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说艺术持续探索的努力
——谫论李清源长篇小说《箜篌引》

2023-12-20 13:37
新疆艺术 2023年6期
关键词:清源箜篌小说

□ 任 动

“我感谢写作,我不能说它挽救了我,但至少,它帮助了我。”[1]写作对于李清源而言,是帮助他面对生存和精神危机的特殊方式。《箜篌引》是李清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品以清末民初为背景,书写了颍川县明农庄赵家、抱玉寨杨家等几大家族的历史。《箜篌引》的创作显示出李清源对小说艺术持续探索的努力,在其整个创作中具有重要意义。

《箜篌引》封面

一、时间、空间和人

(一)时间

小说家构思布局一部作品,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时间、空间和人,李清源就是如此。被认为是20 世纪最好的小说家之一的伊丽莎白·鲍温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2]长篇小说《箜篌引》对时间的叙述具体而明晰,时间是其主要组成部分。

“时间在徘徊中倏然而逝,四季的色彩在重雾似的回忆里也简化得只剩下黑白,只有江蓠哼唱的曲子,犹如一条细长的蛇,扭动着青冷躯体,穿过时间的迷雾和浩劫之后的层层灰烬,从窗缝里游进房间,在枕边蜿蜒盘旋,钻进她在抑郁中茫然无助的耳朵。”[3]这是赵云裳对于时间的记忆。“时间变身蜗牛,在墙壁上缓慢挪动,从凌晨时分爬上窗台,横贯光洁的墙面,折过两个拐角,一点点爬到门后,天就黑了。然后绕过房门,再一点点爬回出发的窗台,天又亮了。”[4]这是葛伊莪对于时间的感觉。

赵云裳和葛伊莪都是不幸的女性。经历了家庭败落、父母双亡、哥哥远走他乡生死未卜等一系列变故之后,16 岁的赵云裳得了抑郁症。她仿佛生活在黑暗里,精神时时处于恐惧之中,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单纯,“简化得只剩下黑白”。葛伊莪与赵致和的大儿子赵文渊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被赵文渊的母亲江蓠生生拆散。造化弄人,令人想不到的是,葛伊莪嫁给了赵文渊的弟弟赵文澜。但是,葛伊莪的心依然归属于赵文渊,因此葛伊莪从怨妇的视角看待时间,感觉时间缓慢而沉重。

优秀的小说家都注重叙事时间的选择和运用。单纯、缓慢、沉重,这些赵云裳和葛伊莪对时间的感觉,奠定了整部小说的基调。著名结构主义符号学家茨维坦·托多洛夫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叙事的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5]《箜篌引》的叙事时间从清朝末年至民国初年,线性时间近半个世纪。时间跨度虽然很大,但故事发生的立体时间,即小说的艺术结构是相对单纯的单线发展,在缓慢的时间推移中,人物的生活和命运大都是沉重的,象征了一种小农社会的凝固和社会结构的缓慢地变异,如小说中所写:“明农庄的人常常弄不清自己生活在什么时候。阴阳推演以生昼夜,季节更替而成四时,农耕生活的节奏仿佛犁铧在老牛的拖曳下翻动田土,缓慢得近乎停顿,然而一转眼,千百年也就这样简单地过去。时间犹如绵纸,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再经温水一泡,软塌塌地黏糊在一起,分不清了前后古今。”[6]

(二)空间

《箜篌引》对社会生活的反映无疑是相当宽广的,但小说的主要叙事空间集中在颍川县。李清源是河南禹州人,禹州古称颍川,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颍川县因河而兴。“颍河如同一条青蛇,自嵩岳蜿蜒而来,从两座山的夹缝里钻进颍川县境,曲折游动二十里,从明农庄与集镇之间穿过,向东南方滔滔而去。”[7]同时,“颍川地当南北要冲,历来繁庶,大街小巷商肆林立。”[8]颍川与安徽亳州、河北安国、江西樟树,并称我国四大药都。故此,《箜篌引》中,“颍川县药材行业已极为繁荣,业务庞大的药庄、药行有数十家之多,规模较小的药棚、药铺更是满街都是,四方人士谈到颍川,公认其为中原之‘药都’。”[9]

李清源在《箜篌引》中建构的“颍川”,就如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墨白笔下的“颍河镇”等一样,既有现实和历史的依据,又充满作者的想象和艺术重构,从而成为一个充满象征和隐喻的叙事空间,体现出李清源对故乡历史的回望和思考,并以此向挚爱的故乡致敬。小说中的几大家族、诸多人物便在颍川一一登场,在这块古老而又诡奇的土地上,以明农庄和抱玉寨为主要舞台,各自演绎恩爱情仇、离合悲欢。恰如古华将其长篇小说《芙蓉镇》的创作意图,设定为“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镇生活变迁”[10]一样,颍川是《箜篌引》中诸多人物亮相的舞台,而人物的不同命运同时也反映了颍川的社会生活及其变迁。

(三)人物

人物是小说最核心的要素。《箜篌引》以赵氏家族为核心,串联起赵家的姻亲、师友、故交、奴仆、仇敌等各色人物。作品塑造的人物形象众多,且大都有独特个性,不少人物给读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赵家最先出场的是赵致中,随后进入读者视野的赵家其他人物的生活与命运,也是围绕赵致中展开。赵致中“是天生坏坯子,据明农庄人自己讲,他刚学会走路,就开始欺负所能欺负的一切人。”[11]长大以后,赵致中成为颍川最大恶霸,“赖皮里的赖皮、恶棍中的恶棍,颍川县黑白两道无可置疑的龙头。”[12]但是,其弟弟赵致和却与他截然不同,为人处世更是大相径庭,赵致和是《箜篌引》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

赵致和一度和同窗好友杨修礼、简明一起,被称为颍川县“三条著名的光棍”[13]。和江蓠婚后,赵致和尽管方正得近乎迂腐,被妻子江蓠戏称为“迂圣人”[14],但最终成为颍川学界的一代宗师,备受人们的推崇。赵致和书房里悬挂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15]实际上,赵致和的生活举止都是在践行读书耕田,理想人格即是忠臣孝子,他刚直无私,所作所为让很多人为之动容,“赵致和在赈灾中的表现感动了叶萱。她从来没见过如此纯粹的好人,心里头只有天底下的受苦人,事事为他人着想,而不是先盘算自己的好处。她认为他根本就是菩萨的化身。”[16]

长篇小说《箜篌引》的题目来自同名古代乐府诗歌。小说的扉页上即是《乐府诗集》中《相和歌辞·箜篌引》这一古诗的引用:“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李清源对这首诗的解读是:“那是一首古乐府,名叫《箜篌引》,作者是一名狂夫的妻子。狂夫欲渡大河,河水湍急,极是危险,其妻在后阻止,狂夫不听,执意而渡,结果溺水身亡;其妻甚是悲伤,遂弹箜篌作歌,成此歌谣。”[17]古乐府《箜篌引》表达的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李清源小说《箜篌引》中的很多人物亦是如此,比如赵致和。赵致和是颍川赈济会的发起人之一,带头拿出自家的粮食开设粥棚,赈济灾民。“于是集镇上就有了一个粥棚,赵家的粮食源源不断地通过粥棚进入灾民的辘辘饥肠。”[18]但在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大灾之年,仅凭个人之力是无济于事的。赵致和带头打开自家粮仓,开仓放赈,但是其他的士绅对此并不积极。赵致和于是骑头驴子四处奔走,挨家拜访乡里大户,游说他们捐粮赈饥,结果呢?“大家尽管不情愿,出于对赵家的尊重,还是捐出一点粮食以表心意。赵致和东颠西跑十几天,募到七十二斤三两小麦和四十三斤六两七钱谷子。”[19]募捐到的粮食少得可怜,简直是对赵致和的嘲讽和侮辱,但即便如此,赵致和赈济灾民的意志也毫无动摇,这和古乐府《箜篌引》中的狂夫一样,赵致和也是“狂夫”一员,可爱而又可敬。

老举人梁如海道貌岸然,“把全副身心都奉献给了淳风复礼的伟大事业。然而遗憾的是,经梁举人之手,一共兴建了二十七个贞节牌坊,他们梁家却无缘这一殊荣:他的四个儿子身体都很健康,在他寿终正寝之前,儿媳妇们守寡的可能性都不大。”[20]为此梁如海一直忧心忡忡,郁郁寡欢。三儿子梁鼎天死于非命,对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梁如海来说,“儿子惨死固然可悲,但家里终于有了个寡妇,只要培养得宜,早晚会获得旌表,那可是载入县志、荣耀千秋的事。这一悲一喜相互折冲,梁举人就节哀顺变了。他把全部心血都贯注到三儿媳身上,誓要将她塑造成寡妇的典范。”[21]用儿子的死换取儿媳成为寡妇,目的则是得到一个贞节牌坊,这简直就是对礼教杀人的最好注脚,让我们想到鲁迅的《狂人日记》,狂人打开历史书仔细查看,终于发现满纸满页都写着“吃人”,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整个封建制度。梁如海就是其中的一个“吃人者”,封建礼教的帮凶和刽子手。

“在大清这个礼仪之邦,到处都是道德高尚的圣贤信徒,因为饱受礼教熏陶而对男女之事富有瑰奇的想象。”[22]梁如海也是如此。他虚伪透顶,“身为颍川县士绅领袖,梁举人既是道德楷模,又是老谋深算的实干家。自然之道,一阴一阳,所以为人处世,他都有两副面孔。”[23]梁如海的两副面孔具体表现为,表面上以道学家自居,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实则男盗女娼,满脑子卑鄙肮脏念头。“梁太太过世后,梁举人立志不再续弦,要过淡泊宁静的晚年生活。可是每当夜深人静,儿子们房间里的窃窃私语弄得他心烦意乱、辗转难眠,以至于不得不悄悄来到他们窗户下,窃听他们是不是在讲什么大逆不道的话……”[24]梁如海表里不一、内外相悖的道学家面孔,在上述娓娓生动的叙述中,被层层剥离,只剩下肮脏的躯壳与同样肮脏的灵魂。

作者对梁如海的反感是显而易见的,故而在小说中对这一人物形象极尽讽刺之能事。比如,颍川大旱,“为了寻求抗旱之方,梁举人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他利用自己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渊博的学识,提出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抗旱办法。”[25]行文至此,我们会对梁如海为抗旱的不遗余力、殚精竭虑,表示赞叹,但是他所提出的抗旱办法却荒谬透顶,极端反科学、反人性,“他从阴阳学说里得到启发,认为持续干旱是因为阳亢阴衰,建议全县男人都藏到地窖里,而让女人顶着月经带昼夜不停地在外面走动。他又从五行学说里获得灵感,上书知县,要求全县人同时鸣金敲锣五天五夜,因为从五行上来说金可以生水。之后他又从孔子‘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句话得到启示,既然上天好生,那就一天杀个人,直到上天心软看不下去,就会降雨以制止杀戮。”[26]读到这里,我们不禁毛骨悚然,如果按照梁如海的法子抗旱,不仅无益于抗旱,还会给更多的人带来伤害,让人们饱受多重灾难之苦。

长篇小说《箜篌引》作者李清源

二、对清代官场黑暗的深刻批判

《箜篌引》对清代官场黑暗的深刻批判,穷形尽相,入木三分,堪称晚清“谴责小说”的回响。

赵致中的父亲赵敬则是京城都察院有名的学术大师,一度被认为是清代的文化栋梁,因得罪了慈禧太后而被判斩立决,罗列的罪名可谓是触目惊心、骇人听闻:“任地方官时强奸幼女,在都察院性侵同僚,对孔圣人画像手淫,并有不可救药的恋兽癖。”[27]看似荒谬夸张,却引人深思。就如颍川知县刘继儒内心所思:“京报上罗列的罪名固然骇人,但他知道那不过是朝廷整人的手段:朝廷要除掉某个人,不光消灭肉体,还要毁掉名誉。”[28]晚清官场的黑暗,太后的专权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大清国官场如市,想做官就得花钱买。”[29]清朝卖官鬻爵之风严重至极,因为是花钱谋缺,所以,“当官不图财,就好比青楼里的妓女接客不要钱,天底下没有这么蠢的人。”[30]新官上任之后,穷尽其能,极力搜刮,以致民怨沸腾,民不聊生。赵致中的爷爷赵维孝,“生于贫穷,长于贫穷,因此知道金钱的可贵,历任京外各官,都在不犯王法的前提下力所能及地捞钱。”[31]赵维孝时刻不忘力所能及地捞钱,最后终于在山东盐运使任上发了大财,“于是在老家大买田地,大兴土木,建起一个四进八院五十多个房间的庄园。……决定叫它‘明农庄’,以示不忘农耕根本。”[32]赵家的发达,也是建立在掠夺他人财富基础上的。

客观地说,在清朝,赵维孝这样的官员,和其他官员相比,还不算太贪。比如在颍川,“现任知县姓秦,是实授官,做过布政使的幕僚,精明强干,捞起钱来六亲不认,心狠手辣。”[33]作为一个县的父母官,秦知县的精明强干,不是用在谋求发展、民生福祉等方面,而是用在拼命搜刮上,并且“捞起钱来六亲不认”。秦知县只是此类清朝官员的一个缩影,清朝官员大抵如此,比如颍川的另一个知县,“县太爷从此热衷上了过节日,除了春节、端午、中秋、重阳之类传统佳节,还开发出各种各样的寿诞庆和纪念日,诸如孔子与大清历任皇帝诞辰,父、母、妻三族人等的生日与忌日、拔牙纪念日、合卺纪念日、上任周年纪念日,等等,每个节日都要遍邀士绅,大张旗鼓欢会一番。在这些庄严肃穆的节日之外,乡绅们还时常收到富于创意的请柬,比如,县衙的一头公猪生了一匹骡子,桃树上长出来一条鱼,大堂后的一块石板在它自己身上刻了一首诗……这些都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盛世祥瑞,必须隆重庆贺。于是县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沉浸在欢庆的气氛里。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庆祝会之外,知县还用天才的脑袋想出无数派捐加税的理由。”[34]知县时刻想的都是巧立名目,收敛钱财,置民生于不顾,于是社会日益凋敝,民众处于水火之中。《箜篌引》中的描写可谓触目惊心:“被大旱蹂躏的不止颍川一县,也不止河南一省,甘陕晋冀鲁诸省无不深受其害,整个帝国北部几成焦土。赵致和从京城回家的路上,到处都是怀饥待死之人。他骑驴走到冀豫边界,被一群饥民拦住去路。饥民抢了他的驴子,当场杀掉平分,因为分得不够均匀,又开始持械相斗,两个不愿吃亏的人被同伙打死,然后也被大卸八块平分掉了。失去驴子的赵致和在侍女搀扶下继续南行。走到卫辉府一个驿亭,赵致和实在走不动,遂依亭而卧,让侍女叶萱去找水。他在饥渴交迫中沉沉睡去,被过路的饥民当成死人,抱住大腿狠咬一口。赵致和在剧疼中尖叫醒来。饥民发现搞错,难为情地笑一笑,像只垂死的耗子缓缓爬开了。”[35]这是天灾,也是人祸,是清朝诸多官吏横征暴敛的结果。

“颍川地面,三山三岗四分平,平地尚可开渠,山地和岗地只能望天收成,半年不下雨,农民就得吃糠。从去年春天至今,颍川全境没下过一滴雨。再加上兴建寨堡,抵御流寇,佃户已家家断粮,小农也朝不保夕。”[36]受灾极其严重的情况下,人们满心指望官府能体恤民情,减免赋捐,但官府对民众的灾情熟视无睹,还是一味地强行征收。对于官员们来讲,“征收得罪百姓,不征收得罪上司,百姓的死活与你无关,上司却掌握着你的乌纱前途。既然避免不了得罪一方,你选谁?”[37]作为一个地方的父母官,竟然认为百姓的死活与己无关,一心只顾前途,这样的官员应该“不如回家卖红薯”了。

颍川历任知县,刘继儒好像是一个例外,他不敛财,也不横暴,为官算清正。但也是一个被官场、官职等异化的人。清朝以孝治天下,官员父母去世,按照规定要离职丁忧。恰在刘继儒等待升迁调令之时,其母不幸仙逝,怎么办?“刘继儒深思数日,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瞒丧。”[38]刘继儒为了升迁,不惜“瞒丧”,可见也是志在做官,为了官职,伦理常情、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等,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清朝的绝大多数官员横征暴敛,贪腐成风,刘继儒之辈虽不捞钱,但一心为官,不顾其他,清王朝处于风雨飘摇、四面楚歌之中,也是历史的必然。此种情形,必然引发官民矛盾,底层与官府势同水火,民众对官员苦大仇深,以至于出现了这样的情形:“把总被土匪斩首剥皮的噩耗传到县城,大街小巷到处响起清脆的鞭炮声。”[39]官员把总被杀,民众鸣炮庆贺,可见官民矛盾之深。

三、一部有深度的小说

《箜篌引》是一部有深度的小说,除了文学意义,还有很强的哲学、社会学、人类学意义。

(一)乡土社会秩序的维持

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奠基人之一的费孝通先生说:“乡土社会秩序的维持,有很多方面和现代社会秩序的维持是不相同的。”[40]《箜篌引》也有关于此方面的叙述:“作为拥有大量土地和财富,同时又是宗族领袖的乡绅,对乡村社会具有巨大影响力。他们依靠财势和家族关系,维持着地方秩序的平衡稳定,并借助这种平衡稳定的地方秩序,来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地位。因此,对他们来说,地方秩序至关重要。”[41]小说阐述了乡土社会秩序的维持,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乡绅,而不是主要依靠法律。揭示了乡绅在维持乡土社会秩序方面所起的作用,以及乡绅尽力维持乡土社会秩序的深层次原因,这与费孝通的理论可谓遥相呼应、彼此验证。

(二)人性的洞察

赵云裳曾问哥哥赵文津,世上到底有什么是真的?“赵文津依旧陶醉在自己出神入化的戏法里。‘假。’他说,‘只有假是真的。’”[42]假亦真来真亦假,真与假是相对的。赵文津曾说:“爱国本来就是一门生意,有利起早,无利盼黑。”[43]“在大清国,真打实干永远斗不过弄虚作假。”[44]在大清国如此,外国人也一样,法国神父到颍川传教,一手发经书,一手发铜钱,他对信徒说:“要让人跟自己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有便宜占。”[45]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借助于小说中的人物及其话语,李清源对世道人心的洞察,对人性秘密的揭示,深刻幽微,力透纸背。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赵家从赵维孝发家,到现在正好第三代,自从不务正业的赵致中开始当家,富不过三代的谶语就在赵成脑子里挥之不去。”[46]俗语云,富不过三代。其实,其他诸多方面的情形也大体如此,比如,忠诚也不过三代。管家赵成,其子福荣,皆对东家忠心耿耿,但第三代赵仲安却起了叛逆之意。赵仲安不满于下人的地位,不安于奴才的身份,为了报复东家,在土匪史青山夜袭抱玉寨时,赵仲安偷偷打开了寨门,让赵家几遭灭门之灾。还有赵庆,原是江湖漂泊的乞丐,16 岁时被赵致中收留。“乖觉伶俐,赵致中交代他办事,总是办得又快又好,因此深受宠爱。”[47]赵庆开始也没有辜负赵致中,拼尽全部才华、时间和精力,掌管经营赵家的保泰药庄,为赵家的中兴立下汗马功劳。同时忠心耿耿,为了赵家的利益,竟然可以和妻子宁红锦闹翻。但最后也是因为一些琐事,和东家产生龃龉,负气出走,以致客死他乡。人心的险恶,人性的复杂,尽在小说的细节中得以呈现。

赵致和一心为民,忙于赈灾,其妻江蓠却对他的赈灾不感兴趣,因为江蓠想到的是:“大哥豁出身家为乡民拼命,却被为之拼命的乡民出卖,尤其令她无法接受。”[48]这就把读者引入了另一个向度的思考,那就是新文化运动以来,无数先进知识分子思考的一个重要命题——启蒙。底层民众如此的愚昧、麻木、觉悟低,对他们进行启蒙,是时代的迫切需要,也是历史的必然归宿。刘军博士说:“如果我们要给李清源作品归类的话,可归入认知型小说。这一类型的小说作品,提供给读者的往往是认知的视野和维度,读者必须经过静心思考方能了悟作家的心思所在。认知、审视、批判性反思,皆需要思想力要素加以支撑……正是通过具体生活场域以及这场域中人的存在状态的刻画,李清源的小说抵达了对人本存在透视的宽度和深度。于是,在阅读接受层面,文本中一种特有的力度透显出来。”[49]可以说,《箜篌引》类似鲁迅的《药》,是一种典型的认知型小说,因为它们都给读者提供了认知的视野和维度,并直指传统文化、人伦等的痼疾所在,并大力鞭笞。它们的创作旨归也是一致的,那就是抵达对人本存在的透视,即所谓“破而后为之立。”

(三)魔幻现实主义的艺术表现

艺术表现上,魔幻现实主义是《箜篌引》的一大特色。小说中大量魔幻与现实相交织的情节,亦真亦幻,虚实相映,让读者耳目一新。赵致中的太爷爷赵积善原本是穷困潦倒的私塾先生,后来因为儿子赵维孝科场的一帆风顺,遂成为颍川城乡绅民婚丧嫁娶争相邀请的贵宾,于是,“赵老爷成了闻名全县的饕餮……他变得一天到晚不能离开食物,没有鸡鸭鱼肉,粗茶淡饭也行,但一定要吃饱……某夜三更他被饿醒,吃光了家里的东西依旧不够,开始啃自己的胳膊。邻居们被尖厉而凄惨的哭声惊醒,跑到他家查看,只见老头两只手臂鲜血淋漓,一边疼得放声大哭,一边无法控制地啃食胳膊上的肉。”[50]赵老爷因饥饿而啃食自己的胳膊,即是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李清源自述:“我喜欢的作家有三个,苏轼、马尔克斯、博尔赫斯。”[51]马尔克斯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作为李清源最喜欢的作家之一,马尔克斯及其魔幻现实主义对李清源创作产生影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有学者说:“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试图借助魔幻来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来表现。”[52]比如,杨玉成因得罪神棍赵文津而遭其疯狂报复,致使母亲杨老太太一命归西。这就是借助魔幻来表现现实,赵文津阴险狠毒、下流无耻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具有现实的真实性。

赵文津与王知县闹翻以后,使用手段,给王知县戴上一顶前写“通敌卖国”,后书“名教罪人”的纸糊高帽子,“纸白如雪,字红如血,两种鲜明的颜色对比强烈,触目惊心。这顶帽子犹如孙悟空头上的金箍,牢牢套在王知县头上,他尝试了各种方法,脑壳都快搞破了,依旧无法去掉。”[53]后来多亏赵致和斡旋,赵文津才告知王知县破解之法。小说中运用鲁迅《故事新编》式“油滑”戏谑的语言所作的描述,显然是非常态的、“魔幻”的,其目的是使“人类内心便会生活在一种岌岌可危的恐惧感与灾难感之中”[54],从而为小说笼罩了一层阴冷的气氛。同时,也意在告诉读者:“文本中这些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叙述提醒试图以‘真实’理解文本、破解历史的读者,历史仍存在诸多我们无法认知、无从解释甚至是连想象力都无法企及的黑洞。”[55]

小说是叙事类文学最重要的文体。耿占春说:“叙事就是‘讲故事’。如果说叙事是人类文化活动的基本功能,讲故事就是叙事的一个核心功能。”[56]而“对讲故事和听故事的着迷似乎是自古至今一个不变的心理渴求”[57]。关于小说的故事性,一直颇受诟病,一些作家甚至认为故事对于小说而言,是最浅层次的元素,从而提出淡化故事,解构情节的创作理念。笔者却赞同耿占春的观点,小说的叙事其实就是“讲故事”。解志熙教授也认为:“虽然20 世纪以来不断有人宣判故事的死刑,但事实上迄今为止,‘讲故事’仍然是小说艺术的核心,从这个角度说,小说家就是故事家,小说亦即故事。”[58]在笔者看来,本质上讲,小说就是故事,小说家也应该是故事家。李清源的很多小说,包括《箜篌引》都能给读者带来阅读的愉悦,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出色的故事。毋庸置疑,“李清源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而讲故事的方式又显得质朴而先锋、纯粹到极致、极致到别出心裁。”[59]可以看出李清源不愧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一位出色的故事家。

《箜篌引》所讲的故事不仅跌宕起伏、逶迤曲折、惊心动魄、扣人心弦,还显得诗意盎然、妙趣横生,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小说的叙事语言。李清源写小说,语言很有诗性,极富汉语的绚烂美感。例如:“杨修仁登上寨门,望着寨前混乱拥挤的赵家人众,报应的快感如同除夕连绵不绝的烟花,在心头灿烂绽放。”[60]“婉仪依旧穿着丧服,脸色憔悴无比,密集的鱼尾纹从眼角一直爬到了颧骨。然而这一切并不足以掩盖她的美,反而因为憔悴显出一种让人心碎的娇柔,仿佛凄雨下的海棠,掌心揉碎的桃花。”[61]李清源的小说语言也很魔性,颇有“黑色幽默”味道,极具陌生化效果。比如什么叫“怒发冲冠”?我们在《箜篌引》里看到了生动的艺术呈现:“简明听得气血翻涌,三尺二寸长的辫子犹如一条捣火棍,在脑勺上倒竖起来。”[62]对语言的驾驭而言,李清源的功力是强劲的。

结语

谈到《箜篌引》,张翼说:“它的创作期长达十年。”[63]《箜篌引》2019 年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按照张翼的说法,这部作者十年磨一剑的作品,应该从2009 年就已经开始写作了。有研究者指出:“目前可见的李清源小说最早发表于2012年。”[64]由此,我们可以推测,《箜篌引》尽管晚于《苏让的救赎》(2015 年)、《走失的卡诺》(2016年)等,但在创作时间上要早于《苏让的救赎》《走失的卡诺》,或者与之创作于同一时期,应属李清源的早期作品。而《箜篌引》所凸显的独特个性与出色价值,则充分说明了李清源较高的文学天分,也让我们有理由相信:“从已有作品中我们可以合理推测,李清源是一个用心的、讲究的写作者。”[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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