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的悼词

2023-12-15 14:51杨凤喜
福建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剪贴悼词分管领导

杨凤喜

安晓天病逝以后,撰写悼词的任务落到了林筱冉头上。悼词有固定的模板,按理说筱冉只需要查阅一下档案,依葫芦画瓢,很快就可以交差。筱冉已经在这间向阳的办公室坐了八年,类似这些无关大局的材料,都是由她来起草的。

到上午十点,田主任问筱冉,悼词呢?筱冉慌了神,噼里啪啦敲打键盘。刚才她把输上去的内容删掉了,删了三次。田主任把脑袋凑近筱冉的电脑看,筱冉手腕一抖,又把刚刚输上去的一行删去。田主任扶了下眼镜说,筱冉你不在工作状态嘛!坐在筱冉对面的秋花大姐赶紧给筱冉解围,说田主任呀,筱冉是让晓天的死伤着了,晓天才四十七岁,走得太着急了!说完长叹一声。

秋花大姐再有三个月就要退休,说话可以任性一些。但她的话似乎也没毛病。两周前,田主任带着办公室的同事去医院探望过安晓天。既然来日无多,同事们都该去道个别。筱冉跟在几个人身后,整个探视的过程,她都缩着身子站在墙角。安晓天声音嘶哑,关键是低,低得恐怕连自己都听不清楚。那个笨手笨脚的护工把病床后边摇起来一些,安晓天吃力地和大家笑。他连笑一下都吃力了。他的脸庞瘦得脱了形,皮肤下边恐怕半点儿脂肪也没有了,哪还能看到往昔的风采?

整个探视的过程,筱冉一句话都没有讲。筱冉只看了安晓天两眼,是在进门和临走的时候。筱冉虽然离门最近,但她最后一个走出病室。即便探视一位病入膏肓的同事,次序也不能乱。次序就是次序。就是临走时这一眼,让筱冉再难忘记安晓天挥手道别的画面。其实安晓天的手并没有挥,他还挥什么手呀?他只是依托胳膊肘的支撑,把前臂和手掌翘起来一些,与床板的夹角不会超过四十度。他枯枝般的手指动了动,不是左右摇晃,而是吃力而又缓慢地往回勾了勾。后来,筱冉把这个吃力而又缓慢的动作视为一种召唤。筱冉坐在电脑前为安晓天撰写悼词,显示器上不断出现那只枯枝般的手。筱冉输上去的文字,被那只手一行一行地抠掉了。

田主任亲自操刀,不到二十分钟就把悼词写好了。十点半,分管领导要带队去安晓天家吊唁。说是吊唁,主要是和家属沟通一下追悼会事宜。悼词当然需要家属过目一下。田主任把打印好的两份悼词交给了筱冉。意思很明白,由他和筱冉陪同分管领导去安晓天家。单位在城北,安晓天家在城南,虽说是小城市,驾车过去也得二十分钟。安晓天的遗体已经存放到殡仪馆,家里只摆放遗像。过去后烧香祭拜,慰问家属,沟通追悼会事宜,按半个小时规划,返回单位误不了吃午餐。即便家属是个话痨,即便家属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田主任也有办法让大家脱身的。

办丧事的人家当然好找,进了小区找花圈就成。安晓天家楼下孤零零地摆放着两个花圈,个头也不够魁梧。两个花圈显然营造不出办丧事的氛围,只能起到指路牌的作用。进了楼道,也听不到别人家办事时,楼道里震荡着的那种嘈杂沉闷的声响。安晓天家就在二楼。家门倒是敞开着,田主任先进了门,分管领导在门槛前停步,筱冉还站在平台下边第二个台阶上。筱冉听到田主任和里边的人搭话,也就四五秒,分管领导跨进了门槛。等筱冉进屋时,分管领导正和一个西装革履的胖男人握手。胖子梳着背头,腆着肚子,两只手握着分管领导的右手摇晃,筱冉看出来领导开始嫌弃了。除了胖子和筱冉他们,客厅只有两个中年妇女,她们坐在沙发上用锡箔纸叠元宝。她们中间那个大号塑料袋里,已经堆满了黄澄澄的元宝。筱冉扭了一下头,看到进门右手靠墙摆放着一张折叠桌,桌上靠墙立着安晓天的遗像。遗像上挽着黑纱,前面摆着两盘糕点、两盘水果,共四盘。盘子前面左右各插着一根蜡烛。其实是假蜡烛,火苗当然也是假的。两根蜡烛中间卧着一只扁平的香炉,插着几炷香,飘着丝丝缕缕青烟。

当然,筱冉对桌上的祭品和香烛并没有在意,她看到了安晓天的遗像。筱冉不记得在哪儿见过安晓天这张照片,他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落满雪花的树枝前,凝神远眺。即便作为遗像的这张照片是裁剪下来的,即便背景虚化,筱冉还是认出来了。筱冉慌忙把目光抽回来,这张遗像与她在医院见过的安晓天,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哪是反差的问题,躺在病床上的安晓天分明还活着,但那张脸已无人形;而作为遗像的照片宣告安晓天已经变成了鬼,但凝神远眺的样子却气宇轩昂、神采奕奕。关键这张遗像太年轻了,起码比四十七岁年轻二十岁。

那个像包工头的胖子是安晓天的大舅哥。大舅哥冲里边的卧室喊,冯琴,冯琴——筱冉明白他在喊谁,安晓天的爱人叫冯琴。筱冉在某一张干部信息表上见过这个名字。筱冉突然间有点紧张,她还没有见过冯琴。问题是就算没有见过,她紧张什么呢?不多时冯琴从卧室出来了,这是一个精致素雅的女人,老公去世了,衣着丝毫不乱,披肩发乌黑油亮。大舅哥说,冯琴,领导们慰问你来了。冯琴上前和分管领导握了握手,与大舅哥和分管领导握手相比,她分明有点敷衍了。几乎是,她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刚被分管领导触碰到,手掌便抽了回去。

筱冉耷拉着脑袋,上香的整个过程她都没有看安晓天。大舅哥解释说,孩子早上刚从上海回来,在屋里睡觉呢。筱冉这才想到,按照当地的风俗死者的子女该守候在遗像前。相当于守灵,有人上香祭拜时需要鞠躬致谢的。大舅哥又说,晓天老家的人正往这赶,晚上八点下火车。大舅哥示意领导们坐到沙发上说话,筱冉坐到了最边上。那边冯琴也挨着分管领导坐下来,并着膝,双手并拢搁在膝盖上,目光落在手掌上。分管领导说,晓天是个好同志,可惜了。又说,人已经走了,节哀顺变吧,把孩子照顾好。冯琴轻轻点了点头,看来她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女人。分管领导问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单位帮忙处理,她又轻轻摇了摇头。大舅哥说,按照晓天的遗嘱,丧事从简,晓天本来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田主任冲筱冉递眼色,第一次筱冉并没有看到。田主任再次向筱冉递眼色,连大舅哥都发现了,追随田主任的目光看着筱冉。筱冉这才想到包里的悼词。筱冉取出一份悼词,上前双手递给冯琴。筱冉说,冯姐——她不知道这样称呼是否合适——明天用的悼词请您过目一下。冯琴接过那页A4纸,筱冉坐回原来的位置,取出来另一份,取出了笔。分管领导和田主任都看着冯琴,他们担心冯琴对悼词有意见。不少老干部家属都这样,希望单位能对死者有更高的甚至不着边际的评价,盖棺定论嘛。冯琴说,劳驾你们了,可以的。冯琴双手捏着那页A4 纸,目光在纸张上停留了大约五秒钟。

第二天上午,除业务上脱不开身的,单位的同事都去参加了安晓天的追悼会。筱冉本来不想去了,她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殡仪馆的气氛毕竟不一般,一到吊唁厅,秋花大姐就抹起了泪。秋花大姐说,我还记得晓天刚来机关时的样子,他走得真是太着急了。吊唁厅庄重肃穆,安晓天安静地躺在临时为他准备的灵柩里,戴了顶奇怪的帽子。司仪安排逝者亲属和朋友站在左边,单位的同事站在右边。筱冉稍稍抬了抬头,轻轻瞥了一眼,就把问题看出来了。分明是,前来送别安晓天的人太少了,少得与偌大的吊唁厅极不般配。同事这边不足二十人,亲友也就十来个。筱冉这一瞥还看到了冯琴旁边那个同样留着披肩发的女孩。女孩身材高挑,披肩发染成棕黄色。筱冉从女孩的脸上并没有看到悲伤。或许她的眼神出了问题,甚至从女孩脸上看到了漫不经心的微笑。

接下来的过程顺理成章。分管领导有重要会议,悼词是由田主任念的。田主任声音洪亮,语气也拿捏得好,但他的普通话极不标准。绕圈瞻仰遗容时筱冉抬起了头,但她的眼睑低垂着,并没有看安晓天。筱冉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安晓天在医院挥手道别的画面。

认为场面冷清的不止筱冉一个人。从殡仪馆出来,上了面包车,秋花大姐又感叹,晓天的追悼会太冷清了!有人接话,送别的人不到三十个,好像才二十九个吧。有人接话,多少人送别其实无所谓,人已经走了,有什么关系呢?有人接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大家以后轻易不要加班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把冷清不冷清的话题岔开了,单位那个多愁善感的小乔姑娘却又扯了回来。小乔红着眼睛说,像我们这些独生子女,将来死了以后,参加追悼会的人说不定二十个也不到。这话扯得有点远,有人忍不住笑,大家都笑了。

筱冉一个人坐在面包车最后边,靠着窗,还是低垂着头。耳边突然间响起混乱沉闷的笑声,她吃惊地抬起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筱冉看不到大家的笑脸,只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后脑勺。她的目光落到田主任掉光头发的后脑勺上,仿佛找到了笑声的源头。眨眼间,混乱的笑声由声音变成了蘑菇云般的图像,在闷罐子一般的车厢里震荡着,碰撞着,稀里哗啦地落下来,落到过道里,落到椅背上,落到她的脸上,落到她动荡不安的膝盖上。筱冉愤怒地抹了把脸,突然间喊,你们笑什么,你们疯了吗?这声喊仿佛耗尽她所有的气力。

这声喊给筱冉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筱冉感觉到了,整个儿下午,同事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不是目光怪异,是她筱冉有点怪异了。筱冉无所谓。让筱冉觉得麻烦的是秋花大姐又要开导她。快下班的时候秋花大姐探身往楼道里看了看,关上了屋门。秋花大姐说,筱冉你怎么回事,上午你在车上吼什么?筱冉没有吭声,秋花大姐说,大家笑其实不对,刚参加完晓天的追悼会怎么能笑呢?但筱冉你想想看,就算爹妈老子死了,莫非还一直阴着个脸?人生苦短,我们不应该被伤痛打败,日子该怎样过还是要过下去的。筱冉还不吭声,秋花大姐说,筱冉,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十几年前一位在职的领导出车祸去世了,开追悼会时剧团一个女演员哭得死去活来的,领导自然有恩于她,可大家怎么看?后来这个女演员离婚了。筱冉还不吭声,秋花大姐又叹了口气。秋花大姐说,筱冉,你还是不成熟,太不成熟了。停了停,又关心起筱冉的婚姻大事。

筱冉租了一套两居室,步行到单位也就二十分钟。筱冉往回走,秋花大姐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路面上丢着个牛奶盒子,筱冉一脚将它踢到路边的花池里。残余的牛奶在空中甩出来,在盛开的菊花上画了一个白色的问号。筱冉跺了下脚,她承认自己有点烦躁了。她清楚,她在车厢里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大家已然找到了原因,达成了共识,一个三十四岁的大龄女青年分明有点变态了。

到小区门口时筱冉瞟了一眼门侧的保安。那个胖保安和安晓天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但筱冉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安晓天和她挥手道别的样子。筱冉突然间想明白一件事,安晓天冲她招手是希望她留下来说说话,他想和她说什么?她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或者独自一人再去医院探望一次安晓天?记忆好像被这个无法弥补的遗憾激活了,紧接着筱冉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起码此时她觉得无比重要。对,安晓天的遗像她见过,就在那个16K 的黑皮子的剪贴本上。筱冉转身往单位走,远远地看到那座大楼上好多窗口还亮着灯,她收住了步子。

筱冉三年前就不吃晚餐了。回家后她喜欢躺在床上听歌,后来又喜欢上躺在床上看电影,后来不喜欢看电影了,跑过一段步。跑步的坏处是容易饿,饿得抓心挠肺的,她就不跑了。她有时候盼着加班。一个人的夜晚时间太猖獗了,时间张牙舞爪地想停下来。

现在,筱冉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安晓天,满脑子都是和安晓天有关的事。其实能有多少事呢?筱冉和安晓天绝对算不上过从甚密,后来两个人甚至话都很少说了。安晓天本来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男人。

但筱冉掌握着安晓天一个秘密,现在她越发认为那是一个秘密了。像许多人一样,筱冉的工作生涯是从收发报刊和信函开始的。其他事务她也干,但收发的责任更直接更具体。每天上午十点半,她都会到机关大院大门东边的收发室,把报刊信件取回单位。文件交给办公室主任,报刊则分发出去。一把手的办公室时常有客人,筱冉给他送报纸很费周折的,时常会耗到中午下班。筱冉那时候就想,她什么时候可以不干收发,不给领导送报纸了呢?她干了两年,直到单位又有了新生力量。

有一天筱冉刚抱着一摞报纸从收发室出来,报纸上还卧着五六个不同规格的牛皮纸信封,一抬头看到了安晓天。安晓天当时是办公室副主任。筱冉上班一周了,除了报到那天打了个招呼,她不记得两个人搭过话。筱冉也不记得安晓天安排过她什么工作,她的工作是由当时的办公室主任老侯来安排。安晓天和其他人话也少,该干什么干什么,在大家闲聊时从不插嘴。有人点名让他发言,他就笑,笑起来好像还脸红呢。有一次趁安晓天不在办公室,秋花大姐问筱冉,姑娘,你没有觉得安副主任有点奇怪吗?这个问题把筱冉难住了。筱冉面红耳赤,仿佛面对人生最大的难题。

安晓天是跑到筱冉面前的。现在,筱冉脑海中又浮现出他那种局促不安的样子,他的大眼睛躲闪着筱冉的目光,像个腼腆的大男孩。筱冉说,你好,安主任。安晓天说,筱冉,有没有我的信件?说着他就翻看那些牛皮纸信封。筱冉抱着半尺厚的报纸,尽量把报纸托起来,那种姿势别扭死了。好在时间很短。安晓天说,筱冉,下午我要出差,如果这几天有我的信件,请你私下替我保管好。筱冉吃了一惊,瞬间的感觉,她好像从事地下工作呢。

隔了两天,筱冉果然见到了安晓天的信件,是一个长长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下边的地址是一家都市报社。筱冉承认,她回到办公室后把那个长信封捏了好多次。她捏出信封里装的是折叠起来的报纸。无非是一份报纸,安晓天值得如此郑重地托付她吗?她把信件放到办公桌抽屉里,锁起来,这样就安全了。

安晓天出差归来,等下班后其他人离开了办公室,筱冉把信件交给他。彼时筱冉甚至体会到某种仪式感。安晓天的脸又红了。安晓天说,其实就是一份报纸。筱冉问,安主任,你是不是发表了文章?筱冉没管住她那张涉世未深的嘴,接着说,安主任我不该问的。安晓天说,问也无妨。筱冉不知说什么好了。

筱冉看出来安晓天还不准备离开办公室。以往也是,安晓天回家一般都很晚。筱冉往门口走,脚步有点拖沓,快到门口时安晓天果真喊住了她。筱冉想到了心灵感应,又觉得不太像。安晓天说,以前我喜欢写点文章,好多年不写了。说着,他探身把办公桌最下边的抽屉拉开,取出一个16K 的黑皮子笔记本。他把本子递给筱冉,两个人还离得挺远。事后筱冉想,安晓天让她看他的剪贴本,是要证明他收到的只是一份样报吗?无论如何,安晓天对她太信任了。

那个黑皮子笔记本上剪贴的都是安晓天发表过的文章,署名安澜。文章大都千把字,看起来像抒情散文,安澜当然是安晓天的笔名了。筱冉大学读的是生物系,对文学没多大兴趣,可既然安晓天把剪贴本交给她看,分明是想听听她的看法。署名安澜的散文写得激情澎湃,而且带有一定的哲理性,与筱冉平素接触的安晓天形成巨大的反差。不是说文如其人吗?第二天下午下班后,筱冉向安晓天表达了她的困惑。筱冉说,安主任,你的文章写得真棒,可我觉得这些文章和你的性格不一致啊。安晓天说,写文章的是另一个人,他叫安澜。筱冉不记得两个人的谈话是怎么打断的,有可能是一个电话。那以后两个人再没有交流过写文章的事,安晓天提拔到了单位新成立的研究室,田主任接替了他的位置。

尤其让筱冉困惑的是,她居然没有把那个黑皮子的剪贴本还给安晓天。研究室的办公室是楼道尽头阴面的一间小屋子,原来做过仓库。有一次,筱冉都抱着那个剪贴本敲开门了,不记得为什么还是没有还回去。筱冉当时想,等她把本子还给安晓天,他就可以把新发表的那篇文章剪贴上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筱冉一大早就来到了机关。筱冉打开办公桌最下边的抽屉,并没有找到那个剪贴本。筱冉又从其他抽屉里找,又从她占用的那只双开门的书柜里找,找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有找到。筱冉把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出了一头汗。她决定从头再找一遍,那个黑皮子笔记本不可能凭空消失。楼道里却传来钥匙碰撞的声音,屋门开了,田主任吃惊地望着她,随即脸上堆起笑纹。田主任说,筱冉你也来加班呀?筱冉不吭声。田主任说,我来单位给头儿起草讲话稿,后天就要用。筱冉说,田主任辛苦。说完自顾自向门口走去,田主任写材料她不方便打扰的。

刚下楼筱冉就后悔了,桌上堆得乱七八糟,万一她找得不仔细,那个剪贴本就在其中呢?筱冉捏了把汗,她不方便返回去。筱冉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安晓天凝神远眺的样子,挥手道别的样子。筱冉心里说,安晓天,我把你的剪贴本弄丢了。安晓天,你会怪我吗?然后筱冉想了想说,安晓天,我知道你不会怪我,那个剪贴本早就对你不重要了。

筱冉本来想回租住的屋子,走到一个站台旁时刚好一辆公交车进站。她愣了愣神,跟着几个候车人上了车。公交车开往城南,坐了两站,她忽然明白了要去什么地方。太阳正在升起,她看到街道两旁的商铺像被人牵着绳子一样缓慢地向后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正吃力地把卷闸门推上去。她听到公交车报站的声音,那个慵懒的女声听起来让人恹恹欲睡。筱冉坐了十几站后下了车,让她吃惊的是一下车就看到了安晓天家所在的小区。筱冉来到小区门口,跟着一个买菜回来的老太太通过了门禁。老太太抱着一只歪脖子大南瓜,筱冉听到她呼哧呼哧地喘。筱冉往安晓天家楼下走,一眼就看到两个花圈。筱冉承认她的眼睛出现了幻觉,那是两只碧绿的垃圾桶。筱冉在楼下徘徊着,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佯装看手机。筱冉明白,她不可能跑过去摁下二楼西户的门铃。楼门“砰”的一声开了,筱冉匆忙背过身去,过一会儿扭回身来,看到一个光头男人佝偻的背影。等筱冉从小区出来时她又想明白了,她希望见冯琴一面,想再看看冯琴是什么样的表情。安晓天走了,冯琴真的不伤心吗?筱冉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的想法和行为确实有点“变态”了。

星期一下午,筱冉给冯琴打了个电话。研究室成立后就安晓天一个人,楼道尽头那间小屋已经大半年没有开门了。田主任安排筱冉把办公室收拾出来,准备吐故纳新的意思。筱冉倒也乐意干。筱冉打开屋门,顿时闻到一股陈腐之气。尽管窗户关着,纱帘也拉着,白色地砖上还是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筱冉收住步子,扭身看着自己的脚印,不忍心破坏现场似的。

小屋里一桌、一椅、一柜,桌上摆着电脑,墙角还有一把瘸了腿的椅子。筱冉想起来,安晓天请病假前把两盆绿萝端到了办公室。安晓天已经收拾过了屋子,桌面上连一张白纸都看不到。筱冉打开窗子,拉开纱帘,先拖了一遍地,然后开始擦拭。擦完桌椅和电脑后,筱冉几乎没有犹豫就把电脑打开了。显示屏闪了两下亮起来,桌面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电脑自带的图标。筱冉点了好多次鼠标,一个文档也没有找到。筱冉想,看来安晓天请病假时就不准备回来了,他什么也不想留下。筱冉不死心,她又拉开柜门找,终于看到摞在一起的几个笔记本,还有一捆扎起来的旧文件。筱冉匆忙翻看那些本子,她希望记忆出现了偏差,她已经把剪贴本还给了安晓天。但那些本子只是些工作笔记。

筱冉翻看过那些笔记本,自作主张,给冯琴打了个电话。筱冉拨完号后手机抖了起来,冯琴终于应声了,她像小学生背课文一样把想好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筱冉说,冯姐我是筱冉,我们见过面,我收拾安主任的办公室,看到一摞笔记本,需要给您送过去吗?筱冉扭头喘了口气,说不定对方听到了。冯琴说,就几个本子,没必要跑一趟吧。冯琴说,什么时候办理丧葬费手续告我一声,咱们先加个微信吧。

筱冉挂断电话后跺了一下脚。筱冉明白她跺脚的原因,她还是有点怕冯琴。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怕,她没有能通过声音判断出冯琴的情绪。这时秋花大姐端着茶杯晃悠进来,左右瞅瞅,又叹气了。秋花大姐说,人生如梦,明天和意外真不知道谁先来,晓天他可惜了。筱冉只好点了点头,她说得没错。秋花大姐转身往楼道里瞅了瞅,返回来后压低声音说,筱冉,追悼会那天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我觉得晓天两口子关系不怎么样。筱冉抬起头,她一贯鄙视秋花大姐八卦,但此时她承认,她非常渴望听下去。秋花大姐说,我最近学养生,病都是气出来的,晓天他没学会开导自己。筱冉又点了点头,等着秋花大姐讲下去。没想到秋花大姐突然转了个弯,又把矛头指向了她。秋花大姐说,筱冉,我就是一张乌鸦嘴,你该找对象还是好好找呀。说完笑了起来。

晚上筱冉又失眠了。筱冉不惧怕失眠,可已经后半夜了,安晓天还在不停地向他招手,枯枝般的手指如五指钉耙,抓心挠肺的,筱冉实在受不了了。筱冉说,安晓天,你叫我回去,究竟想说什么?筱冉说,安晓天,你是认为命运对你不公平,你是觉得你的人生留下了许多遗憾?筱冉说,安晓天,我只是你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同事,我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吧,你没必要和我喊冤。筱冉说,安晓天,我根本不欠你什么,那个剪贴本我会帮你找到的,人生苦短,你别和我开玩笑,我也再不会替你操心了。

筱冉迷糊了一会儿,被窗外麻雀的叫声吵醒了。窗外长着棵大柳树,风一吹,柳枝摇曳,这也是筱冉租下这套两居室的一个原因。筱冉拉开窗帘,麻雀的叫声好像更清晰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筱冉干脆打开了窗子,她的胳膊还没有抽回来,一只麻雀“砰”的一声撞到了纱窗上。筱冉惊呼一声,出了一头汗。

就是在这个瞬间,筱冉决定给安晓天写一份悼词。那只麻雀并没有撞破纱窗,就算撞破了又和写悼词有什么关系呢?但受惊的筱冉突然间产生了这个念头。对,病床上的安晓天向她招手,是想让她给他写一份悼词呢。安晓天活得太清淡、太孤傲了。安晓天视她为唯一的朋友,红颜知己。安晓天希望她为自己写一份真正的悼词,难怪他会把显示器上那些虚妄的文字一行行抠掉。

筱冉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坚决。筱冉给田主任发了条微信,说她感冒了,请假一天。田主任关切地问,筱冉你是不是“三阳”了?筱冉回,是“三阴”了。田主任又回过来,注意别字,保重身体。筱冉趴在床上打开了平板电脑。

筱冉先写上“悼词”两个字,调整为二号小标宋字体,居中作为标题。换行后又调整为三号仿宋体,准备写正文。筱冉写下“安晓天”三个字后却卡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筱冉习惯性地打开网页搜索“悼词”,果然看到一大堆范文,与田主任写的如出一辙。筱冉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突然间在床铺上捶了一拳。筱冉啊筱冉,你糊涂了,脑子进水了,看这些有什么用?安晓天是要你写这些冠冕堂皇的文字吗?安晓天希望你写一份只属于他的悼词。

筱冉却不知道写什么。筱冉搜索枯肠,绞尽脑汁,半个小时只写下一句话:安晓天,你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筱冉使劲盯着这行字,终究还是删掉了。筱冉觉得这句话太假,安晓天灿烂吗?静美吗?她觉得太假了,而且涉嫌抄袭。筱冉想,安晓天发表过那么多文章,果真看到这样的话会嘲笑她的。筱冉就想安晓天那些文章,只想起来两篇文章的题目,一篇叫《秋之问》,一篇叫《假如生命如此安详》。筱冉急坏了,她恨不得马上跑到单位,把那个黑皮子剪贴本找到,问题是她还能找到吗?筱冉想,安晓天啊安晓天,你难道不知道我大学学的是生物?你难道不知道我文学功底差?相煎何太急,你何苦为难我呢?筱冉有点委屈了,委屈到几乎掉泪。

但筱冉不情愿放弃。筱冉临时抱佛脚,又从网上学习那些情感真挚的悼念文章。筱冉真的学进去了,午饭都没顾上吃,但她下午还是不会写。也不能说筱冉没有收获,她想到了一个问题。现实中的安晓天和写文章的安澜原本是两个人,安晓天让她看剪贴本的时候已经讲清楚了。现实中的安晓天去世以后田主任已经为他写过悼词,她要写的悼词只能针对写文章的安澜了。安澜、安澜、安澜……筱冉默念着,把文档上的标题改了过来,改成了“安澜的悼词”。

晚上筱冉继续学习搜索到的那些悼念文章。有一个署名“一生情未了”的女人怀念丈夫的文章写得太打动人了,筱冉一口气读了三遍,抹起了眼泪。筱冉想,如果冯琴写一篇怀念丈夫的文章多好,哪还有她筱冉什么事?想到冯琴的样子后,筱冉又有点烦躁了。

也是在黎明时分,筱冉迷糊了一会儿。筱冉梦到了安晓天。不,筱冉梦到的是写文章的安澜。安澜和筱冉各自捧着一本书,天空万里无云,两个人背靠着背坐在碧绿的草地上读书呢。筱冉醒来后想不起来各自读的是什么书,但她异常清晰地记得两个人的对话。安澜说,筱冉,写文章要有真情实感,要说真话。对,这个叫安澜的男人教她如何写文章呢。筱冉说,我晓得要说真话,可我还是不会给你写悼词呀。安澜说,悼词有什么难,你就当给我写一封信吧。筱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写一封信当然简单多了。

筱冉又给田主任发了条微信,感冒更严重了。她打开平板电脑,摩拳擦掌,第一句话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安澜,我认识你是在风和日丽的金秋时节。筱冉对这句话很满意,都可以和剪贴本上那些优美的句子媲美了。筱冉接着写,田主任回过信息来都没顾上看。筱冉写道:你冲我笑了笑,目光含蓄,安静的脸上现出红晕,我准备和你说话时你却把头垂下了。筱冉脑海中浮现出对应的画面,她觉得这一句有问题,像写给恋人似的。她和安晓天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同事。

就这样,筱冉一边想一边写,写完一句改一句,到傍晚时分她居然写了一篇三千字的文章。写完后筱冉突然间感觉到饥饿,不光是饿得抓心挠肺,饥饿伸出了巨大的魔爪,仿佛要从内部将她肢解掉。筱冉先是吃了一包饼干,又煮了一包酸菜方便面,吃得满头大汗。筱冉躺下来休息片刻,回过头再次读了一遍这篇三千字的文章。筱冉觉得她该写的都写到了。筱冉闭上眼睛,那个写文章的安澜如约而至。筱冉说,安澜,我写的文章你满意吗?安澜笑了笑,他的笑和他的身影如云烟般消散。

筱冉没有迟疑,她先把写好的文章用微信发给了冯琴,然后迈着矫健的步伐向单位走去。筱冉啊筱冉,你这样子哪像患了严重的感冒?下班了,单位没有人,筱冉到办公室把文章打印了出来。筱冉打印了十七份,十七这个数字是摁下打印键前临时决定的,反正差不了多少。安澜的悼词,筱冉又读了一遍,然后来到了楼道里,从门缝里给每一间办公室塞了一份。她准备下楼的时候想起自己坐了八年的办公室还没有塞,返回去又塞了一张。她手里还有几份,塞到了包里。

筱冉来到马路上,她扫了一辆电动自行车,风驰电掣向前行驶。筱冉知道,照这样的速度她半个小时就可以驶到外环路,到达那片周遭环绕着树木的碧绿的草地。在那片草地上,她曾和一个姓赵的男人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天色已经暗下来,她要坐在草地上把她写的悼词读给那个写文章的安澜。

手机响了一声,筱冉根本顾不上看。筱冉终究会看到,冯琴在看到她的文章后点了三个赞,向她竖起了钦佩的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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