层的新式楼房取代,往昔镇中心的小广场上,英雄右手举着火炬做出冲锋状的老式雕塑不见了。镇子变了样,只是根据街道的布局,还能依稀辨认出以前的模样。我站在以前那位老人摔倒的坡上往下走去,看不到前面那栋苏联建筑风格的卫生院,当到达我们曾经居住的矿山居民区,到了又要上坡时,更是全然找不到下一个目标:现在,煤矿生活区被夷为了平地,原有的上坡地段看不到任何建筑,原有的苏式房子、红砖房子,诸如礼堂、澡堂子、办公楼被抹去,坡上变成了一片森林,而离原来的生活区不远的坡下区域,昔日偌大的煤坪上蓋起了新式楼。

这里像经受了一场来自太平洋的十二级飓风,再也找不到我年幼时的踪迹。匪夷所思的事情已经在我身边发生,又因一位异乡人改造了这里,现在,我丝毫不怀疑眼前的改变,相反,它让我感慨起我所知道的钱小略。

我站在原来的矿山徘徊,感慨着一位即将离去的人,当懵懂地记起还要去高铁站赶火车,我才被迫离开昔日的矿镇,要离开时,天气骤冷,天上下起了雪,雪由小到大,后来转为白花花的雪片,飞扬起来。

这是一场盛大的白雪,与一九九六年的大雪无法比拟,却像一滴比石头还要坚固的猪油,雪地里那幅关于镇区的画远去,模糊幻化,好像在倾诉着什么。我知道,它将把人们带向一次次新的征程,就像世上所有洁白的雪,会穿越所有永恒的隧道。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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