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水

2023-12-11 13:02
飞天 2023年10期
关键词:草药

▶ 冯 昱

1958 年春天的山风把几缕黑亮的头发吹到赵妹转粉红的脸上,她抬起手来把它们往脸颊后面拨了几下。

她每撩拨一下,邓付银的心就痛一下。

少女站在独木桥这头,望着那头略显单薄的后生哥,呆愣成一根木头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笑声就像母白鹇叫那样叽叽咕咕的,其实并不好听,却装进了邓付银的心里,有时深更半夜会突然跳出来,在他梦里响起。

赵妹转笑弯了腰,像是一根竹子被风吹弯下去,等到弹直回来,就叫邓付银先过桥,邓付银让她先过。赵妹转说她过了桥就到家了,可是他还要走蛮远的路,天都快黑了,问他不怕老虎吗。邓付银说,老虎不是被我打死了吗?赵妹转说,你敢保证全都被打死了?邓付银说,解放军打死了三只,我打死一只。赵妹转说,可是谁晓得有没有漏掉的。邓付银说,就算漏掉一两只,它也不敢出来了。赵妹转说,怎么不敢?邓付银说,现在家家户户都有铳了,它不怕吗?赵妹转说,可我还是怕,你赶快过来。她说这话的口吻让他想起到山外参加民兵训练时队长的口令,拗不过她,于是噌噌噌地先过了独木桥,步履矫健得像头走山的野猪,一下站到了她面前。

赵妹转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显示出一脸害怕的样子,说那只老虎真的是你打死的?邓付银说,那你以为还有谁来打?赵妹转说,男人们不是都去了吗?邓付银说,那只老虎落入圈(陷阱)里,大家都不敢上去打,可能是因为听老人们说过老虎凶猛跳起来有三丈高吧。赵妹转说,圈里不是装有竹刀竹刺吗。邓付银说,但谁敢保证它被刺死了呢?当时我想都没有多想就冲到圈前,它还真的跳了起来,被我一铳打在头上,落入圈里死了。

赵妹转不相信就他胆大。邓付银说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至今都弄不明白当时自己到底吃了什么胆——可能是想着为嬷细(小姑)报仇吧,她是在一个大清早去螃蟹冲摘韭菜被老虎吃的。他说,你以为我骗你吗,政府可是奖了我的。赵妹转问他奖了什么。邓付银说奖了一根虎骨,他爸用来泡了酒,如果她需要,他可以装一竹筒虎骨酒给她。赵妹转说不用,我阿翁留下有,政府还奖了你什么?邓付银说还有一面锦旗,就挂在大厅太翁柜(神龛)旁边,不信你就来我家看。赵妹转说好啊,我一定去你家看,还奖有什么?邓付银说,还有八个字——锦旗上面写着“打虎英雄 为民除害”。

赵妹转说,听说政府奖了你很多银纸。邓付银说,没有。赵妹转说,我又不问你要银纸,你瞒着干吗?邓付银说是啊,我瞒你又没得肉吃。赵妹转说,你快回家吧。

小路太窄,赵妹转没有侧身让路,邓付银的胳膊碰了一下她挺起的胸脯,她一时呆住了。直到他过去,她还傻傻地站在那里体会那份酥麻的感觉。

等过了独木桥,她终于清醒过来,回过头大声问他明天做什么工。邓付银说去种杉树。她又问去哪里种。邓付银说苦竹冲。她说我去帮你种吧。她没有听到回答声,不知是他没有应她,还是因为他已经走远,回答的话让山风给吹散了。

夜里下了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在杉树皮屋顶上,发出略显浑厚而有力的声音,像那个人说话的喉音,声声敲在赵妹转心上,她一夜没睡好。天还没亮透她就起床了,洗完脸后煮了一锅大薯(脚板薯)汤,吃了一碗就出门去。天已亮完,雨已停了,整个山谷白雾纷飞。她走进路下方的菜园里,心神不宁地锄着草。

杂草长得很乱,少女的心更乱。

直到云开日出,晨阳驱散了雾气,金光铺了半边山谷,少女嘴唇上方那层细细的白汗毛被汗水打湿了,可是仍没等到那个人从家门口经过,于是嘟起嘴巴,把锄头一丢,心慌慌地转回了屋里。

父母都已经起来吃了大薯汤。赵妹转从土灶台上拿起竹粥筒,到渗房(用来引水烧水排水洗澡洗东西的房间)里用山泉水冲洗一遍,回到煮吃房(厨房)把剩下的大薯汤装满一筒。阿妈站在土灶后面煮猪潲,问她要去哪里。赵妹转说,上山做工。阿妈笑了一下,声音没出来。赵妹转头也没回,就跑了出去。

赵妹转赶到苦竹冲的时候,邓付银正在去年种过地禾的坡地上挖着树坑。她大喊一声,为什么要绕路躲开我?我又不是老虎!邓付银被突然而至的喊声惊吓到,举起的锄头落在了脚背上。

后生哥哎哟的惨叫声让少女心里顿时慌慌的,丢下锄头就奔过去。手中的粥筒被一根树桩绊落到地上,她只好先停下来。大薯汤已经泼了一些到地上。一只红白相间的大蚂蚁不幸被浓汤的洪灾灭了顶,拼尽全力从黏稠的汪洋中挣扎着探出头来。她没好气地瞪它一眼,飞快地把粥筒立起来,成功地抢救出大半筒大薯汤。看到那只蚂蚁还在拼命挣扎,她于心不忍,捡起一片枯叶把它捞出来。

邓付银左脚背鲜血直流。赵妹转跑进树林里去寻草药。她父亲是崩冲山区有名的草医药师,善治各种创伤,因为没有儿子,大女儿二女儿都嫁到远方去了,就把草药传给了最小的她。赵妹转很快就从树林里出来了,嘴里像牛吃草那样嚼着东西。她把草药团吐出到掌中,敷到邓付银的伤口上。邓付银大叫一声,像是又挨了一锄头似的。赵妹转说,打虎英雄也怕痛啊?你先忍着点,这药猛,开始像刀割,等下就慢慢好了。

邓付银的眉头瞬间皱成了松树皮,没有再说话。赵妹转声音有些变了,说伤口不深,用我这药,过五六天就好了。她声音越来越干哑,边说边用绑腿布把敷药的伤口包扎起来。

不多久疼痛就减轻了许多,邓付银尝试着站起来,拿起锄头。赵妹转说,你锄不了啦。声音又哑又破。邓付银说,你这声音是怎么啦?赵妹转说,这药伤喉,只能放臼里捣的。邓付银就不说话了。他举起锄头锄了一下,就又哎哟一声,膝盖直往下跪。赵妹转伸出双手扶在他双腋下,有热烘烘的东西呼到他脖颈上,散发出一种从未闻过的气味,是香的。

这让他全身发软。

少女突然放开了手,低垂着头站在他面前,黑发纷飞,仿若一棵被风吹拂的多叶树秧。邓付银用左掌按住胸口的心跳声,低声说,我是讲了亲家(定了亲)的。赵妹转说,我晓得,她怎么不来和你一起种?邓付银说,她害羞。赵妹转说,都讲了亲家了,还害羞?害羞就不用做工吗?解放那么多年了,政府把山和地分给了我们瑶人,谁种下就是谁的了。邓付银说,是啊,所以我要把种过东西的地全都种上杉树,金妹她家也在种呢。

赵妹转说,再忙也要过来帮忙哩。

少女那些纷乱的发丝又被风吹拂起来,一不小心就又往他的心里拂去。

邓付银强迫自己扭开头,不去看她那些不安本分的发丝,说他想回去了,因为挖不了坑种不成树了。赵妹转说由她来挖坑,他放树苗就可以了。邓付银说不行。赵妹转就问他是痛得受不了吗。邓付银不做声。赵妹转说,那你怕她晓得是吧?邓付银说,你不怕吗?赵妹转说,我不怕,除了种树,我们又没做什么。邓付银说,人们的口水会把我们淹死的。

赵妹转说,我不怕哩。

轻风吹动,少女那些纷乱的发梢又往他心尖拂去。

邓付银狠了狠心,把锄头扛到肩上,出了坡地,眼看就要走进丛林,赵妹转发出山鸟般的尖叫,喊他回来。但他头都没有回一下,这个打死过老虎的人果真是心硬啊!赵妹转又喊了一声,我自己帮你种。邓付银还是没有回头,瘦单单的身影一下就没入丛林深处。

赵妹转又气又怕,一屁股坐到地上,浑身发起抖来。她决定说到做到,挥锄猛挖起来,一口气种了十六棵杉树秧。当她挖好了第十七个坑,正低头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时,一棵杉树秧轻轻地落入坑里。她没有抬头看,因为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把挖出去的泥往回刮过来,壅好。汗水淌进嘴里,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些汗水咸中带着一丝甜味。

山风及时拂过,把凉意送给了急需它的人们,同时把一缕香气送入邓付银的鼻孔,好闻得让他暂忘了脚背上的伤痛。许久他才知晓,这种香气是少女身上发出来的。原来女孩子的身体像八角树一样,是可以发出香气来的。这种香气比八角树的香气还要好闻。不知盘金妹身上也有吗?他和她手都没有牵过。这门亲事是她父亲盘德贵提出来的,他父母二话没说就应允了,因为盘金妹干活和她母亲一样厉害,这不只是在斑竹岭,而是在整个崩冲山区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赵妹转不像盘金妹那样害臊。去年她到坪景冲喝喜酒,回来时出到村口,后生哥们把喉咙都唱哑了,也没能用瑶歌留住她的脚步。远看她越走越远,有个后生哥一路狂跑着追上来,结果被她瞧准了猛地一推,哗啦一声从树林间摔到路边下面,从石崖跌落到山溪里。幸好崖壁不高,溪流把他给救了。赵妹转的名声迅速在崩冲山区传了开来。此后,她到别处喝喜酒或是探亲,再也没有后生哥敢这样追她了。

邓付银没有带天晏(午饭)。赵妹转摘了密叶的树枝垫在地头上,两人并排坐着分享竹筒里的大薯汤。赵妹转又饿又渴,打开竹筒就先喝了一口,然后把竹筒递给他。邓付银没有接。赵妹转说,你是嫌弃我吗?邓付银只好接过来,仍没有喝。赵妹转说,快喝吧。邓付银就喝了一口。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筒大薯汤喝完了。也不知有没有人从附近经过,要是远远看到了他们,一定以为是一对恩爱夫妻呢。

赵妹转说,你喝了我的口水,要娶我做新娘哩。

说完就大笑起来,笑声像是母白鹇和公白鹇谈恋爱时那样叽叽咕咕的。

那个午后,漫山遍野都是她的笑声。

太阳就要落窟了,邓付银说收工了。赵妹转说,就差这点不种完吗?邓付银说我背了六百棵过来,还有三十几棵呢。赵妹转说,我们还是把它种完吧。邓付银说,不种了,我们不能等到天黑。赵妹转哆嗦了一下,是怕嘎奈猫吗?

崩冲山的人们都知道嘎奈猫是指什么——这是瑶人代代相传的古语——在山林野外是不能直呼猛兽大名的,那样会招来猛兽吃人,所以用嘎奈猫来指代老虎。

邓付银把手指竖到嘴唇中间,嘘了一声。赵妹转说,你不是说嘎奈猫都被打完了吗?邓付银小声说谁晓得呢,这么深这么广的山林,谁敢保证没有一两只漏开呢?说完身体一瘸,差点摔下去。赵妹转一把拉住他。在他起来的过程中,两张脸贴近了,他闻到她口鼻呼出的气息,比八角还香。

赵妹转笑问他是否要她背回去。邓付银说不用。赵妹转说你以为我背不起你吗?邓付银说,我知道你力大,可我真的自己能走。于是赵妹转背上背笼,又扯一根野藤把两把锄头绑在一起扛到肩上。邓付银说,你走先。赵妹转说,你走先,你在前面要是跌跤,我上去扶你。邓付银说,我是真的希望这山里没有嘎奈猫了。

于是赵妹转就明白了——老人们都说老虎吃人,抓的都是走在最后面那个。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努力抬起发软的腿脚,走了一段路后才说出话来,你怎么不担铳来?邓付银说,家里只有一杆铳,被我爸杠上山去了,你不用怕,你在前,我在后。

邓付银抬起大脚就往溪水里蹚,赵妹转一把拉住了他,说你不要你的脚了吗?和当时整个崩冲山区的瑶人们一样,他们都没有鞋穿。邓付银哦了一声,说我的脚不怎么痛了。赵妹转说,还包着药哩,伤好之前都不能湿水,晚上洗澡也不能湿水,你先站着不要动。

赵妹转撸起了裤腿,把一双白白的脚踩进清汪汪的溪水里,溪流冲击在她腿上开出一朵朵白花。她的腿和那些水花一样白晃晃的,真不像是做苦工人的腿脚。邓付银在对岸一时看呆了。赵妹转涉到对岸,把背笼和锄头放在菖蒲丛生的石头间,又涉水过到他面前,转过身把背弓给了他,说来,我背你过水。邓付银还在犹豫,她的手往后把他拉到了背上。

赵妹转开始时低着头看水,生怕踩到长青苔的石头滑倒。但一直看着流动的水是会眩晕的,所以她不时抬起头来看一下对岸。刚看到那个人或妖精时,她没什么在意,因为太阳即将落窟了,天色本来就暗,而对岸又笼罩在那棵古荷树的树阴之下,她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只看到她没有戴头帕,披着一头长发,觉得是个女的。

赵妹转分明感到背上的邓付银颤抖了一下,以为他是冷了,因为山溪水的寒凉随暮色紧紧地笼罩了他们。就在赵妹转刚抬起一只脚板时,她就出手了,那只灰白的手像一道电光闪过,一下就把他们推倒在溪流里。连呛了几口水后,赵妹转才摸爬着从水里起来,再把邓付银也拉起来。当两人全身淌着水爬上岸时,古荷树下早已没有了人的影子。

赵妹转接连打了几个寒战。她不敢抬头往古荷树的密实的树冠上看,生怕像阿婆说的那样会从上面吊下来几条活蹦乱跳的牛腿。岸边,围着古荷树周边生长着密密匝匝的野生芭蕉林,一到天晚,在巨大的扇页遮盖下首先暗下来。

赵妹转只往那里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收了。是精怪吗?赵妹转用沙哑难听的声音问。邓付银说不晓得。这回答屁用都没有。都说野生芭蕉林里住着芭蕉精,经常变成美女出路边来诱惑成年男子。男人只要被她迷惑和她睡上一觉,身上的热气就会被她全部吸光。都说十六年前亚周巳就是进入这片野生芭蕉林深处失踪的。在这里失踪的还有妹三旺家已经养到六个多月大的小黄牛,以及崩冲山最有名的的几条猎狗,其中一条就是赵妹转家的。又有传言说芭蕉林里藏着一条大蛇。想到这些,赵妹转浑身打起抖来,把邓付银的手抓得更紧了。

经水一浸,邓付银脚背上的绑腿布已经脱落,草药也被溪流冲走了,伤口开裂着,疼痛使他感到更加冷了,不停地打着哆嗦。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我们赶紧回去吧,你在前,我在后。到了分手的路口,赵妹转把背笼解下来让他背上,叮嘱他回去就赶快用生姜煮水泡个热水澡,要泡出一身大汗来,再把背笼里的草药拿出来捣碎了,包在伤口上。

邓付银没有按她说的去做,因为走路让身体发热,回到家后他感觉没有那么冷了。阿妈早早在渗房里烧好了热水,说你怎么弄成这样,是逃老虎吗?邓付银说,差不多吧。阿妈脸色都变了,赶忙帮他舀了一盆热水,却忘了拍点生姜放进去。

邓付银在木盆里把身体泡暖,出来后草草吃了一碗番薯汤就上床休息了。睡前他没有捣药包伤口,只简单地涂了点老茶油,结果半夜发起烧来。开始两天,阿妈先后扯回狗蚤草(鱼腥草)和黑草(墨草)煮水给他喝了,烧还是一点儿没退。

阿妈又从树叶和墙壁上抓了十几只爱跳的小蜘蛛,打开手掌把它们放到碗里,用一只稍小的碗倒扣在上面,再从两只碗之间倒开水进去,做成蜘蛛水。他喝了两天蜘蛛水,烧不但没退,反而更热了。他躺在床上说着胡话,有时叫着赵妹转的名字,有时又喊着盘金妹的名字。

阿妈只好在一个大清早走了半个多小时山路去请崩冲山最有名的草医盘德贵。盘德贵让阿妈先回去,说请她放心。近午,盘德贵到来的时候,把阿妈拿去给他的三筒叫干蒙细(外族姑娘)的地禾红糯米又带了回来。盘德贵说,我们两亲家还客气什么,阿银是我女婿,如果上门也当个儿子呢。他还带来一背笼绿色的草药,是在来路上现摘的。阿妈把背笼带进渗房里,把草药放到木盆中洗净,捆成一扎放到大铁锅里,然后烧大火煮药水。

盘德贵到房间里给邓付银把了脉,那时邓付银刚好喊着赵妹转的名字。盘德贵皱了一下眉,什么都没说,把完脉就回到煮吃房里烤火。灶上的铁锅里,是阿爸刚煮的纯米饭,没有加半点番薯、芋头、大薯、玉米这些杂粮。盘德贵抬头看到铁锅上方挂着三只腊山鼠,脖颈好似也钻进了一只小山鼠,上下蹿动起来。他掐起了手指,说这是遇到野怪啊。阿妈啊了一声,说这样啊。盘德贵说,早几天他去苦竹冲了是吗?阿妈说,是的。盘德贵说,就是从苦竹冲回来的路上撞见的,是山怪哩,山怪要把他身上的热气全部放出来了,然后统统吸光,到时人就会变冰凉了。阿妈脸都青了,说这可怎么办。阿爸说,有大师翁在这里,你慌什么。盘德贵说,只需一块腊肉就可以了,放锅里煠熟了摆到大厅的四方桌上,烧好香,摆上酒和酒盏,再做一打纸码(冥纸等),我帮你们把它送走。

不用一个小时,厅屋里就传来纸炮的响声,盘德贵已经把野山怪打发走了。

在送怪的过程中,草药水早已经烧开,阿妈把杉木锅盖取下放到竹墙边,先舀了一碗草药水放在灶面上,然后把草药水全都舀到大木桶里。等到纸炮响过,阿妈的整只手已经可以伸进草药水里了——水温已经适合泡澡。她把邓付银从房间里扶出来,让他喝了那碗药水,交待他几句,就回到煮吃房里。

邓付银刚脱光衣服,还没来得及进入桶里,盘德贵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连忙蹲下去,用手挡住自己的私处。盘德贵呵呵一笑,说都准备要和女人睡觉了,还害臊啊。说完把一只酒盏放到灶面上,说你先用茶油涂抹伤口,再进桶去泡澡。说完又呵呵地笑着离开了渗房。

进到桶里坐下,有点烫人的草药水淹到颈部,邓付银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一条热河里,水波在耳边噼里啪啦地摇晃着。盘德贵又一次来到渗房,拿来一只簸箕盖在大桶上面,把光一下都收走了,让邓付银仿佛置身于暗河之中。盘德贵叮嘱他等全身出汗就赶快出来。

盘德贵回到煮吃房里,阿爸阿妈看着他脸上的笑,也都放下心来。那三条山鼠早已被阿爸切了焖熟,成为一盘最好的下酒菜摆到四方桌上。阿妈把那条供奉山怪的腊肉也切了摆上饭桌。阿爸从锅凳(放锅、锅盖和砧板的长木架)上拿起一节湿水的丝瓜瓤包在罐柄上,将热酒的瓦罐从灶前的炭火上拿到桌上,然后拍拍手,说亲家辛苦了,我们吃晏吧。喝下第一口酒,盘德贵咂巴起嘴巴,说你还有米酒啊,现在有杂粮酒喝就不错了。阿爸说过年时留下的,就剩下两筒了,今天天晏(中午)我们喝一筒,留一筒给你带回去。

两亲家喝下第八盏米酒时,突然听到邓付银大叫一声,热死了!盘德贵急忙喊他快出来。邓付银的脑袋把簸箕顶落到铺在下边的毛竹上,刚出到桶外就觉得头很晕,连忙用手扶在桶沿上,等到好转过来才用毛巾擦干满头大汗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鼻子通了,邓付银闻到了山鼠和腊肉的香味,咽着口水走进煮吃房里,说好饿。阿妈惊喜地给他舀了一碗白米饭。盘德贵说洗完这药,要等三天后才能喝酒吃腊肉睡女人。邓付银因泡热澡红了的脸更红了。阿爸说他还没有女人。盘德贵说,他是打虎英雄,会有很多女人喜欢的。阿爸说亲家你放心,除了你家金妹,我们不会让他碰其他女人的。邓付银埋着头猛地扒饭。盘德贵夹了一个鼠头放到他碗里,说年轻人牙齿厉害,你吃这个,不多吃应该没事。他又从布袋里取出一个拇指大的黑竹筒交给阿妈,叫她拔开布塞,把药粉撒到邓付银的伤口上。

喝到最后一盏酒,盘德贵说两位亲家,阿银和金妹的亲事,我看就在四月二十六办了吧!这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我晓得你们家底,就不要你们办大酒拜大堂了,办个小酒吃个晏,把金妹接过来认了亲就可以了。阿爸一时说不出话来,阿妈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邓付银努力睁开打架的眼皮,正想说些什么,盘德贵就摸了他的额头,说你的热已经退了,吃饱了就去睡吧,一觉过来,保证你就有力气了,过几天结婚睡女人都不成问题。说完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1988 年春天的山风把几缕干灰的头发吹到赵妹转那鱼尾纹深深的脸上,她抬起手来把它们往脸颊后面撩拨了几下。

现在,没有人再为她的这个动作心痛了。

她背着一背笼煮猪潲用的番薯苗,在毛竹铺成的桥上呆呆地站着,一阵眼泪掉落到桥上,有些从毛竹缝隙直接洒到了溪流中。除了山风想把她的这些眼泪吹散,再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泪水。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多久,她不想走过桥去,不想回到那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家中。

可是不管有多么不情愿,她还是强迫自己要走过桥去,拖着步子走进家门。

黄明周正坐在土灶前的矮凳上,刚把那碗草药喝下去,药碗还在手上。两个女儿在多年前就已经嫁去了远山别村。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和往常那样,他们已经越来越习惯于没事就不说话了。

苦竹冲那片杉树,你有份是吗?黄明周提问题总是毫无征兆,这是他一贯的做派,总是把赵妹转打个措手不及。

浓烈的药味被从木窗进来的风吹过来,臭味熏得她一时喘不过气来。她把背笼放到泥地上,拍了拍胸口,等药味淡了些才开口,没有。黄明周说,没有你为什么害怕?赵妹转说,我哪里害怕了?黄明周说,你拍胸口就是害怕。赵妹转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你这是听谁在乱说?黄明周说,金妹说的,她和你吵架的时候说漏嘴的。赵妹转说,那么久的事我早已不记得了,你别听她乱说。

黄明周说,我听说因为这件事,你还背邓付银过水,被精怪什么的推到水里去了。赵妹转说,吵架说的话你也信吗,都是乱说的,比如你骂人家老虎咬的,可是人家被老虎咬了吗?黄明周说,你以前那些烂事,想瞒着我没那么容易。赵妹转说,我跟他一清二白的,什么事都没有,早知这样,我就不让你来我家上门了。

黄明周把瘦黑的小脸偏过去,看着墙上楠竹刀架的那一排刀,一条条刀口隐藏不住它们的冷光。他说,你帮他种杉树你也不承认吗?赵妹转说没有,说没有就没有!

黄明周把药碗放到土灶台上,起身从刀架上抽了一把割草的弯刀,邓妹转正要夺路而逃,被他一把扯住了衣角,吓得瘫软在地。黄明周左手握刀,右手抓着赵妹转的左手腕,两人走了十几分钟路来到邓付银家。

邓付银一家人正在吃晏,看到夫妻俩进来,大家都吓得停住了箸。等回过神来,邓付银说,妹转妹夫你这是要干什么?黄明周说,我不是你妹夫,我现在问你,你必须老实回答。邓付银说,我是老实人大家都晓得。黄明周说,你是表面老实,其实坏得很,大家都被你骗了。邓付银说,我几时骗过你,你先放下刀。黄明周说,刀我先不放,我来你家只要一句话。邓付银说,你讲吧。

黄明周说,苦竹冲那片杉树,妹转帮种的是吗?邓付银看向赵妹转,只见她眼里是有暗示的,但他不知所指,只凭猜测,低下头说,是的。黄明周就推了一下赵妹转的肩膀,说你还不承认吗?赵妹转说,我是帮他种了树,我们又没做什么,都那么久远了,你还扯来干什么?黄明周说,你们一男一女在山里干了什么,我现在就不问你们了,但是苦竹冲那片杉树,种者有份,必须分妹转一半。

邓付银说,是的。盘金妹终于忍无可忍,先是冷笑一声,接着尖叫起来,声音像是一把砍刀,说闭上你的臭嘴!她的目光也变成了闪亮的砍刀,朝邓付银的头脸狠狠地劈了过来。

邓付银连忙低下头。

盘金妹说,斑竹岭的人谁不晓得,苦竹冲这片杉木林地,最早是付银他阿翁砍山开出来的,分田到户时分给了我们家,当时你们为什么不提出来?黄明周说,那时候我还不清楚。盘金妹说,那是谁叫她来帮种的,付银你讲,是你叫她来帮忙的吗?邓付银不说话,只是摇晃了一下脑袋。盘金妹说,我就晓得是骚母狗去追的公狗,我一棵树都不会分给你们。黄明周说,我不要你们家一分地,但杉树少分一棵给妹转都不行!

赵妹转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说本来我是没想过要分你家这些杉树的,但金妹现在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骂我是母狗,所以我现在决定要了,是的,邓付银这些杉树是我和他一起种的,所以必须分一半给我!黄明周把对着她的刀放了下来,仍提在手上。

吵了一个下午,盘金妹把邓付银骂成了哑巴,当年的打虎英雄像是一条被打得再也不敢吠叫的狗,缩着身子坐在灶前,就差少一条尾巴夹到屁股缝了。盘金妹说什么都不同意。天黑的时候,赵妹转扶着黄明周往坡下慢慢走下去。邓付银看到,两个踉跄的身影很快就被黑暗的树林给吞噬了。

他心里突然像被野兽啃了一下似的。

第二天一早,盘金妹刚打开家门,就发现了站在门外的黄明周,像个孕妇那样腆着个肚子。盘金妹一声不吭。黄明周说,早啊。他的肚子不经盘金妹同意就率先挺进了她的家门,紧接着把整个身子也带了进来。

黄明周在大厅的松木沙发上坐下,就好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自然。邓付银听到声音,也起床来了。他刚出到大厅就吓住了,因为他看到黄明周的脸就像是染了黑草汁,还带着断肠草那样的黄色,嘴唇比脸还黑,皱得像是腊干的树蛙皮。他说这么早,你过来有什么事?黄明周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懒得应他。

有只乌鸦在屋后哇哇哇地叫了起来,似是替黄明周回答他。但邓付银那时还听不懂乌鸦的话。他盯着黄明周,突然觉得那张脸就像是死人的脸。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参加过多少场白事,抬过多少离世老人和没老就过世的人上山了。眼前这个才四十几岁的男人,那张脸就像是八十八岁过世的福龙翁的一样,就像是六十七岁得肾病去世的妹晚婆的一样,就像是四十多岁得水肿死去的赵明府的一样……

乌鸦又哇哇哇地叫了几声。邓付银说叫什么叫,信不信我一铳打死你!说着把目光射向黄明周。

但是乌鸦都没有听他的恐吓。

黄明周当然不怕他的恐吓,低垂着脑袋,低垂着眼睑,连他的目光都不屑于迎接。直到吃朝(早餐)的时候,他仍没有走。邓付银一家当然也没有开口请他吃朝。但黄明周这次一点都不客气。他从厅屋走进煮吃房里,自己盛了一碗粥放到饭桌上,然后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

邓付银家的大人们都停下了箸,只是把碗里白粥都喝完了。年幼的邓一飞把箸伸向那盘腐竹皮时,被邓贵仔拍了一下手腕,竹箸顿时离开了他的手,一支掉落在饭桌上,一支飞出去摔落到墙角边。

邓一飞哭出声来,说阿翁,阿爸不给我吃菜。邓贵仔说,吃什么吃,那还是菜吗?那是猪潲,是喂猪用的。黄明周装作没看见,只管自顾自地吃着。他没有用羹勺,而是把碗沿放到两唇之间,倾斜着让粥流进嘴里。他吸粥发出很大的声音,在那个清晨就像是一条钻心的虫子,硬生生挤进了邓付银家每个大人的头脑里,在此后余生中仍不时出来啃噬一下他们的记忆。

邓付银用箸把三盘菜全都翻了一遍,这才夹起一口菜来放到嘴里,细嚼慢咽地吃下去,再把箸伸进嘴里吮吸起来,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吸了好一阵子再从嘴里取出箸来,然后伸进到盘里翻搅起来,好像非要在那三盘素菜里寻找出一点肉似的。其实他吃得不多,中间还有过两次反胃,呃呃呃地差点吐到了饭桌上。

盘金妹把自家人用的碗和箸都收到灶台上,舀了三瓢水到铁锅里烧着。往灶里加了干竹,红红的火舌很快就伸出灶门来,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她说笑什么笑,我们家不欢迎客人来。

黄明周仍在慢慢吃着粥,他反胃时用手捂住嘴发出来的声音,让邓付银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起来。等锅里的水被烧得翻滚起来,黄明周终于放下粥碗,颤巍巍地站起来,肚皮显得更大了。邓付银斜眼看过去,知道只要那大肚子一消,他就死翘翘了。

黄明周步履艰难地离开了饭桌,向灶前一步一步挪过来。他说这大热天的,早上也这么冷啊!身体哆哆嗦嗦的,好像从未得到过人间温暖。

邓付银父子挪开板凳,让黄明周挤到灶跟前。邓付银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那是从黄明周嘴里哈出的。父子俩几乎同时站了起来,闪到土灶侧旁。

盘金妹把三盘剩菜倒到潲桶中。邓付银说,你倒进去干吗?盘金妹说,人不能吃了,喂猪啊。邓付银说,猪吃了也得肝病怎么办?我们过年还要杀猪吗?我还要喝猪肝酒吗?盘金妹说,那放到锅里煮过吧。

邓贵仔说,我们又不缺猪潲,不要弄脏了炒菜锅!说完就把那只潲桶提了出去,本想倒在屋旁的青竹皮根下,又想到鸡吃了是不是也会得肝病——父子俩都喜欢拿鸡肝煮米酒喝呢。于是又往前走了十几分钟,把那些潲水全都倒进了毛竹林里,然后扯了一把臭草,到旁边的小溪里把潲桶刷洗干净。回到家,他又把黄明周用过的那只碗和那双箸也拿到毛竹林里扔了。盘金妹把桌上的碗箸收到锅里煮了半个多小时,再用开水把潲桶也烫洗了一遍。

喂过猪后,邓付银说全家要上山锄种地禾,让邓贵仔送黄明周回家去休息。黄明周说,我回去干吗?邓付银说,你自己的家你不回,待在我家干吗?黄明周说,你心里明白。邓付银说,我们要关门了。黄明周说,你关吧,反正我不会走的。

邓贵仔就走过去把瘦小的黄明周拎了起来,夹在腋窝下,就像是有时带狗出门那样。刚走到天井,黄明周的牙齿就变成了疯狗的牙齿,凶狠地咬在邓贵仔的手上。邓贵仔惨叫一声,松手让黄明周掉落到泥地上,只听咚的一声,却没有发出惨叫。邓贵仔收回手,看到右手腕上有两排深深的齿印,红红的渗出血来,赶紧回房间去找酒精消毒。

黄明周龇牙咧嘴,忍着疼痛爬起来,佝偻着身子走到松木沙发上躺下。邓付银听到动静,从煮吃房来到大厅,狠狠地盯着黄明周。眼前这个人有着传染性极强的肝病,既不能生吞也不能活剥他,只好压住胸中的怒火,说你到底要怎么样?黄明周说,多分一棵我不要,少分一棵我不行。邓付银说,要是不分呢?黄明周说,那我就吃住在你家不走了,就死在你家好了。邓付银说,你别吓我。黄明周说,你看我这身体就应该晓得,要是没钱医治,等到肚子一瘪,我就永远躺在你家里了。

邓贵仔从房间走出来,说你再不走我就报公安。黄明周说,你报啊,就算公安有空进山来,可是我一不做贼二不放火三不杀人,公安能拿我怎么样?就算我犯了法,可是他们会抓一个发重病就要死的人吗?这些树是妹转她应该得的,你们不分给她,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们的!我没钱治病肯定要死,我还怕什么?你们搞得我不好过,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能拉上一两个人陪我去死,那最好不过了。

邓付银看了一眼邓贵仔,发现他脸都青了。邓贵仔看一眼邓付银,看到他脸都黑了。他们都明白黄明周是个狠人,只好不去干活了。就这样,一家人陪着黄明周耗到日头都要落窟了,盘金妹终于松了口。

黄明周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笺,那是他早就写好了的字据,逼邓付银父子和盘金妹签字。盘金妹说,我不会写字。黄明周说,让你老公代你写。邓付银说,我们家没有笔。黄明周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书包,说一飞有。等到父子俩用圆珠笔都签下三个人的大名,黄明周又提出要按指印。邓贵仔说没有印油。黄明周说那就用灶火烟。说着要从沙发上站起来。邓贵仔及时阻止了他,自己到煮吃房里拿了一只碗,把灶门上的火烟灰刮进碗里,倒了一点热水进去,再用手指搅匀了,就制成了半碗淡墨。黄明周要邓付银、盘金妹、邓贵仔三人都按下了黑指印,然后把那张字据折好,小心地放进裤袋里。

天一下就黑下来了。

邓贵仔打着电筒,像送瘟神一样把黄明周送了回去。

不到一个月,赵妹转就把邓付银家分给她的那一半杉树全卖了,一棵不留,得来的银纸全都用来给黄明周治病。黄明周没有去城里的医院,因为他已经被城里的医院判了死刑,缓期刑三个月执行。赵妹转走了一天山路,到坪景冲请来草医盘福金,用草药为他医治,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只是一直要喝草药。他又活了十几年,后来上山采药不小心从石壁上掉下去,摔死了。

那天在村支书和村委主任的见证下,到苦竹冲把那片杉树全部点清,分了一半给赵妹转后,盘金妹回到家里就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起来后把邓付银骂了个狗血喷头,她要求全家从今往后再也不准和赵妹转一家来往,邓付银再也不准从她家门口经过。为了不和盘金妹吵架,邓付银从那以后就尽量不从赵妹转家门经过,有时在山间小道上远远见到她迎面走来,实在无法绕道,就冲进树林或草丛里躲了,撒上一泡尿或拔一两棵草药什么的,等她走远了才又回到路上。

2018 年春天的山风把几缕银发吹到赵妹转像竹壳一样的老脸上,她抬手把它们往脸颊后面撩拨了几下。

跟六十年前那样,邓付银的心里突然痛了一下。

一连痛过三下之后,他听到赵妹转说,你躲得开吗?

是啊,他躲了几十年,可是最终能躲得开吗?平时他都尽量绕路走,这回他是真没有办法了。就在刚才,他在路口想了十几分钟,听到头皮噼噼啪啪的都要炸开了,仍没想清楚到底是往左还是往右走——往左是回自己家,往右是前往赵妹转家。

平时不烧烟的他一连烧了两支,头却更晕了。这包红双喜烟是邓贵仔放在家里的。崩冲山区瑶人的习惯,家里凡有喜事办酒请人来吃,都是给两支烟,相当山外汉人的请帖。在平时,大家见个面或是到别人家去,也喜欢互相敬烟,于是他就把烟带了出来。

邓付银是从盘石古家逃出来,从小路下到这条水泥村道上来的。他去请盘石古帮忙杀年猪,不料说话一不小心触怒了盘石古,被对方以泼尿相威胁赶出门,人没请到,还白白浪费了两支好烟,谁让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到现在后悔也不顶事了。

他只能另想办法,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赵妹转帮忙。是真的请她帮忙吗?其实他心里明白,他真正想的是请她吃猪浸(杀猪菜)。这个他欠她一辈子的女人,晚年守了十几年寡,如今已经和他一样老得活一天算一天了。她靠着低保生活,平时不知多久才能吃上一餐肉,更不知她有多少年没有吃过猪浸了。

要是出门前叫赵万林师翁掐指算一下,那他可能就不会白忙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给赵万林师翁打电话了,他觉得还是未知的事情对自己更有诱惑,这让他稍稍加快了赶往赵妹转家的步伐。

都怪邓贵仔,要不他也不会一早就去求人。搬到山外梅花镇上生活以后,邓贵仔就逐渐变得不像是他儿子了。跟往年一样,眼看年关近了,前天他就打了电话,说好今天让邓贵仔带人回来杀年猪,还要报年和尚家先(杀年猪时供奉祖先的仪式)。受他邀请的大师翁赵万林清早出门,赶了一个多小时山路走过来了,可是邓贵仔却开着爬山王进了东山帮人拉木头去了,说是要挣过年钱。邓付银只好和赵万林师翁边喝酒边商量,决定把留守在斑竹岭上的其他两个男人都找来,然后四个老人合力把年猪给杀了。他先是去了冯文章家。冯文章要先花一个多小时去摘完冬菇后再过来。他没想到去盘石古却出了差错。

铺了水泥的下坡路并不算陡,邓付银走到山下溪边水田上方,在水泥桥桥头站住了。桥对面只有一户人家,就在水泥村道上边,屋背后有一片老茶籽树林。那是黄明周刚来赵妹转家上门时种下的,几十年都没有更新换代,枝叶间只稀稀拉拉地开着一些白花。这让他想到自己头上的白发。连茶籽树林都这么快就老完了,他和她也都老完了,老得随时都有可能进泥窟了,他还怕些什么呢?

想到自己刚才的犹疑不决,他不禁哑然一笑。

你是走不动了吗?邓付银正要迈步过桥的时候,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许久才转过身。赵妹转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突然得就像是讲古中的芭蕉精。她脸上也有一些老人斑,但还是比同龄人都白,更比盘金妹白得多。她背着背笼的背还不算佝偻,只是微弓着身子。从年轻时起,她就不喜欢戴那种黑底绣花的头帕,更不爱戴那种配盛装的尖塔形帽子——也不知是不是没能和他成亲拜堂的缘故,可如今这么老了也不戴,难道不怕风吹着凉吗?

看着赵妹转撩拨着脸上那些飘动的银发,邓付银一时心痛得不行。他把手按在胸口上,等到那痛隐隐淡了,说,你说什么?

赵妹转说,你还在恨我,是吗?邓付银低着头,说都这个年龄了,还有什么可恨的?赵妹转说,你全家人有那么久都不从我家门口经过,是我家门口长荆了是吧?可是老天有眼,铺水泥路的时候让石古弟出来阻拦改了路,从那以后,你们去梅花不是都得从我家门口经过了吗?邓付银不知如何回答她是好,就说你不恨我就算好了。赵妹转说,我也是没办法,我以为你恨我们一家要恨到死呢。邓付银说,我从没有恨过你。赵妹转说,我恨你,恨了四十多年,可是自从明周他过世后,我谁都不恨了。

邓付银说,金妹到现在还不时骂我。赵妹转说,她在梅花,你在斑竹岭,她几时才能骂得到你哩?邓付银说,都过去了,不说了,我今天是来请你吃猪浸的。赵妹转说,以前谁家杀猪,大家都能听到猪叫。这几年我们斑竹岭都没听过有猪叫了,这些天我也没听到,怎么就有猪浸吃了呢?

邓付银说,我今年养了只毛虫,你应该晓得的。赵妹转自是晓得他说的毛虫是指什么。瑶人认为家里的畜禽都是能听懂人话,因此谈论畜禽时要有所忌讳,特别是要宰杀畜禽时更不能直说,比如要把杀猪叫做弄毛虫,把杀鸡叫做弄蝙蝠或扇扇。赵妹转说,一吹东风,猪屎味就全都飘到我家来了,我怎么会不晓得呢?只是我老了,吃不动了。邓付银没有听懂她的话外音,说就只有我们几个老人家,我准备用电高压锅煲软来,大家都吃得动的。

赵妹转说,好久没看到也没听到有车从门口经过了,是我眼睛不光耳朵不玲珑了吗?你家贵仔都没回来吧,那毛虫是怎么弄的?邓付银说,还没弄呢。赵妹转说还没弄?那你找我来干吗,这么大一件事,你家贵仔也不回来?邓付银说,哪指望得上他,年年都是这样,眼看过年就说忙了,忙得连家先(祖先)都不要了。赵妹转说,现在的人都是这样,大家眼里只有银纸,哪顾得上什么家先。

邓付银说,所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这不是要来请你帮忙吗?说完狠狠地叹了一口气,赵妹转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么老了,哪还帮得动,再说这是你们男人的事。邓付银说,我看你还能上山背柴哩,少说也有六十斤吧。赵妹转说,年轻时我能背一百二十多斤呢。

邓付银说,现在能背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万林师翁一早就过我家来了,我还找了冯文章,一共才三个男人。赵妹转说,石古弟呢?他现在是我们斑竹岭上最年轻的人,也是最有力的人。邓付银又叹了一口气,说力大有什么用,我请不动他,他还要舀尿来泼我呢。赵妹转忍不住笑了,说你怎么又得罪他了。

邓付银说,我一不小心就说了他不愿让出自己开的那几厘田,水泥路没有通到他家门口,他儿子至今都娶不上老婆的事。赵妹转说,铺了水泥路年轻人也不回来,你就不要说他了。邓付银说,不说了,你去帮我抓毛虫尾巴总可以吧。赵妹转说,我怕呢。邓付银说,怕什么?

赵妹转说,我都不敢看,以前家里弄毛虫,我都躲到煮吃房里捂着耳朵。有一年大忙,来我家帮忙的男人又少,我爸骂着我,要我帮忙扯毛虫尾巴。男人们把那条三百多斤重的大毛虫抬到长凳上,我才壮着胆子靠近,用双手揪住毛虫尾巴。毛虫的尖叫声把我的心都叫软了,哪里还有力气?当那把长刀向毛虫脖子捅去时,我赶紧闭上眼睛,结果被毛虫拼命蹬了一脚,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感到屁股下面热烘烘的,以为是坐在一摊热水上,但我很快就闻到了臭味,等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坐在一泡毛虫屎上,真是羞死人了!好在那时我才十四五岁,经得起摔。现在再被蹬一脚,恐怕这身老骨头就散架了,再也合不回来了。

邓付银说,我教你个方法,你要站在毛虫屁股后面,扯尾巴要往后边扯,这样就蹬不到你了。赵妹转说,我还是不去了。邓付银想了想,说那就不用你帮扯毛虫尾巴了,你拿盆子帮忙装猪红(血)吧。赵妹转说,我都说了不敢看。邓付银说,那你就帮烧水舀水吧,我们斑竹岭上,现在真是太缺人手了。

赵妹转说,我可以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邓付银问她什么事,赵妹转说是他能够做到的,邓付银犹疑了一下,说行,你说吧。

赵妹转说,当年我背你过水你还记得吗?邓付银点头。赵妹转说,那请你现在回到桥的那边,把我背过水去。邓付银说,这不是有桥吗?赵妹转说,你就从桥下面背我过水去。邓付银说,这么冷,下水会感冒的。赵妹转说,当年我背你过水,就不冷了吗?我们还被喜欢你的精怪还是女人推倒在水里,差点就把我冷死了。你以为回去后只有你才发烧吗?我烧了十几天,差点就死开了。

邓付银呆住了,许久他才说,我怎么不晓得?赵妹转说,你那时心里还会有我吗?邓付银就说不出话来了。赵妹转说,你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你晓得吗,自从你家把苦竹冲的杉树分了一半给我,我就从不欠别人的债了,实在困难得不行,借了人家的银纸或东西,我都想着办法尽早还清。现在,我们都是准备进入泥窟的人了,我想让你把欠我的还给我,背我过一次水。

邓付银脸上的难色并没有退去,说可是……被人看见了不好。赵妹转说,欠钱还钱,欠情还情,有什么不好的,你是怕金妹晓得吗?邓付银没有回答她。赵妹转说,我都不怕。邓付银说,我怕。赵妹转说,怕她和你离婚吗?邓付银又没有回答她。赵妹转说,她在梅花帮你女儿带孙,一年到头都难得回斑竹岭一次,你不跟她住一屋,不跟她吃一桌,不跟她睡一床,你说你们还是夫妻吗,这跟离婚又有什么两样呢?

邓付银的身体哆嗦了两下。赵妹转看在眼里,说你怕她要怕到棺材里去吗?邓付银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不要说这么难听的话好吗。赵妹转说,难听的才是实话,真话,好话,我晓得你怕什么,你是打虎英雄,你怕的是名声!她这句话击中了他,他说不出话来。赵妹转说,不愿意就算了,那就带着欠我的进泥窟去吧!说完转过身去,噌噌噌地过了桥。邓付银听她这脚步声都不像个年满八十的老人,心想她活过一百多岁应该不成问题。他的脚步也跟着那脚步声走过桥去。

赵妹转在桥边小径路口站着,邓付银走到她身后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很快又放开了。赵妹转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那幽怨如一股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她从小径往桥下的溪边走下去。

周边山上,到处都是长相齐整的速生桉树林。漫山遍野的速生桉就像是千千万万台小型抽水机,把崩冲山区山山岭岭的水分都抽干了。斑竹岭虽然海拔比较高,但也种了不少速生桉。好在这里离粤港澳大湾区不远,邓一飞说从贺州城坐动车到广州南才九十分钟,所以经常有台风带来丰沛的雨水,要不这里早就变成荒漠了。然而这许多年来,大多数小溪流都干涸了,这条山溪水也愈来愈小,当年桥下汪绿翻白的大水早已变得很浅,水流潺潺的低语让邓付银想起当年她咬着他耳朵说的话语。这让他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起来,又打算对她百依百顺了。

邓付银在溪边脱下解放鞋,赵妹转拿起来。他躬下身子,她乘势贴到他背上,让提鞋的双手垂放到他胸前。邓付银用双手托住她的大腿,她的屁股直往下坠。赵妹转说,你就不能托我屁股吗?邓付银脸上像着了火一样,慢慢把害羞的双手挪到她屁股上。她的屁股瘦尖尖的,硌得他瘦薄的手掌有些生痛,一直痛到心里。

深冬的山溪水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割在邓付银的脚底下,割在他的脚背上,割在他的脚踝上,割在他的小腿上。他听到自己哎哟了一声。他以为只有他自己听到,因为他觉得那只是在他心里发出来的。但赵妹转似乎也听到了,轻声问他怎么啦?是冷得受不了了吗?邓付银说,你能不说话吗?你的话会让我分心,要是我刚好踩在一块长青苔的石头上,我们摔倒了怎么办?赵妹转说,那好啊,我们一起摔下水去才好,就像当年那个被你迷住的精怪还是女人把我们推倒在水里那样。

邓付银说,你以为还是年轻时吗,要是摔断了骨头,就很难好了。赵妹转说,我不怕,反正人都会有死的一天,有个人陪着我死不亏哩。邓付银说,你不要学乌鸦说话。赵妹转说,乌鸦说话不好听吗?邓付银说,好听,你喜欢的话,就把我屋后板栗树上那只乌鸦请到你家屋旁去吧,让它天天说话给你听,我保证一分银纸都不收你的。

赵妹转说,你就想着银纸,当年是怕我问你要银纸是吗?邓付银说,我没有银纸。赵妹转说,你说话不要打岔,当年你为什么要金妹不要我?邓付银说,都要入泥窟了,你还问这些有什么用呢。赵妹转说,因为我不想把它带到泥窟里去。邓付银说,你能不讲不好听的吗?我今天请你去是做一件好事,是要弄掉一只毛虫,请万林师翁帮忙报年和尚家先。赵妹转说好,请你回答完我这个问题,我就什么都不问你了。

邓付银感到脚底下一滑,差点没有摔下去,他双手死死托住赵妹转的屁股,等站稳了再把往下坠的她提上去一些,说你再说话,我们就真的摔到水里去了。赵妹转说,你要是不回答我,我就让你和我一起下去。

邓付银突然听到有人在笑。透过那个单独的大桥孔,他看到上午十点钟左右的阳光很好洒在田边的野生芭蕉林里,笑声再次从那里传出来,分明是一个女子的笑声。开始他觉得有点像盘金妹,后来又觉得像是精怪发出来的,因为古怪得似乎他从来没有听过。他好像被那个声音还是什么拉了一下,突然双腿发软,身体一歪,就往那个声音跌过去。

邓付银没有摔倒,赵妹转却从他背上滑落下去,摔倒在水中。当他把她从水中拉起来时,她已经全身湿透了,身上的水直往溪里落,先是发出山泉落潭的声音,不多久又变成雨水洒河的声音,每条声线都抽打到他心里。他说,摔疼了吗?赵妹转说,没有,好歹这里水深一些,你真是没用。她一嘴的假牙开始上下打起架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被竹夹夹住的山鼠在叫。邓付银说,赶紧回去换衣服吧。赵妹转说,我的心在痛。邓付银拉了她的手,往下水时的岸边走过去。赵妹转说,我的心在痛。邓付银说,那得赶快回去。赵妹转说,我的心在痛,你就不能背我回去吗?

但邓付银不管她的心在痛。他们已经上了岸,邓付银左顾右看起来。赵妹转不停地打着哆嗦,说你不用看,没人来的,鬼都没有一个。邓付银分明听到咯咯咯的笑声。他紧张地说,你走前,我在后。

这句话一下就把她拉回到六十年前那个春天的黄昏,身子暂时停止了打颤。这个空有着打虎英雄美名的男人,年轻时心软得像豆腐,如今老了更是软成了豆腐花。她知道他不会再背她了,把手中他那双已经湿水的解放鞋扔下,循着当年的小路向桥上走去。

邓付银捡起解放鞋,像当年那样,心神不宁地在她身后紧跟着。当年他随时做好被一只老虎吃掉的准备,现在好像她变成了吃人的老虎,他放慢脚步跟她逐渐拉开了距离。

赵妹转家是一座只有一层的钢筋水泥楼,很简陋,却不用再怕大风大雨,这是政府用危房改造项目帮忙新建的。她没有回水泥楼,而是直接进了斜对面的那间泥瓦房。

邓付银跟着她走进去,一股久违的温暖瞬间包围了他,原来土灶上的火还没熄灭。这间经历了七十多年的老房子,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当年她父亲是崩冲山区有名的草医,有本事建起这幢红泥舂墙的房子,让大多还住木板或竹子围墙的茅草屋的人们很是眼红。当年他曾无数次做梦都想着要成为这房子的主人。他不怕当上门女婿,大家都在这斑竹岭上,两家走路也不过十分钟。但他的父亲却是极要面子,因为大儿子已经去远山别村当了上门女婿。父母也无法拒绝大师翁盘德贵的施恩,作为小儿子的他只能屈服于父母之命,最终娶了盘德贵的女儿盘金妹。

屋里用木板隔成两间,刚进门来是煮吃房,再往里间是渗房。赵妹转直奔渗房,在大土灶前的小板凳坐下,拿起一根干竹把灶里的火炭扒拉一下,放入两根干竹,等到灶里往外冒出浓烟,再用青皮竹吹火筒吹了几下,只听轰的一声,火舌呼哧呼哧地舔到灶门上。她把手放上去烤起来。

邓付银站到她身后,说你还不快换衣服。赵妹转没有回答他。邓付银听到灶上的大铁锅里传出响声,说你烧了水?赵妹转说是的,我要马上洗一个热水澡,你快帮我舀水。邓付银二话不说就把木锅盖掀开,一股香甜的草药味从他鼻孔沁入全身。他把锅盖立在墙脚上,转身后热水汽已经弥散开来,他看到了锅里的草药,也不多问,就拿过那只红色的塑料水瓢,把草药水舀到了大木桶里。

舀完,赵妹转已经站了起来,说我自己冲冷水。邓付银说,草药水不是不能冲冷水的吗?赵妹转说,可是现在我能等那么久吗?你还是那么笨,难怪被金妹欺负一辈子!她唉了一声,从他手上拿过水瓢,你帮我去煮吃房拿几块生姜拍了吧,就在灶台上。

邓付银拍好生姜拿回到渗房时,赵妹转已经不见了。他当然知道她在哪里,只是他犹豫了,试探着把目光投到大木桶那边,只见一团云雾缭绕在桶的上方,雾中隐约可见白雪覆盖的山头。有个声音幽幽地随雾飘上来,说你还不快把姜给我放进来。

邓付银没有动。他突然想到这是不是赵妹转事先就布置好的,可是她并不晓得他一定会来找她啊!赵妹转说,你还在怕是吗?邓付银没有说话。赵妹转说,如果你不想让我发烧生病,就赶快把姜放进来。邓付银抬起目光,落在对面暗黑中的土墙上,然后走过去。赵妹转说,都快入泥窟了,怎么还像年轻时那样害羞。

邓付银依旧不出声,目光仍停留在土墙上,等到温暖的水雾漫上来时,他伸出的双手才一下打开,让掌中的碎生姜掉落到雾中去。赵妹转说,你怎么把姜都撒到我头上来了,你都不敢看我吗?邓付银不做声。赵妹转说,我才不想让你看呢,快帮我把头上的碎姜弄下水来。和年轻时一样,她的声音有些强势,这也是当年他父母反对他去她家当上门女婿的一个理由,说他会一辈子都当不了家做不了主的。

邓付银不敢看她,其实不是害羞,而是害怕。他没有看过她年轻的裸体,而今却要看她老年的裸体。他害怕她的形象一下子就在他眼前损毁殆尽。

赵妹转说,你想让我的手把头发也弄湿了吗?邓付银只好把目光从墙上收回来,停落在她的白头上面。她头上的碎姜并不多,他把它们一一往水雾弥漫的四周拨落下去。他先是看清了她的后颈,接着是双肩和后背的上半部。深色的草药水淹到她腋窝两边。她的身体随着草药水微微晃动着,荡起的水波让她的皮肤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看着早已松弛下来的这副皮囊,邓付银心里还是有些难过。那些松弛的皮肤居然白得有些晃眼,上面分布着一些黑色的斑点。他想象她年轻时一定白得像一条刚剥了壳的毛竹笋。现在,这些岁月的斑点强加在他身上的远比她的还多。突然有蜜仔(蜂蛹)一样柔软的东西爬上他心头。

他抬手用袖子遮住了眼睛。

赵妹转说,你不敢看我是吗?现在,我还真不想给你看呢!年轻时一心想给你看,你不看,如今老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给你看的呢?邓付银心里被那只蜜仔钻得疼痛不已,他怀疑它已经变成了大蜜(成年蜂),尾针狠狠地蜇了他的心。他把手放下来,正想离开,赵妹转从水中捞起毛巾,说你帮我洗洗背啊,年轻时我自己反手就能洗到,老了后手就翻不到后背上了。于是他把那只刚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接过淌水的毛巾,感觉有些烫手,说水这么热,也不怕烫伤啊。赵妹转说,烫过鬼哩,你不晓得我们女人的身子比男人的冷吗,老了就冷得更多了,我还嫌水不够热哩。她嘴上像骂人一样,心里却像是吸进一缕缕香气一丝丝甜味,就像是在八角花开的林子里。

邓付银把毛巾敷到她的后背上,过一阵子再搓几下,觉得不够热了,又放到草药水里泡热,再捞出来帮她敷洗两边肩膀。他说你这样不行,得盖一个簸箕焐出汗来才不会感冒。赵妹转说,簸箕在煮吃房的灶跟前。于是他就去了煮吃房,突然想到自己这么久不回去,不知师翁赵万林还会等他吗,冯文章应该早就过来了吧,自己怎么就把正事给忘了呢?不过杀一头猪,有大半个下午也足够了。他赶快把簸箕里那些砍好的草药倒进墙角的背笼里,然后带到渗房盖在大木桶上面,大声说你要是感到出汗了,就赶快推开簸箕,要不人会晕倒的。赵妹转又叫他去大厅左边房间里,从晾衣竿上帮她拿那套红色的秋衣秋裤过来。

邓付银坐在煮吃房的小板凳上,用小铁铲把灶里的红炭火铲到灶跟前,把那双湿水的解放鞋立在另一张小板凳上烤了起来,心里巴望着她快点泡完。温暖让睡虫突然来袭,他差点把脸埋到炭火堆里。

他只好强打起精神,竖耳细听,渗房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不会是热晕在桶里了吧?这样的事情在崩冲山区发生过好几次。想到这里,他吓得急忙站起来,疾步走到渗房里,一把掀开那只簸箕。

一团雾气绵软无力地升腾起来。他看不清桶里的人,只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你来得真是时候啊,这里面太热了,我头上冒出的汗水,就像你拿水瓢泼热水下来一样。邓付银说,我可没有那样毒的心肠啊,不会拿热水泼你的,我这是救了你,你晓得吗?赵妹转说,你的心肠比拿热水泼人还毒啊,毒了我一辈子!现在,我热得全身都软完了,连推簸箕的力气都没有了,推了三下都没能推开,不过也好,这样死在大桶里,一点痛苦都没有,你干吗要来救我?

邓付银的眼泪就涌了出来,他赶紧扭过头去,哽咽着说,别讲不好听的话,你不要害我。赵妹转说,你还是那样,就想着自己,怕我害你,我害不了你哩,我起不来了。邓付银说,那那那那那怎么办?赵妹转说,如果你真不想我死,就快救我啊。她的声音小了下去。邓付银说,怎么救?赵妹转说,这你都不晓得吗?她的声音更小了,算了……

她话没说完头就往药水里歪了下去。

邓付银一步跨上去,动作就像是当年打老虎那样。

他抓住她两只胳膊,把她从桶里拉起来。她双眼紧闭,草药水从嘴角流出来。他左手扶在她右腋下,右手捞起毛巾来拧掉一些水,替她擦干上半身的水。她身子突然一沉,又往草药水的深处滑落。他赶忙放落毛巾,用右手抓了她左胳膊,把她抱起来。

开始他以为并希望她是装的,可是直到他把她抱出来,一连叫了三声她的名字,她都没有睁开眼睛,又叫了五声,她还是没有醒来。他就有些慌神了,意识到问题可能严重了。他把凳子上的秋衣秋裤铺到地上,把她放下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她那只有几颗斑点的脸上泛着一种老年人难得一见的红润,像是年轻时害羞的样子。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又喊了十几声,可是她还是没有醒来。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不小心踩到小鸡时采用的抢救办法,于是就从墙边拿起那只大锅盖。大锅盖是用杉木做的,形状完全像是一只倒扣过来的木盆,只是盖顶处多了一把提手。他用锅盖把地上的她整个给罩住了,然后拿起一根木柴在锅盖上面敲击起来。他越敲越快,越敲越起劲,直到锅盖上面被敲出许多坑坑洼洼。他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掀开了锅盖,可还是没有看到她睁开眼睛来看着他。他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地上。等喘过气来,他把脸移到她脸的上方,盯着她紧闭的双眼,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到她脸上。他想,要是自己的眼泪能把她打醒,那他愿意流干他所有的眼泪。

邓付银流干了他的眼泪,把赵妹转整张脸都打湿了,可是她依旧没有睁开眼睛的任何迹象。他从桶里捞起毛巾拧干水,帮她擦干了脸,帮她穿上秋衣秋裤,然后背起她走出门去。

赵妹转又瘦又轻,他觉得就像是背着一把干竹那样,走路并没有多大困难。几十年来,他走路都是东张西望的,这次他一直看着路的前方走下去,再也不怕遇到任何人。这是一条荒凉的小路,两边杂草丛生,很多路段已经被草木占领,还有许多地方布满荆棘,但这都阻挡不了他前进的脚步。

估计走了有半个多小时,他在一条河沟边上停住了脚步。这是一条干涸的河沟,溪流早已消失了踪影。沟中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野草和荆棘。

当年她就是在这里背他过水的。那些溪水到底去哪里了?全都是给速生桉吸光了吧!人们为了银纸,连水都不要了。就像邓贵仔说的,没水就没水,有银纸就可以了,除了你们几个老家伙,还有谁住在山里呢,你不出梅花来跟我住,还留在山里做什么?

妹转啊,我带你过水,这次我是自愿的哩,就在我们当年过水的那条冲(溪流)。他在心里说,他相信她能听到。

邓付银一双瘦手紧托在她的瘦屁股上,把她重新往上提了提,手掌被她的骨头硌了,但这回邓付银没有感到疼痛。他赤着脚,一步一步走下河沟,就像当年她背他过水那样。他停在河床中站着不动了,因为他不敢确定走过这条没有了水的河床算不算过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分明听到有下雨的声音。他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眼泪还是雨水滴落到河床中的鹅卵石上,他没有抬头看天,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过要分清。

好久不过来,我都不知道这条冲什么时候干的,都没有水了,你说我怎么背你过水呢?过了许久,他又说,就让我的眼泪流成冲水吧!妹转,你怎么还不醒来?妹转,你相信吗,我的眼泪真的流成大水了,我在背你过水呐!

妹转,在进入泥窟前,我把该还你的都还给你呐!

你听到了吗?妹转。

你听到了吗?妹转。

你听到了吗?妹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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