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匠发哲

2024-01-15 12:45温新阶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6期
关键词:瓦匠瓦片楼板

温新阶,土家族,湖北长阳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曾有多篇散文、小说被《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北京文学》《作品》《读者》《中外文摘》等选刊选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多种奖项。

在乐园,瓦匠指两种匠人。

把黄土弄到泥池里,牵着水牛一圈圈转着踩泥,泥踩活了,在瓦桶上做成瓦坯,放进瓦窑用烈火焚烧,过些日子,闭了窑,再过些日子把烧成的瓦起出来,盖到屋上。过去鄂西的瓦房都盖着这种被称为千字瓦的布瓦。做瓦烧瓦的人叫做瓦匠。

瓦盖到屋上,夏天的烈日,冬日的冰雪,还有瓢泼桶倒的大雨都来和瓦斗争,再好的瓦,像灯盏窝万红烧的一等一的好瓦,也有破了、损了、漏雨了的,徐家河徐瓦匠烧的瓦就更不用说,像麻花掉在石板上,碎的多。就有人把破的坏的瓦检出来补上新瓦,这个工作谓之检屋。检屋的人也叫瓦匠。

发哲是第二种瓦匠。

第一种瓦匠要特别能吃苦,牵着牛踩泥转圈圈,一天是好多里路程;窑火点上了,日夜不能睡觉,得加柴,得守着火候。这等劳累,受得住的人多,关键还要会些法术,不能让人给你“驾了窑”,让你的窑火烧到中途突然熄灭或者强一阵弱一阵,烧出的瓦要么变了形,要么半边是瓦半边还是泥坯。上世纪我们家修房子,在双满桥瓦厂烧瓦,点火之前,师傅把一只公鸡的头拧了下来,沿着瓦窑跑了三圈,一边跑一边念念有词,断断续续的鸡血把瓦窑围得严实,就是让驾窑人的妖术不能近前。万一妖术进来,还要有破解的法力。

这一招,师傅们都是花了本钱学来的,还有的,抖了家底方才学来的,家境困窘的人就做不了这瓦匠。

这瓦匠不知啥时候悄没声息地消失了,现在大都修了水泥平房,坡面屋顶都用了机制瓦,再没人请师傅烧瓦了。

检屋的瓦匠也会消失,会稍迟一些。发哲常常说,他这一辈子还是有营生可做的,他今年六十五岁,有些瓦房子一定还会死在他后头。

发哲一边说一边望着门口那棵高高的白杨。这是他的习惯,只要说到令他充满信心的话,他都会望着一棵树,一棵很高的树。

检屋的瓦匠说不上得多高的技术,就是要过细。破的坏的瓦片换下来,换上去的瓦一块一块衔接好,铺好,椽子上的扬尘扫干净。一场雨下来,没有哪漏雨,名声就出去了。

发哲在附近并没有多大名声,知道他会检屋,都找他。稀松平常,波澜不惊。但在几十里以外的青林头、渠安头、旱龙潭、榔树坪,提起瓦匠发哲,一罐茶喝完,一袋烟抽完,他的故事还没讲完。

有一天,发哲接到一个电话,是青林头一个女的打来的,说请他检屋,他说插完苕就过去。那女的加了他微信,昵称叫一碗敲不烂的骨头。世上哪有敲不烂的骨头?他懒得多想,要她发了位置,还发了房子的照片。

这一天,他骑着摩托,按照手机导航找到了一碗敲不烂的骨头的房子。检屋的师傅来了,男的说马上要盖平房了,不检。女的说,你卖个土特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五年内盖起了平房我把名字倒挂起。这句话惹毛了那男的,就要动手。女的毫不示弱,径直走到男的面前,把胸脯迎着男的。男的拳头已经举了起来,发哲上前一把握住那男的的手腕,“打女人,不害羞?”嘴里说得平淡,握着的手腕就是不能动弹,拿瓦片子的手还这么有力。最后,女的说要给他误工费,他一边启动摩托一边说,免费看了表演,扯平了。

发哲在青林头的名声就不胫而走,后来这屋还是找他检了,是男的打电话来找的,检了三天屋,跟那男的喝了一顿酒,成了哥们,付工钱自然先加微信,这男的昵称叫会啃骨头的老狗。发哲一笑,上次不是发哲捏住他的手腕,那一碗骨头定然碎了。

在渠安头安哥家检屋时,正是酷暑,太阳眼都不眨,瓦片子晒得滚烫滚烫,汗水滴在瓦片上,瞬间没了痕迹。正午时分,安嫂喊他下去歇一歇,凉快一会儿,他硬是坚持着一行一行往下检。安嫂说,这房子虽是包给你了,可这热的天,你也不惜着自己的身体,好多挣几年。

发哲在屋上说,多费了东家的饭食也不好。

现在,哪家愁吃愁喝了,你在我这吃上十天半月,我保证不说半个不字。

发哲还是没有下梯子去歇凉,他觉得这天热得不正常,定然要下大雨,今天一定要检过山墙,不然屋里就漏惨了。

就着最后的晚霞,他检过了山墙,接头的地方还铺了油布。

他走下梯子,大团大团的乌云遮住了晚霞,夜色的黑纱提前挂在了村口。

这一晚,他喝了两杯包谷酒,沉沉地睡去了。夜里电闪雷鸣,瓢泼桶倒的大雨,他一点都不知道。

检完屋结工钱的时候,安哥多给他一百元,说那一天你知道要下雨,才一直在屋上大半天没下来,我们谢谢你!

他拿了原来讲好的工钱,那一百元他没有要。

他的摩托车骑出去好远,安哥两口子还站在屋角的桂花树下朝他挥手。

榔树坪,海拔高,却找他冬月检屋。一般来说,寒冬腊月是不检屋的,偏偏是渠安头安哥打的电话,说是他的侄儿侄媳妇从福建打工回来了,前不久下了一场小雨,屋里漏得厉害,要他一定年前帮忙去检一下,好让他们过一个安生年。安哥还说,这么冷的天,按照百分之一百五给工钱。

他骑着车赶到榔树坪,好几段冰雪路,摩托車在公路上画着S,差点就摔倒了。

走到了,看了房子,小两口也是不理事的人,看这房子也盖了不下十年,竟然还没有铺楼板,房子大概盖好就没检过,瓦坏得厉害,又没有瓦往上加,不够的接石棉瓦。发哲大致估了面积,讲了价钱,还是原价,多加的那个百分之五十他不要。

发哲有早起早上屋的习惯,十米开外,分得清男女,他就上屋了。他搂开了一行瓦,看到小两口还在床上喘着粗气体味幸福生活,他觉得晦气死了,想骂人,想点火把这房子烧了。

最终,他没骂人,更没有点火烧房子,他下了梯子,在火塘生了很大很大的火,烤火,煨茶喝。小两口起床说,师傅生这么大的火呀?

今天见了鬼了,我应该生更大的火,好把鬼烧走。发哲手里捏着火钳在条石上一边敲一边大声吼道。

小两口有些莫名其妙,连忙进厨房造饭去了。

检完屋,发哲反悔了,原先说好不要的那百分之五十,现在他是坚决要。收下钱,他心里想,榔树坪,定是不会来了。

发哲下的决心没起作用,榔树坪,他还是来了。这回,不是安哥打的电话,是另一位朋友健哥打的。

和健哥相识也是因为检屋。

健哥已经做了新平房,跟老房子连在一起,老房子的千字瓦本来打算换成机制瓦的,可他父亲还攒了几千块千字瓦,就找发哲来检屋。

房子本来是有楼板的,而且都是合了缝的松木楼板,过了刨子,光滑如壁。锅里烧菜煮肉,蒸汽就一团一团贴着楼板弥漫,没办法,撬开了两块楼板透气。哪想到发哲不小心,两块沟瓦掉下来恰恰从撬开的楼板那里落下去,砸坏了装水的瓦缸,一缸水洒出来在厨房四处流淌。发哲慌了,几乎是从梯子上滚下来,跑进厨房,提了水桶舀水,水舀干了,又用拖把擦拭,最后,才来捡拾瓦缸的碎片。两撮箕,一担挑出来,倒在河坎上,哗啦哗啦,那响声好生刺耳。

晚上,坐在火塘里喝茶,发哲说,瓦缸钱给健哥微信转账,健哥说,厨房马上搬到新屋里,不用水缸了。不论你搬不搬厨房,瓦缸是你的东西,坏在我手上,我赔。没用的话,我赔给你,你再砸碎。

一个晚上,没有结论,悻悻睡去,发哲一辈子不想欠人家的,这回也一样。检完屋,说结账时扣钱,健哥这回不用微信转账,准备好了现金用红纸一层一层包好,塞到他口袋里,把他推出了门,直到他的摩托车响起来,健哥才出来站在竹园旁目送他。

他在镇上买了瓦缸,请一个农用车送到健哥家,运费付了一半,见到健哥的收条,再付另一半。

这情,健哥记下了,刻在内心的湖底。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发哲生日的日期,发哲六十岁时,硬是来给他祝了寿,没拿啥高档的东西,米、油、面,用得着的东西装了半个后备箱。

健哥一个电话请他去榔树坪检屋,他能不去?

这回上榔树坪,是阳春三月,榔树坪的梨花开得正闹,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榔树坪不是城,遍地梨花的乡村同样是一幅美景。

发哲是从旱龙潭廖家检完屋赶过来的,上午赶到,下午开工。今天不知为啥,那些瓦片握在手里不再像捧着白瓷的饭碗,不再像握着媳妇的手掌,相反,总觉得有几分别扭,有几分魂不守舍。他蹲在屋顶上看榔树坪,四周房舍俨然,人们在田地忙碌,春天到了,拢行子,铺底肥,为春播做准备。发哲忽然想到自己的老家杨絮坳比榔树坪海拔低,说不定已经在播种包谷了,于是他想到老婆一个人忙碌的样子。这个原來五大队支书的女儿,自从嫁了他,泥里水里,灶上灶下,没有片刻的消缓。到现在,很多人开了汽车,他还只有一辆农用车,卖粮食买饲料运农家肥卖猪都是它,发哲说,这是他的脚背篓。正月初一回娘家拜年,他用这脚背篓背着媳妇—一把木椅子绑在车厢里,媳妇坐在木椅上。发哲把车开得很慢,怕颠了媳妇,对面来了汽车,老远就停了下来,碰上熟人会车,他才开得快。“走了?”“走了。”忽地一下,农用车就开过去了。这些年,他挣钱攒钱,也想换个小汽车,二手的也行,让媳妇坐回汽车回娘家,他觉得这辈子就算是个成功的人。

看着想着,太阳慢慢移动,人的一辈子就是在太阳的移动中一分一秒消耗掉的,想到这,心中一分刺痛。

正要低头去盖瓦时,看见公路上开来两辆货车,一辆装着水泥,一辆装着机制瓦,毫无疑问,这是谁家要盖房子。他仿佛看到周围都是钢筋水泥的房子,把自己还在检屋的这一栋瓦房包围了。

太阳落下去了,不是落下去的,在山坳上停了很久,倏地掉下去了,太阳掉下去的地方,一片绛红……

(插图作者:刘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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