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谐隐》之谐隐观与寓言探微

2023-10-17 15:23黄馨慧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隐语刘勰寓言

《谐隐》是《文心雕龙》中文体论部分的第十五篇,主要论述谐辞和隐言基本同属民间俚俗。刘勰将其放到“有韵之文”的最末一篇,分别回顾梳理了先秦至魏晋谐、隐两种文体的创作流变,并给出了谐隐文在文学创作层面的意义功用之见,这也是中国文论史上对此两种文学体裁的首次总结。

谐辞隐语作为文体,在刘勰身处的时代处于非典型、不成熟的位置。从刘勰选文定篇的内容也可以看出,谐隐大多以散篇、残篇散布于典籍中。从历史源流溯回线索可见,谐隐、寓言作为文体,二者虽似陌路,但内中联系实则千丝万缕,可以说,谐隐文为寓言架构起了发展的桥梁。谐、隐本身作为两种不同的创作技巧,在成型和应用的过程中彼此交叉使用。中国古代寓言缘起殷商,成形于春秋,兴于战国,多用“谐”之喜剧性效果增强传播力度,以“隐”的形式作虚构性故事,借事寓理。将谐隐合作为语言表达方式考量,刘勰撰《谐隐》欲扬其箴戒、义正价值,谐隐内涵具有现实性,在表现方面,谐隐技巧以其“隐晦性”“传意性”“趣味性”特征与寓言可通。

一、刘勰之谐隐文观

《说文解字》:“谐……从言,皆声”,声亦含义,即皆悦笑。作为一种文体,“谐”可归入谣谚,也可作为一种语言表达技巧,使文辞浅显,合于流俗,达到娱乐大众的表达效果。“谐就是说笑话,它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粹的笑谑,意在打动风趣,互相取乐;一种是讽刺,除打趣逗乐以外,还含有匡正的意思。”《史记·滑稽列传》谈及善“诙谐”之术“俳优”,称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隐,蔽也。”蔽的含义如字形所示,以一物遮盖另外一物,“隐”为蔽的结果。谐隐相连,意为用与语言相关的方式,将所欲阐释的“意”隐藏在表面诙谐的表现方式中,整体以这种双重、多重结构呈现。中国隐语历史悠久,与中国汉字具备同源性,“六书”中的“会意”就是据谜语原则生发而成的。谐隐源出民间的民谚俚语,形式短而浅白,风格诙谐;汉代渐独立而成文体,例见扬雄的《酒赋》、东方朔的《上书自荐》等篇目;魏晋礼教渐颓,其一文学表现为嘲戏风潮成炽,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谐隐“文体亦因之愈卑矣”。在刘勰看来,谐隐“本体不雅,其流易弊”,尤其“谬辞诋戏”“无益规补”,在刘勰之宗经正道的文观审视下,谐隐“虽抃笑衽席,而无益时用矣”“曾是莠言,有亏德音”。相较于“乐府”“颂”“赞”等正式文体,谐辞和隐语在文学表现方面更多是以零散句子杂于其他文体,无明确文体概念,缺少典型文体特征。刘勰本人也以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淳于髡说甘酒,以及其他记传中的材料为谐辞选文定篇。与其说谐隐文具备专体,不如说它是一种较为成熟的语言表达技巧。即使如此,刘勰仍然保留了《谐隐》篇,并按照“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的方式,给予理论性总结,说明刘勰极具前瞻性地认识到了谐隐文学的价值。

其一,结合魏晋时代背景,谐隐之文有盛行之态,从民间俗唱跻身士家贵族娱乐项目——“至魏文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发嘲调”,潘岳、束晰等宫廷文人纷纷效仿,有意引谐辞,谐辞失掉了“辞虽倾回,意归义正”的效果。隐语也从最初的“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发展成回互其辞、用以炫技的“谜”。刘勰认为谐隐文发展方向偏离,作《谐隐》首先是出于纠正文坛歪风的考虑。

其二,刘勰看中并认可谐隐文可发挥“义正”价值,将谐隐文的原始表末归为“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出于怨怼,意在箴戒,内涵现实主义精神,值得保留发扬。

其三,文末“然文辞之有谐隐,譬九流之有小说”,将谐隐、小说相提并论,说明刘勰看到了这些在当时并不受到重视的修辞、文体的价值,并意识到二者存在共通性,后唐代传奇、志异志怪传世,离不开魏晋谐隐文学的奠基。

在刘勰看来,諧辞共有三种基本特征。首先具备娱乐性。“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乐府》篇中也赞“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刘勰痛斥谐音近皆,所用语言浅切,但肯定其适合世俗传播,使听者愉悦发笑。其次,“本体不雅,其流易弊”。谐辞本体和时兴骈文辞赋相比,乡野气重,遣词造句偏向轻浮,内容上以嗤戏形貌为主。从另一个角度看,谐辞隐喻最终可为上层取乐,说明形式确可引人侧目。刘勰受阶层观念影响,难以意识民间文学的活力。最后,谐辞可箴戒义正。刘勰批评谐辞粗鄙,但并不对谐辞内容多作指责,反倒指出“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看重谐辞能以悦人的方式巧妙传递讽谏怨怼,从社会角度看,可“抑止昏暴”,从文学功用角度看,可使人疏泄情绪。

刘勰解释“隐”为:“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用躲闪的话来隐藏含义,绕着弯打比方,暗指事物。“隐”在魏晋发展为了娱乐性质更强的“谜”——“回互其辞,使昏迷也”,以离文拆字或刻画事物形貌的方式作谜。

刘勰认为隐语也具备三种基本特征。其一源出权谲机急,隐语诞生于特定情境,如还社求拯于楚师、叔仪乞粮于鲁人、齐客海鱼、庄姬龙尾之喻,需要在特定情境中才能发挥传递特定信息(意义)的作用。其二隐意指事,可以和谐辞相互配合,以诙谐文字游戏形式,传递隐晦含义。隐语重点在“隐”,编织隐语就是制造隐境的过程,隐语者所造情境中,物不单纯为物本身,而有双重所指,情境中扮演“物”的角色同时指向情境之外,暗指其他人或事。隐语所创设情形同物一样,与隐语叙述者意欲反映的情境构成镜面关系。隐语构造情景具有指向性,同样的隐语,对隐含读者敞开含义时,不熟悉隐语作者指涉的人,很可能难以顺利解密,这也就是刘勰在赞语中所言的“会义适时,颇益讽诫”之义。刘勰认识到隐语的关键功用在于指事——用虚构的情境、含蓄隐晦的方式,反映现实道理、传递加密信息。其三,刘勰认为隐语所具备的指事功能能使其发挥“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的功效,同“谐”可箴戒一样,刘勰认为隐语也应训诫道德。刘勰提到了隐语的衍生物——谜,虽比起“本体不雅”的谐,谜语“纤巧以弄思,浅察以衒辞,义欲婉而正,辞欲显而隐”的形式更有优势,他仍然认为“无益规补”,并表现期待隐语如其初生功用,内容限于“理周要务”,发挥“振危释惫”的作用。

二、谐隐文与寓言之辩

《说文解字》:“寓,寄也”,与“寄托”相关,其异体字“从广”,与房屋有关。“寓言”可理解为用语言形式寄托含义,或说是寄托某种含义的寓言。与“广”的空间性呼应,寓言具有某种开放性和阐释性。“寓言”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寓言十九,藉外论之”,假借他人的话传达自己的论点,取信于人;或寓意寄托外物,言彼但实言此。

寓言源出征引,借他人之言辅助自己的论说——古人讲求“信而有征”,“征”为“征引”,其风自春秋出,延至战国,原本宗经用典传统随礼崩乐坏而消磨,征引遗风却以寓言修辞形式被保留在诸子专著中。从严肃宗法的“征引”到辅以言说的“寓言”,寓言技巧形态逐步清晰,作为一种文学表意方式被应用于多种体裁中。“由器入道”代表了一种创作思维,作为一个文体概念,可与比兴、隐秀、兴寄等并列。

“谐隐”与寓言其源虽殊,发展中却互相影响,寓言早期依附散文和其他典籍文体,于百家争鸣中兴盛,更多被作为一种专用文体,情节简单,但需要作者架构一个完整的故事情境,设置寓意寄托。“谐隐”多作叙述技巧,被用于不同的文体、情境,缓和气氛、顺带说理、传递关键信息,二者界限不十分明晰。《谐隐》篇中的选篇如“宋玉赋好色”“优孟之谏葬马”等,实属寓言范畴,可见刘勰将寓言与“隐”视为一谈的倾向。谐隐和寓言常作为表达技巧供以言意。二者在表现形式、内容及审美上有可通之处。

谐隐文与寓言在形式上都具有隐晦性。二者作为表达技巧,无论是出于娱乐、增进读者参与感为阅读设障,或限于情境不适合直接言说、传递指定信息,或试图以更易理解的方式,以将“身在此山中”的主体变为客体的方式阐述理论,都要搭建双层结构——表象的“言”与深层的“意”:以言筑造外在能指系统,将所指之意隐藏在内。

谐隐文偏“隐晦”,指向相对单一。《谐隐》篇中的“睅目之讴”“蚕蟹鄙谚”,都有具体讽刺的对象和事件,宣泄具体情绪,如鄙夷、嘲笑、讥讽等。寓言大多适用广泛,立足现实,多抒发哲理和处世体悟观感,部分偏晦涩,以《庄子》为首,以象征或喻说的方式隐晦地阐述哲思。大部分寓言以虚构故事为主,如《韩非子》中的社会历史寓言,以展现世态和人性,表现鲜明的现实倾向,以滑稽故事嘲笑荒谬人物形象和民间传说,如“楚人有鬻盾与矛者”“守株待兔”,本质在总结经验;刘向《说苑》、刘安《淮南子》中的“叶公好龙”“塞翁失马”等寓言故事,以高度概况的虚构形式描述典型现象,教讽生活。

无论谐隐还是寓言,在主旨内容和创作目的上都以传意性为导向。这便是《谐隐》篇对此类文章的期待之一:最终达成得“意”后箴戒、劝讽的效果。薛贤荣在《寓言学概论》中提出寓言需要具备三个要素:故事、寓意、寓示。其中“寓示”代表作者传意点睛之处,避免寓言因形式隐晦导致多义模糊。《刻舟求剑》中的“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就属寓示范畴,代相对抽象寓意和多义故事情境,固定作者思维指向。先秦百家谈言,立言正在于传意于世;汉代重劝诫,实践性和普适性强,目的也在传意;魏晋佛教东渐,妙法寓言意在传道、诠意、立言;唐宋寓言小说混杂,借笑发不平之鸣,嘲笑琐事、人物,讽刺增强而哲理减弱,但仍意在借助寓言讽喻现实。寓言虽为虚构,其人其事尽可抽象,但始终植根于现实,以反映现实、寓示现象、巧释教诲为内核。

寓言传意层次高于一般运用谐隐技巧的文章。谐辞讽刺意味直接、隐语谜底确定,形为“隐”,但传意直观晓畅。寓言可构建全新文本世界,指向多义、开放解读。庄子寓言群指向万千,繁有学者解读又难成一统;当代常有童话寓言新说,从新角度将寓言的元素、故事顺序拆解,顿时出现新样貌,引人思微。谐隐、寓言无疑都以趣味性为代表性审美价值。刘勰认为曹丕迷恋谐隐文令人发笑,但凸显娱乐性确为谐隐文发展的一个重要动力。俳优以谐辞逗乐,引人悦笑,隐语、谜语“体目文字,图象品物”,谐音诗词、藏头诗百思方得解;古代酒令、灯谜、诗会等用谐隐,均为悦人。寓言趣味性更为具体,其一,故事性更强。《列子·汤问》以“两小儿辩日”假托孔子,虚构辩论鼓励人们学无止境、学而好问;《列子·说符》写白公胜欲谋反,思虑至“倒杖策,錣上贯颐,血流至地而弗知也”为郑人所嘲,细节增缀使场景生动传神,郑人讽语风趣。其二,角色丰满鲜活,为寓言增添趣味。如《韩非子·喻老》中的“扁鹊见蔡桓公”,从扁鹊之几劝、“望桓侯而还走”“已逃秦矣”等形容可见其医术高超、明晰人性,从桓侯之“不应”“不悦”,可见其讳疾忌医。

三、结语

刘勰在《谐隐》篇中将谐隐文归为两类,其一为娱乐性文字游戏,以调侃戏谑为主,另一类可传达箴戒之意,针砭时弊,价值为他认可。寓言早期多载神话奇事,后成型为有针对性、虚构性的讽教故事。二者经过历史的沉淀,最终保留为人所常言乐见的,但仍然是内容寓意其中、传达义理的部分。刘勰创见性地认识到谐隐的娱乐性质可为义正效果添色,从寓言在唐宋后的发展趋向可见其愈以幽默风格见长的特点。内容的现实性与形式的喜闻乐见共同促成二种文体发展,深究二者关系,互有借鉴穿插,以不同的文学形式展现出古代文学叙事技巧的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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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黄馨慧,女,硕士研究生在读,陕西师范大学,研究方向:文艺学、文艺美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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