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亮

2023-11-13 21:54翟妍
滇池 2023年7期
关键词:小西果果爸爸

翟妍

1

中午一下班,范小西就去幼儿园接果果了。果果5岁,在幼儿园读小班,刚刚考了两个100分,心里正美,回家的路上又蹦又跳。范小西看着,十分欢喜,紧紧跟着,哼着歌。到小区大门口时,果果一头扎进敞开的大门,跑了没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冲着范小西竖起两根指头,说,今天,我考了两个100分,爸爸会回来吗?范小西一听,嘴里的歌声停了,心情也低落下来,脸子变得阴沉沉。小孩子要爸爸,多么天经地义,可范小西给不了他,而且还撒谎了。在被果果无数次纠缠爸爸在哪儿啊、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候,她曾一脱口就冒出一句,等你啥时候拿了双百,爸爸就回来了。然而,在小孩子面前撒谎,实在不高明。范小西暗骂自己真笨,在撒谎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果果拿双百的几率非常之大,可要爸爸回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总以为他小,随便一打发就糊弄过去了,现在,他要自己兑现承诺了,范小西十分愧疚,竟无言以对。足足愣了一分钟,范小西摸出钥匙,遞给果果,指指马路对面,说,宝贝,你先上楼去,妈妈去超市买菜,一会儿回来。她想借着买菜的机会躲一躲,希望等再回来时,果果能忘了要爸爸的事。

范小西近乎仓皇地转身离去,快出大门时,回头看果果已打开楼门,进到楼道去了,还对着范小西说,妈妈,你快点回来。她才长长吁一口气。

果果格外喜欢范小西出去买菜这段时间。这段时间,他是绝对自由的,可以一进门就把书包丢在沙发上,敲开电脑,看喜欢的动画片。他最近喜欢上宫崎骏了,一张嘴就要说出几句动画片里的名言,比如,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头。比如,有时我沉默,不是不快乐,只是想把心净空。有时候你需要退开一点,清醒一下,然后提醒自己,我是谁,要去哪里。比如,因为你,我愿意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不想成为你的包袱,因此发奋努力,只是为了想要证明我足以与你相配。因为这些话,范小西总是夸奖他,他很骄傲,因此更加喜欢宫崎骏。

咔嗒。房门被顺利打开了,果果进到屋子里,边卸下书包边奔着电脑去了。一到电脑前,把手放在开关上,刚要摁下去,愣住了。他看见屋子里站着一个男人,和他一样,也愣着。他莫名奇妙,把手从开机键上慢慢移开,一直移到自己的脑壳上,搔着头发,像破解一个谜一样破解着眼前这个男人。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来,嘿嘿笑了,指着男人的头顶,说,嘿嘿,盖盖头,你的发型和我的一样。

起先,男人被果果的笑吓着了,可是,果果接下来的话又让男人也朝自己的脑袋摸去,他太紧张,连自己的发型也忘记了。男人也嘿嘿笑,故作轻松,说,是吗?可不是,我们一样,嘿嘿,盖盖头。

不知是男人笑得太假,还是果果太机灵,眨巴眨巴眼睛,拧着眉毛,说,你是谁?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男人手心里捏着一把汗,脑门子上也渗出密密麻麻的水珠子,转转眼睛,没有回答,而是指着果果的脸,说,你看,我们不光发型一样,我们的脸型也一样。所以,你猜,我是谁。

果果端详着男人的脸,从电脑桌上拿起一面小圆镜子,拽拽男人,说,你蹲下。男人犹豫一下,蹲下来,按照果果的意思,把自己的脑袋和果果的脑袋贴在一起,镜子里顿时挤着两张脸,满满当当的。看着镜子,除了那一模一样的盖盖头,男人再也找不出来自己哪里和这个小不点儿长得像,先前那样说,无非是缓兵之计,看看这小孩好骗不好骗,若是好骗,就在这屋子里再翻一翻,最近手头太紧了,急需搞点钱,踩了几次点,才选中这户人家,男人不想轻易放弃。若是这小孩不好骗,男人也不想伤害这小东西,随便拿点什么,就脱身。谁承想呢,这小东西对他的话还上心了,把他们这两张毫不相干的脸对在一起比照起来,摇头晃脑地看,好半天,咂着嘴巴,说,哈哈,哈哈,我知道你是谁了。

男人警觉地站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

你是爸爸。果果喊着,从后面跑过来,一把抱住男人。

男人的双腿被果果缠住了,打个激灵,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甩甩身子,想掰开果果的手。果果缠得更紧一些,声音颤抖,说,爸爸,妈妈没有骗我,妈妈说我拿了双百,你就会回来了,妈妈真的没有骗我。

男人感觉到一缕湿润浸过他的裤子。也不知怎么的,爸爸这个词,让他怦然心动。他想回过身,替这个小不点儿擦干泪再走,可刚一蹲下,门锁再次咔嗒一声被打开了。他一哆嗦,不由地抱起了小不点儿,死死盯着门口。

2

范小西惊愕地看着满屋狼藉,手里的袋子不由自主滑落在地,西红柿像乒乓球一样滚得到处都是。

他是一个贼。

范小西断定他是一个贼。她屏着呼吸,朝男人走去,要夺回孩子,可手刚一伸出去,就见果果把头往男人的脸上靠了靠,还勾着男人的脖子说,妈妈,爸爸真的回来了啊。我拿了双百,爸爸就真的回来了啊。

范小西怎么也没料到,果果会把个贼当成爸爸了。她愣住了。男人眼里闪着寒气,阴森森的,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凉了。她想,这种时候,若是告诉儿子,这个人不是爸爸,是一个贼,然后自己去和男人硬拼,说不定男人会立刻变成魔鬼,将果果和她全部掐死。她努力镇定,想找个权宜之计,既不让果果受到伤害,又能把男人赶出这个屋子。于是,她缩回手,慢慢蹲下身子,把西红柿一颗一颗捡起来,显得漫不经心地说,果果,爸爸刚回来,一定很累,你快下来,别让爸爸抱着。

男人露出惊讶之色,不知范小西在说什么,却生怕果果跑了似的,把果果搂得更紧了。

果果说,不,不,我不,我就让爸爸抱着。看了看男人,又说,爸爸,你累吗?

男人粗大的喉结来回滚动两下,没有回答,挪开步子往外走,到了门口,推开门,丢下果果,一脚跨出去了。果果又扑上去,拉住男人,说,爸爸,别走。爸爸,别走。这一回,男人不想纠缠,把果果推开了。果果连哭带闹,趴在地上,无论如何,也不放开男人。范小西来抱果果,抱了几下,没有抱起。

邻家的门开了,一个老太探头看过来,盯着男人问,你是谁?

男人怕范小西喊抓贼,很自然地拽起果果,说,我是孩子的爸爸。

老太从来没见过范小西的丈夫,一脸疑惑。

男人回头看向范小西,勉强一笑,说,亲爱的,你来告诉这位大娘,我是不是孩子的爸爸?

范小西看见男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伸进裤兜里,她想,如果自己不承认他是果果的爸爸,他一定会掏出一把刀子来。就走到门口,也探着头,说,是孩子的爸爸呢。

老太收起狐疑的目光,打量着男人,有点不高兴,说,你干吗一回来就把孩子惹哭呢?他一天一天地盼你,你不该好好疼疼他吗?

男人不敢和老太多说,快速退回屋里,砰地把门关上了。这一刻,范小西眼前一黑,大脑一片空白,倒在地上。

男人吓一跳,他只想搞钱,可不想节外生枝,说,你怎么了?

范小西捂着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男人向后退了退,说,我可没把你怎么样。

果果却挣脱着从男人怀里滑下来,跑到茶几前,摸起一个药瓶,使劲拧几下,没拧开,趴在范小西身上,使劲叫着妈妈,又哭起来。

范小西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死去,男人猜测范小西是病了,赶紧从果果手里夺过药瓶,一下子拧开,倒几下,一颗药也没倒出来。打个艮,用一只拖鞋把门虚掩上,说,我去买药,等我回来。男人飞奔着朝楼下跑去。

几分钟后,男人回来了,气喘吁吁的。他把买来的药塞进范小西嘴里,扶起她,让她坐在沙发上。渐渐,范小西睁开眼,说,好人做到底,帮我弄点吃的吧。

男人什么也没说,捡起地上的西红柿,进了厨房,扭开水龙头,把西红柿扔进水槽里。

范小西半昏半睡,果果抱着她。男人从冰箱里找到了鸡蛋。

很快,一股浓烈的菜香从厨房里飘出来。男人端出一盘西红柿炒蛋,叫醒范小西,说,趁热吃吧。

范小西缓缓醒来,接过盘子,也接过筷子,吃着,说,老毛病了,受到惊嚇就犯,还伴有低血糖。

男人说,你已经恢复过来了,我该走了。

范小西怔了怔,看了看对男人还眼巴眼望的果果,说,果果,你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我和爸爸有几句话要说。

这一回,果果很顺从,去了自己的房间。

男人有些慌张,说,我只是手头紧,想搞点钱,没想伤害你和你的儿子,但如果你现在报警的话,我不能保证不伤害你。

范小西不紧不慢,从手包里掏出一沓钱,举到男人眼前,说,你也看到了,我儿子很喜欢你,所以,我想请你给他做一天临时爸爸,这些,算是你的酬劳。

男人没懂范小西的意思,说,我吗?临时爸爸?

范小西说,嫌少吗?

男人摇摇头,说,不少了。如果只是做临时爸爸,很值。他接过钱,想了想,又说,这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也没有威胁你。他把钱塞进了口袋。

范小西说,如果你这个临时爸爸能让我儿子满意,游戏结束时,我会再给你一些奖金。

男人说,可我从来没做过爸爸。

范小西看男人一眼,说,你是个好人。去吧,好好陪陪他。

好人?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活了三十多年,他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赞美。好人。多么甜蜜。他在原地发愣,却心花怒放。这时,果果从门缝儿探出头,说,爸爸,你怎么还不来和我玩?说着,一蹦一蹦的,过来牵他的手。他喝醉一般,随着果果进到房间里去了。

范小西侧耳听一阵,闻有笑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心才落下来,精神也抖擞了,站起身,走进厨房,要做几个好菜。爸爸回来了,仪式感得拉满。

3

果果对爸爸的第一个问题是在饭桌上提出来的。他站在椅子上,仰着头,大口嚼着男人送到他嘴里的饭菜,神情得意,说,爸爸,我叫果果,你叫什么?

男人轻轻咳一声,说,你叫果果,我当然叫果果爹喽。

哈哈。果果笑,把饭喷到桌子上了,说,爸爸耍赖。快告诉我你叫什么?

男人不知如何作答,就一本正经,说,妈妈没告诉过你吗?

果果摇摇头,情绪有点低落,说,妈妈每次都说等我长大了就告诉我。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妈妈还是会说,等我长大了就告诉我。你说我到底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

男人向范小西投去求救的目光。范小西往嘴里一粒一粒送着饭,说,范大同,你就告诉他呗。

男人如释重负,嘿嘿一笑,说,听见了吗,爸爸叫范大同。

果果说,妈妈叫范小西,你叫范大同,我叫范果果。哈哈,我们三个都姓范。

男人说,这样才叫相亲相爱。

果果扑到范大同的怀里,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说,爸爸,你能带我去公园吗?

孩子要求爸爸带着去公园显然是不过分的,但男人还是问了一句,说,为什么要去公园呢?难道果果没去过公园吗?

果果说,以前,每次去公园,都是妈妈带着我去,我的朋友刘欣蕊都是爸爸妈妈陪着一起去,他们都说我没爸爸,所以,我要你带我去,证明给他们看,我有爸爸。

范小西的眼泪溢出来了,她起身端着饭碗跑进厨房,背冲着他们,稀里呼噜往嘴里扒饭。男人瞥去一眼,也不知怎么,心咯噔一疼,他好像想起了他的母亲,即便母亲在他的记忆里十分模糊,可就在范小西那一转身间,他的母亲如同电影里的一个闪回,一双泪眼,死死盯着他。他说不上那泪眼里到底藏着什么,但他心里的痛,着实令他难受,就拍拍果果的肩膀,说,好,我们去公园。

吃过饭,他们出发了。

公园不远,就在范小西家向东拐去的一个岔路口处。

他们步行。

他们手牵着手。果果在中间,欢欢喜喜,把范小西和男人的胳膊都荡起来了。他们真像一家三口,那么默契,男人唱歌,范小西就问果果,好听吗?果果也跟着唱,也不知唱什么,唱着唱着,就咯咯笑。到了公园里,果果看见刘欣蕊,才不唱了,朝着刘欣蕊跑去,喊着,刘欣蕊,我爸爸回来了。刘欣蕊,我爸爸回来了。

刘欣蕊在和爸爸妈妈放风筝,一听见果果喊,风筝也不顾了,直直看过来,指着男人说,他真的是你爸爸吗?你爸爸真的回来了呀。以后,我们再也不说你没有爸爸了。果果听着,有些羞涩,拉着男人的手,使劲晃着。男人也立住,十分不好意思,用手推推鼻子,冲着刘欣蕊笑笑。

两个孩子玩到一起去了。范小西和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他们。范小西说,你让果果很快乐,这一天,他会记一辈子的。谢谢你。

男人有点小骄傲,手在鼻尖儿上又推推,说,我也很快乐,这一天,我也会记一辈子的。

范小西说,你是好人。

阳光照在一池泉水上,折射出光芒,一缕一缕的,缠缠绕绕。男人又听到赞美,甜蜜又溢上心头,他想掩饰那点骄傲,抬起头,看树梢上往下飘落的树叶,三三两两,跳舞一样,曼妙无比。他感到自己真的是范大同了。

从公园出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他们在公园大门口的一家烤鱼店吃了一顿烤鱼。席间,范小西要了一瓶啤酒,让男人自己喝。又在果果不注意时往男人的衣兜里塞了二百块钱。意思是让男人买单。男人没推脱,用牙咬着瓶盖,把酒瓶子打开了,又拿范小西二百块,他竟然有些尴尬,笑笑,倒一杯啤酒。泡沫溢出杯子。他举着酒瓶子问范小西,要不要也来一杯?

范小西摇摇头。

一点也不要吗?男人试探着问。

范小西说,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酒。她很平和,可男人听着,有点冷,把酒瓶子往旁边一推,扬起胳膊,叫了服务员,说,来瓶矿泉水。

范小西说,你喝你的。

服务员走过来了,男人接过她递过的矿泉水,看着服务员离去,喝一口水,说,孩子的爸爸呢?

范小西没回答,把头扭向绕着树追赶一只小狗的果果,喊道,吃饭,果果。果果呼哧呼哧跑回来了。果果好似累了,一条鱼刚刚吃到一半,往男人身上一歪,睡着了。范小西想叫醒他,男人说,让他睡吧,一会儿我背他。范小西由着果果睡去了。只是,果果一睡,沉默开始了,范小西沒再说话,男人也无话可说,他们都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彼此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咀嚼声。

你叫什么?范小西终于打破这安静,开口了。

男人愣一下,他不想说,他感觉自己已经是范大同了,低着头不停地拔鱼刺。

范小西笑笑,说,我没别的意思。谢谢你。

男人挑起一根鱼刺,放在桌子上,说,是我该谢谢你。

范小西盯着男人那只握着筷子的手,说,谢我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大口大口吃菜,像喝酒那样一仰脖,灌下一整杯矿泉水,说,你不怕我吗?

范小西说,你是个好人。

男人说,真的不怕吗?

更沉的静开始了,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范小西说,怕。

男人说,那为什么还要我做孩子的临时爸爸?

范小西说,可你也救了我。因为你救了我,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你做的职业,也不过是为了钱,我的儿子错认你为爸爸,我想将错就错,圆他一个和爸爸在一起的梦。这样,付你酬劳,你既拿到了钱,又赚得体面,我想,你也该是乐意和满足的,我也就不怕了。

男人把鱼头嚼得嘎巴嘎巴响,他很感激范小西用了“职业”这个词,而不是说“你一个小偷”,他对她生出几分好感,也生出几分好奇,说,你们离婚了吗?

范小西放下筷子,把一件外衣盖在果果身上,说,他死了。

男人呆愣一下,忽觉有些冒失了,他想,这一句,真不该问。站起身,去结账。再回来时,果果醒了,正仰头看天。天色将晚,月亮已经爬出来了,羞答答的,还有些红晕,隐在远处的树梢上。有几只孔明灯朝月亮飘去,忽明忽暗。果果说,爸爸,要是把愿望写在那灯上,真的会实现吗?还没等男人回答,又说,我能放一只孔明灯吗?

男人四处看看,见路边有卖孔明灯的,就买了一个。

果果接过孔明灯,跟一旁正在往孔明灯上写字的一家人借了一支笔,蹲在地上,画起来。他先画一个女人,又画一个男人,最后,在男人和女人中间画一个梳盖盖头的小孩。小孩是他自己,男人是爸爸,女人是妈妈。他画完了,站起来,说,爸爸,点着它吧。男人掏出打火机,把孔明灯点着了。

孔明灯飞起那一刻,三个人牵着手站成一排,都仰着头,向上看。

果果说,会实现吗?咱们手牵手,再也不分开。

范小西不说话。

男人想说会的,但他不想骗果果,就岔开话题,说,明天早晨爸爸送你去上学好不好?

果果说,天天早晨送我上学好不好?

男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看看范小西。范小西说,别那么贪心,爸爸还要工作。

果果有些难过,撅着嘴,说,那是不是爸爸明天还要离开我?

范小西蹲下去,捧着果果的脸,说,爸爸要去挣好多好多的钱,供果果读书,果果将来要上最好的大学,是不是?

果果盯着男人,说,那我不上大学,爸爸就不用走了,是吗?

范小西说,果果不上大学,爸爸会不高兴。

果果有些难过,使劲搅着衣角,脸憋得通红,冒出一句,那今晚我和爸爸睡一张床,总可以吧?

天上有一颗流星坠到一片黑暗里去了。范小西看着果果想,这个游戏玩大了。

4

回家的路上,男人牵着果果走在前面,范小西跟在后面。她想,再怎么着,也不能由着果果,留男人在家里过夜。她要找一个对策,让果果打消留下男人的念头,可是,直到到达家门前,范小西依然不知该怎么当着果果的面,把男人拒之门外,这一天果果都是快乐的,不能在最后一个环节,让这场戏穿帮。她正不知所措,却听男人说,果果,明早我过来送你上学,太晚了,我还有事,就不上楼了。

范小西如释重负,说,好。

果果不干,横在两人中间,说,爸爸去哪儿?

男人说,爸爸晚上加班,不能陪你睡。

范小西也赶忙说,是啊,爸爸加班,明早一定会赶过来送你去上学的。

不,我要爸爸留下来陪我。我要和爸爸一起睡。果果跳着脚,哭得又悲伤又固执,让范小西的心一揪一揪地疼,又不得不狠下心肠,拽起他就走。果果不依不饶,手抓脚蹬,他坚持要爸爸,什么也顾不得了。

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男人的心抽着,他有些看不下去,下意识说,等等。范小西停住了,背对着男人。男人咽下一口唾沫,说,就让我陪着他吧……今晚……

范小西打个冷颤。果果高兴起来,拉开防盗门,牵着男人,走进去了。

果果那张床靠着窗,窗帘从屋顶一直垂到地板上。窗子半掩,有风微微吹进来,窗帘一颤一颤,小心翼翼。

给果果进行一番洗漱后,果果躺在自己的床上了。范小西和男人分别坐在床两侧,分别牵着果果的一只手,果果嬉闹一阵,睡过去了,嘴角挂着浅笑。窗外,树影茂密,风声飒飒。不知为何,月亮泛着红。

你看,红月亮。男人小声说。

范小西转身看去,见月亮喷着血一样挂在天上。她把窗帘撩起来,血红的月亮洒进一屋血红的光,瞬间,昏暗的屋子也染上红晕,范小西被照得鲜亮动人。莫名,男人的喉结又上下滑动,咕噜一声。继而男人脚下发出一阵窸窣,椅子脚咯吱咯吱划过地面。范小西预感到不好即将降临,心扑腾腾跳起来,额上都是细汗。不知为何,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恨酒吗?

男人没料到范小西会说这个,将站未站的身子半倾着,又坐下去,把果果身上的被角掖了掖。

范小西说,那是个恐怖的夜晚,我一辈子也不会忘。那个夜晚,也有月亮。它一向柔和,一向美丽,唯独那个夜晚,却没这样好看。它在天上窃笑,面目狰狞。我是滴酒不沾的,那一晚,破例喝了一次。醉了,因为分手。大学里的最后一天,我把青春和女孩子的初夜,都葬送了。我是想用喝醉的方式告诉我的男友,我爱他,要和他在一起,可他的家里给他安排好了工作,也安排好了婚姻,他说和我在一起人生会走很多弯路,他不想吃太多的苦。他走了。我趴在台阶上吐。吐得人事不省。最后,是谁抱起我,我全然不知。再醒来时,我的大学生活已经彻底结束了,我也不再是原来的我。命运残酷而可笑,你知道吗,抓到强奸犯那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说到这里,她对着那红月亮笑了笑,很勉强。

男人坐在那里,内心那点蠢动,在这个故事里消失了,他想,睡熟的果果应该就是那个强奸犯的孩子了。红月光洒在范小西身上,仿佛给范小西披上一层红纱。他对范小西肃然起敬,很庆幸耐心听完了范小西这段话,站起身来,说,孩子睡了,我该走了。他穿过满屋子红光,走向门口,推门而去。

范小西闭上眼睛,悬着的心,落下来了。

几个小时后,那红月亮不见了。

天亮了。范小西给果果做早餐,果果坐在餐桌前,一个劲问,爸爸去哪儿了?范小西不知怎么回答,始终一言不发。果果有些生气,也不说话,和妈妈僵持着,仿佛不等到爸爸出现,就不打算上学去。

突然,楼下有人叫果果的名字,果果猛地开心起来,顺着窗户向下看,见男人站在一辆车子旁,正冲着他挥手。于是,背上书包,跑下去了。

通往学校的路,是一段下坡路。以前,范小西送果果上学,走到这里,总要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慢慢走。这一次,男人开着车,掠着风,一路开到学校门口。果果十分高兴,又喊又叫。男人也跟着叫,有些忘乎所以,他竟以为这就是他的生活。

在学校大门口,男人停下车子,果果从车子上下来,脸上写着从未有过的满足。男人也下车了,蹲下身子,双手搭在果果的肩上,深深吁一口气,说,果果,下次爸爸来看你,也许会是很久很久以后呢。果果瘪着嘴,眼泪要落下来了。男人在他的鼻子上刮一下,又说,男子汉,不流泪。

爸爸,我不哭,但你一定要常常回来看我。果果的眼泪还是吧嗒吧嗒落下来,砸在了男人的膝盖上。

范小西怕再生出意外,赶忙催促,说,走吧,再不进去就该迟到了。果果只好一步三回头,走了。

男人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子,脑子里突然又闪过一个画面,这画面已经在他脑海里跳跃无数次了,只不过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那是他大约五六岁的样子,站在家门口撒尿,就在快要尿完时,不知从哪儿蹿出个男人,黑乎乎的,抱起他就跑。接着,他什么也不知道了。果果的身影被孩子们淹没了,男人还沉浸在猛然跳出的画面里,不能自拔。

范小西掏出几张票子,递给男人,说,说好的,果果要是高兴,就再给你点酬金。

男人回过神,说,不,我也很高兴。

范小西把钱塞到男人手上,转身走了。

男人说,我能送送你吗?

范小西说,不必了。

男人看着范小西的背影,觉得恍似经历了一场梦。他想起自己被那个人抱走后,就到了一座城市,成了一个乞丐。他庆幸自己聪明听话,没被那个头头打成残废,还在十五六岁时就混成了丐帮里的小头目。十八岁那年,因私藏一条项链,险些被断手断脚,一时间,心灰意冷,得个机会,逃走了。他开始寻找记忆里的家。可记忆残缺模糊,一次次让他失望。很多回,他想正正经经做点事,很多回,他又发现,除了偷,他什么也不会。这是他的职业。他偷了那么多年,从来没因此难受过,今天,却无比心痛,是他发现如果可以放弃现在的生活,他的人生将变得更有意义。他咬着嘴唇,上车,调头,按着来时路往回开。追上范小西时,他想再问问她是否要坐他的车,可他不敢开口。就把车子开得特别慢,慢得恍似车子从那陡坡往上爬,都十分艰难。车子还是开过范小西了,他把范小西塞给他的钱一股脑朝范小西丢去,然后,使劲按两下喇叭,加大油门,快速离去。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范小西,见范小西捡起钱,愣了一阵,抬起一只手,对着车子挥了挥。他听见范小西喊道,以后,记得常来看看果果。

男人笑了,心情轻快起来。车子快到坡頂时,一轮红太阳掠过树梢,掠过楼宇缝隙,把红光落满大地,也洒在他的身上。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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