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 张艳玲

守 护

是一栋小高层，共六楼。林老师家住五楼。

不少人热衷换房，越换越大，还要高高在上。但林老师从没换过。她喜欢这里。面朝涪江，还有一个向南的大阳台。林老师有洁癖，她绝不允许家里有多余的东西，或看去晦暗可疑的物件。即便是阳台，也不准有任何杂物，哪怕是一个废弃的花盆。阳台上只种花草。品种不多，却胜在鲜活、清爽、精神。春天来了，两盆墨菊，一盆君子兰，正葱茏着，一缸荷花也开始萌芽了。向阳而生，这才是生命该有的形态。

林老师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阳台。

当然，林老师去阳台，除了看江水，看绿植，她还会观照檐下那个燕子窝。“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在城里的水泥檐下筑巢，并不多见。但这个燕子窝在林老师家的阳台已经多年了。林老师见证了它们不懈地修补、加固，从未放弃。民间说，燕子是有灵性的，它们会选择在那些良善人家的檐下筑巢。林老师愿意相信这个说法。

“谁家新燕啄春泥”。春分都过去好几天了，你们该回来了吧。林老师用长柄鸡毛掸子，轻拂着窝边若有若无的尘土，一边自言自语。

晚上，丈夫吴珉回来了，一屁股坐沙发上，有点微喘。林老师扫了一眼他手边的公文包。吴珉立刻拉开包递过来，笑说，这鼓鼓囊囊的，的确该让领导过一下目，看吧，除了文件、资料，啥都没有哈。林老师正色道，算了吧，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要是心野了，手长了，那些脏东西，岂止一个公文包能装得下的？吴珉说，听听，撇开理想信念不谈，就这警钟敲得，也振聋发聩了，呵呵。林老师耸耸鼻子，吴区长喝酒了吧？嗯，就一杯。又说，接待投资方，不喝一点，说不过去。林老师就不开腔了。吴珉是副区长，分管工业、园区开发。常与那些牛哄哄的投资人打交道，饭后能回来，没迷失在某一个地方，也算不错了。

林老师泡了茶放在茶几上。吴珉伸手去端，林老师轻叱一声，烫。吴珉就迅速缩回了手。

林老师走到阳台上，回头说，你来看，这燕子窝，还好好的，守望着它的主人——一对夫妻笃定南归，然后辛勤地孵蛋、养育，然后……幸福祥和的一家子。吴珉站在身后，双手抚着她的肩说，想儿子了吧？林老师扭过头，你不想吗？吴珉说，我可不想，小子翅膀硬了，自从读了研，就更来劲，连老子也敢教训，还给我科普“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哼哼。很生气的样子，但那份骄傲，却瞒不过林老师，她无声地笑了笑。

回到客厅，吴珉灌了几口茶，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林老师正读一本书，抬头盯着他，叹啥呢？吴珉又叹一声，说，最新情况，老高，恐怕得判十年以上。林老师皱着眉，你这……该不是兔死狐悲吧！吴珉笑笑，我既不是兔，也不是狐。你是啥呢？领导希望我是啥，我就努力是啥，嘿嘿。

在坊间，人们喜欢把老婆戏称为领导，甚至还有称“纪委书记”的。当然，领导也分很多种。林老师是一种，老高的夫人，算另一种吧。

老高和吴珉是大学同学，两家偶有往来，大都是高夫人攒局，比如吃个饭，公休时结伴出个游啥的。高夫人比较高调，喜欢穿名牌，打大麻将，还养了一条霸王犬，相貌奇丑，却叫“太子”。一个周六的下午，林老师和高夫人逛街，“太子”对着一个环卫女工一顿狂吠，龇牙欲扑的架势。环卫女工吓着了，举起扫帚比划了一下，高夫人非常生气，指着人家鼻子就开泼，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嘛，你敢动它一根毫毛试试！林老师拉住她说，你过分了哈，人家就做做样子，并没有打呀。高夫人还不依不饶。林老师扭头就走了。心说，还打狗看主人，你为啥不说，狗仗人势，狗如其人呢？为此，林老师差不多半年没搭理高夫人。自老高做了市政府秘书长，这高夫人就势不可挡地更“高”了。这是后话。

那次，林老师回来讲了下午的事，问吴珉，你那高同学咋回事哦？吴珉摇了摇头，你认识她也不只一两天，还不晓得她是啥样的人吗？林老师说，我当然晓得，但是，老高总不能任她这样子嘛，作为领导……吴珉挤眉弄眼，关键是，回到家，谁才是领导呢？你以为，所有的领导都像我们家这位一样吗？

林老师审视着他，听你这弦外之音，好像有点，憋屈？吴珉肃容道，没有没有。相反，我很欣慰，很自豪。真的！想当年，你身为领导千金，芳华绚烂，才女一枚，却摒弃门户，看上我这个“农二代”。有人说，吴珉这小子攀上高枝，要平步青云了。我便暗暗发誓，要永远感恩遇见，不忘根本，更要靠自己的诚实奋斗，打破那些世俗的魔咒。反躬自省，出道以来，我走的每一步，打过老爷子的招牌了吗？林老师撇撇嘴，哼，你要敢打，他肯定收拾你。我的事，老爷子都没管过。吴珉笑说，所以呀，你也是我的偶像，这么多年，大道至简，桃李不言，终成名师。说着搂住林老师，亲爱的夫人，感谢你的相濡以沫，尤其要感谢你的倾心守护，不止给了我一个温暖清爽的家，一个正直、争气、帅气的儿子，还给我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城防……

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将林老师拉回当下。

林老师一看，是高夫人。那头哭稀烂烂，语无伦次。

后来，林老师总算听明白了。本来，他们已办好了儿子高启扬出国留学的所有手续，只等启航了。如今，一切都将归零。儿子接受不了，嚷着不想活了。有一次，已经爬到学校图书馆楼顶上，正准备往下跳，幸亏被同学发现。

林老师劝了一阵，自觉也是苍白无力。看着吴珉，听说，她的事，纪监委这边也查证落实了，不日将移送检察院。因为，她经手的“东西”也不少。

吴珉点了根烟。唉，一些人往往打着“为了孩子”的旗号，难不成，是让孩子听候家里这颗“雷”，某天的一声巨响吗？

哎哟哟，这太可怕了！林老师捂着胸口。古语云“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用在这里或许并不是很恰当，但是，其内在逻辑总是相通的吧。这窝，被他们“作”垮了，这以后孩子咋办哦？

吴珉苦着脸，这老高，不智，不高啊。

林老师说，我突然想到，社会也好，媒体也罢，风口所指，往往都是儿女如何“坑爹”，但事实上，“坑儿”的爹妈，还少吗？

吴珉瞪大眼睛，嗯，这“坑儿”，倒是一个新术语。

正说着，林老师的手机来了视频电话。林老师站起来，对吴珉欣喜地小声说，是儿子，是儿子。

吴臻说，妈妈，在干嘛呢？林老师说，和你爸在探讨一些逻辑问题呢。一边把镜头对着他爸。吴珉做了个“嗨”。

吴臻说，妈妈，我要谢谢你们，还要向……老外公致敬。

林老师蒙了一下说，儿子，我咋感觉，有点突兀呢，啥情况？

吴臻说，妈妈，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小故事。

你小故事挺多的，想起哪一个了？

吴臻说，你听我讲吧。很久以前，不，这是民间故事的开头，嘿嘿。就是，我刚上初中那会儿，有一天，手痒，我举起晾衣竿就要去捅阳台上的燕子窝。哪知，还没挨到窝边，后脑勺就冷不丁挨了一巴掌。回头一看，一个怒目金刚站在身后。这也是我第一次挨揍。随后，“金刚”令我跪下，差不多吼了半小时：“你知道，它们的窝是什么吗？是它们的家呀，你把它们的家毁了，如果有蛋，就碎了，再也孵不出生命了；如果有雏鸟，栽下地来，就再也无法活了。你想想，如果我们的家破了，你爸和我都回不了家了，你怎么办？你知道，燕子为啥年年到我们家吗？因为它们相信，它们的窝是安全的，它们的后代是安全的。所以，我们绝不能让它们失望。你记住了，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的敬畏，还有对规则的敬畏，就是自尊、自爱。这些道理，你会越来越明白的……”接下来的惩罚，就是把这事写成一篇日记，篇幅不少于八百字，一共写了三遍才过关。

林老师静静地听完，看一眼吴珉。然后说，儿子，这么久了，难得你还记得那些话。这的确是一个小故事，好在，我们也都牢牢地记着。我猜，接下来，你还有“注脚”吧？

吴臻似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就是，就是高启扬，我们不是有微信吗，我感觉他近期情绪极其低落，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有点担心。

林老师迟疑了一下说，他爸妈的情况，你知道的吧。

吴臻说，知道。唉，别的事你们不该管，也管不了，你们尽量关心一下高启扬吧。虽然我瞧不上他那些做派，但毕竟，从一个怡然的“受益者”，一夜之间变成一个惊恐的受害者，他也是无力掌控的。

林老师说，我知道，我知道。儿子，你有这认识，爸妈很高兴。

吴臻突然问，我们家阳台上的燕子窝，还好吧？

林老师举着手机冲到阳台上，对着燕子窝，看嘛，好着呢，好着呢。放心吧儿子，过不了几天，它们就该回来了——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吴臻说，妈妈，你咋流泪了呢？

林老师抹了下眼睛，笑说，没有呀，春风吹的。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张声小时候，非常崇拜厂区外一个叫顾原的大哥哥。

顾原喜欢留长发，但也不是太长。在张声看来，再长点再短点，都不够帅了。顾原站像一棵松，走像一阵风。顾原会吹笛子，喜欢打抱不平，保护弱小。张声受《笑傲江湖》的启发，有时也叫他“顾大侠”。更重要的是，顾原除了课本，还读了很多书，会讲故事，作文好。有两次，张声参加学区作文比赛，经顾原指点，都获了奖。

当然，那时候崇拜顾原的绝不止张声一个，一些小女生，看见他就两眼贼亮。只是，张声对顾原更加亲近罢了。顾原对他说，光帅是没啥用的，必须努力学习，读很多书，长大了才能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一个有价值的人。

张声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顾原哥哥那样的人。

张声正要上初中的时候，父亲所在的部属工厂要整体搬迁到南边的B 市，相距很远。张声一家不得不随父亲再次南下。他们是济南人，“三线”建设来的，在S 城原本也无根。

离开前，慌着去和顾原哥哥告别。到他家楼下，才猛然想起，顾原哥哥已经上大学走了。彼时，还没有留电话的条件，也没有留通讯地址这类意识。

哪知这一走，就是十多年。其间，张声曾多次联系顾原，无果。辗转找到当年一两个小伙伴，也是一鳞半爪，只听说，顾原好像在市政府。张声对自己说，别再打听了，“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一定有机会的。

从初中到大学，张声都刻意模仿着顾原，喜欢穿皮鞋，且保持锃亮；头发不是太长，刚刚好；站则笔挺，走则豪迈。当然，腹有诗书，心存正义，是必须的。他知道，想要被人尊敬，被人崇拜，并不容易。

张声一直在努力。大二时，他被选为学生会宣传部部长。还参加了西南片区大学生演讲大赛，以精彩的故事和情怀满满的讲述获得了冠军。张声检视自己青春时节的所有操行，大体无愧。

他常常哼起一首歌：《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硕士研究生毕业后，适逢B 市市政府招考公务员。早有准备的张声，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结果出来后，张声怀揣文件，直奔S 市。

还真是十年一梦。曾经的厂区，已是商气浓郁的万达广场。周边几条街的旧楼房也变成了一幢幢的电梯公寓。费了不少周折，张声才知道了顾原的确切地址。原来，他不叫顾原了，叫顾长空。目前，他并不在S 市。

一番纠结和挣扎以后，张声决定去见。

在距S 市70 多公里的D 城监狱，张声见到了顾原——他只愿意叫他顾原。

去之前，张声买了礼物——一套精致的专业演奏竹笛。他想象着，能够听他吹一曲。但监狱有规定，所有物品必须通过相关程序转交。那个年轻的狱警甚至笑了笑说，他恐怕不会吹了。

还是规定，他们只能隔着窗口对话。但鉴于顾原表现良好，再有半年就刑满了。经申请，他们可以在指定区域促膝交谈。

显然，顾原已完全认不得张声了。但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头型、气质，还有说话的口气，让他依稀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此时的张声，尽管五味杂陈，但还是滔滔不绝，讲起了当年的经历，当年的感受，当年的崇拜。自己始终铭记着顾原哥哥当年的那些话。现在，自己也考进了市政府。

张声说，你知道，我最喜欢哪首歌吗？

顾原想了想，挤出一丝笑容道，是……是《少年壮志不言愁》吧？

张声说，不，是《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顾原怔了怔，使劲抽烟，不再言语。

张声试着说，你已经，做到市长秘书了。为什么……

顾原还是不语。

张声说，我一直以你为模板，在追随，在学习，在为人，在做事——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一直是我笃定的目标。

张声说……

顾原摇着头，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张声说，尽管如此，你当年的路，我总该走的吧？

顾原沉吟道，我当年的路，你好像已经走过了，看上去还不错。至于“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实话说，我还真怕其中有什么“谶意”。

张声欲言又止。

顾原笑笑，你现在，不是已经长大了吗？我呢，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张声小声道，这个，我想过了，所以……我必须来。

顾原说，开个玩笑，吓着了吧？所谓宿命，谶言啥的，都他妈扯淡。对不起，我让你破灭了。但是，我对你仍然有价值。

张声盯着他。

顾原说，你不觉得，我又给你提供了一个更有启示的版本吗，嘿嘿。

张声嗫嚅道，可是，我始终坚信，榜样的力量，还有读很多书……

顾原点头，这原本没错。可是你要记住，榜样也好，偶像也罢，都得经受时光的淘洗；再说了，读书干什么呢，最终还要落到行路上，对吧？

张声倾过身去，请、请明示。

顾原挠着灰白的头发，比方说吧，你走路，喜欢跟人，或许你不会迷路，然而，你敢保证，时间长了，路途远了，他就一定不会走错？还有，你敢保证，你就一定不会跟丢？

张声张了张嘴。

顾原说，其实，做人和做官是一样的，同理吧。如果你仅仅把目标锁定在某一个人身上，就窄了，就短了。

张声揪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

顾原说，即便这个人，在你心目中如何了得，说到底，他还是个人，既然是人……明白了吧？

张声一下站起来，脸上泛着红晕，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顾原望着张声，笑笑，你真明白了，才算真的长大了。

……

回去的路上，张声反复咀嚼顾原的话，感觉眼前辽阔起来。

——我真的，长大了吗？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