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还年轻的时候

2023-12-20 18:39[美]杰克·伦敦
科幻世界 2023年9期
关键词:沃德戴夫詹姆斯

[美]杰克·伦敦

本期“世界科幻”来自美国20世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1876—1916)。被誉为传奇式人物的杰克·伦敦打破了他那个时代索然寡味的文坛沉闷气氛,前承马克·吐温,后启海明威等文豪,以新颖的主题和雄浑的风格,展示出小说的全新方向,《荒野的呼唤》《海狼》《亚当之前》《马丁·伊登》《星际流浪者》《血色瘟疫》等都是传世不衰的经典作品。在科幻题材中,他着眼于对史前小说的创作,作品中“当代”叙事同古代主题浑然天成,展露着人性中最深刻、最真实的面。《科幻世界》曾于1981年、1994年刊载过他的作品《九死一生》。

本篇作品是夜行的野蛮人与日间的文明人身份共存与转换的故事。强烈戏剧性下,也隐喻着当今在真实世界与虚拟网络中转换文明与蛮荒素养的大众,我们凭基因记忆获得力量与智慧的同时也受制于粗野基因的绝望与不可控。且看主人公沃德先生如何在极端状况下训练自己和体内的野蛮基因做斗争……

他既安静又沉着,在潮湿的夜色中,坐在墙头上倾听着可能隐藏的危险。但他的听觉骤然下降,除了风穿过黑森森的树林发出的呻吟声和树叶在摇曳的枝条上发出的沙沙声外,什么也听不到。

悄无声息地从外面爬到墙顶,又静悄悄地落到地上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电警棍①,手指按着按钮,拨开黑暗前行。地面上铺满了枯落的松针、别的树叶及腐殖土,显然已多年无人打理,踩上去如天鹅绒般柔软。枝叶拂过他的身体,光线太暗了,他没法避开它们。很快,他就得伸出手来摸索着前行,但还是不止一次撞上粗壮的树干。周围全是这些树,他感觉它们的影子无处不在。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自己微不足道。他希望找到一些羊肠小径,这样很容易就能找到不远处的房子。

但很快,他被困住了,四面八方摸起来都是树枝,或许是误入了灌木丛,已无路可走。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灯,照了一下眼前,白色亮光下,面前的阻碍清晰显现。他看到两棵巨树间有个空隙,便穿了过去。熄灭灯后,他走上干燥的地面,头顶茂密的树叶保护着他免受雾气的侵袭。方向感极佳的他知道自己正朝着房子的方向前进。

意外还是发生了。他落脚时踩到了一个柔软的有生命的东西,那东西发出了“哼哧”的响声。他腾空跃起,随后半蹲着准备再跳一次,紧张地迎接攻击。等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什么动物从他的脚下钻了出去。随后对方既不出声,也没了动静,一定是和他一样在紧张地伺机而动。压力盖顶。他拿着电警棍,按下了照明按钮。那是什么?!他吓得大声尖叫起来。之前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从受惊的小牛、小鹿到好斗的狮子,但从没想过是眼前的事物。那一瞬间,他小小的照明灯锐利而明亮,让他看到了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东西——一个男人。那人身材魁梧,金发碧眼,赤身裸体,腰上似乎围着一张山羊皮,脚踩一双鞣制柔软的皮鞋。他的胳膊和腿裸露在外,肩膀和大部分胸膛也是如此,皮肤光滑无毛,但被阳光和风染成了健康的古铜色,皮肤下厚重的肌肉像壮硕的蛇一样打着结。

尽管出乎意料,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人发出尖叫。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那张无法言说的狰狞面目,那双被灯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的蓝色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那人胡子和头发上爬满密密麻麻的松针,整个身体可怕得像野兽般蜷缩起来,准备向他扑来。他看到后立刻尖叫起来。那东西跳了起来,他把电警棍猛地砸过去,随后摔倒在地。他感到对方的脚和小腿撞到了自己的肋骨上,赶紧一跃而起,仓皇飞奔,而那东西则重重地摔进了灌木丛。

当坠落的声音消失,他停了下来,手脚并用地等待着:那东西在四处走动,在寻找他。不能再跑了,会暴露自己的,灌木丛中发出的噼啪声,足以让自己成为那东西的猎物。有一刻,他甚至拔出了左轮手枪,但没有开枪的打算。他已恢复镇定,只希望能悄无声息地逃走。他听到那東西不时地使劲抽打灌木丛,但也会停下来静静地听着动静。这让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一只手摸到一大块枯木,小心翼翼地先在黑暗中掂了掂,确定了手臂挥动的全部距离后,尽全力把那木头扔了出去。木头并不大,但扔得很远,落在灌木丛中发出很大的声响。随后他听到那东西困在灌木丛的声音,便轻轻地匍匐离开了。他手脚并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前爬,直到膝盖被潮气沾湿。此刻,除了风的呻吟声和树枝上水珠的滴滴答答声,四周一片死寂。

但他不敢放松,站起身来后,摸到石墙边翻了过去,落到外面的路上。他在一丛灌木中摸索着,拉出了一辆自行车,正要踏着前行时,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一具沉重的身躯轻巧地落地了,显然对方是双脚着地。他立马扶着自行车的把手跑了起来,随后跳上车座,脚踩踏板,冲刺起来。他身后是那东西的脚踩在路面上发出的急促砰砰声。他甩开了它!那东西没了踪影。

不幸的事随即又降临,他偏离了城镇的方向,一直在朝山上骑。这条路很特殊,竟然没有岔路口。没有退路,只能克服恐惧继续。他把车留在了路边,爬过一道栅栏,进入了一个貌似是牧场的山坡。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他在地上铺了一张报纸,坐了下来。

“天呐!”他大吼了出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和雾水,一边卷着烟,思考着如何离开这里。不能走回头路,他绝不愿在黑暗中再次面对那条路。他随后低头趴在膝盖上打起了瞌睡,直到天亮。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只小狼的叫声惊醒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它就在身后的山顶上。此刻夜色已换,雾散了,星星和月亮都跑出来,连风也小了,变成了宜人的加州夏夜。他又想打瞌睡,但郊狼的叫声打扰了他,半梦半醒间,是一阵狂野而阴森的吟唱声。他警惕地观察着,发现郊狼不再叫唤了,它正沿着山顶奔跑,在它身后,是他在花园里遇到的那个赤身裸体的动物正在紧追不舍。很快,那追逐的身影撵上了那只年轻的郊狼。他站起来爬过栅栏,当他骑上自己的车子时,浑身都打了一个寒战。他知道远离米尔谷恐惧的机会来了。

他以惊人的速度飞骑下山。在山脚下的转弯处,浓稠阴影中的洼坑让他一头栽了下来。

“今晚太不走运了。”他一边检查自行车断掉的链条,一边嘟囔道。

他扛着没用的自行车,艰难地向前走着。

他小心地在石墙边的路上寻找蛛丝马迹,找到了—大块软皮鞋的足迹,脚趾深深地印在灰土里。就在他弯腰仔细观察的时候,毛骨悚然的吟唱声再次响起。他看到过那东西追赶郊狼,知道自己没机会跑赢,于是躲进了路对侧的阴影里。

那像裸体人一样的东西跑得又快又轻,边跑边唱,在他对面停了下来,他的心也跟着停了下来。但它并没有朝他藏身的地方跑来,而是一跃而起,抓住了路边一棵树的树枝,像猿猴一样迅速地从树枝荡到树梢。它掠过墙壁,在离墙顶三四米的地方,抓住另一棵树的树枝,晃荡着不见了踪影。

他停下来疑惑了几分钟,继续往前走。

戴夫·斯洛特挑衅地靠在办公桌旁边,挡住了通往詹姆斯·沃德私人办公室的路——詹姆斯·沃德是沃德-诺尔斯公司的高级合伙人。戴夫很生气。外间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狐疑地打量着他,而他对面的人更是疑心重重。

“告诉沃德先生,这很重要。”戴夫催促道。

“我告诉你,他正在决策事情,不能打扰。”秘书回答,“明天再来吧。”

“明天就来不及了,你快去告诉沃德先生, 这事关乎生死。”

秘书犹豫了一下,戴夫抓住了机会。

“你只要告诉他,我昨晚在海湾对面的米尔谷。我想让他放聪明点儿。”

“姓名?”她问道。

“别管了,他不认识我。”

戴夫被带进私人办公室时,仍处于挑衅状态,但当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白皙的人坐在旋转椅上,面对着他向速记员下命令时,他的神情突然变了。戴夫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暗自生自己的气。

“你是沃德先生?”戴夫冒失地问。这让他更气恼,他没打算这样的。

“是的。”那人回答,“你是谁?”

“哈里·班克罗夫特,”戴夫撒了谎,“你不认识我,我的名字也不重要。”

“你说你昨晚在米尔谷?”

“你住在那里,不是吗?”戴夫反问道,犹豫着瞄了一眼速记员。

“是的,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很忙。”

“我想单独见您,先生。”

沃德先生目光凝重地瞅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随后发出了指令。

“几分钟就好, 波特小姐。”

女孩站起身来,收拾了一下笔记,走了出去。戴夫纳闷地看着詹姆斯·沃德先生,直到这位先生打断了他的思绪。

“说吧。”

“我昨晚去了米尔谷……”戴夫有些心虚地讲了起来。

“然后呢?”

此刻的戴夫几乎是靠着信念继续,“当时在你家,我是说在院子里。”

“你到那里做什么?”

“我本想破门而入的。”戴夫坦率地回答,“听说你只和一个中国厨子住在那里,这对我来说非常有利。但我没有闯进屋子,一些突发情况阻止了我。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来提醒你,我在你的地盘上发现了一个野人 ——可称作魔鬼的野人。它能把我这样的人撕成碎片,但它给了我逃命来这里的机会。它几乎赤身裸体,可以像猴子一样爬树,像鹿一样奔跑。我看见它追逐一条郊狼。我最后一眼看见它的时候,那野人已经追上郊狼了。”

戴夫停顿了一下,期待着自己的话能产生什么效果,但什么都没发生,詹姆斯·沃德只露出了浅浅的好奇神情,仅此而已。

“不可思议,非常不可思议。”他喃喃地说,“你说有个野人。那你为什么来告诉我?”

“警告你有危险。虽然我自己也是个强硬派,但我不信奉杀生……那没必要。我想我应该警告你,你有危险啦!实话实说,这像是种交易。事实是,如果你想给我一点儿补偿,我会欣然接受的。但其实,我也不在乎你给不给。反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就是這样。”

沃德先生一边沉思,一边敲着办公桌面。戴夫注意到这是一双有力的大手,尽管晒得黝黑,却保养得很好。此外,他还注意到了之前就引起过他注意的东西——沃德先生一只眼睛上方额头上的一小块肉色薄橡皮膏布。沃德先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钱包,抽出一张绿钞票递给戴夫。戴夫认出那是二十美元,便把钱装进兜里。

“谢谢你。”沃德先生说,示意会谈到此结束,“我会调查此事。野人乱跑是很危险的。”

沃德先生是个如此温和的人,戴夫的勇气又回来了。一个新的理论出现在他脑海:这个野人显然是沃德先生的弟弟,一个被私自关起来的疯子。戴夫听说过这种事,也许沃德先生希望他不要声张,所以才给了他二十美元。

“那个,”戴夫开始试探,“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个野人长得很像你。”

戴夫只能到此为止了。因为这时,情况突转,他感觉到自己正凝视着前一晚那双凶残无比的蓝眼睛、那双像利爪一样可以紧紧抓住他的手、那具正向他扑来的庞大身躯。但这次戴夫没有电警棍可以扔了,他被两条有着强壮肱二头肌的胳膊紧紧抓住,痛得呻吟起来。有大白牙露了出来,就像狗要咬人一样。可当他的喉咙等待牙齿咬过来时,只有沃德先生的胡子拂过了他的脸。没有咬?!戴夫感到对方的身体像被铁钳钳住一样硬,然后自己就被甩到了一边。不费吹灰之力,但力量足够大,直到墙壁阻挡了它的势头,他摔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来这里敲诈我是什么意思?!”沃德先生对他咆哮道,“拿来,把钱还给我。”

戴夫一言不发地把钱递了回去。

“我以为你来这里是出于好意。以后别再让我看到和听到你,否则我就把你关进监狱,那是你本该去的地方。明白了吗?”

“好的,先生。”戴夫喘着气说。

“走吧。”

戴夫一言不发地准备离开,他的肱二头肌被之前巨大的抓力捏得疼痛难忍。当他把手放在门把上时,又被拦住了。

“今天你很幸运。”沃德先生说。戴夫注意到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流露出了残忍、幸灾乐祸和得意的神情。“你很幸运。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你的肌肉从胳膊上扯下来,扔到那边的废纸篓里。”

戴夫说:“是的,先生。”他自己也无比坚定这一点。

他打开门便晕了过去。秘书疑惑地看着他。

“我的老天爷!”戴夫醒来后只说了这一句就离开了办公室,离开了这个故事。

詹姆斯·J. 沃德今年四十岁,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但他非常不快乐。四十年来,他一直试图解决一个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问题。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棘手。他自己身上有两个人,从时间上来说,这两个人相差了几千年。他对双重人格问题的研究可能比错综复杂、神秘莫测的心理学领域的半数顶尖专家都要深入,但他本人的情况不同于任何记载在典的情况。他既不是化身博士,也不像吉卜林作品《世界上最伟大的故事》中那个不幸的年轻人,他的两种人格如此纠缠不清,以至于它们每时每刻都能意识到彼此。

他把一半的自我定义为受到现代教育,经历了19世纪后半叶和20世纪头十年的现代人,把另一半自我定义为生活在几千年前原始环境下的野蛮人。但究竟哪个是他,哪个是另一个自己,他永远也分不清楚。因为他同时有两个自我,而且一直都是两个自我,一个自己不知道另一个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很少有。对于那个早期自我生活的过去,他既没有幻象,也没有记忆,那个部分的他就这样被迫以遥远过去的方式生活着。

童年时,沃德先生就是父亲、母亲和家庭医生眼中的刺头,尽管他们从没见过他在野外的古怪行径。当然,他们也无法理解他在午前的过度嗜睡和夜晚的过度活跃。当发现他晚上或在走廊上游荡、或爬上晃动的屋顶、或四处奔跑时,他们认定他是个梦游症患者。其实,他一直都非常清醒,很少屈服于夜行野性的那个原始自我。但在一位愚钝的医生的引诱下,他曾和盘托出了全部真相,此后便不得不遭受着“梦游者”的标簽所带来的歧视和驱赶。

重要的是,随着暮色袭来,他会变得更加清醒。房间的四面墙壁会让他烦躁不安。黑暗在喁喁私语,黑夜在呼喊召唤。他基本上是个夜行者,但无人知晓真相,他也再没有试图解释。被归为梦游者后,家里人做了一些预防举措,但往往徒劳。随着年岁渐长,他也愈加狡猾。为了满足另一个自我,他大部分夜晚都在户外。所以他只能上午睡觉,下午在私人教师的教导下学习。如此,他的现代自我也得到了教育和发展。

作为一个孩子,他是出了名的小恶魔,冷酷无情、穷凶极恶。家庭医生私下判定他是个精神畸形和堕落者。他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孩子同伴,既惧怕他,又很崇拜他——他爬得比他们高,游得比他们快,跑得比他们远,比他们更邪恶。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敢和他打架。他太强壮、也太暴躁了。

九岁时,他跑到山上,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夜行了七个星期,才被人发现并带回家。那段日子里,他竟能健康地活下来,堪称奇迹。别人不知道,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他杀死了多少兔子,捕食了多少大小鹌鹑,袭击了多少农家鸡窝,还用干树叶和青草铺设了多少山洞,在里面温暖舒适地睡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大学里,他因上午上课时的贪睡和愚蠢以及下午课堂上的出色表现而备受瞩目。通过大量的课外阅读和借用同学的笔记本,他只能勉强通过令人厌恶的上午课程,而下午的课程则成绩优越。足球比赛中,他是令人生畏的存在;田径比赛中,除了有时会表现出奇怪的狂暴外,几乎所有形式的比赛他都是队伍的制胜法宝。但同校伙伴们不敢和他打拳击,他用牙齿咬住对手肩膀的那场摔跤比赛,成了他最后一场对抗赛。

大学毕业后,他父亲绝望地把他送到怀俄明州的一个牧牛场。三个月后,勇敢的牛仔实在无法承受了,发电报让他父亲带走这个野人。牛仔们直言,比起这位头发中分的年轻大学生,他们更愿意和号叫的食人族、胡言乱语的疯子、嬉戏的大猩猩、灰熊和吃人的老虎打交道。

虽然他对早期生活缺乏记忆,但由于某种怪异的先天遗传,早期自我的某一部分语言作为种族记忆留了下来。这是他身上的印记。在快乐、亢奋或战斗时,他很容易迸发出野蛮的歌声或吟唱。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他在时间和空间中找到了本应死去数千年、尘封数千年的那一半游离的自己。有一次,他当着教古撒克逊语课程的瓦茨教授的面,故意吟唱了几首古老的歌谣。瓦茨教授是一位有名望、有激情的语言学家。他唱到第一首时,教授竖起了耳朵,渴望确定这是某种混杂语言抑或是混乱德语。詹姆斯·沃德最后唱了一首歌结束了表演,这首歌总是在他进行激烈的搏斗时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这时候,瓦茨教授才宣称这不是混乱德语,而是早期德语或早期日耳曼语,其年代远远早于此领域学者们发现和流传下来的任何研究。这首歌如此之早,以至于他没法儿听懂,但训练有素的直觉告诉他这是真实存在的词音。他想知道这些歌谣的来源,并要求借阅记载这些歌谣的珍贵书籍,还想知道为什么沃德总是假装对德语一无所知。沃德既不能解释自己的无知,也无法借出书籍。经过几周的恳切哀求后,瓦茨教授开始厌恶这个年轻人,认定他是个骗子,是一个畸形自私的家伙,因为沃德不给自己看一眼那本比任何语言学家所知道或想象中最古老的语言还要古老的美妙书藉。

这个混血儿知道他一半是现代美国人,另一半是早期日耳曼人后并没有什么好处。他身上的美国血统也并非弱者,他(如果他是一个人,并且在这两种血统之外还有一丝存在感的话)不得不在两个自我之间做出调整或妥协。一个是夜行的野蛮人,让另一个自我在清晨昏昏欲睡;另一个是有教养、高雅的人,想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生活、恋爱和做生意。他把下午和傍晚的时间给了一个人,把夜晚的时间给了另一个人,中午前和少量夜间则用来睡觉。早晨,他像文明人一样睡在床上;晚上,他则睡得像头野兽,就像戴夫·斯洛特在树林里踩到他的那晚一样。

劝说父亲提供一笔资金后,沃德开始经商,而且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他把自己的下午时间全心全意地投入了生意中,合伙人则在上午的时间做补充。晚上,他都在社交中度过,但当时间到了九、十点钟,一种无法抗拒的躁动就会征服他,他会从人群中消失,直到第二天下午。传闻中那些民众看到的“野兽”正是自己,但他们应该做梦也猜不透那野兽的本质。有人看到他在米尔谷的山上夜追郊狼;双桅船船长们也曾报告说,他们在寒冷的冬日早晨的浣熊海峡潮水中看到了一个人;他也曾被看见在离海岸几千米远的山羊岛和天使岛之间的急流中游泳。

沃德独自生活在米尔谷的独栋别墅里,只雇用了中国厨师兼杂役李星。李星对雇主的奇怪之处知之甚多。他的报酬很高,什么也不能说,也从来不说。詹姆斯·沃德总是在满足地过了一夜后,睡一上午,吃过李星做的早午餐,便乘中午的渡轮渡过海湾,到旧金山的俱乐部或他的办公室。他就像城市里随处可见的普通商人,但夜幕降临后,黑夜则会召唤他。他的所有知觉会变得敏锐,整个人坐立不安。无数的夜声在他敏锐的耳边诉说着一个个诱人而熟悉的故事。独自一人时,他则会在狭窄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有一次,他冒险坠入了爱河。之后,他便再也不允许自己像之前那样消遣了,他开始害怕起来。短短几天,与他交往的年轻女士就被吓得失去了淑女气质。她的手臂、肩膀和手腕上留下了许多淤青——那是他深夜温柔爱抚的痕迹。这太令人懊恼了。如果他在下午做爱,一切都会好起来,因为那时他是一名安静的绅士,但在晚上,他却像一个粗野的、在黑暗的德国森林里抢夺配偶的野蛮人。出于睿智的考量,他得出午后做爱是最棒的时刻;但出于同样的睿智,他深信自己的婚姻必会惨遭失败。想象一下结婚后,天黑时与妻子相遇的情景,那多么可怕!

因此,他摒弃了所有的情爱,规范了自己的双重生活:在生意场上志得意满,在生活中与媒婆和不同年龄的美人们斗智斗勇。认识莉莉安·格斯代尔后,他也严格遵守绝不在晚上八点以后见她的规定,自己还可以夜夜追逐他的小狼,睡在森林的巢穴里。而这一切,除了李星和之前见过面的戴夫·斯洛特外,一直是个秘密。当后者发现并见到了他的两个自我,他开始感到害怕。尽管他反击了这名不速之客,但那人绝对管不住自己的嘴。即使戴夫不说,迟早也会被别人发现。

正因如此,詹姆斯·沃德做出了更英勇的努力,来控制他那一半的日耳曼野蛮血统。他坚持在下午和傍晚才和莉莉安会面,甚至在莉莉安接受他求婚之前,还暗自虔诚地祈祷,希望莉莉安不要接受他。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一个拳击手的训练能比他为征服心中的野性而进行的训练更严酷、更忠诚。除其他事项外,他还努力在白天耗尽体力,以便困意迫使他对夜晚的呼唤充耳不闻。他离开办公室去度假,总在白天长途跋涉去打猎,跟着鹿穿过尽可能最难以接近、最崎岖的乡村,夜晚的他则疲惫不堪地待在室内。他在家里安装了许多健身器材,别人一个动作可能只做十遍,他却要做上百遍。此外,作为折中方案,他还在二楼建了一个睡廊。在那里,他起码能感受到得天独厚的夜风。双层隔挡可以防止他逃进树林,每晚李星都把他锁在里面,早上再把他放出来。

八月份的时候,他雇了更多的仆人来协助李星,在他米尔谷的别墅里举办了一场家庭聚会。莉莉安与其母亲和弟弟,以及六七个共同的朋友都来做客。两天两夜里,一切都很顺利。第三天晚上,打桥牌打到十一点的他非常为自己骄傲,他竟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躁动。莉莉安·格斯代尔就坐在他对面,她如此纤弱,娇嫩如花。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娇柔不断地撩拨着他的野性。这并不是说他对她的爱少了,而是他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抗拒地想伸出手去抚摸她、蹂躏她。尤其是当她正在和他玩一手漂亮的牌时,这种冲动就更加难耐。

他让人牵来一只猎鹿犬。每当他几乎要因为紧张而崩溃的时候,只要将手爱抚地放在猎鹿犬身上,他的心情就会舒畅许多。毛茸茸的皮毛触感让他平和,帮他度过这个夜晚。没人注意到房屋的主人正在做着可怕挣扎,他笑得那么漫不经心,玩牌玩得那么敏锐而刻意。

到了分开过夜的时刻,他当着大家的面与莉莉安分别。回到睡廊,安全地锁上门后,他三倍甚至四倍地做运动,同时思考着两个特别困扰他的问题,直到筋疲力尽,才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这是个悖论。

他越是这样过度锻炼,就越是强壮。虽然他这样做确实让夜奔的日耳曼人疲惫不堪,但似乎只是在推迟那致命一天的到来。那一天,他的力量会让他无法自控,会击败他,那力量会前所未有地可怕。另一个問题是他的婚姻,以及他为了在天黑后避开妻子而必须采取的计谋。他就这样毫无结果地思考着,直到睡着。

那天晚上,这只巨大的灰熊是从哪里来的一直是个谜。索萨利托演出的斯普林斯兄弟马戏团的人们徒劳地寻找了很久的“大本,被囚禁的最大的灰熊”逃脱后,在大约五百间房子和乡间庄园的迷宫中,选择了詹姆斯·J. 沃德的庄园进行探访。 沃德先生最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他发现自己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绷得紧紧的,胸中涌动着战斗的激情,嘴里念叨着古老的战歌。远处,他的猎犬们在不停地狂吠。

他没来得及穿拖鞋,穿着睡衣冲出李星小心锁好的房门,飞快地下了楼,跑进了夜色中。当赤裸的双脚踩在铺满碎石的车道上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把手伸到台阶下他熟悉的藏身之处,拔出一根巨大的木棍——这是他在山上无数次的疯狂夜间冒险中的老伙伴。狗群疯狂的喧闹声越来越近,他挥舞着棍棒,径直冲进灌木丛,迎了上去。

被惊醒的客人们聚集在宽阔的阳台上。有人打开了电灯,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彼此惊恐的面孔。在灯火通明的车道外,树木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黑墙,只有动物们发出的可怕叫声、巨大的咆哮声、击打声、身体撞击灌木丛的沉重声音。

战斗的浪潮从树林间席卷而来,来到了围观者脚下的车道上。这时,他们看到格斯代尔夫人哭喊着,昏倒在她儿子身边。莉莉安颤抖着抓着栏杆,手指末端甚至留下了几天才能消退的瘀伤。她惊恐地望着一个黄头发、眼神野蛮的巨人,认出这个人就是她未来的丈夫,他正挥舞着一根大棍子,与一头比她见过的任何熊都要大的毛茸茸的怪物激战。野兽的爪子一撕,沃德的睡衣就被拖走了,上面血迹斑斑。

虽然莉莉安·格斯代尔的惊恐大部分是为了心爱的人,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男人本身。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她的未婚夫光泽坚挺的衬衫和传统外表下,竟然潜藏着一个如此可怕和壮硕的野蛮人。她也惊讶于这个男人的战斗方式。这样的战斗肯定不是现代的,尽管她并不知道她看到的也不是一个现代人。猎犬们依然在疯狂地咆哮,在熊的周围盘旋,或冲进冲出,分散熊的注意力。当熊转过身来迎接这种侧翼攻击时,那个人就跳了过去,棍子适时落了下来。每一次这样的打击都会激怒熊,熊就会冲过来,而那个人则又蹿又跳,避开狗,向后退,或围着狗绕圈。这时,猎犬就会趁机再次扑上来,引来熊的再次愤怒……

结局来得很突然。旋即,灰熊抓住了一只猎犬,来了一个大范围的横扫,将这只肋骨凹陷、背部骨折的狗打得飞出七米多远。然后,这个野蛮人发疯了。他猛地扑过去,双手用力抡起棍子,狠狠地砸在暴起的灰熊头上。即使是灰熊的头骨也经不起这样的重击,灰熊倒下了,猎犬们围了上来。在白色的电灯光下,野人拄着棍子,用一种不知名的语言高唱着凯歌——这首歌如此古老,以至于瓦茨教授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获得它。

客人们急忙上前祝贺,但此刻詹姆斯·J. 沃德这个早期日耳曼人看到了他所爱的20世纪白皙纤弱的女孩,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断裂了,无力地踉跄着向她走去,扔掉了大棒,差点儿摔倒。完蛋了。他的大脑里涌现着难以忍受的痛苦,灵魂仿佛在此刻飞散了。顺着其他人激动的目光,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了熊的尸体。这一幕让回到现代的他充满了恐惧。他大叫一声,本想逃离,但其他人制住了他,把他领进了房间。

詹姆斯·J. 沃德仍然是沃德-诺尔斯公司的负责人,但他不再住在乡下,也不再在月下追逐郊狼了。早年的日耳曼人在米尔谷与熊搏斗的那个夜晚“死”去了。詹姆斯·J. 沃德现在完全是詹姆斯·J. 沃德,他也不曾和现代世界中任何流浪的时代错乱者讲述自己的存在。詹姆斯·J. 沃德是如此现代化,以至于他深切地了解现代文明中恐惧的可怕程度。他现在怕黑,森林里的夜晚对他来说尤其恐怖。他城市里的房子规整无比,遍布防盗装置,电线错综复杂,睡觉时,宾客的一举一动都会触发警报。此外,他还发明了一种无钥匙组合门锁,旅行者可以把它放在背心口袋里,任何情况下都能立即发挥效用。他的妻子并不认为她的丈夫是个懦夫,她更理解他了。和其他英雄一样,他享受着自己的荣耀时刻。他的朋友们知道米尔谷事件后,也从未对他的勇敢产生怀疑。

【责任编辑:尾 巴】

①一般的电警棍同时具备照明与电击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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