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过往

2023-12-26 08:20石泽丰
辽河 2023年10期
关键词:菜薹陈家菜园

石泽丰

春天的菜园

春深了,菜花开得热烈,特别是前几天的一场小雨,像汽油浇到旺盛的火苗上一样,使这种热烈一下子炸开了窝。只要有菜薹的园子,春色是绝对关不住的,它以奔放的豪情向外展露,显示着乡村的美,显示着劳作背后令人惊艳的收获。

早年,村子里的菜园都是聚在一起的,这是生产队长的安排,他找出一片既肥沃又离村庄近的土地来,按人口分到户。于是,家家的菜园就紧紧挨着,种瓜的时候大家一起种瓜,种豆的时候大家都种豆。到了菜薹开花时,家家菜园里的菜薹花齐刷刷地竞相开放。先前这些嫩绿的白菜,借着肥沃的土壤,一个多月的光景就长得如此健硕,有的高过农村娃的头,接近父母的肩膀;有的高度虽不足一米,但花照样开放,就像那些年农村许多营养不良的姑娘一样,个子虽然不高,春心照样萌动。

再过些日子,种豆的时节到了。母亲在精挑细选中,只留下了几棵菜薹,任它生长、结籽,说是在蓄来年的白菜种子。其余的,她用菜刀将它们砍倒,一部分喂猪,一部分喂人吃。就是这园子里的菜,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从我们的口进入,滑过我们的胃肠,不知不觉间留下了一种叫作乡愁的味儿,它像母亲身体上的乳香,粘贴着我们的胃壁。在故乡生活的头十八年里,我并没有感觉到。就是在离开故乡后,特别是久别故乡、久别亲人之后,这种味儿愈发浓烈,像一壶烈酒,一不小心催落了我们的泪滴。

我依旧记得那些春播的时光,母亲总是肩扛锄头,手挎竹篮,竹篮里装着种子。父亲或前或后,常常挑着一担粪桶,待母亲把土地平整好、挖出一个个土坑来,父亲便将一瓢瓢粪水浇到坑里,母亲再放入种子,然后用土盖上。她专注于菜园,专注于春种,每个坑挖出的深度和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如同用尺子量过一般。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大的土块,发现之后,一定要用锄头将它们磕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种出好的菜薹来。菜园在母亲的精心侍弄下,样样生机勃勃。

岁月一季一季向前滚动着,一茬一茬的蔬菜,在母亲打理的菜园里回应着四季,滋养着那些割猪草、捉蝴蝶的孩子们,让他们的身体充满能量。吃着母亲种出的蔬菜长大的我们,羽翼渐丰,如竹子般拔节,当翻出头年穿过的衣服穿在身上小一大截的时候,母亲苦恼于儿子怎么长得这么快,以至于她还没有准备好为他做新衣的银两。就在母亲的精耕与苦恼中,常常跟着她去菜园的儿子,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脚印留在了菜园,留在了清晰的记忆里。

母亲侍弄着菜园,一天天老去,特别是父亲去世后,她像失伴的鸳鸯,独自蹲在晚年的水域里。前些年,她说她种菜薹有些力不从心了,一个人在家也吃不了那么多,一碗菜薹能吃上两三餐。于是,园里的菜再也不像以前种得那么多样了,空出来的土地,余力滋养出了一些杂草,它们横行地铺张开来,与蔬菜争抢着阳光、雨露,最终挤退了母亲种的蔬菜。

母亲生活不能自理之后,我把她接进了城里。我家的那一块菜园,被野草高调地占领着。上次我回去,看到有几株菜花长在里面,大概它们的种子是从鸟粪里落下来的吧。随着浩荡的春风,这些细枝细叶细黄花也来世间走上一回。看着与之相邻的菜园里,蔬菜长得格外茂盛且惹人喜爱,我的眼泪不禁涌了出来。母亲对菜园充满热爱,她一生用心耕耘着,对待每一季的蔬菜,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尽己之能给它们浇水、施肥,给它们以尽量多的营养,让它们生发,生长出我们想要的一切。季节轮番上场,老了的不是光阴,而是我的母亲。去年母亲不得不放手菜园,留下空寂,留下风雨光顾后打结的土地。

又是一年春季,我回到故乡,春风依旧,菜园依旧。只不过是这方土地长出的,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时模样的菜花,而是一些不知名的杂草,它们踮着脚尖,任风吹摆。也不知是谁随手丢下的一个空塑料袋,飘到了我家菜园里,它嵌在杂草间被风灌满,像一个醒目的标志,堵在我的视线里,堵得我有些心慌。站在菜园边的土埂上,真想回到从前,可我却不知道是该向左还是向右。

造物

乡村的田野因为春天来临而变得生机勃勃,无论走到哪里,绿色的小草是最抢眼的。还有那些青青的麦苗,抽枝拔节。那些金灿灿的油菜花,开得如火如荼。它们带着自然的本性,降临人间,长在泥土之上。哪怕只有方寸土壤,小草也要占上一席,迎风起伏,沐浴着阳光、春雨生长。这就是春天为何能给人以活力,如画般地呈现了现实的另一面。也许,这就是大自然造物的魅力。

前不久,我路过江南的一个村落,快速通道从它东边穿过。我坐在车内,透过车窗,村口一处休闲广场清晰地进入我的视线。广场上除了安装一些健身器材外,还建有一座微小的拱桥,供人走上去走下来,体验自然的意趣。我目测了一下,桥面的宽度和地面到桥的至高点均不足一米,桥洞下面,是一条人工砌的假溪流。为配合视觉效果,溪流用绿色的碎小瓷砖代替,它们按照设计者的设计弯曲于广场的一角,以大约一米的宽度从拱桥下穿过。见状,我有一股莫名的难过。在江南,真实的溪流与拱桥随处可见,不难看出,大自然这个造物主在这片土地上从没有显示出丝毫吝啬之意。然而,我更加怀念那酷似溪流的瓷砖在被烧制之前的泥土形态。

车子驶了很远,我的思绪却在那个“现代性”产品上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在一路上苍翠的青山不时出现,巍峨耸立,让人敬畏,不知不觉间把人的精神境界带到另一种高度。细细一想,人间的哪一物不是出自于泥土或是泥土所孕育? 人们所用的碗、缸,我们的房屋所用的砖,屋顶上遮雨挡雪的瓦,哪一种坯胎不是出自于泥土? 喂养人们肠胃的稻谷、玉米、大豆、山芋,哪一样不是接受土地的滋养并从它身上长出的?

由此,我想到一些顺其自然的造物者,他们尊重自然的规律,沉迷于自己的喜好,以劳作的方式在朝霞与晚照间构筑人类精神的府邸。他们用丰富的想象来对抗时间,造出令人惊叹之物,哪怕是虚构的龙、凤,神来的脚印。他们真切地翻译出了人和自然之间沟通的语言。即使鼓消音了,锣蒙尘了,这些包含着时间之骸与人生况味的建造物,也使得无数后来者为之慨叹,震惊。

每每站在这样的物件面前,我都忍不住驻足、流连,有时还会翻出脑海里一些连带的记忆。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我们村子都有舞龙的习俗。龙是村子里陈家毛伯伯用竹篾扎的,然后糊上纸,龙就活灵活现了,村里没有哪一个不佩服。特别是龙的那双眼珠,总是上下左右转个不停,且充满灵光。每到农历腊月末,到了扎龙的时候,七岁的我就整天待在陈家毛伯伯家里,看他是如何将胸中的“龙”扎出,如何将龙的眼珠扎得那样传神。他将龙的两个眼珠固定好后,在其内侧用一根细线的两端分别将两者系住,细线的中间再系一个小小的萝卜。只要龙头稍一晃动,萝卜就摆动起来,它牵扯着龙的眼睛,使其栩栩如生。这看似简单的原理,却显示出了陈家毛伯伯对它不平凡的应用。他用内心丰富的想象,为村人造出了精神层面上的物。

时隔近四十年,陈家毛伯伯早已不在人世了,属于他那一代人手工制作的时代结束了。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一部分他们建造与制作的物件尚在,包括用红砖小瓦砌成的房屋、精雕细琢用来睡觉的木床……它们被风吹着,发出遥远的回响,与自然是那么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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