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诗学

2023-12-01 23:24赵目珍
诗潮 2023年1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历史

赵目珍

[诗人小传]

娜夜,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居重庆。曾长期从事新闻媒体工作,现为专业作家。著有诗集《起风了》《个人简历》《娜夜的诗》等。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1

唯有你辽阔的贫瘠与荒凉真正拥有过我

身体的海市蜃楼唯有你

当我离开

这世上多出一个孤儿

——《向西》

忧伤是诗人的一种气质,也是诗歌的一种气质。娜夜的诗集《火焰与皱纹》的开篇诗《生活》为其诗歌奠定了这样的格调。值得注意的是,娜夜的这首诗是从“生活”切入的,这意味着,“忧伤”与她的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不是一种偶然的情绪流露。她珍爱自己的生活,“像小时候珍爱一颗黑糖球”,一边舔,一边包,到最后,只剩下了她和糖纸。这是娜夜对生活的理解,这样的比喻虽然日常,却捕捉到了生活的本质所在,以致到最后她不能不感到忧伤。然而人永远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生活迫使她走向另一个方向。为此,她“必须忍住:忧伤”。

敬文东认为新诗是“一种渴望自我实现的文体”。如果说,忧伤在某种情况下成为一种需要,那么诗人在新诗中言说忧伤也成为一种“自我实现”。当然,诗人在其诗歌中要述说与之匹配的经验,这是无法抹杀的诗人作为创作主体的一种客观存在,也是新诗不是奥秘的一种奥秘。如果娜夜在诗中抒写的是真实自我,那忧伤必然要成为她呈现自己的一种方式。不论是写爱情、写亲情、

写历史、写人生,忧伤都成为娜夜对自己的一种“保证”。如写爱情:“起风了我爱你芦苇/野茫茫的一片/顺着风//在这遥远的地方不需要/思想/需要芦苇/顺着风//野茫茫的一片/像我们的爱没有内容”(《起风了》),这是娜夜对爱的独特表达方式,这是独属于她自己的爱情表达经验,忧伤就像顺着风的芦苇一样轻。写亲情:“雨水中最亲密的两滴/在各自飘回自己的生活之前/在白发更白的暮色里/母亲站下来/目送我//像大路目送着她的小路//母亲——”(《母亲》),这是独属于娜夜的“目送”,一对母女就这样被“大路”“小路”所取譬,淡淡的忧伤摇曳在最后那一句对母亲深沉的呼唤里。写历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百感交集/历史有它自己的问天台对书俑”(《橘子洲头》),娜夜对历史的思考也有她自己的方式,她清楚地知晓,写历史即写人,于是她从人入手,对比着将历史写出。人有人的“百感交集”,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写人生:“使我最终虚度一生的/不会是别的/是我所受的教育和再教育”(《个人简历》),这一次娜夜将人生与教育联系起来,使人感受到一种凄凉,虽有反思的意识在其中回荡,然而更多的仍是一种无奈的忧伤。

理解娜夜的“忧伤”,我们还需要设身处地地

通过她的文本走进她的内心,尤其是透过那些看

起来灵感涌动、意识激切的作品来达到这一点。我们认为,娜夜的《向西》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唯有沙枣花认出我/唯有稻草人视我为蹦跳的麻雀花蝴蝶//高大的白杨树我又看见了笔直的风/哗哗翻动的阳光要我和它谈谈诗人//当我省略了无用和贫穷也就省略了光荣/雪在地上变成了水//天若有情天亦老向西/唯有你被我称之为:生活//唯有你辽阔的贫瘠与荒凉真正拥有过我/身体的海市蜃楼唯有你//当我离开/这世上多出一个孤儿//唯有骆驼刺和芨芨草获得了沙漠忠诚的福报/唯有大块大块低垂着向西的云朵//继续向西”。在诗歌中,诗人透过多重“绝对”的诗性表达来渲染个人内心的绝唱式苦闷。尽管这种苦闷看起来是绝对的,但亦是诗人内心对自我、对外在世界、对个人行为意图的一种潜意识反映。在诗歌中,诗人的意识、灵感与忧伤相互催生,最终使这首诗成为一首“绝唱”。

2

没有人会遇见陶渊明

我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爱布衣敬草木抱孤念不同流俗

——《桃花源》

忧伤有时候意味着孤独。能够得到孤独感垂青的诗人是幸运的。很多人以为,孤独感给诗人带来的是孤绝,是傲岸,是遗世独立,其实忧伤才是孤独真正的本质。只不过,在很大程度上,诗人通过有意识的反转将忧伤转化掉了。娜夜在她的诗歌中,对孤独与忧伤的关系有着多方向的阐释。比如《郊外》:“没有人/就是没有我想看见的人//蝴蝶蜜蜂蜻蜓都不认识他//松鼠放弃了一次跳跃/熟透的果实内核是坚硬的//雪地上有三重阴影:我的树的寂静的//失去听力的喜鹊/嘴巴闭得更紧了//——没有召唤必须自我唤醒”。首先,这首写“郊外”的诗,意在透过一个静谧的情境来写孤寂感,在对孤独的表现上比较含蓄。诗人借助郊外环境中的事物及其表现——如松鼠放弃跳跃、果实内核坚硬、喜鹊闭紧嘴巴,来暗示“自我唤醒”的重要性。其次,雪地上“三重阴影”的表达——“我的 树的 寂静的”,非常新颖。这是三个逐渐递进的阴影,由人及物,由物及虚,写得既平静又深邃。大诗人李白在《月下独酌》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如今娜夜在郊外,对着万物和虚空发现了独绝的“三影”,这种对孤独的创造,可谓独具匠心。

再如《空麦秆里的秋天》:“时间在我热爱的事物上/降临/秋天抖动了一下/第一颗果实落下来//我的幸福渗出水来……/有多少過去/留下现在/现在慢慢消失/这些树/一天比一天高//我已挥霍不动你的收成了:秋天/让我在一根空麦秆里/握紧你的孤独”。此诗以时间作为切入孤独的方式,尽管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然而亦在丰盈之中遭受时间的洗礼,待时间流过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将与孤独比邻而居。这就是时间世界的本质。而作为一个人,外在的一切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诗人说:“这不是痛苦是生活本身/消失了”。然而,对于一个人而言,生活本身的消失即是人的消失,这是一种超越了“忧伤以终老”意义上的现代“忧伤”。从根底上讲,这种忧伤是难以用语言化的情绪来呈现的。这是一种隐藏的忧伤,它所有的行动都体现在诗人的孤独里。因此,从表面上看,孤独盛大出场,忧伤销声匿迹,而实际上它正在透过一个指向问鼎生命的终极。

在《2020年 几张照片》一诗中,诗人说“每一种孤独都在寻找它的源头”。如果说孤独真的有一个源头的话,那它必然也会有一个终极。如果说孤独真的有一个终极的话,那一定是“忧伤”这个古老的“幽灵”在等着它。除了从时间的力量上切入孤独,诗人还从“人世间”进行切入:“——这里 这叫作人世间的地方/孤独的人类/相互买卖/彼此忏悔”(《合影》)。这一次,诗人把孤独的重心放在“人类”上,然而这些“相互买卖/彼此忏悔”的人类,能够为诗带来什么呢?无非是忧伤的又一个“源头”。只不过相对于忧伤诞生的起点,这个源头有一点形而下的味道。

还好,我们的诗人对自己是清醒的。在《桃花

源》一诗中,娜夜说:“没有人会遇见陶渊明/我遇见了另一个自己”。在对世俗的清醒中,她“爱布衣敬草木抱孤念不同流俗”。可以说,她的“另一个自己”对孤独爱得既冷静又执着。然而这毕竟是她的“另一个自己”!与理想中的自己相对比,《尘世》中的她“没有幸福/只有带着伤口滚动的泪珠”。也许这就是她为“抱孤念不同流俗”所付出的代價。

3

大于诗的事物:天祝牧场的炊烟

——《大于诗的事物》

诗人的忧伤还牵连着她与诗的关系。对于一个诗人而言,诗歌仿佛一个命定的东西。对于诗,有时候诗人是清醒的;有时候,她也可能了无所知。在《是的》一诗中,诗人曾这样反思自己对诗歌的认知:“年轻时/我热衷歧义永不抵达/现在我看重一首诗表达瞬间的能力”。或许,从表面上看,诗人对诗歌的认知有一个进阶的表现。而从对诗歌的理解上看,则未必如此。它只能说明诗人后来在写作方式上发生了转移。“一首诗表达瞬间的能力”固然重要,但并不能理解为诗歌表达有歧义的意识、思想等就是低阶的,也不意味着“永不抵达”就是低级或者错误的。从娜夜大量的诗歌写作看,这两类情形的写作在其作品中一直并存。其实,即使你具备了用“一首诗表达瞬间的能力”,“也不会在下一刻有效——是的//我删除了那一句/这一年/并未得到另一句”(《是的》)。为诗歌的建构犯难,这是独属于诗人自己的“忧伤”,因为这种“忧伤”与诗的产生密切相关。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她的下一首诗在哪里诞生和如何诞生都是不可知的。正如诗人在《摇椅里》一诗中述说的:“隐约的果树/已在霜冻前落下了它所有的果实/而我仍属于下一首诗——//和它的不可知”。

诗人的忧伤当然还牵连着她与时代和诗的关系。一个诗人,自然知道其文本的含义并不完全脱胎于作为主体的诗人自己,相反,诗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时代成就诗歌,诗歌也成就一个时代。娜夜在其诗歌中,虽然没有直接探讨诗歌与其所处当下时代的关系,然而其对人类历史上重要诗歌时代的反思,让人意识到她对诗之价值和意义的理解是深刻的。在《白银时代》中,诗人如此叙述:“我读着他们的诗句他们做诗人的/那个时代//逮捕处决集中营//雪花兄弟的白袍/钟的秘密心脏/俄罗斯有着葬礼上的哀伤//死对生的绝望……//黑暗又意味着灿烂的星空:/那些秘密/而伟大的名字//意味着一个时代:小于诗”。白银时代是公认的俄罗斯历史上诗歌最为繁荣的重要时代之一。诗人对俄罗斯的这个历史阶段是熟悉的。相对于环境的“黑暗”,诗歌的星空是灿烂的,诗人由那个时代的“秘密”和那些“伟大的名字”得出一个结论:那个疆域上不自由的人类所处的时代是“小于诗”的。这就是诗人对诗歌价值所做出的判断。诗人企图通过阐释来达到对那个历史时代的感知,尽管她复原情境使用的语词非常简单,然而她所要表达的目的已经达成。

当然,我们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诗人得出了那个时代“小于诗”的结论,这是这首诗的意义所

在。然而一个时代“小于诗”,却并不是一个诗人

想要看到的,这正是诗人的“忧伤”所在。清代诗

人、学者赵翼在其《题遗山诗》中早就指出:“国家

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如果一个诗人的

内心真正装着天下国家,装着整个人类,我想他宁可不要精工的诗句,也要自己生存的时代是自由与和平的!在娜夜的另一首诗中我们还发现了她所理解的“大于诗的事物:天祝牧场的炊烟”(《大于诗的事物》),这“天祝牧场的炊烟”不正是自由与和平的象征吗?T·S·艾略特在为庞德《涉过忘川:庞德诗选》所作的序中说:“有谁能真的穿透另一时代的生命,那么他便是在穿透自己时代的生命。”诚哉斯言。这句话正好可以拿来用作对娜夜最好的褒奖。

2023年7月20日完稿于深圳留仙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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