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隧道(短篇小说)

2023-10-22 12:31唐一惟
四川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杨部长监理

□文/唐一惟

据说,我们施工队来之前,这里曾是一座健全而幽静的山,野生植物千缠万绕,空谷还有回声,来自本地的食堂大姐说,她以前站在山脚下的石头上唱歌,回音能响一百遍。如今,这里漫山遍野青翠如故,只是隧道施工队一来,这里就成了一个昼夜喧嚷之地,回音这种寂寞凄凉的东西,就再也听不到了。往事历历,都不能再提了。

强劲有力的爆破声后,山在呼啸,在狂喊,一车车碎石从山里拉出来,它像在分娩。“打通它的任督二脉,这山才能活,火车才能开进来,日月才能重换新天。”新员工欢迎会上,所有领导讲完话,我们的项目经理又情真意切地说:“我们是带着人民的需要,带着国家的需要而来,只有我们潜入黑暗,人民才能获得光明,只有我们身上落满灰尘,日月才能重换新天。隧道进洞天堑通,关隘融贯八方情。”

2007年夏天,我背着行李,告别母校,也告别二十三年所有一去不回的光阴,带着伟大、高尚的理想,由火车载着,奔向了千里之外这座与我素未谋面的山。

进入工地工作第一天,我站在层层密密的人群中,身穿一身崭新的橘红色工作服,头戴一顶蓝色安全帽,盯着项目经理的脸,他眼观六路,嘴也开了光似的,一席话让我感到心脏在猛烈起伏,那种深切的情感一半来自对未来事业的憧憬,一半则来自几条短信:

“我又恋爱了,这次我是认真的,因为他在考公务员,并且他还给我买了一条金项链,你不用再等我了。”

是吴歆发过来的,大学四年,我用两年时间向她表白了一百次,她却用一次又一次的恋爱向我舞刀弄枪,并认真地对我说:她是在“练爱”。说来奇怪,她越是放纵任性,我就越觉得富有挑战性,我不准备和她结婚,只是希望初恋有个圆满结局,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牵过她的手,可她却借着某次失恋痛哭和我拥抱了一下。这样的女人,一辈子遇到一次就够了。

设身处地去想,她的所作所为其实挑不出什么大错,人类本性,不就是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寻找比自己优秀的伴侣吗?用她的话说,她的所作所为也不完全是出自虚荣,而是另一种上进。更何况,始乱终弃的又不是她,她的真实面目其实和我一样,痴情、执着并且贫穷,她只是不愿意与我并肩同行,我不能怪她。

“那项链多少钱?”我吃着两元的早餐,给她发信息。

“三千多,纯金的。”

“那你先别急着和他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女孩子选男朋友选的是人品、责任和担当。你不能光看他给你买了一条金项链,又在考公务员,你还得和他聊聊天、散散步,看看他是怎么对待小动物。恋爱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你不能因为一条项链就急着确定关系吧?再说了,万一他考上公务员了呢?你们层次不一样了,门不当户不对,他万一琢磨过来,把你甩了呢?”

在食堂里,我按着手机键盘,耳边充斥着工友们粗鲁的谈话,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是带着一种怎样复杂的心情打出了一段充满“父爱”般的字。

“行了吧你,你吃顿馒头都需要好好规划,你还是好好研究研究三天怎么花五块钱吧。再给你补充一句,他可是那种看见小兔子就走不动的人。”吴歆从不承认她和我拥抱过,在我面前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唯一稳定的,就是她一直认为我有着稳定的穷。

“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天道好轮回,且看我如何为你打下一座山头。”我笑着发短信,笑着和同事打招呼。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却无人可倾诉悲欢。

那天的欢迎会上,烈日当头,我看到台上台下所有人脸上都泛着光,不知道他们是在流汗还是在流泪。但是,当音乐响起,在人群中跟着唱歌的时候,我脸上的汗就和眼泪混合在了一起,歌声掩饰着脆弱,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我哭得合情合理,并痛彻心扉地唱着:

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在征服宇宙的大军里,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

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

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

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江河

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

我哭得十分酣畅,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用眼泪去表达竟然非常痛快。此后,我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即便后来我们工地上死了一个曾经常给我递烟并教我抽烟的工人大哥,我也没再哭过。为顺利通过为期一年的见习期,为成为隧道局一名正式员工,我必须坚定不移地追求事业。

至于吴歆那个拜金女,我觉得,她成为飘在我头顶上的一片阴影也不错,正好用来提醒我不可虚度光阴。

“使我痛苦者必将使我强大。”我对自己说。

整整一个夏季的学习期结束,再置身于工作中,责任就真真实实地落在了我的肩头。入职第一天,我告诉自己:我工作的安全和质量,关系到企业的发展和荣誉。我郑重地承诺过:恪尽职守、珍爱生命、铸造精品。

夜色浓重,巡视结束后,我从隧道走出来,天已变得漆黑阴森,头上星辰全无,耳边风声不息。已经很多天没有下雨,看样子老天在憋着劲儿,说不定哪一分钟,它就会给人来个措手不及。

山野里的工程,最怕的就是下雨,包工头老杨再三请求,让我赶紧去报检。我出来之前,工人们还在绑钢筋,但考虑到我一来一回需要半小时,所以钢筋还没绑完,老杨就催着我去喊监理报检了。

出了隧道,需要上一个斜坡,由于铺满煤渣,人走上去会听到脚下发出清晰的破碎声,独自一步步走着,我觉得很好听,很像我母亲在吃青萝卜。在遥远的故乡,入睡之前,母亲总喜欢吃点东西,这个季节,她最喜欢的就是青萝卜。儿时我常趴在她肩膀上,听她嘴里发出的“咕咕”声,我就会搂着她的脖子,说那声音听了让人心里能冒泡,母亲往往会羞涩一笑,腮帮子也不太自在了。

从土木工程系毕业后,我只回家过一趟,将大学毕业证送回去给父母看了看,然后就背上母亲新做的铺盖,踏上了建功立业之途。助学贷款还等着我来还,需要我的地方在等我,我没有耽误一分钟。

至于吴歆,我虽然没有时间见她,可要说的话,我已经对她说过太多,为了她,我甚至很久都没有吃过晚饭,用节约下来的钱买了一个三手手机,为的就是让她知道,即使穿山越岭,我也在挂念她。

两百米长的斜坡,若没有紧要事,可以走上好几分钟,多享受一会儿那让人陶醉的“嚼萝卜”声,但为了在下雨之前开展下一步工作,我需要快速走上去请示监理验收,以保证老杨尽快浇筑混凝土。

一路小跑上了坡。不远处停着一辆出渣车,司机正在配合修理班的师傅修车。我没有时间与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在工地,若彼此没有直接的工作交集,或没有什么交情,那就没套近乎的必要,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江湖片区。

两人蹲在地上,用不同的方言交谈,南腔混着北调,让人以为是在吵架。宿舍是集装箱式的工棚宿舍,在远处亮着两排灯,其中一盏,便是我的目的地所在。经过工人厕所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因为肚子突然有点作痛,但那种痛感还不太强烈,轻重缓急却不容质疑。可刚走两步,旱厕里汹涌澎湃的气味锁定目标似的跟着我,钻进鼻孔,直奔大肠,让人难以克制。我只得忍着痛,缓缓走过黑漆刷的两个大字,一个“男”,一个“女”。

夜色中两字正在白墙上张牙舞爪,不知哪个多才多艺的还给“女”字两旁添了两个加了“点”的形神兼备的半圆作为图腾。瞥了一眼那醒目的“半圆”,肚子似乎安宁一些。刚来的时候,我还好奇过,面对这种侮辱性明显的行为,为何女工们竟没有一点在意。直到食堂大姐说,这厕所已经盖得够气派,墙头已经足够高,她在另一个工地的时候,厕所墙头还没她高,让她失了好几回尊严。

忍着难受终于来到一扇贴着磨砂膜的窗前,门没有关严,屋内响着杂音,不知道里面是在听音乐还是在打游戏。

拍去肩上灰尘,我推了下门把手,下意识又赶紧把手缩回去,情况再紧急,尊重不能忘记。清了清嗓子,我在那门上叩了几下。“谁啊?”门内传来沙哑的声音。

“王总您好,我是小齐。”对着门缝,我礼貌地大声回应,尽量让声音洪亮一些,以盖过里面的杂音。

“啥事?”门里喊。

“王总你好,钢筋绑扎完了,请您过去验收一下呗。”

“好,知道了。”

借着窗户上的光,我低头瞧了瞧自己,曾经崭新的橘色工作服经过三个半月风吹日晒,已经满是污垢,穿了三年的运动鞋变得如石头般坚硬,手背皮肤也黑了几个色号,若此刻吴歆在眼前,她该有多么失望,想到她难以描摹的目光,我下意识挺直了腰板。晚风冰凉,山冈黑沉,搓着冷手打了个喷嚏,凉风立刻灌进喉咙,冲刷着我的肠胃,不知过了多久,五脏六腑就变得翻江倒海,再也难以克制。

我赶紧伸手捂住肚子,在肚脐眼两旁的天枢穴反复按压起来。

这是母亲告诉我的妙招,从小我就肠胃不好,上初中住校后更是容易拉肚子,往往还没跑到厕所,屁股兜里就已经窜了稀,按压天枢穴效果立竿见影。母亲无数次用她的手按压过我的肚子,更小的时候,我还听不懂她说的“天枢穴”,我一直认为,她的手有一种魔力,无论多么疼痛,只要她用手去抚摸,那疼痛就能好几分,我曾经无数次看着那双粗糙黯淡的手好奇,那灰色的血管,孩童般瘦弱的手腕,为何却有着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

难受神奇般消失,掏出手机,粗略估摸,大概已经过去十五分钟,或者更久。我不知道王监理是不是睡着了,或者,是不是已经忘了门外还有人在等,但我不敢再次敲门,门中人于我而言有着无上权威,无论他在里面做什么,我都必须有足够耐心,并沉得住气。

喝着西北风,我给吴歆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我肚子疼,我想拉屎,我在等待。

吴歆没有回信息,门突然开了,我立刻努力递上微笑,并真诚而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王总,打扰您休息了。”

“嗯。”王监理没有穿工作服,只穿了件很厚的夹克,冷风吹来,他拢了一下衣领,然后神情严肃地扶了扶白色安全帽。

他已经四十五岁,有着二十五年工地工作经验,现在是他当上监理的第十五年。据说他原来也有一张晒得黢黑凶悍的脸,说话吆五喝六,浑身上下透着蛮横的匪气。当了监理之后,他那脸就捂得越来越白了,等我毕业后来到这里,他已经出落得器宇不凡,举止文雅大方,尤其是近两年,他还与时俱进地近视了,鼻梁上顶着一副银质无框眼镜,显得神色更加悠然从容,书卷气十足。

于是,在只有中专学历的王监理面前,有着大学本科学历的我,完全是一副既没文化又呆若木鸡的村野之夫模样,让我感到自惭形秽。我甚至有些仰望他了,幻想有朝一日,能像他一样位列仙班,进化出有他一样白润的皮肤、非池中之物的仪态。那样,我和吴歆才算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

“哪里报检啊?”王监理懒懒地问。

“是仰拱,王总。”望着眼前惨白的脸,我极力笑着。

“那好,走!”

跟在他身后,我祈祷着肚子不要再闹,又用母亲的招悄悄按压几次,好在它很争气,再次经过工人厕所,迎接冲入鼻孔的臭气,它居然神奇般地抵抗住“诱惑”,一点也不疼,谢天谢地,感谢母亲。

修车的两人已经爬上车顶,蹲在上面如两只巨型夜莺。见我们走来,他们同样也没有和王监理打招呼,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方言。倒不是因为妄自尊大,而是他们的工作监理根本管不着,不属于同一单位,所以就不用再行卑躬屈膝之事,更何况,他们也知道像王监理这样明面工资和他们相差无几,原本应该过着清贫日子的人,却天天被好酒好烟滋润着,早已养成目空一切的习惯。他们不但不会招呼,背地里还当着我的面骂过监理就是个甲方的狗腿子,并且还是个只会琢磨歪门邪道的狗腿子。

“人间正道是沧桑嘛”,那个时候,我和他们不熟,也和监理不熟,只好说了句文绉绉又不知所以的话。

下坡路没有上坡好走,借着远处隧道洞口射来的光线,我们都低着头,一前一后,默默地缓步向前。走路的声音依旧好听,远处光线射在脚下,漆黑煤渣里的硫化铁就被照得闪闪发亮,往日夜空晴朗,古月悬天,这路便与星月同光。此刻苍穹只有黑云,天上的星辰仿佛都落到了地上。放眼望去,整个斜坡明明灭灭,如微风簇浪,璀璨似一条银亮的长河。一切美好之物,我都会联想到吴歆身处其中的样子,坠入情网之后,我的眼神就出了问题。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踩碎了数不清的“星星”,终于来到隧道口,一盏大灯照得四周宛如白昼,洞口值班室也亮着灯,洞内更是辉煌夺目。王监理明显是感到了不适,他突然停下来,摘掉镜框揉了揉眼。我立刻驻足,观望着他那反着光的白色安全帽。

单从背影来看,他和普通上了年纪的中年人没有任何区别,但由于工作强度太低的缘故,他已经养得太过慵懒,若不看正面,他完全有资格和退休人员去公园遛弯。曾有前辈叮嘱过我,和监理打交道,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把笑脸赔好,态度一定要到位,因为他已经成为“天鹅”,而我还是个“蛋”,想到这些,望着他白亮如蛋的安全帽,我不由得笑容满面,以备他突然回头。

在他又迈开步子后,我才继续跟着他前进。

隧道里很暖和,走了一会儿人就出汗了,我觉得很舒服,手也温暖起来。只是委屈王监理,平日里他进隧道都是以车代步,无奈此刻已过十点,不好再派车接送,只能辛苦他亲自在洞里走上八百米到达仰拱,然后再辛苦他走八百米出来。隧道全程一千六百米,在我来的时候,已经挖了四百多米,我很庆幸施工才进行了一半。

过了十点,隧道内几乎不会遇到人,所以还算清静,只有一辆车拉着碎石头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地面上静止的灰尘瞬间扬起,王监理用胳膊捂了捂嘴,狠踢了一脚落在地上的小石头,然后摘下眼镜,抡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后,就骂了一句“他娘的”。这让我心里一度有些紧张,怀疑他是不是心情不好,可张了张嘴,又觉得,这本就是他的本职工作,我一个见习生,怎能安慰得了他呢?

抵达仰拱后,喧闹声扑面而来。有限空间作业,十几个工人在忙碌,装载机、挖掘机、出渣车都在发出声音,让人心中的平静瞬间全部消失。工人们有的在绑钢筋,有的在关模板。工头老杨见我们赶来,赶忙掏出一盒烟,满脸堆笑递了上去。老杨原本身高一米八五,在只有一米七三的王监理面前,一番打躬作揖下来,他好像被压缩了,即便身形犷悍,那背也就挺不直了。

“王总好,这么晚还劳您大驾,兄弟真是对不住。”老杨也过了不惑之年,行事从不会让人失望,王监理接过烟,余光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烟盒,然后慢腾腾放到嘴边,老杨就赶紧上前点了火。

“看看兄弟这活干得漂亮不漂亮。”老杨嘿嘿笑。

“嗯。”王监理抽着烟,点头嗯了一声,然后便开始了他的工作。老杨非常懂事,这个时候他明白王监理最不想听他说话,于是识趣地后退几步。用我三个月的学习经验来看,王监理无非是要寻找质量问题,看看哪里钢筋没有绑好,哪里还没有做到位,这很合情合理。

“小齐啊,这里钢筋间距不均匀。这里端头的部位,少了几根钢筋,钢筋层间距也不符合要求。不合格。”检查完毕,王监理没有理会老杨,而是直接走到了我身边。

回想过去三个月,否定很常见,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两次“不合格”。只不过,那个阶段我还在学习,还没有荷枪实弹地上手质量问题,“不合格”之后怎样变成“合格”,都还与我无关。

“整改!”王监理看了看我,又围着工人走了几步,重复了他的话。“整改。”噪声大,我不知道工人是没有听到,还是听到后装作没听到,他们只是抬头瞧了一眼监理,然后又继续干活,这让我觉得他们很没礼貌,恨不得替他们说句好听话。

老杨也不作声,抽着烟,耸了耸肩,好像合格不合格他也无所谓,但他还是冲我使了眼色,本就心急,我赶紧说:

“好的王总,我们现在马上整改。但是……混凝土已经安排拌和了,稍后我给您再报检,行吗?”我满口应答着,小心翼翼提出要求,虽然凭我的专业角度来看,工人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报检合格再浇混凝土。”王监理看着我。

“好的好的。”我点头如捣蒜。

“混凝土来了让它在这等着,我没同意不能浇混凝土。”王监理的镜片上闪着光,他特意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向我走近一步,道:

“如果你敢让他们浇,我就喊你们总工拆掉。”

话里带着威胁,也带着对我服从程度的考验,我觉得他是多虑了,他没有点头的事,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他这样一说,分明是对我不够信任,想到他与我的直接上司工程部林部长交情匪浅,两人整日称兄道弟,我不由得感到了危机。我还是个见习生,还没有与总公司签正式合同,若林部长对我不满,那我的世界就要完全崩溃了,壮志未酬,我该如何面对相隔万重山的故乡亲人,还有那个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的吴歆。

“好好好,王总,我一定盯着他们好好整改,等下我再去叫您。”我像一只驯顺的动物,用态度表明我是为他所用,绝无二心。

“要不,您先到洞口值班室等一会儿,抽几根烟,我马上叫他们整改,保证您满意。”我打着一定坚守天职的保票,几番唯唯诺诺之后,王监理终于又瞥了我一眼,然后缓缓离开。

老杨分明听到了王监理的话,但他却对我的行为有些失望,监理走后,他很不快活地把烟蒂扔在地上,并狠踩了一脚。只不过,他没有对我说什么,而是咂了咂嘴,然后训斥工人们都是废物,说他们关键时刻一点用也没有,让他们接着干。

工人们只好默默无言继续干活,在老杨面前,他们比我对王监理的态度更为驯服,如果说我像个傻瓜,那他们就有些像奴隶了。

为保证质量,我认真地到处走、到处看,每一个监理要求整改的地方,我都盯着,然后交代老杨一定要质量过关。老杨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敷衍还是无奈,他说着“好好好”把我推到一边。我只能悬着心撤到一旁,伸着脖子时不时探看两眼。

“小齐,你不要这么紧张,王监理那个人,我还不了解?他就会脱裤子放屁。”老杨交代完工人,便过来与我闲谈。

“他那个人,除了会个签字,就是到处瞎逛,他懂个球。”

“我告诉你,我已经忍他很久了。”老杨一脸横肉,做出鄙夷的表情,这让我心里轻松了不少。

“你是哪里人啊?”见我神色还未放松,老杨换了话题。

“哦,我是山东的。”

“有对象吗?”

“嗯——有。”我犹豫一下,不管吴歆同不同意,我都认定她是我对象。量子纠缠的定律又发挥神奇功能,这个时候,吴歆居然给我回了信息,我感到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掏出手机后,果然是一条短信。“你拉屎的时候不要一次性拉完,不然饿得快。”

我想笑,想给她回复一句其实我都不敢拉屎,但为了能安心和她多说上几句,我准备报检结束回到宿舍再给她回信息。

“啥时候结婚呀?”老杨问我。

“结婚还早,我现在还没钱考虑结婚的事。”我尴尬一笑,脑海中又浮现出吴歆与我拥抱的情景,那是一场还没有做完的美梦。

“我年轻的时候也穷,娶不上媳妇,只能蹭别人的媳妇。”

老杨的话让我再也无法克制表情,笑得腹肌都在打战,见状,他又给我递了根烟,我留意到,他这个时候已经换了烟盒,但我还是很感谢,我笑着点了烟后,他就直接把那烟盒扔了,看来里面只有一根。于是我也赶紧拿出我的烟(林部长某次心情好赏给我的),抽出一根递给了他。一个工人扭头,正好看到我在拿烟,出于客气,我又不得不再抽出一根,准备给他,老杨却连忙摆手,道:

“不能给他们让烟,让了烟他们就不听我的了。”

“对待他们得用最原始的招,骂。”老杨做了个狡黠的表情,真的就严厉地吼了那工人一声,那工人就撇着嘴扭到一边去了。

“对他们好,他们干活就会磨,就有永远干不完的活,他们偷懒的招可多着呢,别看他们一个个长得老实巴交的。”

“把他们骂到位了,一个能顶两个用。”老杨得意地说。

他的话在某些程度上我表示认同,但物伤其类,我也感到悲哀。

接着,老杨又讲了很多工地上的事,比如斜坡上的那些煤渣,是开工的时候本地一个村主任拉过来的,条件是让项目经理给他们村小学捐两台电脑。原本项目经理认为那村主任说的话都是扯淡,在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让他把煤渣又拉了回去。可他第二次来的时候,就直接带着一封感谢信来了,此外,还带了几个学生。当衣衫破烂的学生抽搭着鼻涕念了那封感谢信后,项目经理就抽着烟变了神色,当天留下了那封感谢信,也留下了煤渣。

“都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人,换谁不心疼呢?咳。”老杨说到孩子,又感叹起自己的命运,他说他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家里两个小崽子现在上高几了他都不知道,我说他回不去,逢年过节可以让老婆孩子过来嘛,他猛吸了两口烟,吐着气哑然一笑,道:

“干我们这一行,谁不是常年下落不明,今年春节我要是再不回家,我老婆说她都准备改嫁了。”

我不知如何接他的话,好在这个时候有工人招手,冲我们大声喊“都弄好了”。老杨扔了烟,立刻指了指我:“小齐,你赶紧去叫监理,我们要浇混凝土了。”

“好,我马上去叫他。”我也掐灭烟头,快步向隧道口走去。

一路跑到隧道口,我直接冲进了值班室,可值班室开着门,亮着灯,屋里却只坐着一个女人。那是值班员周姐,她蓬头垢面穿着工作服,抱着一只冒着烟的茶杯正在看报纸,见我突然闯入,只是抬眼翻了一下。“周姐,王监理去哪儿了,他不是在值班室吗?”

“他出去了。”周姐吐掉一片茶叶,粗鲁地卡了一口痰,扭过来一张暗黄又布满斑点的脸。从我见她第一天,她就是一副从未洗过脸的样子,不知是这荒郊野外不值得她为之梳妆打扮,还是她的工资配不上那些化妆品。这曾经的女孩,现在不知道是谁的老婆,已经胖得能把下水道井盖踩翻,此刻,她正揉着沉重的眼袋看着我。

“出去了?他干什么去了?”我有些慌张。

“谁知道那老不死的干什么去了。”周姐有些不耐烦,抬手抓挠着头顶,凌乱的发丝更加重了她痴怨缠身的形象。

“那他往哪里走了?”我瞪眼盯着周姐,心中对王监理的言而无信不免有些气愤。

“往上走了,应该是回宿舍。”周姐又抱起茶缸,不紧不慢地说。“怎么?你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王监理啊?”

“没有没有,周姐你今天真好看。”我慌不择言,看着周姐的脸洋溢出难得一见的女性光彩,她像是瞬间恢复了血气,给了我一个罕见的、丰满的微笑。她张着嘴,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逗留,只得拔腿就往外跑。

“我哪天不好看,你说我哪天不好看。”我没想到周姐竟然当了真,她追到门口,扯着粗嗓子向我喊。

“上周五。”我没有多想,胡乱应了一声。

“你是说我上周五不好看?”周姐又喊了一嗓子。

风刮得更烈了,山岗上的树都在摇头晃脑,黑暗之中那些丛密的树林如汪洋,一浪接着一浪向工地涌来。焦急催着我跑上斜坡,一口气上去,到了顶后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来,只得弯腰扶着两个膝盖大口地呼着。那两个之前修车的人已经收了工,两人一手提着一个油桶,看到我的样子十分惊讶,问我怎么了,我只好说不小心摔了一脚。

“工地苦来工地累,工地男人真遭罪。”修车师傅朝我打趣。

“小齐,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桑背后全是伤呀。”出渣班司机弹着舌,悠哉地吹了一声口哨,我勉强笑了笑,两人没有再理我,提着油桶往油库方向去了。

又到了宿舍门口,我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冷风吹着额上的汗,我能感到自己满面通红,于是用袖子把全脸都抹了一遍,然后再次敲门。“等会儿。”门里传出幽灵般的嗓音。

我只好垂手等着,我已经做好了听监理训斥的准备,只要他不翻脸,报检通过,让老杨那边顺利进行下一步工作,我就很知足了。

等了几分钟,我忍不住再次敲门:“王总,您好了没有?我看这天快下雨了哟。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再等等。”

“老杨那边都准备好了,都整改完了,您过去看看呗。”

“知道了。”

不知不觉中,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我感到头上的汗已经被风吹干,一寸长的头发仿佛都竖了起来,但仍旧挡不住凉气在头顶来回地窜。漫长的时间过去了,门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只好蹑手蹑脚走到窗前,试图从那层看似透明的磨砂膜上一探究竟,可盯着那模糊的玻璃窗看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仿佛也起了雾,让人不得不揉几揉。

“走!”门突然开了,王监理白了我一眼。

“王总,真是麻烦您了,打扰您休息了。”

“小齐,让你们整改的都整改到位了没?”

“整改到位了,包您满意。”我信心十足,打着保票。

“嗯。”王监理砰一声关上门,这次他走得明显快了很多。

又一次下坡,朝着光前进,脚下的黑色身影在快速闪动,我没有心思再去享受悦耳的煤渣声音,也没有心思再去想吴歆,想到工程马上要进入下一个环节,我的心情是愉悦的,虽然低着头默默地跟着前方之人,但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的动态,那就是“屁颠”。

进了隧道,仍是一路无话,好在路上车更少了。

远远看到我和监理赶来,老杨几乎是小跑着迎上来的。

“王总您来啦。”

“这大晚上的,辛苦你了,其实您不来都行。”

王监理依旧不搭理老杨,他投其所好的招也失去了功效,甚至递上去的好烟也被一根指头挡了回去。一番东瞅西看,他居然又指出一堆问题,然后皱眉道:“不符合规范。”这让我实在猝不及防。

“王总,我们都认真整改啦。”老杨苦笑着,哈巴狗一般伸着头。“是我验还是你验?有你说话的份吗?”

老杨只好退到一边,又快速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一时心中七上八下,不明白为何监理会口出此言,在我看来,工人们确实做得已经足够好,吹毛求疵也得有个度。于是,我不得不赔着笑上前求情。

“王总,我们都整改半天了,没什么大问题就给我们过了呗。”

“你还有脸说话?这就是你干的工作?”王监理大发雷霆。我不敢再说话,老杨更是急得几乎要哭。

“不行!整改到位才能浇混凝土!”

“都给我听好了,不能浇混凝土,浇了我也给你们炸掉。”

说罢,王监理就转了身,他又走了。老杨立刻拽住我,使着眼色把我使劲往前推,我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王总,没有什么问题您就——”走了几米远,王监理突然回头,朝我怒视,我不敢再多说什么。

“没问题?什么叫没问题?你以为这是造火箭呢?你们比造火箭的还精细?没问题,怎么可能没问题!”

“不行!”说完这两个字,他做出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命令我不许再纠缠他,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隧道,看样子又要回宿舍。我欲哭无泪,只好丧着气掉头。

我只好耐心劝老杨,希望他想开点,希望他接着整改。

“老杨,王监理还是说不行,还要整改,那你们继续整改吧,整改完了我再去报检,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接着干吧。”

“我整改个球,混凝土来了,我要浇混凝土了。”

只要监理不在场,老杨的气焰就无比嚣张,他几乎是跳着脚在骂。“这种鸟人,对上阿谀奉承,对下到处找碴,每天琢磨最多的事就是怎么从工地上捞钱、捞好处,老子早就忍够他了。”

“老子偏要浇混凝土,立刻,马上。”

“不能浇,王监理不同意。”我慌了,拉住老杨的胳膊。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子天天请他吃饭泡妞,现在还这么卡我们,不讲武德的卑鄙小人。浑身都是坏心眼,不管那么多了。”老杨说着,就甩开胳膊气呼呼地指挥工人,看样子他要来真的了。

“监理不让浇,浇了不行,我现在去告诉监理去。”我压住老杨的手,希望他不要像小孩一样冲动,不听监理的话他不会有好果子吃。

“小齐,我说你是不是傻?你不要告诉监理,就说你不知道,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跟着瞎掺和。”老杨把我甩到一边,大声吆喝工人让外面的罐车准备进洞,所有人开始做好准备浇混凝土。

“不行,我还是要去找监理。”我傻了眼,见无人听劝,只得拔腿就跑,希望能及时喊回监理,阻止事故发生。老杨没再把我当回事,他自顾自地继续吆喝工人。

又一次连滚带爬来到宿舍门前,我已经来不及敲门,隔着窗户大声喊:“王总,王总,他们不听我的,他们罐车都要开进去了。”

这一次,王监理应声倒也快,他立刻厉声道:“不能浇,马上停,否则我给你们下停工令!”

“王总,您先别下停工令,让我再去跟他们沟通沟通。”

“告诉姓杨那小子,混凝土只要浇了,我就给你们下停工令,还要把这组仰拱炸了,你给我听好了。”

“好的,王总,我知道了,马上就去告诉他们。”

离开监理宿舍,我脑子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甚至幻想出仰拱被炸的情景,我万分苦恼,额头上冷汗直冒,远远望着办公室大门敞开,一个主意瞬间涌上心头,这么棘手的事,我一个见习生怎么承担得起?于是,我立刻跑到办公室,拨通了林部长的电话。

打了两次,终于有人接了。听到我的声音,林部长懒懒地问:“小齐啊,这么晚什么事啊?”

我用最清晰的逻辑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然后又万分焦灼地说:

“林部长,仰拱马上就要浇了,老杨不听劝,王总说只要浇混凝土他就下停工令,还要把仰拱炸掉。怎么办呢?”

“好,我知道了。小齐你不管了,这事我来沟通,老杨那边要浇就让他浇吧,王总那边我来交涉。”林部长说得云淡风轻,说罢便挂了电话。有了林部长许可,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折腾了大半夜,一场风波终于告一段落,虽然早已是人困马乏,但我不用那么着急了,至少路能一步一步走,不用再三步并作一脚。下坡的时候,我走得很慢,一方面是歇一歇疲惫的身体,另一方面,我决定抽空给吴歆发个信息,即便此刻她也许在梦中,但也正好可以让她知道,在她的梦中,还有一个遥远的我。

“其实我都不敢拉屎,我现在更加精打细算。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跟着新男朋友吃饭得九菜一汤吧?鸡汤是不是都喝撑了?其实你真可以等一等,后半辈子跟着我,也一样让你吃香喝辣,我保证,卫生巾都让你用名牌的。”已经过了十二点,我并不期待等到回复,发完信息,我就把手机塞进了裤兜,但我的手还没拔出来,手机突然又震了一下,她居然还没睡。

“跟着你?我吃香菜喝辣椒水还差不多。”

盯着小小的方块屏幕,我足足把那句话看了两分钟,不知再说什么合适,我幻想出她躺在被窝里的样子,甚至那给她买金项链的男人的样子我也幻想了出来。仰望苍穹,黑云依旧压头,午夜让人恍惚,也许此刻他们正恩爱两不疑,也许手机另一端是鸳鸯帐里暖芙蓉,只有我,在悲哀地低泣关山几万重。

“那个垃圾已经考上公务员了,我们也分手了,他还把项链也变着法要走了。”猝不及防的一条信息又跳了出来,我已经无法判断自己心中是悲还是喜,这该死的女人,一定又寻了不少短见吧。

“正常,自古多情空余恨。”为了省钱,我很少回复得如此简短。

“你现在是不是也有对象了?”

“人间纵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情之所钟。”

“好啊,那你给我打钱过来,不多,一千块钱就行。其实我不缺钱,但我喜欢你为我花钱的态度,爱我就给我打钱过来,不然的话,你离得那么远,我感受不到安全感,你给我打钱过来,我就等你。”

盯着手机,我笑了,她真是看得起我,看来她应该是觉得我已经攒到了钱,至少不低于一千块。算一算账,在签正式合同之前,我的工资每月是一千八百块,除去每天的饭钱十元,我一个月确实能攒下至少八百块,到第四个月发工资,我已经能攒下至少三千块钱了。若能以此俘获芳心,除了我之外,相信任何男人都会笑到大牙掉出来,但我还有助学贷款要还,家中还有父母和弟妹等着过年。

“你要是觉得打钱太俗的话,给我买个首饰也行。”

走在隧道里,身体又热起来,吴歆的信息永远让我心潮澎湃,可这一次,却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我只能冷笑,然后合上手机。

回到作业空间,我就没有时间再去想风花雪月了,老杨已经把工作都安排好,所有工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有的在加固钢筋,有的在加固模板,还有一些在做浇筑准备工作,他们拉着混凝土溜槽,把溜槽架到仰拱填充面上,只待罐车一来,混凝土就要浇了。

既然林部长已经首肯,我也不再多说废话,老杨也许对我之前的行为很失望,也不再与我闲谈。尴尬地过了几分钟,罐车就开了过来。算着面积,我们需要浇11车混凝土,按一小时浇4车来算,加上一些善后工作,清晨五点之前能出隧道,已经算是干得圆满。

漫长的等待,我一次又一次掏出手机,又一次次塞进裤兜,我没有再给吴歆回复信息,我觉得她已经不值得浪费我一条短信,她美若天仙的样子已经换了一副嘴脸,让我没有那么高的情操了。

好在老杨不仅仅精通专业,还异常精通人情世故,见我一个人靠边蹲着,他又来给我递烟了。

“兄弟,你一直在发短信,是给对象发的吧?让哥看看你对象长啥样?”老杨给我点了火。“我没有发短信。”

出于虚荣,我把吴歆那清纯美丽的模样从裤兜里摸了出来,照片一直待在钱夹里,从未与我分离。

“女人都爱慕虚荣。”我叹着气。

夺过照片,看着吴歆目脉如媚,唇赤如丹,鬓云乱洒(她披着头发),酥胸半掩(她穿的是吊带裙),完全是一副出水芙蓉的样子(她站在一条小溪里),老杨简直惊为天人。抱着照片瞅了个够,才哈哈大笑着还给我,并朝我竖了个大拇指,夸我是全工地最有出息的男人。

“你刚才说啥?爱慕虚荣,她跟你要钱啦?”

“嗯。就是个财迷。”我点了点头。

“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咱们能泡这样的女人,就是刀头舔口蜜,要是换成我,别说让我给她钱了,给命我都干。”老杨边吸烟边笑,呛得他又是流泪又是咳嗽。

“我跟你说,女人要男人的钱,那叫天经地义,男人要男人的钱,那才叫龌龊财迷。就像老王那个王八蛋,别看他今天闹得欢,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人一坏到头,天就会来收。等着瞧吧。”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惯着她?”我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惯着他?你说老王啊?我呸!”

“不是老王……”

“哦哦哦,你说你对象啊?那肯定要惯着,你要不想惯着,让给我也行,我惯着,她要多少钱我都给。”老杨开起玩笑就没有分寸,我夹着烟,捂着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在隧道里耗了一整夜,最后一车混凝土浇完后,工人们就开始做后续工作了。他们还需要把混凝土面收光、抹平,然后把溜槽收起来,再把干活的工具整理一下。这个时候,我已经完成了所有分内工作,我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走出隧道,安安心心去厕所拉一泡屎,然后再回到宿舍,好好地睡上一觉。

零星下了几滴雨,山风刮得更烈,在所有人以为即将大雨倾盆时,乌云却跑得越来越远了。清晨五点半,天空已经净得没有一丝闲云徘徊,看样子是一个好天气。从厕所出来,身体和心灵同时得到了放松,山里清冽的空气袭击着我的头和脸,困意几乎被扫尽,但疲惫却更甚。交班的工友们已经开始忙碌,在机器与人声并茂的噪声中,我终于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双眼微合,世界慢慢变为虚空。

睡觉之前,想着老杨的话,我拿出手机犹豫一会儿,也许是太累太困,手机掉入怀中,竟没有丝毫察觉。

拥着冰冷的、没有感情的机器,在梦中,我正用体温一点点将它捂热。多年来,我第一次梦见了吴歆,梦见她掉进了水里,她向我求救,她使劲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往水中拖,我大声喊着:

“我一定救你,我一定救你。”

直到室友踢了踢我床,把我吼醒,我才发现,我的胳膊不是被吴歆拉着,而是我压到了手机,此刻,它正在我臂下疯狂震动。

看看墙上的时间,才八点半,我憋着一肚子火,想知道是哪个兔崽子这么不懂礼貌。小方屏上赫然写着王监理的名字,我立刻坐起来,并尽量语气温柔地接了电话。

“小齐,我在你们宿舍门口。”

“啊?王总,您怎么这么早啊?”

“不早了,走,咱们去工地,看看昨天的混凝土他们有没有浇。”

“啊?那行,王总您稍等,我穿上衣服就出来。”

我蒙了,王监理这样当头一问,显然是林部长还没有和他沟通。

我慌乱起来,穿着衣服,千头万绪萦绕心头,脑袋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但直觉告诉我不能出卖领导,不能说出林部长答应的话。我只好硬着头皮穿衣穿鞋,顶着一张几乎快没有血色的脸,又一次跟在王监理身后,向隧道深处走去。

再一次抵达仰拱,填充面已经收光,现场也打理得干净整洁,干了一夜的老杨和工人也都消失了,只有交班的一群人在忙别的。我低头站着,希望奇迹发生,听到的是肯定。

“我说了多少次不让浇、不让浇,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吗?”

“不让你浇,不让你浇,你非要浇,浇了你又不报检,你又不跟我说。你们这属于野蛮施工,我马上就给你们下停工令,把这组仰拱炸掉。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谁给你的权力?你能管得了班组?谁把你招进来的?”

“不识抬举的王八羔子!”王监理不分鼻子嘴地指着我破口大骂,他保持冷静时的所有儒雅形象全部幻灭,他像只发了疯的动物,黄牙龇出白花花的吐沫,喷在我脸上。若他是一条狗,我一定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就算吓唬吓唬它,也能彰显一下我的骨气。

可我能做的,只有沉默。

直到他骂累了,终于想起自己的仪态,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领,扶正白色安全帽后,终于鸣金收兵,转身向外走去。

一种不可名状的压力和恐惧如影伴随,我觉得我的前程可能要毁于一旦了。若林部长一口否认他在电话里交代过的事,那我就真成了炮灰。世间难走的路,我以为毕业前的二十三年已经走完,没想到更艰难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我感到喉结僵硬,头也沉得越来越低。

到了工程部办公室,林部长正在电脑桌前整理资料。见我们一前一后进门,他倒咧着嘴先笑了。

王监理开门见山:“林部长,我喊你们不要浇,你们非要浇,这次我必须得给你们下停工令,还有监理通知单!”

“王总,坐坐坐,咋回事呀?我咋不太清楚呀。”林部长咧着一嘴黄牙,冲我使了个眼色:“小齐,赶紧去倒杯茶。”

我只好灰头土脸地去倒茶。拿出纸杯,往杯子里撒了一些碧螺春。在饮水机处蹲在地上接了开水。

恭恭敬敬端给王监理,他接过喝了一小口,又龇着牙吐了,水太烫,他皱着眉头把杯子放在了茶几上。

“我不是故意卡你,现场弄得真是太过分。”王监理说。

“是是是,他们干的那些活,真的是没法看,别说王总你了,我都看不下去。”林部长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地朝我叹了口气。

“林部长,你现在给我找个车,把我送到监理站去。”王监理依旧不依不饶,跷着二郎腿,翻了个与他儒雅仪态极为不符的白眼。

“林总呀,我看了,仰拱的钢筋没少绑,混凝土也合格,就不发监理通知了吧。下次我们一定注意,一定报检。”说完,林部长又指了指我,训孙子似的故意斥责着:“小齐,下次没有报检不能浇混凝土,一定要跟王总请示好。”我立刻点头哈腰,说:“好的好的。”

“没有王总的同意,以后仰拱就不能私自浇混凝土。”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噤若寒蝉的举动让林部长很满意。

“那不行,这次就要给你们下监理通知单,你赶紧给我派车吧,我必须得去趟监理站。”王监理还不罢休,只不过,他显得好像没有那么着急了,端起纸杯喝了两口水,衔着一片茶叶,明显是在嚼着玩。

“行行行,王总,您稍等会儿,您坐着把茶喝完,我去看看有没有车,您先稍等会儿。”

“小齐,你把王总陪好啊。”林部长又严肃地指了指我,然后便不慌不忙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王监理喝茶的声音,我低头站着,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再说什么,好在局面只僵持了五分钟,林部长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王总,这会儿没车可派,车子都派出去办事了,要不您先回去,等以后有车了我再跟您说。”林部长面落难色,一番话让我的心又吊了起来,垂眼斜瞅着那银质镜框,生怕王监理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把我俩都痛骂一顿。

“也行。”王监理居然点了点头。

“王哥,兄弟对不住您,您多担待。”林部长一声“王哥”,瞬间让气氛温暖起来,王监理故意“哼”了一声,两人竟有些像两口子拌嘴。怪不得老杨曾打趣他们,说他俩好得放个屁都得捂在兜里一人分一半,合伙发大财。说他俩若有一个是狼,另一个就一定是狈,若有一个是臭红薯,另一个肯定是烂鸟蛋。

“您那边还缺点啥不?”林部长端起自己的水晶茶杯向里面吹了一口气,嘬着一小口茶问。

“挺好,挺好,没什么需要的。”王监理警觉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站了起来,撇着嘴对林部长说,他还有事要忙,要赶紧回办公室。

林部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他的茶还没喝完,喝完再走也不迟。然后,他又忧心忡忡地对我道:

“小齐,这里没你什么事,你也累了一夜,赶紧回去睡觉吧,好好养养精神,一个大小伙子,别天天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咱这山川大地,可不养闲着的神仙,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完成工作,你这个样子,我真是不放心。”

“我们还有工作要谈,回头再好好处分你,你先回去吧。”

一番模棱两可的话,让我更加心有余悸,林部长说“处分”二字的时候,分明还特意笑了笑,让人猜不准他的话是愚弄还是认真。极力克服着心理压力,我笑着点头领了命,又对两位领导作了一番揖,才浑浑噩噩地离开了让人胆战心惊的是非之地。

中午吃过饭,林部长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在我忐忑不安地准备接受处分和批评时,他却大手一挥,说对我早晨的表现非常满意,为犒劳我懂事,他竟从抽屉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黄色小纸盒。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纯洁无瑕的白色玉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玉石)。

“小齐啊,这是前一段时间我给你嫂子买的首饰,她说她已经上了年纪,不适合这种太纯的白色玉镯。听说你有个女朋友,这镯子,就送给你女朋友吧。你们年轻人适合这种干净的颜色。”

眼睛盯着那镯子,我的手却抬不起来,我微笑着,尴尬着,心里拿不准上司唱的是哪出戏,突然想到老杨揶揄林部长和王监理的话,我的脸都烫了起来。我突然觉得,工作,有时候也挺有意思。

“快拿上啊,得空我给你批个假,你去镇上邮局一趟,给她邮过去。天高皇帝远的,别让人家姑娘给等跑了。”

“往后日子还长,你在工作上更要好好表现,年轻人只要肯学肯干肯卖力,进步那是指日可待,听到了没有?好好干。”我点着头,脸上的红晕逐渐散开,我呆笨的模样也许是让林部长见笑了,他竟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拿着镯子走出办公室,我如获至宝,玉器这种名贵的东西我还没有摸过,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一个人往僻静处走去,我激动得满脸泪痕,从黑夜到白天,我的精神已被种种患得患失冲击得萎靡不振,没有一丝踏实。谁能想到,在我以为往后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差的时候,命运之神却给了我一枚“奖章”。踩着脚下的枯藤败叶,我终于走出荆棘,步入柳暗花明之地,又信心十足了。

在没有人的山坳里,我把镯子举在透蓝的天空下,在那令人炫目的白色光芒里,我看到,那里隐藏着无数个晶莹的小气泡。

让人意外的是,看着美好如露珠的气泡,我脑子里竟没有浮现出吴歆如藕般白嫩的手腕,而是不断浮现出母亲树枝般粗糙的大手。我幻想着一把拉住母亲,要亲手将镯子给她戴上,而她却笑着连连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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