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而遇

张宇冰

在中国工商银行工作三十年，我看到了许多同事身上的光芒，内心中，这些微光汇聚成了星河，璀璨了寻常岁月。

■瑞萍的年轻密码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朝我走来，手拿一本米黄色封皮的活期存折。她走路快、语速快、嗓音清脆：“你的第一个月工资！”我翻开存折，115，几个数字微微倾斜，在我看来，它们多么灵动而有活力。她始终流露着笑意，我完全感受到，她在分享我拿到人生第一笔工资的喜悦。

入职学习结束后，我被分配到她任领导的储蓄所。当时，她刚刚参观过工商银行有名的济南大观园储蓄所和抚顺雷锋储蓄所。她妙趣横生地讲述外面的见闻，大所的服务，网点的先进设施都让人向往，讲到激动处，她站起身，整理桌子上的算盘、柜台上的墨水瓶，环视一周我们的小储蓄所，比划着该添置什么东西。在她的规划中，似乎我们的储蓄所也会变成大家向往的样子。

1992年，储蓄所处于手工记账时期，内部陈设也很简单，冬天需要生火炉，她总是第一个到储蓄所，劈柴生火，烧开水，打扫柜台内外。细致到点钞用到的蘸水小碗和海绵，她都要用肥皂清洗一遍，她提示细节：“这些东西最容易惹细菌了。”营业终了，她利索地整理全天的分箱核算记录卡，翻打凭条扎账，做手工日报。一切工作在她手中都特别娴熟。回家时，她的包里总会装着算盘、点钞券。手工记账时期，业务技能比武是常态，乐于练功，二十多岁的她，早已是“武林高手”。

储蓄所离我家远，中午回一趟家要耽搁好长时间，她就隔三岔五叫我去她家吃饭。她是支行公认的大厨，一位同事的孩子过满月，她主动包揽了厨师和小工，美味佳肴令人赞不绝口。月末储蓄任务完成得不错，同事们就提要求：瑞萍主任，再去你家吃饭吧。她乐呵呵地答应了，在一个下午的轮休时间里，她购回食材，清洗熬煮，到傍晚，辛苦了一天的同事们吃到热气腾腾的羊杂碎粉汤。众人品美食，表态度，动力十足，其乐融融。

工作中，同事们对她充满敬意，生活中，对她充满信任。有一回年终聚餐，几个年轻同事喝了点酒，不知谁说起一个动情的话题，几个人就围着她哭鼻子，她拍拍这个的头、搂搂那个的肩，不停地安慰：“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大不了。”有人想要制止，她摆手说：“不要让他们憋闷在心里，哭一哭，新的一年该干什么干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是她常說的一句话。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她从不发牢骚，不纠缠过往，不纠结未来。

综合业务系统一次升级，她和大家加班到半夜十二点，刚回到家又接到电话，上级行发现我们支行账务有一分钱的差额，她一个人返回营业部，逐一核对，终于在凌晨四点多发现问题所在。

从所主任到营业部经理，她很少说教，而是身体力行带动大家。她总有充沛的精力，得益于她遵从惟有美食与运动不可辜负的自律原则。三十年间，我见过她的发型有两种，短发，像演员孙俪一样，清清爽爽；头发稍微长点，她就用发卡卡成盘发，十分干练。她偏爱裙装，有同事开玩笑说：“曹经理，穿上一步裙，你能不能走得慢一些？”她听后，就爽朗地大笑，刚慢走几步，就不由得又加速度，恢复那种惯有的风风火火。都说工作忙催人老，但在退休那年，她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十来岁。

我似乎悟到了她的年轻密码。

■海鱼姐的日常

以前，我常听瑞萍说到杨海鱼，到市分行以后，我与她一见如故，我们又总能相遇在上班路上。有时，她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轻快而过，回头冲我笑一笑；有时，她从车子上跳下来，与我并肩走向单位。小城的早晨空气清新，她亦清新如早春的白玉兰：得体的衣着，齐整的发髻，白皙透亮的脸上微微带着笑意。路上，许多人行色匆匆，似乎他们还没有放下昨天的工作又开始焦虑未来要面对的任务；而她，总是神清气爽。与她同行好似与花儿同行，一路芬芳，新的一天，倍有精神。

她退休前，我开玩笑说：“我觉得你的状态还能再工作十年。”她哈哈大笑。她看起来特别年轻，这是同事们的共识。我对她说：“我想写一写你”，她羞涩地拒绝：“别，别，我没有什么可写的！”

她不善于表达，在我们的业务往来中，我感受到她的踏实、认真和朴实。每次的中间业务报表和业务分析，有的人三番五次催促还总不妥当，她总是第一个上报，而且质量无可挑剔。她的多种工作完成出色，堪称模板。同事们遇到不明白的业务首先就想到：“去问海鱼姐，她什么都知道。”有同事说，海鱼姐刚到储蓄所工作时，模样清秀可人，脾气好，没有牢骚，服务态度好，许多小伙子假借存钱名义排着队想看看她。

手工时期的储蓄业务，我也经历过。每年六月底手工结息，我们都在连夜誊写繁多的卡片分户账，用算盘计算利息。完成工作后，大家累得浑身都要僵了。那时的储蓄所现金流量巨大，有时客户用麻袋提来零钞，元、角、分俱全，有的皱皱巴巴，有的残破不堪，我们经常加班清点。网点营业大厅经常排着长队，为了缩短客户等候时间，同事们在包里装着算盘、点钞券，不失一切时机苦练基本功。许多时候，我们做着同样的工作，我更知道，相比我们县城的小储蓄所来说，海鱼担任领导的亿元储蓄所，工作量会有多大。

许多人觉得银行工作枯燥。我喜欢一位作家的描述：“银行里有一种古典感。窗口职员带着专业性地数钱，斜睥着眼儿，动作规范而微小，点钞机沙沙沙、沙沙沙，如恋人絮语、如窗外雨声；然后把钱用小白纸条扎得紧紧的，再以建筑工人码砖头的手势，一摞摞排紧。那种此地无银的态度，特别纯粹而稳当，并会使人由衷地感到：到了银行这里，钱算是回家了。”海鱼，和我，和我的许多同事都在争取这种信赖感。

储蓄业务从手工过渡到电脑处理，大量的数据移行、系统测试，连续数月，每个网点都在加班。我初出校园没有任何牵绊，仍然觉得精疲力竭。海鱼抱着哺乳期的孩子去省里参加业务技术比武集训；系统投产移行数据、学习电脑业务、为储蓄存款奔波。常常，她的孩子第一个到幼儿园，放学最后一个被接回家。从电脑业务系统正式投产开始，工商银行的业务系统和产品功能更新不断。老员工们说起综合业务系统一期和二期工程，就滔滔不绝，那段时间太难忘了。数据移行、系统测试，这些工作只能在营业终了进行。半年多时间里，大家下班后仍然守候在岗位上。那年，忻州分行被人民银行总行确立为人民币存款账户身份信息真实性核实试点，她独挑重担，加班指导全辖网点完成近二百万户存量账户的核实工作。

这些都是我们工行人共同的记忆，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没有上天入地的丰功伟绩，没有经历战火硝烟，但我们感恩一切幸運的机遇。那次，我和她并排坐在会议室观看先进人物事迹报告。在我们工商银行，有许多优秀代表，从系统研发到产品推广，支付手段的创新，涉及各个岗位。海鱼说，与他们的贡献比起来，自己不算什么。

兄弟行同事来我们行交流经验，他们惊奇海鱼的工作相当于他行几个人的工作量时，她朴实地说，经历过手工记账，现在的工作就容易些，不把工作当成负担就轻松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挑战。不论在哪个岗位上，她都善于钻研，做业务就像做自己家中的活儿，三十多年如一日。海鱼是我们心目中的全能王。

在那年全行文艺汇演中，个金部自编自导小品，海鱼是主角。她穿上斜襟黑布褂子，一改平时优雅的气质，在我们面前是一位有趣又含辛茹苦的母亲，她的表演幽默本色。大家在欢笑声中了解个金产品，也看到了海鱼的又一项才艺。

有幸与她相遇，与她相处，心情开阔敞亮，舒坦自在。我们在自己的领域中，把寻常的日子过出不寻常的感觉，所有美好就在琐碎而简单的日常生活中。

■无可替代的真情

认识武娇娇前，我就在市里的画展上看到了她的画。她的画尺幅不大，却气象万千。再一次见到娇娇，她身着汉服，一会儿弹古筝，一会儿翩翩起舞，清秀的脸庞上，浅笑盈盈。

在我被她的多才多艺叹服时，又一个劲爆的好消息传来：以娇娇为主力的忻州分行代表队在总行的零售外拓团队营销技能大赛中获得“十强战队”冠军等几项大奖。在工商银行，不论表演、朗诵或演讲，有舞台的地方就有娇娇的身影。我无法用哪一朵花去形容她，她就是一株花树。又一件事情让我惊喜且感动：娇娇朗诵我和另一位同事合作的诗歌，诗歌是写给驻卫星发射基地部队战士的，娇娇从容而动情的朗诵给诗歌增添了别样韵味。我录下来，反复听，瞬间对诗歌有更进一步的感悟：可歌可诵的诗歌，不是华丽，而是细微处的真情。

在私人银行中心和团委书记的职务中，娇娇的才华得到了更好发挥。青年员工的活力展现，维护客户开展各种文艺性质的活动，她既要向客户介绍理财产品，又当主持人、演员，与客户聊时尚，聊新时代的审美情趣，聊传统文化，中医养生……

近年来，银行服务涵盖了多方面内容，和客户聊产品，就不能只说产品，不仅要了解客户的经济情况，还要了解他们的兴趣爱好、性格，与家人朋友的关系等等。不在这方面做足功课，服务就很被动，达不到预想的效果。娇娇利用一切可用的时间为自己充电，美学、时尚、旅游、财经信息、文学、心理学，还包括一些主流手机APP的使用等等。她与我聊起送客户到机场的一件小事。为使服务顺利，她提前几天就做足准备。客户及家人的身体状况，航班动态，未来几天出发地和目的地天气情况，送机小组的人员搭配等，事无巨细，一切了然于胸又安排妥当。

娇娇说，每一次有效沟通背后，饱含同事们的充足准备。如果说人工智能可以操作银行的许多项简单服务；而那种有温度，有真情的服务，永远无可替代。

■坚韧且美好的雁萍

雁萍，是同事，更是一起学习书画的好友。我刚加入行里的书画兴趣小组时，雁萍已坚持学习书法近两年。第一次上课，我茫无头绪，雁萍递过她的小墨盒，为我折好一张毛边纸。那段时间大家在临习《兰亭序》，我笨拙临摹“永和九年”几个字时，心神不宁，想象老师描绘的那种挥毫落笔如云烟的境界。雁萍坐我左边，她一直很安静，同学们谈论与书法有关或无关的话题时，她一概不插话，专心沉浸在书法中。每周六的学习，雁萍基本不缺课。她在监察室工作，周末，常有单位的各类资格考试需要去监考，大家以为她不会来写字，而她即便离下课还有半小时，也会端着墨盒走进教室，摊开纸，气喘吁吁说：“能学一会儿是一会儿。”

开始习字，我常以做家务或杂事为由不去学习，雁萍将《兰亭序》《圣教序》《书谱》临过多遍，她的作品两次入选山西省群众书法篆刻作品展。遇到我，她常关心地问：“字写得怎么样了？”我尴尬地说：“每次临帖，开头几个字写了不知多少遍，就是不能坚持到底。”她就说：“那是停在‘永和九年了吧。”说罢，我们俩都大笑不止。从那以后，她问及我的习字状态，我就干脆说：“唉，没进步，还在‘永和九年呢！”她会鼓励我：“‘永和九年四个字，只要多写，也一定会有进步。”

雁萍的学习态度，我远不能及。学习《书谱》时，她将全文和译文用钢笔抄写到笔记本上。她特别喜欢《书谱》，当美文诵读。写字时，不由得去体悟“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的境界。雁萍感慨，神怡务闲，时和气润，纸墨相发的状态太难得了，有想法就要及时书写，珍惜一切机会。

2016年，我和雁萍还有另外几个同事去总行观看员工书法绘画展。雁萍把所有书法作品逐一拍照，对比差距。那天，我们参观了中国美术馆，又一起步行到西单图书大厦。雁萍挑选两本字帖，我准备回家后为她在网上购买，雁萍婉拒了，她觉得看到实体书，才知道它的印刷质量如何。带着书，我们又步行回宾馆，期间，雁萍匆忙把微信运动关闭。步行4万多步，亲友们纷纷发微信，关心她在哪里疯狂漫步。

也在2016年，市人行组织诚信文化书画展，雁萍准备了两幅篆书作品，其中一幅是毛主席诗词《念奴娇·昆仑》。我们俩把作品送到人民银行，在人行再次预览作品时，雁萍突然发现有一个字写错了，她当即收起作品，准备回家重写。一幅篆书作品，附带释文，二百多个字，再加上手工画格，重写的难度不小。我故意逗她：“我至今也看不出哪个字错了，能认得篆书的人不多，内部展览就这样吧。”雁萍哈哈笑着说：“这可是诚信文化展览呀。”后来，她又重新创作了作品，展览结束后，雁萍的作品荣获一等奖。

每年春节前，雁萍积极参与分行写对联活动，她通常连续书写几个小时，忘时忘我。我也经常见她在单位门前的广场上与邻居们自在舞蹈，在我心目中，她是那么热爱生活又活力无限。

偶然一次，我和雁萍去学习游泳，才知道她曾做过肿瘤切除手術。大家都上岸了，雁萍还在泳池里游来游去琢磨几个动作。我怔住了，怪不得4万多的步行记录惊动了亲友。那个工作起来笑盈盈不说疲倦的她；那个写起字来一笔一画细致认真的她；那个广场上翩翩起舞的她一直在以正能量坚韧地抵抗病魔。有人说过“你必须按所想去生活，否则，只能按生活去想。”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对书法诗词的追求中，雁萍都用心投入，想她所想。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哀怨，也从未听她说过与疾病有关的话题。

2016年，在省分行职工运动会太极扇排练中，我俩分到一个组，做同一组动作。雁萍从未漏过一次排练，力求一招一式准确到位。穿上宽大的太极服，她飘逸如仙，人们说她像武当派的大帮主，她顺势作揖，乐呵呵像个天真的孩子。比赛前一晚，她对我说：“好不容易等到家中的昙花今天要开了，可惜看不到昙花的样子。”那会儿，我看到她露出了一丝惋惜的神情，随后，她又释然笑道：“无论见与不见，它就在那里。”，我附和：“是啊，是啊”，竟然不知再能说什么。

2019年初，肿瘤再次转移，雁萍倒在了病床上。忍受着巨大的病痛，一年后，她离开了人世。每次想起她的昙花寂寞一现，内心酸楚，喟叹生命之脆弱；而另一种情愫涌起，她的坚韧萦绕心头。

■我的文学知音

回想在工商银行三十年来的所遇，振平是同事又是文学知音。支行同事习惯叫他平子，他晚我一年入行，在储蓄所做代办员。当我还停留在校园诗歌和情感散文中时，他看路遥、陈忠实、余华、刘震云等大作家的作品，时不时对我说起书中的精华内容，他向我特别推荐余华的《活着》，一本他看了无数遍的书。我在工作中发着小女人的牢骚时，他对我说：“不要轻易随大流，你还有更好的事情要做。”

最初，工商银行代办员像是临时工的别称，有些代办员自己内心就有种不稳定感。振平把担忧放下，审视自己的长短板。他报考山西大学的法律函授班，每周去太原学习。在规定时间内顺利毕业后，又参加律师资格考试。他一直不放弃自我提升，收集学习资料，财经、法律、哲学、文学、天文、地理、心理学，人情世故无所不包。他一边看，一边整理出厚厚几本剪报和笔记。看的书多，他与人聊天就特别有趣，他善与各类客户打交道，客户资源丰富。许多客户办业务专门找他，从代办员到转正到行长助理到支行行长，他拥有一大批忠实客户。

在驻村帮扶期间，他常把裤腿挽到膝盖，走到村民中间，与他们促膝长谈，设身处地为贫困户着想，帮助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

支行行长事务繁杂，我与他每次相遇时，他总会问到我最近在写什么，是不是可以出一本书了。我羞愧地答复，总不能把碎片化的时间好好利用起来，只写一些小感悟。他就说，写小感悟也很好，不要困在小情绪里，坚持写，争取写个大的。

我懂他所说的大的意思，正如我懂得他对我说，不要轻易随了大流，你还有更好的事情要做。如今，我重新系统阅读一些经典作品，这个行动比他晚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