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英国博物学在中国的发展与科学实践背后的权力话语

2023-11-01 13:30蒋宇恒
西部学刊 2023年19期
关键词:博物西方人行动者

蒋宇恒

(香港中文大学,香港 999077)

博物学作为科学的四大传统之一,有着悠久的历史,它是一门包含了对大自然的观察、采集、收罗以及分类、整理、汇编的科学。近代博物学可粗分为帝国型和阿卡迪亚(田园牧歌)型。作为帝国型的博物学,它是地质学、植物学、动物学等具体学科的母亲,学者们编撰恢弘的百科全书、探索物种的亲缘、寻找进化的奥秘,博物学为他们提供宝贵的样品和方法论的指导。作为阿卡迪亚型的博物学,它是一种观察、感受与欣赏大自然的方式,更加贴近普罗大众的生活,人们通过对动植物标本的采集、为大自然作画、将自然之美融入文艺作品这样的方式,践行他们的博物浪漫[1]。

阿卡迪亚型的博物学时常被研究者忽视,或者说在进行博物学实践的过程中,那些大众对博物学的探索常常被帝国权力或是科学权威导向遮蔽,使得学者往往只关注到具体科学的成果,而忽略了探索这一成果所经历的过程。十八至十九世纪的中国便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案例。

中国古代劳动人民长期进行着以观察、采集、汇编为主的博物学实践,并将其运用于农业、医疗、园林建造等领域,诞生了如李时珍、徐霞客等颇具影响力的人物。十八至十九世纪,一些英国博物学家来到中国,将许多中国本土的物种带往欧洲,丰富了博物图鉴,在推动博物学发展的同时,也对中国博物学的传统造成了影响。尽管当时传统的收集工作仍在继续,科学的方法短期内没能得到推行,但西方的科学权威以及帝国权力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中国的传统博物学实践。这一过程的主要参与者除了来华的博物学家外,包括许多非科学从业者和地方政府、商行、海关这样的非专业组织。当学者们聚焦彼时博物学理论完善的过程时,更需关注科学实践背后的权力话语。

本文立足美国学者范发迪(Fa-ti Fan)的研究,结合相关史料,聚焦十八至十九世纪博物学在中国传播、发展的特点,同时探究“文化遭遇”“科学帝国主义”等概念,解读权力话语。

一、十八至十九世纪的帝国与中国博物学

十八世纪中期,中外贸易愈加频繁,反清运动频繁发生,乾隆下令“一口通商”,仅开放广州粤海关作为通商口岸,长达80多年的“闭关锁国”就此开始。恰是此时,一些来自英国的博物学家来到中国,博物学由此发展,同时在中国逐渐传播。与普遍认知不同的是,这一过程中科学精英、科学机构的工作仅占很小一部分。笔者认为,这些工作应囊括进一个更大的范畴中,即科学行动者(scientific actors)与科学实作(scientific practice),以考察这段时期博物学在中国的发展。同时,西方人对于“科学”的权力借由这些科学实作得以展现。

(一)多样化的科学行动者

“行动者”一词来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法国学者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以下简称拉图尔)为首的巴黎学派,他们提出了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主张不论是自然还是社会的变迁与发展,都是行动者之间的交互,以及他们和这些交互组成的行动者网络(Actor-network)所决定的[2]。所谓的“行动者”,可以是人类,同时也包括观念、组织、技术等非人的事物,拉图尔将它们称为actant。

本文所讨论的科学行动者包括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人物,有欧洲来华的科学从业者、外交使节、传教士、博物学爱好者,还包括中国本土的商贾、画师,甚至是乡野中的当地民众——所有参与了知识的生产、审定、传播的人员,同时也包括这一过程涉及的如采集、运输等诸多技术。他们构成了一张巨大的行动者网络,而这个网络又分别交织于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等各个方面。

十八世纪英国博物学的传入同海上贸易是分不开的,范发迪在其《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一书中对此有详细的描述[3]1-8。立足科学行动者的视角,可以聚焦那些无方法、无组织的田野工作或是俗民知识(indigenous knowledge),将它们纳入“科学实作”的范畴。范发迪在他的著作中以植物的保存、运输这样的贸易活动为例进行阐释。十八世纪,由于相关技术不够成熟,就算是许多很寻常的博物学知识,在实践的过程中也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彼时,一些西方的植物研究机构,如邱园、英国皇家植物园,都有从中国获取种子或是植株的记载[4]。对这些植株相关特性的了解大部分发生在贸易过程中——种子的保存对温度、阳光、水土有着特殊的要求;在运输过程中,植物因其特性而需要淡水补给等,皆是需要这些植株被带回前所必须解决的[5]。处理此类工作的除了博物学家外,还包括来华外国商贩、植物爱好者、船上的水手以及广州本地商贾。除此之外,英国人以雇佣的形式召集了本地人进行田野采集,收集有园艺价值的植物或是药材标本——他们需要本地人对于这些本土物种的相关知识与采集经验,以便更快更多地获取他们所需的物料。

从科学行动者的视角审视这段历史,有两个值得关注的地方。第一,许多作为行动者的非科学从业者,以及本土劳动人民的“俗民知识”,在当时均有意或是无意地对博物学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第二,博物学的传播与发展同商业、贸易交织在一起。一方面,英国人商业上的侵略性使其在科学权威的确定与解释上占据了主导地位;另一方面,英国的精英人士将商业贸易活动与各类知识的收集,视作文明发展的基础,持这种观念的访华使者在进行那些作为业余爱好的博物学实践的同时,将这种实践纳入了其政治语言中,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知识霸权。

(二)接触区与文化遭遇

西方人在华的博物学实践,这种文化交流的方式不是铺张或是扩散式的,而是发生在接触区(contact zone)中,并一点点外延出新的接触区,由此逐步扩张的。范发迪这样定义接触区:“人类学和文学批评者用这些观念来指称来自不同地理、文化以及历史背景的人物,其时空轨迹相交的区域。”他将这些中外交流的博物学活动称为“文化遭遇”(cultural encounter),文化遭遇率先发生在接触区,并且随着西方人在华权力的扩大,接触区不断扩大,文化遭遇随之多样化和复杂化,由此实现了文化的传播与融合[6]。

与“边疆”一词不同的是,“接触区”不仅包含港口、商埠、田野等实际的地理位置,还包含“科学行动者”活动的非地理的领域,如由皇家科学院、邱园、香港植物园等机构组成的社会结构,博物学绘画这样的艺术空间,以及汉学文献这样的文化研究的领域[3]3。

上述领域相互独立又彼此关联,受历史条件影响,不同的接触区的文化遭遇形式各不相同,文化遭遇的过程中遇到的困难有所差异。随着西方人博物学活动的接触区逐渐深入内地,他们希望得到更珍稀的内陆物种标本。起初,在广州商埠,西方人靠着金钱赎买进行着这种收集活动,这仅仅是简单的贸易活动,无需涉及太多博物学相关的知识,因此他们忧虑更多的不是收集的过程,而是上文所提及的储存与运输的过程。当十九世纪鸦片战争以后,清政府赋予了西方人到内地活动的权力,进入内陆的博物学实践遇到了新的难题。一是受限于缺乏俗民知识——上文所提及的雇佣、赎买等方式到了内陆效益逐渐降低。因为内地的采集需要大量关于物种习性、分布的知识,而当地人民缺乏较为专业的博物学实践,且培训所消耗的时间成本较大。二是尽管他们得到清政府的批准,但这种政治权力却难以延及地方,想要在这些偏僻的接触区运用帝国权力十分困难,他们不免要面对当地人消极怠工或是不做配合这样的问题。

这些问题都属于文化遭遇的范畴,但文化遭遇并不等同于文化冲突(cultural conflict)。范发迪在其著作的中文版序言中强调了文化遭遇和文化冲突的不同:“文化冲突预设了两个或多个文化,彼此界限分明,互不相容;当他们相遇时,即如石头或台球碰撞,铿锵对立。文化遭遇并没有这种含义。它凸显的是文化的多元性、活力性与弹性,注意文化相遇时的过程及其多种可能的结果。”文化遭遇有区别于文化冲突的三个特点:一是可相容性,二是持续性,三是过程中的无方向性。

范发迪使用“文化遭遇”一词本身便是基于“科学行动者”的。当时博物学的传播并非口口相传、自上而下推行这样点对点的线性扩张,促成某一历史事件的原因有很多方面。“文化遭遇”的背后是“科学行动者”以及他们的知识背景、权力背景构成的网络。在这样的网络里,行动者之间的界限也是模糊的。同许多科学史学者一样,范发迪在一次访谈中提及自己尽力避免使用诸如“中西方”这样的绝对的二分。他认为,就算是“中国”“西方”这样的语词,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也会指涉不同的范围。因此,应当进入特定语境去重构历史人物所使用的范畴[7]。本文在写作时所使用的“中西方”之别,也仅仅是基于当时的历史背景,对于那些来华使者的身份以及国籍进行标注,以便行文。

在文化界限这一方面,范发迪对这一问题则更加重视。他没有从现代科学的角度给十八世纪的中国打上“蒙昧”或是“非科学”的标签。他引用《本草纲目》作为“文化遭遇”的案例——西方人认为,中国对于草本植物的收集与分类缺乏科学性,仅对其可入药部分的性状着重描述,图例将这些部分放大进行描绘,西方人认为这不够写实,不能满足他们博物学研究的需求,他们更愿意选择那些他们认为有价值的植物插图[8]。范发迪随后论述了如《本草纲目》《植物名实图考》等传统著作中分类法的经验主义来源,分析了这些著作援引资料以及考据这些资料的过程,说明其具备科学性与合理性。有一些受西方人青睐的插图来自园林文学,这些作品将经验的观察同诗歌、语言、传说等内容混杂在一起,不具备科学价值。那些在西方人眼中颇为“粗糙”的图例仅仅是基于实用性需求的结果[3]150-154。西方人对于这些著作的“偏见”是一种文化遭遇的表现形式,而这种文化遭遇来自西方人科学地位上的优越感,体现了“科学帝国主义”的特点,即用一贯的“科学的”经验对其他文化下定义、做取舍,常常忽略了探究其本身存在的科学性与合理性。

文化遭遇的过程中包含你来我往的交互,是没有特定方向性的,维多利亚时期中外博物画风格的演变很好地提供了论据。彼时,基于对图例的需求,西方人开始雇佣中国画师为他们绘制博物画[9]。在十八世纪之前,传统中国宫廷画多以写意为主,就算是描绘动植物的博物画,也更多地注重形、神的传达,不怎么在意写实地对细节进行描绘,而这些传统技法恰恰是不受西方人欢迎的。十八世纪中期,广州一些画师开始迎合西方人的需求为他们定制博物画,在中国画的风格中加入写实元素,待到这些画作传到欧洲,便引起了西方人的好评。渐渐地,这种需求转入雇佣专业的中国画师或者有组织的画坊,尽管他们仍未受过专业的博物学训练,但在文化遭遇的过程中,他们逐渐领悟出了一种在科学与艺术交界处穿行的灵活性才能。十九世纪,这种画派得以传入清朝宫廷,诞生了更多的高水平博物画[10]。同时,西方画师竞相学习和模仿这种中国画的画法,在风格上有了很大的转变。十八世纪前,如法国画家布歇的《中国花园》等“中国风”(Chinoiserie)画作更偏向于描绘西方人印象中的中国,鲜艳的色彩,大量的花卉,古装和古风建筑多为常见;十九世纪后西方有了关于中国和中国画的具体知识,相关画作的风格借鉴了中国画的写意风,包括许多维多利亚时期的印象派画作,再到二十世纪毕加索创作了水墨风画作《戴帽子男人的半身像》。这些博物画不仅是成功的科学图鉴,其中也能体现中国画应有的美学技法和表现范式。这样的画作甚至从欧洲科学界收获了知识权威性——从某些程度上说,西方人在文化遭遇的过程中接受了这样融合的文化形式。

在这样一个长期“文化遭遇”的过程中,引人注目的大多是西方对外的输出,这是受“科学帝国主义”影响的论断。当涉及“帝国”与“权力差异”时,我们需要谨慎地对待“文化遭遇”。因为在权力的影响下,文化遭遇的结果体现出了一种不同于其过程的方向性,即由强向弱的渗透。中国画师能够从西方人那里获得大量的报酬,于是他们便费尽心思地改变其固有风格,田间劳作者也会因此将大部分时间用于乡野间的标本采集。尽管文化遭遇的过程是相对自由的,但是这些文化遭遇的载体,却是建立在主动一方的需求之上的,譬如商品贸易或是艺术品的传播,它们仍是在资本主义贸易裹挟之下的产物。这一段历史里,中国人对于经济利益的追求,对于西方需求的不断迎合,以及十九世纪后西方人对于采集、分类或是内陆调查等科学实作的取舍,加上帝国和清政府等因素的介入,使得文化遭遇涉及更加复杂的行动者网络。这样的权力使得文化遭遇遵从了科学,顺从了“理性”“统一”等科学规范化的要求,被赋予了固有的范式。

西方博物学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中国阿卡迪亚型的博物学传统,或多或少改变了中国人的审美、劳作方式,但受限于清朝人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再加上西方人活动范围受限,博物学在当时没能够将系统的西方科学或是理性传统带到中国。帝国博物学在获得充足的物料得以发展的同时,并没有使科学理性在中国广泛传播。由此,十九世纪中国博物学实践才呈现出今天所描述的“科学帝国主义”支配之下的面貌。

二、科学实践背后的权力话语

“非正式帝国”(informal empire)这一概念指的是帝国势力通过如中国海关、地方政府、教会、商会这样的权力机关或是组织机构,建立起了网络,用于知识的分析与收集,而这样一种网络凭借其权力对外展现出很大的权威性,一定意义上垄断了知识的解释权,在中国的土地上构建出一个西方“知识帝国”的形象[7]。范发迪认为,“只有将那些从事科学研究并推动博物学发展的非科学机构搬上历史舞台,才能理解西方人当时活动的规模、意图以及实际活动”[3]79。

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参与博物学研究的非科学机构包括英国在华领事机关、中国海关、新教传教团以及香港植物园[11],分属不同领域,产生了不同的文化遭遇。“非正式帝国”是一个类比概念,“它原指某一帝国势力,以自由贸易为名,对正式领土之外的地区施展经济管控”[3]78。类比到科学领域,如上文所述,这些权力机构通过其博物学实践,以欧洲的自然科学为范式,对在中国发生的采集活动或者田野调查习惯做出规范,达成了一种文化的权威。

然而这种在科学领域的文化权威,在大多数科学实践中并非西方人所追求的直接目标,甚至科学行动者都没有意识到这些权力对他们的科学实作产生了影响,限制了他们的科学视野。但就结果而言,却与帝国在经济、政治权力运作下得到的地位如出一辙,铸就了“科学帝国主义”。“非正式帝国”主持下的科学实作有两个相似之处。一是秉持对“科学”的信念,从而将中国和中国人视作“他者”,二是构建一种隐藏在科学之下的“规训式”权力。

(一)科学的信念与科学的“他者”

“他者”(the other)这一概念在学界有多种解释,本文采取与近代中国科学史研究相适应的后殖民理论的观点,即“西方中心主义视角下,与西方人的主体性‘自我’(self)相对立的非西方世界”。吉尔伯特(Bart Moore-Gilbert)指出,“东方主义帮助西方建立对东方的霸权,采用的主要方法就是推论东方是低于西方的‘他者’并主动强化——当然——甚至部分是建构——西方作为一种优越民族的自身形象”[12]。

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不论从经济的角度还是文化的角度出发,西方人都不免将中国人视作是“他者”,这本身都是“科学帝国主义”的表现形式。在经济贸易中具体体现为西方人对中国人的“不信任”,诸如罗伯特·福钧(Robert Fortune)相关的记叙文献中,西方人倾向于将中国人描绘为奸诈、小气、狡猾的当地人形象[13]。范发迪在其著作中讲述了亨斯洛购买种子和福特移栽肉桂树的例子[3]109-110。这种“不信任”使得在这些被纳入“科学实作”的博物学贸易活动中,同作为“科学行动者”,本该互利合作的两方,形成了一种贸易竞争的关系。

这种“东方主义”模式大量地依赖“他者”化的语言,而且弥漫在某类叙事或表现方式之中。由此将中国人以保护自身利益为目的的一些消极贸易行为解读为对西方势力的抵抗,解读为一种权力的关系模式[14]。这种解读完全是建立在将中国视为“他者”这一情况之上的,一方面,清政府当时在政治上仍保有很大的自主性;另一方面,那些中国人“小气、狡猾”的行为只是习惯性地保护自身利益。愈是这样解读,“他者”化的现象就会愈加严重,也会扩大文化遭遇中的隔阂,使得西方人在实践中更积极地动用“科学权威”,而这种关系本身预设了的政治权力的场景却是缺乏现实依据的[3]111。更值得关注的是这种“他者”观念的来源,即文化层面。

自启蒙运动以来,西方人力图追求客观的、经验性的知识,而中国人将神话、幻想或传说等信息同时杂糅,这一思维方式也使得西方人将中国视作异己。西方人发现了“科学”,并以此为信念,指导其博物学实践,建立统一的范式。十八世纪不论是英国皇家学会的改制还是西方博物学分类体系的改革,都体现了这一追求[15]。这就使得当时的西方人习惯性地站在“科学”的立场上,将当时的中国视作科学的“他者”。

(二)规训式权力下的中国博物学

笔者想借助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以下简称福柯)的观点来阐述这种权力。福柯在其《规训与惩罚》中谈到权力对主体的规训(disciplinary)会使外部权力内在化。在权力运作时,实现一种外部权力的“不在场”[16]。

与“不在场”对应的“在场”(presence)是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的关键词之一,在现象学、存在论、阐释学和解构理论的不同语境中,甚至在同一哲学家的不同语境中,其内涵及所指并不相同,至今没有统一、公认的界定,也缺乏对这一概念的系统梳理。它的基本含义无非是指显现的存在,或存在意义的显现,或直接呈现在面前的事物,主要是强调时间和空间的直接性、即时即地性。和“在场”相对而言的是“不在场”(absence,又译“缺席”“缺位”等)。“不在场”指语境中隐蔽的成分,通常被“在场”所遮蔽(cover),无法在当下的语境中被主体所注意[17]。这种权力机制从最初的监狱、修道院扩大到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这其中也包括西方人在殖民扩张的过程中对当地人行为的规训。

在对“事实”的认识上,西方人认为中国人不知道“事实”的价值,并对其抱有一种草率的态度。即便他们充分知晓并且也在运用中国人收集的关于人文和自然知识的典籍,却仍然坚信不可能从中获取他们所需的做定量研究的材料。这种信念暗含于他们在华的博物学实践中,渐渐就演化为一种对当地人实践的规训。上文提到过的标本采集,中国人出于中医学传统,进行的是一些药用的采集——他们认为只需采集植物或生物的入药部位即可,因而交付到西方人手中的经常是一些残破的标本,这显然不符合他们对于博物学动植物标本的需求,便不愿再收集这样的材料,并要求当地人收集完整的样本[3]187。

这是一个典型的文化遭遇,实际上不论是哪一方的采集活动都有经验依据,而西方人出于对“科学”范式的追求,选择了将中国人的实作拒之科学门外,树立了一种无可争议的科学权力,即“文化权威”。这种权力却不是依靠传统的诸如出版刊物、公开科学发现这样当今熟知传播方式,而是依赖贸易或者雇佣关系这些现实手段得以实现,表现出来的就是文化遭遇中文化流动的方向性——由权力所在一方流向权力匮乏的一方。

这些现实手段实现了对权力主体的遮蔽,从而达成了权力主体的“不在场”,使得这种规训式的权力不易于察觉,使得在大多数西方人在华的科学实作中,科学权力依附于政治权力,或是通过其他的非学术方式实现。这些“非正式帝国”成员都或多或少在当时清朝社会的某方面拥有一定的权力,这些权力大多是无关乎科学的,诸如海关对于贸易的掌管权、传教士对于信念的解释权、领事机关的政治权力等。他们通过设置权力壁垒使得“他者”无法涉足科学相关的领域,而表现在“他者”周遭的却仅仅是如交易破裂、称谓变更这样的生活事件。因而,科学理性或是其他科学实践的方式在当时没有随着英国博物学在中国传播。

即使像是承担了博物学活动的香港植物园,其领受的任务也只是像建立并维持公共花园或是向欧洲输送稀有植株这样非博物学目的的任务,福特作为项目负责人没有说明空暇做植物学研究。除此之外,亨利·弗莱彻·汉斯这样的来华植物学学者靠着中国联络人为他收集标本,组织植物学讨论,发展出强大而广阔的科学网络;驻华的公务员凭着与中国官员的社交,满足了其博物学的兴趣;海关职员通过对口岸贸易货物的检查得以有机会收集关于动物产品和药材的信息并鉴别产地,为西方人的本草研究提供了重要材料。

然而,植物园以经营为目的,商人以经济利益为目的,官员出于自身的喜好,海关也只是履行其职责,他们似乎都没有垄断对自然科学和对博物学工作的解释。而事实是,将中国视为科学的“他者”这样的预设,以及对科学的信念早已指导并支配着他们生活中的这些实践,“科学权威”通过社会的其他权力在不被注视的那些科学实作中得以实现,就此在清代中国诞生了这样的“知识帝国”。

三、结语

比较遗憾的是,十八至十九世纪中外交流并非十分密切,且当时留存的记录也很有限,本文仅引用了大量范发迪对于英国博物学家的二手文献进行论述。彼时的博物学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在世界的其他角落,仍有许多值得考据和研究的地方。笔者只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抛砖引玉,提供一个研究的角度,以供参考。

十八至十九世纪,英国人将西方博物学带到了中国,并与广州等地的中国人进行了许多的博物学交流。在文化遭遇中推动了世界博物学的发展,也为中国博物学增添了色彩,一定程度上传播了博物文化。然而,作为科学传统的博物学,却没能很好地将科学和理性的文化,以及西方科学探索自然的范式带到中国。与其说清代西方人在华的博物学实践是一场“科学的探索与发现”,不如说是一场“科学的输入与建构”。西方人当时对中国自然知识的考察不是一个“除蔽”的发现过程,而是按照他们的意愿和倾向进行“建构”的过程。

笔者认为,科学史研究者应当重视“科学帝国主义”这一现象。权力这一科学实践中的非科学因素,会对科学的传播与发展带来影响,应当关注科学背后的权力话语与社会因素。在面对一个未知的文化或是一个尚未探索的领域时,研究者要试图避免预设语境,尝试摆脱现有范式,否则我们很难去考察这些未知领域的全貌或是探索其背后的逻辑合理性,甚至可能对其造成破坏。探索自然是一个反思现代性的过程,需要摒弃政治化和功利化的目的,发现科学范式之外的自然研究进路,重新考察人与自然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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