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杰老舅(短篇小说)

2023-12-26 16:27王方晨
作品 2023年11期
关键词:老舅老刘老街

王方晨

老街上每个人,都认识红杰老舅。这当然不算什么,因为红杰老舅本来就是老街居民。祖宗八代都是老街居民,不认识他就怪了。

很多人离开了老街,又有新的人来了老街,新的人也就认识了老舅。问题是,“全中国的人”都认识这个被称作红杰老舅的六十七岁的老男人。这有点夸张,可老街居民都这么说。

红杰老舅人见人爱。红杰老舅一来,人人笑逐颜开。

“红杰老舅,有什么大新闻来着?”

“新闻可大,自己眼睛去看!”红杰老舅深知这是语言陷阱,“新闻联播早八点一次,晚八点一次。”

红杰老舅一步不停地走过去,人们并不拦住他,纠正他的错误,而是原地不动地看着他走到街口的老楮桃树下,就像他还会回来。

老楮桃树繁茂如云山。

果然,他回来了,手上托着一部手机。

“你看你看你看,谁要攻击乍得了?”他认认真真地朝人们瞪着双目,问道,“乍得碍着谁啦?”

在场的人,大多不晓得乍得是哪道街的武二爷。红杰老舅谅人们也不知,嘴角自然流露出一丝不屑。红杰老舅向来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但红杰老舅仍把目光盯在手机上,就像自己将要传播的知识有根有据,丝毫不容置疑。

“乍得明明远在非洲,在地球另一面儿。”红杰老舅认真地说,“昨夜太平洋中心出现巨大漩涡,太平洋给整漏了。”

乍得。非洲。地球。太平洋。漩涡……如此跳跃的信息,令人费解。红杰老舅已经悄悄地忧心并义愤起来。

“乍得碍着谁啦?”红杰老舅质问道。

终究有人鼹鼠样艰难地打通了各种信息之间的信道。“还能有谁?”一个胖子揪了一下自己的圆头鼻,逻辑顺畅地说道,“冥王星给地球戳个窟窿,不讲武德,不下战书,搞背后突袭呗。”

胖子是吃胖的。他打小贪食。

“哼,武德!哼,战书!”一个瘦子说,“哼,突袭!”

瘦子却不像是长瘦的,倒像有两个来自冥王星的大坏蛋,使劲儿从两边往中间挤,硬给挤瘦的。

“哼,奶奶的冥王星!”

不胖不瘦的红杰老舅收了手机,好像手机刚刚完成一项重大使命。

众所周知,冥王星是人类发现的太阳系内已知体积最大、质量第二大的天体,自有五个卫星。老街居民可以不知道非洲乍得共和国,但不能不知太阳系的冥王星,因为红杰老舅生在老街。红杰老舅平日里口口声声“冥王星”,就像去过几十趟。

很多年前,红杰老舅端了半碗酒,独自披衣坐于石榴树下赏月。叭的一声,一颗小石子从天而降,正砸进碗内。

青花碗,碎了。

酒,洒了。

皎月半圆,高挂树梢头,但赏月的雅兴,没了。

酒是美酒,碗也是好碗。碗是祖传的,碎了一地,拼凑不起来了。第二天找到那颗小石子,说普通又不普通,说不普通又很寻常。悻悻骂一句“奶奶的,你罪大了”,随手一丢。再过两日,国际天文联合会决定将冥王星从九大行星中踢出,并降级为矮行星。老街上也只有红杰老舅才注意到这样的新闻。

到底是因为青花碗祖传八代,红杰老舅心疼了很多天。听到新闻,蓦地想到了那颗闯祸的小石子,却哪里找去!最后也只得说:

“好自为之,奶奶的冥王星。”

他认为自己追查到了世界的本源。

说起老街上百年罕见的杰出人士,红杰老舅得算一个。因为跟时代、跟历史、跟世界的紧密联系,绝对不能视其为小人物。

远的开天辟地、大洪水、冰河世纪,近的鸦片战争、张勋复辟、抗美援朝、改革开放、海湾战争、印度洋海啸、港澳回归、全球金融危机、彗星撞地球、星链计划,他好像都有所参与,也像亲自给盘古大神、萨马兰奇打过电话。

老街上使手机最多的,就属红杰老舅。

每部手机都是红杰买的。

除了红杰,全世界没人会给他买手机。为什么?这有点难以启齿。他这一辈子,娶过三房女人。不幸的是,三房女人后来全跑了。三房女人一个没生,所以呢,他到了六十七还是孤身一人。说得不好听,是个老光棍。

到底是他不行,还是那三房女人不行,女人若问,他会说“那咱试试”,男人若问,也说“那咱试试”。

当然是跟对方的女人“试试”。直言不讳,不见丝毫心虚气短。

按说这么个具有宇宙超凡视野的杰出人士,再找第四房、第五房、第六房女人,都不是很难的。事实上,他已经孤身二十五年。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已出嫁。大姐的儿子叫红杰,才比他小二十三岁。

红杰是在泺口批发市场开手机店的。红杰出生在改革开放那一年,命中注定要吃改革开放的红利。起先,红杰给老舅送来自己淘汰的小灵通,开了手机店就送崭新的三星、摩托罗拉、诺基亚。

这些年,老舅用过多少部手机,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物尽其用,不打给盘古大神、萨马兰奇,这手机可就白送了。

老街上也谁都认识红杰。去找红杰买手机,可以便宜很多,感觉就像不要钱。到了外面,也一样。都知道红杰老舅有个叫红杰的外甥,就像红杰不是外甥,而是他生的。红杰的名声跟着老舅跑。认识了老舅,不愁买不到便宜的好手机。

相对于大世界,老街是小了。所以,能在老街见到老舅的时候,比在外面的大世界少得多。红杰老舅上一秒在本城的汉峪金谷,下一秒就可能在西客站。上一秒在山东大会堂外,下一秒可能在母亲河公园。甚至,上一秒去了雄安新区,下一秒就可能身在华尔街……总之,红杰老舅有这本事,既无处不在,又无孔不入。

他既是省政府参事,又是省政府第一决策者,总能获知普通人无从获知的一些大新闻,当然不是从电视、广播或者网络上,尽管他不像一些老年人,不会使用先进的手机软件。他甚至还拉了个微信群,名字就叫“红杰老舅”,人数已超过四百五人。进群的原则,他严格掌握,可谓铁面无私。

得了!再问一句“红杰老舅,有什么大新闻吧”。

天下谁人不识君!红杰老舅笔挺地站在英雄山北广场的中央,就像站在联合国讲坛上。“新闻可大,”红杰老舅毫不例外地回答,“自己眼睛去看!”

他穿着一件卡其工装,脚上是双解放鞋。衬衣蓝色的,从工装里露出平整的领子,一直都像新的。遮挡在衬衣下的金项链,偶尔也会被看到。

不用说,金项链跟他使用的手机一样,也是红杰给买的。

在他手中,总会有一个保温杯。从来没有人见他打开喝过。据说里面泡着胖大海,这玩意儿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可是流行过一段时间。

人们见到红杰老舅就高兴,并不等于说红杰老舅会失足掉进人们的陷阱。对付人们的那点儿小心思,红杰老舅具有足够的智慧。

“自己眼睛去看!”谁也不是活在冥王星,大地上的事情瞒得过哪个呢?

红杰老舅能给人们带来快乐,同时也会让人们感到渺小和自卑。他的保温杯,他的卡其工装,竟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时尚。了解他的历史的人都知道,他曾是一家国有厂的工人。厂子自然没了。

至于什么厂子,如今不光广场上的人说不出来,老街的人也未必说得出。红杰未必,本人也未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红杰老舅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保温杯里的胖大海,似乎就是证明。

厂子没了,但工装还在身上,保温杯还在手里。至于穿工装,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在本城也唯有红杰老舅和老刘可以做到。

二七新村的老刘,才是英雄山北广场的资深常客。

人人都可以拥有一件漂亮的蓝衬衣、一条粗大的金项链、一款先进的手机,但并不一定人人拥有红杰老舅和老刘的忠诚。

由于信念的支撑,红杰老舅尽管年近七旬,但从未塌过腰,永远像棵高粱,像棵青松,像根电线杆子,也像一名哨兵。你没见他无精打采过。他吃得好,睡得好。他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年纪。

那时候,他的第二房女人刚刚跟他离婚。婚变似乎一点儿也没影响到他的心情。这个女人不可能让他留恋,因为她有一个毛病,爱打男人。半夜里,时常听到从他床上发出的哀叫或呻吟。问呢,就说别人听错了,是猫叫。

他脸上不见伤痕,便死无对证。

在人们印象中,一个常被女人痛打的男人,会是古怪滑稽的。红杰老舅却不是。都年届不惑了,脸上却还有点婴儿肥,头发漆黑。厂子没了才两年,他还只是老街上的闲人。四十一岁时,找第三房女人。过一年半,第三房女人又离他而去,带走了他的婴儿肥,只留下头发漆黑。到如今,头发也还是黑的。

他已早早走出了老街。这个世界有多广大,就有多复杂。这个世界有多少欢乐,就有多少幽暗,有多少精彩,就有多少迷惑。

谁的智慧总能够穿透复杂、驱散幽暗、破除迷惑,直抵清朗坚实的本质?红杰老舅道。

“奶奶的冥王星!”

法宝一出,一切邪灵退避。

红杰老舅从来就不是古怪滑稽的。他要是没有漆黑的头发,没有笔直的腰板,常新的卡其工装、解放鞋,整洁的衬衣,珍贵的金项链,不断更换的手机,没有一个叫红杰的开手机店的孝顺外甥,就不会这样。偏偏这一切,他都有。

冷静地看,似乎没有这些,他也仍然不会古怪滑稽。这就怪不得人们会在他的面前感到渺小和自卑了。

“乍得有什么啊?”冷不丁,他会向人们提出这样的问题。

即便在场的退休中学地理教师,也会不由一愣,“有什么来着?”

“金矿!”事实上这个非洲中部的内陆国,三分之一的土地被沙漠覆盖,与昂贵的金矿压根儿不搭边儿,但红杰老舅非要这么说。

好像受到了提醒,一只眼很小、总是睡意朦胧的老卡车司机,不禁咕哝道:

“象牙!”

没错,庞大的象群在非洲旷野上驰骋。

红杰老舅有必要理他吗?不免浮现在红杰老舅脸颊上的高傲神气,是那么迷人。他不慌不忙。

“一座金矿可以买下半个地球。”在他的身体中间,好像插着一根钢柱,“奶奶的!”

不言自明了吧。如此丰饶的矿藏,哪个鬼不垂涎欲滴?再别说象牙!红杰老舅无儿无女,也看到了人生的尽头,也向来不是那种贪得无厌之人,也知道“几株垂杨,一湾流水;三椽茅屋,两道小桥”,家有房舍三间、被两床、椅两把、碗筷一副,院中石榴一株,足矣,不再去想置办多余的身外之物,但他期望红杰富足。红杰卖了一二十年手机,名义上是个老板,在现代小区住大房,还换不来半座金矿。

别说是冥王星,月亮上的嫦娥也会动心。别说是嫦娥,同样以穿工装为荣、数次当过拾金不昧模范的国棉厂老退休工人老刘,平时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瞎子都看得明白。

红杰老舅一边说着,一边不慌不忙,正正经经,扭转了身,向人群外笔直地移动过去,就像走向了老街的老楮桃树。

英雄山上,遍布苍松翠柏。英雄山北广场上,植有高高的杨树,但没有老楮桃树。红杰老舅走出人群,不但意味着任何要看笑话的念头都是妄想,也意味着任何怀疑都是犯傻。

自己不被愚弄,被愚弄的就是别人。自己不是笑料,笑料就是老刘他们。在他虚晃一枪,重新正正经经走回来时,每个人都会不由想到,啧,不服真不行!

红杰老舅对天下事无所不知,已是共识,用不着过分强调,但红杰老舅并非英雄山北广场的常客,因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老城区,到新市区,还有数不尽的广场。

这老刘就像住在了英雄山北广场,脸上常会留下手指的抓痕。每次出现抓痕,都是在早上。自然,没人问过他伤痕是谁抓的。

年复一年,老刘几乎是来得最早,走得最迟的那一个。红杰老舅很看不起他,并非因为他手里拿的不是保温杯而是一个大得像水桶,积着厚厚茶垢的塑料瓶。

红杰老舅犯不着去评价老刘。当初红杰老舅还没走出老街,是红杰对他说起了英雄山北广场。那里可是摆龙门阵的好地方,红杰老舅以前听说过,可他心里只有老街。

老街才多大?把老城区所有老街都加上,也才多大?可见红杰老舅的格局还没打开。红杰老舅一来英雄山北广场,立马就褫夺了老刘的光芒。

在英雄山北广场,老刘一瓶白开可以喝一天。别人在争论的时候,不免脸红脖子粗,老刘不会。即便脸上是新伤,也不会因为激烈的争论而渗出血珠。因为补充了水分,没有口干舌燥过,嘴角自然也会泛起一些白沫,以象征着嘴唇的辛劳。

红杰老舅在短时间内,把老刘给比了下去。起初人们还觉得红杰老舅拥有坚强后盾,老刘其实势单力薄,老婆欠贤惠,子女不怎么出息,也就在城市里混个温饱而已,不像红杰是老板,对老舅舍得。

才过三个月,觉得不是了。

在红杰老舅昭示世界本质的著名结论面前,一半人哑口无言,一半人嗒然忘言。

红杰老舅岂止是高大起来,那是通了神了哩。就连他的手机,也是接收了宇宙之外的信号。

你要老刘怎么样呢?

况且,红杰老舅也总有从英雄山北广场走开的时候。一个月里头,多则二十七天不会见到红杰老舅。

老刘记得清楚。

话说回来,老刘是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就总会为别人着想。老刘记着红杰老舅是没女人的。

尽管自己不时受着女人的掌掴或抓挠,老刘仍为红杰老舅感到孤独寂寞。他甚至怨着手机店老板,不把亲老舅的感情生活放在心上,而“只顾挣钱”,“贪图个人享乐”。他并不晓得红杰老舅曾被三房女人家暴的往事。

“唉。”

不见红杰老舅的日子里,老刘悄然发出轻叹。

在红杰老舅面前,老刘是不存在的。老刘像所有聚集在英雄山北广场谈天说地的广大市民一样,关心世界,关心国家,关心本省,关心本城政治、经济、文化和城市建设,但在红杰老舅的感情生活上却束手无策,从而深感愧疚。相比于别人,两人就像不认识。眼尖的人会发现,两人的目光一直都在相互躲避,而且确实,老刘像从荣耀的世界中心,悄悄退隐到了世界的角落。

红杰老舅呢?

老街上的人,历来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这就是道德。出了老街,更要讲究,因为是老街的人。

所以,红杰老舅并不像老刘,给“拴在了广场上”。红杰老舅自始至终,都没有视英雄山北广场为自己的“地盘”。

三年前,广场东部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英雄山早市,被改造为街心公园,跟广场连成了一体。“地盘”扩大,老刘依旧一筹莫展。每看一眼街心公园,老刘都会在心中默默描画一番花前月下的动人情景。

浪漫的主角,当然是红杰老舅喽。

尽管老刘心里热腾腾的,何止春天般的温暖,但两个人几年下来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显然,两人从未发生过争论。

冬去春来,鸟飞兔走,转眼又到清秋时节。老刘不晓得两分钟之内自己魂儿跑了四次,而这并不是激烈争论的间歇。

一抹静悄悄的目光,让老刘恍然醒悟,接着就是一惊。一般情况下,这样的目光应该出自招风耳。

事实上,招风耳不配来英雄山北广场,因为他从不参与市民的讨论,只是一名过于沉默的外围听众。但他像老刘一样,几乎风雨无阻,又是一名无比忠诚的听众。老刘早就习惯了这样安静的注视和被发现时人畜无害的微笑。

“小唐呢?”

话一出口,老刘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因为至少在十年间,老刘第一次称呼招风耳为“小唐”。

整个英雄山北广场上,知道招风耳叫“小唐”的,寥寥无几。之前老刘像所有人一样,直呼“招风耳”,或者“小招”。

当天晚上,老刘敲响了招风耳家的房门。这是他第一次来。他只是隐约记得招风耳住在这一带,能找到这里来,简直就是奇迹。

楼道昏暗狭窄,走在上面战战兢兢。到了门前,心头就一紧。

房门开了,出现门里的不是招风耳。

还没看清门里人的面孔,老刘就陡然闻到了一缕不洁的气味。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多少天未洗,好像穿了一个世纪。

老刘记不起自己回家的路。

脸上的抓痕刚好了三天,又到了添加指痕的日子,但老刘张口对他老婆说了句“招风耳死了”,也就侥幸躲过了一难。

这个见识短浅的母老虎,哪晓得“招风耳”的来历。关键是老刘当时带出的神情,不但跟死亡、灵床、坟墓、纸钱有关,也跟大清朝、民国、各种天灾人祸有关。她要挨得再近些,还会发现跟腐烂有关。若不及时防备,就会被一种腐烂的气味冲个大跟斗。

招风耳死去半个月之久的消息,注定只能在人群中引起一阵短暂的叹惋,毕竟无亲无故的,相互没什么更深的交往,又多是一些来日无多的老头子,已见惯生命的凋萎。

况且,有人记得他对国家,对社会,对世界,对浩渺宇宙,不说对大政方针,哪怕对“全民亲泉爱泉月”活动、海绵城市工程,发表过什么高见没有?

没有。

他活着,是个长着对招风耳的忠实听众,从相貌上看不出到底多大岁数,不会引人注意。不来广场半个月,人们均未觉察少了这个人。即便知道他死了,不出一周,忘净。

但人们随之发现了老刘的异样。

“老刘要做新郎啦。”人们谑笑道。

老刘打扮依旧,但身上的那件工装,昨晚刚洗过,他今早穿上的时候还没干透。他心里装着招风耳,显然暗自认为现在不宜跟别人斗嘴。

多少年来,第一次,老刘有了疏离英雄山北广场的念头。

老刘仅微微一笑,并没搭茬儿,好在人们也转移了话题。

……招风耳,哪个是招风耳?老张老钱吗?

这一天,随身带的凉白开才喝下半瓶,老刘就要回家。望着他从广场慢慢走开的背影,谁也不知道,他内心隐藏的忧伤,正如凉津津的潮水,无声漫卷。

老刘低估了英雄山北广场的诱惑。只中断了一天,不到凌晨四点的梦境就炸了锅。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英雄山上已被明令禁止的喊山声,此起彼伏。

浓黑的山林里,蓦地闪出一张面孔,好像一盏灯笼。他一眼就认出了红杰老舅。“我来晚了——”红杰老舅扯着嗓子喊,目光远远地投过来,他一躲,就醒了。

梦境消散,可是自己却又像变成了新闻联播,脑子里“嗡嗡嗡”的说个不停,也不知说些什么。

不耽搁了,趁老婆未醒,草草穿了衣服出门。这个时辰去广场,不可谓不早。

真是想不到,还有比老刘更早的。

登山的、晨练的,还不见踪影。站在朦胧、空旷的广场上,老刘不禁心生欲歌欲舞的冲动,身上也不是穿着当代的工装,而是古代的宽袍大袖,要不是及时发现了东南角的动静,就做出歌舞的姿态了。

有人!只见一个人影正慢慢从树下的黑暗里挪出来,像个鬼。老刘不怕,但他又不禁嗅了下衣服上的气味,没有多想,就悄悄后退。

不知不觉,老刘就走到了岔路街。这里有家很有名的甜沫店,叫“僧供”。据说早年间,店主常年往千佛山兴国寺免费送僧食。天色渐亮,店门已洞开。门里门外,聚了不少慕名而来的食客。老刘进店,叫了碗甜沫和两块油饼。甜沫的确做得好,花生米很绵,也没少放,不像一般的店,一碗找不出几粒。

用手擦一把油嘴,幸福感油然而生。忽然又觉奢侈。以老刘的家境,这顿看似不起眼的早饭,够他和老婆吃两顿,但肚腹里到底还是舒坦。

老刘再次来到广场时,太阳高照,广场上重现昨日的景象。他远远地看到了人群中心的红杰老舅。

与往常不同,红杰老舅的身边,不足两米,还站着一个女人。

如果不是今早喝过“僧供”的甜沫,老刘不敢相信自己会继续向人群走过去。

女人就是招风耳的遗孀。显然,红杰老舅的演说技能,并没有受到女人的丝毫干扰。红杰老舅呀,毕竟是有过三房女人的男人。他的不看那女人,就像不看总是身上酸臭的老刘。她与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没有两样,不须特意去看。

但实际上,唐婆子真的不同于男人,也真的真的,不同于一般的同龄女人。招风耳团团脸,看不出多大岁数。像老刘这样的资深广场人,也只记得他在七八年前才成为广场的常客。这唐婆子也一样,乍看上去,不超过四十五岁,跟广场上的老男人相比,还是娇嫩可怜的少女。

后来人们知道了唐婆子的芳名,那叫一个好听。

三个字:魏淑美。魏,魏,魏国的魏。淑,淑,贤淑的淑。美,美,美好的美。

莫不是魏淑美也来参与男人们的争论了?名副其实的好女人,这是继承丈夫的遗志来了呀。老刘怎么遇不上这么好的女人?他家母老虎,可是每天都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怀着还没消化尽的暖融融的甜沫,他一步一步上前。

且住!

老刘又有了新发现。

此时此刻,整个英雄山北广场,即便整个世界,有比红杰老舅和招风耳遗孀更为般配的没有?一个放眼天下,谈天说地,一个在旁深情注视,眼神不停地说,“了不起了不起真了不起”,这岂不是在场每个男人脑中的理想画面?老刘敢想,但不敢奢望发生在自己身上。

老刘便有主意了,走到人群近处的时候,也就坦然了许多。魏淑美并没有认出他来,而他也便更觉坦然。

魏淑美只是做了一位沉默的看客,估计别人说什么她都没听到心里去。人们起初以为她是来寻找丈夫的妻子,又以为她有加入谈论的意思,这倒叫他们感到莫名的兴奋,但她只是不说话。

上午十点半,魏淑美离开广场。

突然,人们好像第一次见到红杰老舅一样,有点发怔。老刘知道,时机已来临。他有办法不易被人觉察地靠近红杰老舅身边,眼望别处,悄声说道:

“这女人,还不错吧。”

在别人听来,红杰老舅就像脱口大叫:

“她算啥呀!”

因为没听到老刘说什么,人们对红杰老舅的反应感到很奇怪。无论如何,那魏淑美不能说“算啥呀”。魏淑美不“算啥”的话,那么,世上还有女人“算啥”吗?想必红杰老舅经历过的三房女人都极“算啥”,他已到“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至高境界,但也不至于说出口来。这是人们心底对红杰老舅的一点小小的不满。

当然,魏淑美何时来到广场,人们还有分歧。有说她早就来了。早到什么时候?一向的权威人物老刘,却保持了难得的沉默。

老刘的心,都在红杰老舅身上。红杰老舅真的看不上魏淑美?不可能。不见魏淑美不知道,世上有种女人,是能够夺魂的。仅仅是昨天,在魏淑美家门前,他甚至没看清她的面目,魂儿就被她夺了去,而悲剧就是,他老刘配不上,只能配他家母老虎。

表面上看,老刘和红杰老舅并没有发生紧密联系。隔了两天后,红杰老舅破例连续来了两三天。老刘还是照旧,红杰老舅一来,他就自动退出主角的位置。

老刘非常确切地肯定,雪马里围歼战发生在四月二十三日。对此,即便中学历史老师,也不会提出任何疑义。偏有个担担巷的头顶无毛固执鬼老梁,认定发生在那年寒冬。历史的威严不容侵犯,老刘必须予以纠正!只见他伸出大拇指,抹一下嘴角。这是他最近才增添的动作,而且十分优雅。

谁也想不到,他突然僵住了!

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像高高站在万众瞩目的讲坛上。老刘何曾被一个美丽贤淑的女人默默注视过呢?就在昨天,脸上又被母老虎挠出了两道指痕。

在他的心里,似乎在向上天发出诚恳的吁求:

此时站在这儿的是红杰老舅就好了!

红杰老舅不会飞来,老刘也不会变身。

不看到魏淑美,你会认为老刘马上就要对老梁愿赌服输了。那可不是老刘的风格,在红杰老舅跟前除外。

这是魏淑美第二次在广场出现。老刘卡壳在原地,幸亏她又走开了。

只有到了这一天,人们才发出疑问,这个女人是谁?又不是来寻找丈夫,又不是来参加谈论,她究竟要干什么?

没有什么能改变老刘的记忆。雪马里围歼战从四月二十三日开始。老刘嘴角冒出了白沫,像是一种无可反驳的证明。他还需要继续下去吗?不。

他的确像从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白开在他的塑料瓶中随之激荡了一下。

他也走掉了。

接下来三天,不见老刘,也不见红杰老舅。

不见红杰老舅不奇怪。红杰老舅不仅是英雄山北广场的红人,也是其他地方的红人。众所周知,红杰老舅在本城很红。老街居民不是说过嘛,“全国的人都知道红杰老舅。”实际上,红杰老舅没出老街,他就在老街呆着呢,甚至,没出家门,甚至,又在床上躺了一天。红杰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大睁俩眼。

红杰带来了一部新手机,主动坐他床边给他讲解新手机的功能。每次给他带来新手机他都会推托,旧手机还好用着哩。这一回,他一声不吭,只听红杰介绍。听着听着,人就像从床上走远了。

红杰不由停下来,暗中观察着他。

“打人不打脸啊。”忽然,他慢腾腾地说了一句,语气里隐含着无尽的感慨。

红杰还没弄明白话从何来,他就又说:

“这个老刘啊,我算看出来了。他就是太讲究实际,认死理儿。比如走路,明明可以一步蹦过去,他非得要靠走。”

红杰认识老刘吗?从表情上看不出来。

“能不疼吗?”老舅嘴里“嗐”一声。“下手恁狠。”像是怕引起红杰联想,又“嗐”,“老刘啊,老刘啊,这个老刘。”叹惋受难的革命同志一样,叹惋着穿工装的老刘的命运的不堪。

红杰动动嘴唇,显然不知说什么好。

“就是英雄山北广场的那个老刘。”老舅不想为难红杰,直截了当告诉他。老舅并不想被自己亲密的后生看到自己的软弱。如此情绪低落,不是老舅的风格。“旧手机还好用着哩,你又费钱。”他转而笑着责怪红杰。

“新功能花多少钱都值。”红杰恳切地说,“谁叫我开手机店来着?”

这是大实话。

“谁叫我只有一个老舅呢?”

又是实话。

“有什么大新闻来着,老舅?”有人冒冒失失地跑进来,问。

“拿手机看!”

红杰虽是外甥,但比得过知冷知热的亲儿。才过一天,老舅就被红杰开车从老街接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满身大酒店味儿。老舅吃了高级大酒店,这瞒不住老街上的人。

老街窄憋,在街口老舅就从红杰的车上下来了。他走到了老楮桃树下。

“老舅,吃大酒店也不换身衣裳?”

“谁说工人阶级就不能吃大酒店了?”红杰老舅红光满面,笑呵呵的,“工人阶级祖祖辈辈艰苦奋斗,就是为了将来人人都能吃上高级大酒店。”

问题是,红杰老舅接连吃了四五天。这就是太不寻常了。本城的高级大酒店有很多家,近的有吉华大厦、亚朵酒店、中豪大酒店、维景大酒店、玉泉森信大酒店,远点儿的有舜耕山庄、山东大厦、铂尔国际酒店、希尔顿欢朋酒店、兰欧酒店。看这架势,是要把本城所有的大酒店吃个遍呢。

自然,英雄山北广场上不会看到他的影子,那些他常出入的公共场所,也不会看到。除了在家中睡觉,他停留在老街的时间也很短了。但他是红杰老舅,老街居民不免有些心慌,甚至有点六神无主的意思。

红杰老舅红遍本城,毕竟属于多年的事实。他若从此沉溺于口腹之欲,那一定是红杰对本城人民精神生活的高度犯下的极大罪过。幸好,他中断了两天,像单位人一样,过了个周末双休。老街和英雄山北广场上的人都看得清楚,红杰老舅明显年轻了,气色好,脸上的褶皱呀,也像被扯平了呢。

两天后,照旧。不同的是,带回来一个女人。

猜不着吧,这女人就是魏淑美。魏,魏,魏国的魏。淑,淑……

老街上的人之前没见过魏淑美,无法做对比。一看到她,别说七老八十软如鼻涕浓如酱的,就是二三十的年轻小伙子,也都看直钩了眼。

“红杰老舅,有什么大……”断断是问不下去的。

“一葫芦酒九两六,一葫芦油六两九。六两九的油,要换九两六的酒。九两六的酒,不换六两九的油。”红杰老舅说。

这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新闻无处不在,碰鼻子碰脸。隔壁阿二不曾偷,红杰老舅就给你来套绕口令!都没想到红杰老舅这么滑稽起来,就连第一次来老街的魏淑美,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老舅好口齿。”魏淑美由衷赞道。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笑,人就更好看了。老街陡然灿烂了许多。

不用问,老街居民就能断定,这么好的女人就是红杰给老舅找的。红杰不光免费供给新手机,还操心他的女人,可谓本城第一外甥。经过了红杰把关,这女人错不了。她这一笑,不会让人想到她会打男人,更不会让人想到她才丧夫一个月。她穿着合体的衣服,透着迷人的女性风韵,也不会干涉老舅穿工装,只会把老舅的工装洗得更干净。

红杰老舅,老了老了,又享起了艳福。

老年人的恋爱,要比年轻人直截了当。大庭广众之下,两人都没有丝毫扭捏羞涩。大大方方进了家门,俨然一对老夫妻。

魏淑美何时离开的老街,老街居民竟说不出来。

一夜过去,没听到老舅家里传出哀叫或呻吟。第二天,老舅竟早起。行头不变。第一个遇到的人,不由一愣,目光便盯在他脸上。他喜气洋洋的,自顾自向老楮桃树走去。忙问他去哪儿,他快走到树下了,才回头说要去英雄山。这是把魏淑美独自丢在家里了吧。不呢,家里没人。

虽然整一白天老舅不在老街,但老街居民也替老舅感受到了他的快乐。

回来的时候,满身又有了大酒店味儿。嗯嗯,找到了心上人,还会去英雄山北广场啊?又不是没见过。冷眼看,那里只是一群吃饱撑着的净说废话的糟老头子,哪有红颜知己相陪去吃大酒店来得惬意?人家有个开手机店的好外甥,大酒店吃得起!

“老舅有福气啊,又吃大酒店。”人们迎着说道。

“没吃。”

“不信。”有人往空气里嗅嗅。

“真没吃。”红杰老舅强调。

红杰老舅真没吃,真是去了英雄山北广场。与以往不同,目的不是传播新闻,而是迫切要见见老刘。红杰老舅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红杰老舅心里明镜儿似的呢。但红杰老舅一来,老刘又无声无息了。红杰老舅心头暖洋洋的,一瞥,就瞥到了老刘。

“打人不打脸啊。”他记得自己对红杰说。

老刘脸上又添新的指痕了,红杰老舅心头就一颤悠。

也许是这一颤,让红杰老舅真正清楚了自己担负的历史使命。

今天新闻多,从哪儿说起?西半球,卢拉当选为巴西新一届总统。东半球,中巴关系何去何从……印度桥梁断裂事故致死亡人数上升。梦天实验舱成功发射。供销社“重出江湖”。郑州富士康何以至此?本城深入推进“四减四增”行动。打卡锦绣川水库,背后也有一段“红旗渠”的故事……大大小小的新闻,红杰老舅都知道。

红杰老舅便给你来个灶王爷上西天,竹筒倒豆子,搬倒尿罐。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红杰老舅还可以随时将听众的思绪带入久远的往昔。

过去红杰老舅是招笑的,但浑然不知,脸上的神情肃穆了起来。老刘应该像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发现了他的这个明显改变。

当他俩的目光忽然碰触到一起时,红杰老舅相信老刘已经接受了自己独特的诚挚谢意。

真的,红杰老舅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留给别人插嘴的空当,嘴角几乎像老刘那样冒出白沫了才算打住。

这时候的红杰老舅,是一个被爱情滋养着的堂堂大丈夫,闪闪发光。经过了二十多年的生活淬炼,红杰老舅终于在六十七岁的一天里,攀登到了人生的巅峰,天地正气和个人情感在身上得以完美融合,可谓做到了既有血肉、筋骨,又有温度、广度、深度和高度。而老刘一心想要看到的正是这个样子,无怪乎老刘眼里仿佛含了泪花。

在红杰老舅的光芒照耀之下,老刘睁不开眼了。

当然,本城并不只有英雄山北广场。红杰老舅属于本城的任何一个角落。

就连红杰老舅自己也弄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从英雄山北广场一走开,就有一个不可遏止的念头,从今以后,他要改变自己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打扮!保温杯嘛,倒是可以继续拿一拿的,但卡其工装一定要换掉。

穿着卡其工装跟魏淑美约会,他强烈地感到不搭,尽管魏淑美从没对他的打扮发表过意见,尽管魏淑美的家庭比老刘家也强不了许多。

魏淑美不是四十五岁,她比亡夫还长两岁,亡夫五十九岁。当初亡夫在天桥制革厂当仓库保管员,他们家的日子最好过。厂子一垮,日子立马就不行了。他们家住匡山那一带,这几天见面都由红杰一手安排,红杰老舅还没去过。

想不到自己这么老了,还会生出热恋的感觉。从他一看到魏淑美起,他就知道自己已不可救药。并非完全出于自尊,他张口拒绝了老刘。只有他知道,自己活了这么久,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感到绝望。

但他有个红杰这样的外甥,他才可能跟魏淑美一起吃过那么多家高级酒店,而且她还肯跟自己回过一趟老街。魏淑美对他,也没说的。

有来无往,非礼也。红杰老舅提出去她家看看,她毫不含糊:“没啥好看。”红杰老舅口头子不错,竟对她无辙。

除了爱之深,还能有别的解释?

在从英雄山北广场到匡山的路上,红杰老舅像那天感到绝望一样,感到胆怯一层深似一层。他并不知道魏淑美家的具体位置,手中的手机成了摆设,同样也是因为爱之深。结果,去匡山只是为了站在山顶,朝着魏淑美家的方向,深情眺望了一番。

这天下午,红杰正好在泺口批发市场巡店,老舅走到眼前也没能察觉,因为老舅就像空气。

“您老来了?”红杰一惊。

“天冷了,买件衣服。”老舅声细如蝇,几乎听不到,但他手里的确拎着一个鼓鼓的纸袋,“顺便来看看。”

一年四季,老舅的衣服也都是红杰买的,卡其工装是红杰请人定做的。红杰不禁疑惑。

“您坐。”红杰说。

红杰老舅慢腾腾坐了,电线杆折了,像个落寞的孩子,坐下了就沉默着。

“您跟魏阿姨发展怎么样了?”为防止店员听见,红杰弯了腰,压低声音,又微微一笑,“您老放心,明天我加大力度。”转头对一个店员说,“给我挑部手机,就……就……就……就那部新款。”

魏淑美今天家中有事,红杰也是知道的。

“我还不信邪了呢。”红杰嘀咕一句。

眼见老舅的面色渐渐开朗。

红杰老舅身上的卡其工装,到底没有换下来。人的立场是不能丢的,即便为了爱情。再说,魏淑美嫌弃过他的衣着没有?卡其工装穿在他身上,那是时尚。

转眼过去一个月,本城几乎所有的高级大酒店,两人都去过了。去哪儿不去哪儿,两人都不用操心,有红杰。送魏淑美手机,魏淑美接受了。要再送别的,魏淑美有原则,魏淑美不要。玩玩、吃两口,也就算了,魏淑美怕人说自己贪财。当然,魏淑美没做解释。

其实,两人接触七天,相互就很熟悉了,要不魏淑美也不会跟老舅来老街。老舅若肯再进一步,魏淑美不会拒绝。

老舅到此为止,并非考虑到了魏淑美亡夫尸骨未寒。不光他没考虑,连老刘、红杰都没注意这个。

红杰老舅为什么可爱?

红杰老舅浑身毛里里外外白了一半,心还是纯良的少年。不取得合法权利,红杰老舅不会染指魏淑美。

心里装了甜蜜的想头,免不了溢到面上。老街上的人,更喜欢调侃他了。“什么时候吃老舅喜糖啊?”“好日子不会推到兔年吧?”“老舅,攒把劲儿,生一个!”这都是常听到的谑语。

老舅听了,就给你笑,就叫你羡慕嫉妒恨。

“老舅,不上英雄山啦?”

老舅看人一眼,像看傻瓜。有了美人儿陪伴,谁还上英雄山干耗?不是说自己忘记了初心,是个人问题有多么急迫,毕竟脸前的日子,屈指可数。

不管老舅说不说,人们都感到老舅的好日子近了。老舅也感到自己好日子近了,因为不用红杰去约魏淑美,他就能打手机约出来。那时候,显然是红杰的手机,在跟红杰的手机说话。他又提出过去魏淑美家看看,魏淑美依旧拒绝:“看啥,那个破家!”给他的感觉就是魏淑美巴不得从这个“破家”离开。

这个“破家”魏淑美呆够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红杰老舅在老街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有他熟悉的老邻居、青石板路、老屋、泉水,但为了魏淑美,他觉得也是可以放弃的。这些日子,他们去过了那么多高级场所,看得出魏淑美的喜欢。从“破家”搬到老街,差异显然不够大。

红杰老舅在暗暗考虑买房了。房子不像手机,可以说送就送。如果红杰送他一套现代小区的楼房,红杰哪里再是他外甥,他喊他亲爹。

去泺口半月后,一天的正午,刚下过一场小雪,就连红杰老舅自己也像浑然不知,忽然就走在泺口批发市场外的道路上了。毫不夸张地说,过去的十几年间,他顶多来过两次。他不是来找红杰的。红杰的手机店在泉城路上有,历山路、经十路、纬五路上也有。他站住了,背靠小清河桥上的石栏,看金牛公园的摩天轮。眼角闪过一个背影,忙去寻,便寻不见,但他确信,那是老刘。

老刘不在英雄山北广场畅论天下事,来泺口干什么?红杰老舅心中疑惑,回到老街的时候,发现手机一直握在手中。

他默默坐下,感觉手心里汗水如泉涌。

他拨打红杰的手机,但只响了一声,就挂掉了。他的脸紧贴在手机上,手机屏幕上像沾了一层雪花。“红杰。”他嘟哝了一声。

红杰是好外甥,立马打回来跟老舅视频通话。老舅的脸几乎没从手机上拿开。

“老舅,明天晚上我给你们安排云鼎大厦。”红杰说,“这回,请您和魏阿姨好好品尝一下凯宾斯基大酒店云景自助,顺便再看看大东部夜景。”

“唉。”老舅却不由长叹。

“老舅叹什么气呢?”红杰笑着说,没大没小的,“我开房,您和魏阿姨住一晚。”

老舅脸红红的,喝道:

“浑说!”

挂了电话,红杰老舅孤单单的。

红杰老舅捂着脸独自哭了一会儿。是真哭,指缝里像雪化了。

第二天上午,两个穿工装的人从老舅家匆匆走出来,其中一个是老刘。人们搭眼就能看出他是英雄山北广场关心国计民生、以天下为己任的聊友,便一起认为这是聊友专门来叫老舅了。老舅近期迷恋魏淑美的事实,尽人皆知。老街居民没见老刘走进去,就像他在红杰老舅家住了一夜。

再看,两人有区别了。外来人急不可待,老舅颇不情愿。本要上前盘问,就从外来人身上扑来一团酸臭。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人一手塑料瓶,一人一手保温杯,刮风一样走过了老楮桃树,出街口而去了。

出租车是老刘叫的。“你不信,你还不信,不信你打她手机。”在车上,老刘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红杰老舅木木的,好像还要往车下走一样。老刘扯住他的衣服不放。“快!快!”又不停催促着司机。

出租车见缝插针。红灯。绿灯。

老刘义愤且痛苦。起初,他也像现在一样急不可待地找到红杰。在他看来,晚了,别人就下手了。但还是晚了。

若不是前天母老虎出手重,他也不会起那么早。心里委屈啊。他关心国计民生,喜谈军事,有什么错?他要到山林里平复平复心情,没想到就碰到了魏淑美。问题是,魏淑美竟跟另一个老男人在一起。一发现他,魏娘们就马上拉着老男人躲开了,可还是被他打听到那老男人是位退休老教授。他怕红杰老舅难过,就先去泺口找红杰。扑了空又得到一个坏消息,魏娘们真是瞒不住了,马上就要跟老教授登记结婚。至此,他才想起招风耳尸骨未寒。就凭魏娘们能被红杰轻易约出来,说明他们夫妻关系很一般,说不定她早就想摆脱招风耳。

“快!”出租车在向天桥区民政局疾驰。“打她手机!”老刘还在催促。

民政局到了。他们赶忙走下出租车,看到魏淑美正和那位老教授走进民政局大楼的背影。

“快!”老刘说,“还来得及!”

红杰老舅挪不动了,人就像呆子。老刘心中一阵剧痛。

“问她,花了外甥那么多钱,白花吗?”老刘脸上的指痕仿佛在燃烧。他颤抖起来。“这不害老舅吗!”他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们有红杰老舅知道得多吗?”他目光扫视着路过的行人。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他猛地将手中的塑料瓶甩到花池里,又将红杰老舅的保温杯掷在地上。“快!”他拉起红杰老舅的手。

登记处是一楼最大的一个房间。老刘拉着红杰老舅一头闯了进去。

“魏淑美,且住!”老刘叫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魏淑美一回头,看到了红杰老舅和老刘。

“谁有红杰老舅知道得多?”老刘喊叫着,浑然忘了魏淑美身旁站着的是一位博学老教授。“谁?谁?谁?”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红杰老舅脸色像个死人,可知他内心复杂的情感。

“冲!红杰老舅,冲上去魏淑美就是你的!”老刘激动地撺掇着,“冲!”

红杰老舅微微摇晃身子。魏淑美不忍直视,转过脸去。

老刘向前猛推红杰老舅一把,红杰老舅趔趄欲倒。

“谁有红杰老舅知道得多?”老刘说着,抓住他的胳膊,就把他往魏淑美身边拉。

登记处的人早就愣住了,至此方醒过神来,连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新郎在这里!”老刘大声宣告。

红杰老舅牢牢地稳住了脚步。从他身上发出的从容冷静的声音,够登记处的人们琢磨一整年。“没什么没什么。”好像在向所有人表示歉意,“奶奶的冥王星。”

魏淑美不要红杰老舅,怪谁呢?

“奶奶的冥王星!”红杰老舅加重了一下语气,然后,磨转身,扔下执拗的老刘,自个儿从登记处安然走掉了。老刘明白与否,绝无紧要。

当晚,红杰老舅身穿卡其工装,脚蹬解放鞋,钢柱一样,独自来到云鼎大厦。那是本城最高楼。

等不等人,有什么关系?人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关系?身在云鼎大厦的凯宾斯基大酒店云景自助餐厅,有那么一刻,红杰老舅觉得与冥王星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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