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字音义考

2024-01-19 03:58徐有声徐朝东吴忌
辞书研究 2024年1期

徐有声 徐朝东 吴忌

摘 要 文章系统地梳理了上古至中古汉语文献中“札”字的音义材料,厘清了“札”字两系词义及其语音脉络:(1) 本义为“木片”系义项,音在庄母黠韵;(2) 假借义为“死亡”系义项,由于音近而从精母薛韵的“”字借入,该词可能来源于南亚语。由此,文章指出了《汉语大字典》等辞书在“札”字义项编排方面的不足;又从语言出发,进一步检讨了高本汉、罗杰瑞、梅祖麟等外国学者对于“札”字音义的分析,认为在进行上古音构拟时,不应当拘泥于字形,而应在考求本字后再进行科学的古音构拟与研究。

关键词 札 音义梳理 假借义 南亚语

一、 引 言

“札”字在今可见的多本《说文解字》中,释义均为“牒也”,但唐写本《说文解字》音为“庄列”(庄母薛韵),二徐则分别音“侧八切”“侧滑反”(庄母黠韵),有所不同。对于此处龃龉,我们寻检《集韵》,共得到5种音义结合体:①庄母栉韵,侧瑟切,甲叶也;②影母黠韵,乙黠切,《说文》辗也;③庄母黠韵,侧八切,《说文》牒也;④从母屑韵,昨结切,疫疬也;⑤庄母薛韵,侧列切,革缘也,一曰夭死也。

这5个义项中,②是“轧”的借用,可先不论,而①“甲叶”和③“牒也”的义项相关,都是“木片”系义项;④“疫疬”和⑤“革缘/夭死”也能进行系联,是“死亡”系义项。

“札”字的两系义项之间关联甚微,读音也错综复杂。章太炎先生(2010)曾说:“构造文字之端在一,字者,指事、象形、形声、会意尽之矣。”“札”字的本音、本义当只有一个,那么其“木片”系义项和“死亡”系义项中本义为何,“札”字在中古时庄母栉韵、黠韵、薛韵和从母屑韵的四种音韵地位里本音如何,其音与义的关系又当如何梳理?这些问题都值得再加考索。

二、 “札”字历时音义梳理

(一) “木片”系义项

札,《说文·木部》曰:牒也。又《片部》曰:牒,札也。段注以二字互训,赞同许说。王力先生(1982)《同源字典》以为“札”(庄母月部)、“牒”(定母盍部)二字同源,义为“木片”。李学勤先生(2012)《字源》、陆宗达先生(2019)《说文解字同源词新证》等均认为其本义为“木片”,这在出土文献和较早的传世文献中均有反映,如:

(1) 甲旅札赢其籍而不备者,入其赢旅衣札,而责其不备旅衣札。

——《睡虎地秦墓竹简·效律》

(2) □择拾札、见丝上,皆会今旦。

——《里耶秦简文字编·卷六上8-999》

里耶秦簡与睡虎地秦简中,整理者、注释者均将“札”字释为“甲叶”等木片系义项。(《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蒋伟男 2018)

(3) 而札书得,必谨案视参食者,节不法,正请之。——《墨子·号令第七十》

(4) 其券之象,书两札,刻其侧。——《周礼·质人》

(5) 盆成适再拜,稽首而不起,曰:“偏柎寄于路寝,得为地下之臣,拥札掺笔,给事宫殿中右陛之下……”——《晏子春秋·外篇重而异者》

(6) 癸巳,潘尪之党与养由基蹲甲而射之,彻七札焉。

——《左传·成公十六年》

(7) 晋人已环缪公之车矣,晋梁由靡已扣缪公之左骏矣,晋惠公之右,路石奋投而击缪公之甲,中之者已六札矣。——《吕氏春秋·仲秋纪·爱士》

(8) 今被甲者,以备矢之至,若使人必知所集,则悬一札而已矣。

——《淮南子·说山训》

(9) 简札检署椠牍家,板柞所产谷口斜。——《急就篇》

以上是传世文献中的用例,不管是“书札”“札”,抑或是在数词后做量词的用法,“札”在这些语境中的词义均可由木片义引申发展而得。又如例(7)《吕氏春秋》所见“札”字,在北大汉简《周训》中还有“二重证据”般的印证:

(10) 已环穆公之车矣,晋粱(梁)由靡已扣穆公之左骖矣,晋惠公之右路石奋杸撃穆公之左袂,其甲陨者已六札矣。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中此段的注释者阎步克先生引《广雅》《集韵》《太平御览》等材料,说明其义为“甲叶”。在其他出土汉简中,“札”字表示木片义更为常见,如居延汉简12见(白海燕 2014;李瑶 2016)、肩水金关汉简7见(韩鹏飞 2019538;葛丹丹 2019557)等;其义如“取善札三十、四十”(李瑶 2016)、“所高下札薄厚绳□”(韩鹏飞 2019)1646、“牒札”(葛丹丹 2019)1768等,均为木片义。足以说明《说文》及前贤时彦对“札”字本义的说解是正确的,“札”字本义为“牒”,即小

木片。

注音方面,《释名·释书契》曰:“札,栉也,编之如栉,齿相比也。”从词义上看,编之如栉,是为书札。从语音上看,“札,栉也”是声训。栉,上古音庄母质部,拟音为[*tʃet][1];札,王力先生归在庄母月部,拟音为[*tʃeat],二者极近。

南北朝至隋唐,北魏、南朝宋“札”入黠韵。(周祖谟 1996)寻检中古音义书,在“刀札”“简牍”相关意义下,“札”字:空海《篆隶万象名义》“俎黠反”;王一、王二、王三、蒋本《唐韵》、切三(S.2071)并“侧八反”;《新撰字镜》“侧黠反”;《玄应音义》中《般若灯论音义》卷一“㽵黠反”、《僧祇律音义》卷十七和《瑜伽师地论音义》卷二十六并“侧黠反”、《阿毗达磨俱舍论音义》卷八“庄黠反”。这些反切虽用字不同,但均为庄母

黠韵。

由此可见,“札”字本音当为庄母黠韵,本义则为“小木片”。

(二) “死亡”系义项

然而“札”字的“死亡”系义项也广泛运用于汉代以前的文献中:

(11) 大札、大荒、大烖,素服。——《周礼·春官·宗伯》

(12) 若邦凶荒、札丧、寇戎之故,则令邦国、都家、县鄙虑刑贬。

——《周礼·秋官·司寇》

(13) 国凶荒札丧,则市无征,而作布。——《周礼·地官·司徒》

(14) 大荒则不举,大札则不举,天地有烖则不举,邦有大故则不举。

——《周礼·天官·膳夫》

以上《周礼》中用例,意为“疫病”“死丧”(据孔疏,见嘉庆刊本阮刻《十三经

注疏》)。

(15) 冬无愆阳,夏无伏阴,春无凄风,秋无苦雨,雷出不震,无菑霜雹,疠疾不降,民不

夭札。——《春秋左氏传·昭公四年传》

(16) 子产不待而对客曰:“郑国不天,寡君之二三臣札瘥夭昏,今又丧我先大夫偃……”

——《春秋左氏传·昭公十九年传》

以上《左传》中用例,意为“夭死”“大死”(据郑注,见嘉庆刊本阮刻《十三经

注疏》)。

(17) 睹丙子火行御天子,敬行急政,旱札、苗死、民厉。——《管子·五行第四十一》

(18) 土气和,亡札厉。——《列子·汤问第二》

(19) 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焉。——《列子·黄帝第二》

(20) 明德惟馨,神歆其芳。遏禳凶札,揫敛吉祥。——(东汉)《华山庙碑》

以上《管子》《列子》和出土碑文中“札”字也是“死亡”“疫病”之意。综合前文《周礼》《左传》的文例可知,“札”的“死亡”系义项在上古汉语中的运用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但死亡系词义和其义符“木”几无关联,和“木片”系词义也相去甚远,很难说是其自身发展的结果。不难推测,该系义项是“札”字从其他词假借而得之义。

上述用例的注音中,例(14)《周礼》所用“札”字,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徐邈“音截”。案截字,中古从母四等屑韵字[*dziɛt],和“札”字二等黠韵的本音有着较大

差别。

从徐邈自身的音系来看,此项音义和“木片”系词义的“札”字[(见上文例(6)]也有所不同,“木片”系义项徐邈音栉,为庄母质韵之音[《集韵·质韵》收“札”字,以例(6)之引文而言“徐邈读”,又见蒋希文 1999]。

这说明,表死亡义的札字“音截”必然是徐邈的破读。而徐邈对“札”字两系义项不同读音的处理,和《释名》相吻合,可能来源于《释名》:

《释名·释天》有“”字,注曰:“截也,气伤人如有所断截也。”

显然,从字形看,“”只是增加了义符“疒”,和“札”仍属于一词;从词义看,《释名》的注解吻合“死亡”系義项;从语音看,“,截也”也是声训,“截”上古属从母月部,和《释书契》中训为“栉也(庄母质部)”的“札”在音义上均泾渭分明。

《释名》与徐邈对“札”字的处理,说明“札”字在表示“死亡”系义项时,其音接近于从母四等屑韵之音节,和其表示“木片”系本义的庄母二等黠韵声母、韵母均有所区别。这和我们前文基于词义发展角度的推测相吻合:“札”字的“死亡”系义项当是假借义,另有本字。

值得注意的是《释名》为表示“死亡”系义项的“札”字别增了义符“疒”,这样的做法不是孤例,如:

(21) 于时俱沦气□。——(东汉)《赵菿残碑》

这种做法,说明东汉时期的人们就已经注意到了“死亡”系义项与“札”字木片系义项之间的区别,故而别增义符以示二者的不同。

三、 语 源 探 索

现在我们考察“札”字“死亡”系义项的来源。

(一) 本字考

《集韵·黠韵》“札(侧八切)”下有“”字,释义云:《字林》夭死也,或作。此字另有字形作“”。

《类篇·歺部》“”“”二字并为异体,注曰:侧八切(黠韵),《字林》夭死也。或作。又子列切,文二重一。

“”之异体“”,另有字形作“”,又作“㱜”:例(15)《左传》昭公四年“札”字,《释文》曰:“《字林》作,壮列反。”又例(16)《左传》昭公十九年“札”字,《释文》曰:“《字林》作㱜,壮列反,云夭死也。”

以上诸书所引《字林》相同内容之异文,说明从歺(歹)的㱜、、、等一系列字互为异体,实是一个词的不同形体,可以称之为“”系字。

此系字形虽不直接见于《说文》,但它们的义符均为歺。歺,《说文》“骨之残也”。从歺之字在意义上都有“伤残、伤害之义”,那么该系字疾病、死亡等义项就解释得通了。前人如明代张自烈《正字通》也曾指出“札”字的“夭死”等义项,有异体字作

“、”:

《说文》牒也。《释名》札栉也,编之如栉齿相比也。……又夭(死)疫(死)曰札。《周礼》大札则不举。注不举乐。一曰不杀牲也。又凶札则无力政无财赋。注财赋九赋也。凶年谷不熟札,天下疫疠,无力政恤,其劳无财赋恤,其困乏也。别作、俗

作。

根据字书的记载,在“札”和“”系字之间可能存在着语言上的关系。而在讨论这种关系之前,我们先排除二者在字形上相混的可能:敦煌俗字(黄征 2005)、碑文别字(秦公,刘大新 2016)、小说俗字(曾良,陈敏 2018)、吐鲁番俗字(赵红 2019)中,二者均无混淆之用例,各自的义符“木”“歺”也不见互通之形体。

那么就可以从语言的角度进行分析,先看《切韵》系韵书对二者的处理,详见

表1所示:

尐,《说文》“少也”,中古精母薛韵,并见于上述《切韵》系韵书(王一残缺而不见),且均引《说文》之释义。《集韵》中黠韵庄母有札、、,薛韵精母亦有、尐字,这应当是沿袭《广韵》的。周祖谟与段玉裁认为此字正字当作“”,是因为从尐得声的字有“伤残”的义项较为合理之故。

而通过进一步比较,还可以发现,精母薛韵的“”字和“札”字死亡系义项从母屑韵之音极为接近:二者声母都在精组,韵母三四等之间的隔阂也远小于“札”字两类义项二、四等之间的距离。由此,不难推测:“札”字因假借而得到的死亡系义项的本字,应当是精母薛韵的“”字。

虽然这类字形在《字林》以后才出现,但此词义在先秦汉语系统中就已经存在,魏晋时期出现的“”系字,乃是表死亡义词语的后出本字。而在先秦语言中,因为表死亡义的词语没有专属的字形,语音相近的“札”字就成了该词“本无其字”的

假借。

事实上,如例(21)中,东汉时期就已有所运用的“”字,也是一种所谓的“后出本字”,且相对于“”系字出现得更早一些。该字运用别添义符“疒”的方式,将其区别于表示木片义的“札”字,只不过因为没有得到字书编纂者的认可而未得以保留。相比于“从疒札声”的形声字“”,吕忱等学者显然更加认可“从歺从尐,尐亦声”的“”系字,故而“”系字得以保留在后世的字书中。这种较为复杂的字词关系或可通过图1表示:

回看《切韵》系韵书对“”系字的处理,我们还可以发现,最接近原本《切韵》的《切三》《王二》及《唐韵》都未收“”字,这是因为《唐韵》和《王二》所本均为陆氏《切韵》(或长孙讷言笺注本),而非王韵。(参见周祖谟 1983;徐朝东 2012)王仁昫对“”字的收录,正是其出于元本《切韵》“然苦字少,复缺字义”而“可为《刊谬补缺切韵》,削旧滥俗,添新正典,并各加训”(语出《王韵》王仁昫序)的实践。透过诸家对“札”“”等字的处理,也可以管窥《切韵》系韵书各家刊补的多元体系。

(二) 语源考

从文献用例来看,我们还发现“札”字的“死亡”系义项(也就是“”系字所承载的词语),虽在先秦文献中用例较多,但其使用时间较短,魏晋以后就已退出语言系统:这之后的文献只见于仿古作品中。这类音义結合体的生命周期之短、使用范围之窄,说明它很可能并非是汉语本族的基本词汇,而更有可能是来源于其他语言的借词。

在前文所引文献中,《周礼注疏》卷十五《司官》:“国凶札,则无关门之征,犹几。”郑玄注曰:“郑司农云:……札,谓疾疫死亡也,越人谓死为札。《春秋传》曰‘札瘥夭昏’。”

郑玄在此处引用郑众的注解正为我们的推测提供了文献上的证据:意为“死亡”的“”(包括“札”的死亡义),有可能是来源于我国东南地区古越人所操的古越语。事实上,罗杰瑞(Jerry Norman)、梅祖麟(Tsu-Lin Mei)两位先生早在1976年就提出了死亡义的“札”来源于“古中国的南亚语(The Austroasiatics in Ancient South China)”之说:

在郑玄[2]对《周礼》:“国凶札,则无关门”的注释中,有着“越人谓死为札”一条。郑玄生活在东汉(127-200A.D.),且他的注释有着相当大的权威性……不用怀疑,“札”字是代表了原始南方方言“死”的词语。越南语[chêt],芒语[chit/chét],遮劳语[chu’t],巴那语[kɣcit],卡都语[chet],戈语[test],赫耶语[ko’chit],Bonam语[kachet],布鲁语[kuchêit],孟语[chɒt]等。[3][更多同源的形式能在Pinnow(1959)找到,参第K324f项。]原始孟高棉语已经在Shorto(1969)的文章中被构拟为[*kcət],这和原始汉语的形式非常接近。甚至有可能,原始孟高棉语的[*k-]是受到原始汉语中“乙”的声门声母的发音影响。

“死”在其他东亚、东南亚语言中的形式为:古汉语[*sər],藏语[’chi-ba]、[šhi],古缅语[*šei](Burling 1967);原始台语[*tai](Benedict 1967),原始苗语[*daih](Handricourt 1954)。古汉语和藏缅语相呼应,原始台语和原始苗语呼应,这些形式都与[*tsɛt]不同。[4]

两位先生的论述大体无误,只有如戈语(Gua)等极个别材料需要修正。[5]此外,还能在诸多南亚语中找到旁证:

在中国境内南亚语系诸语言里,“死亡”词的语音形式有3类:一是以中高元音为主要元音、带[-t]尾的语言,如俫语[ɬiːt⁷](李旭念 1999)、莽语[θit⁵⁵](高永奇 2004)、京语[tset⁷](欧阳觉亚等 1984)等。二是以浊擦音开头,带[-m]尾的语言,如德昂语[jam](陈相木等 1986)、佤语诸方言[ʑum/zum/ʒum](周植志等 2004)、布朗语的新曼俄语[ʑɤm³]、双关话[ʑom¹](李道勇等 1986)等。三则是其他类型,如克木语[han](陈国庆 2002)、布芒语[ŋǎn³³](刀洁 2007)、布赓语[ptsa³¹](李云兵 2005)、

克蔑语[ȵǎm²¹](陈国庆 2005)等。第一类可能与前文中提到的语言接近,而京语“死亡”义词的今读更与罗、梅为死亡义的“札”构拟的古音几近一致。

在其他南亚语中,“死亡”义词也有近似的语音表现,如墨农语(Mnong)[khɨt]、斯汀语(Stieng)[chɨt]、帕戈语(Pacoh)[ku.ct]等。[6]Mathias和Sidwell(2014)178又指出,古孟语“死亡”一词的形式为[kcøt],又将其支脉涅固尔语的原始形式构拟为[*kəcet]。

这些材料都说明表古汉语中死亡义的词语来源与南亚语有关。

不过,两位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札”字在此处是假借字的问题。他们从“札”字的“死亡”义出发,基于“札”字本义的黠韵在上古有祭、微、质三个来源,结合该字的谐声偏旁乙[*-iɛt][7]在微部,改动了高本汉(1997)在《汉文典》(Grammata Serica Recensa)中为“札”构拟的上古音[*tsǎt],更订为[*tsɛt]。

而这种改动有所不妥。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知道死亡义的“”在先秦时代本无其字,故先民假借“札”字记录该词。这种情况下,要构拟这个词的上古音,不论是从“札”字中古本音黠韵出发,还是从“札”字的声符“乙”出发,都是不合适的。较为合适的做法则是不受限于“札”字的字形,从其借义所在的精母薛韵之音出发,参考其后出本字“”等字形,才能更好地进行古音构拟。[8]

至于两位先生对高本汉拟音的批评,在谐声偏旁的运用上却有其理,但高本汉(1997)《汉文典》[9]中对“札”字的说解却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札tsǎt/tsǎt/zhá

(铠甲上的)叶片,《左·成十六》:“潘尪之党与养由基蹲甲而射之,彻七~焉。”

同音假借。①瘟疫。《周礼·大宗伯》:“以荒礼哀凶~。”②早死。《左·昭四》:“疠疾不降,民不夭~。”

这些字实际上有一个跟“乙”的篆字相同的声符,其读音为ʔǎt /ʔǎt /yà,“燕子”义,有西汉初期的书证。(见《诗·燕燕》毛传)(按:《说文》从“乙”得声)

揣摩其话,高本汉认为“札”在表示瘟疫、早死等义项时是“同音假借”,而“这些字有一个跟‘乙’篆字相同的声符[*ʔǎt]”,实际上是在说这些字的声符,跟“札”字的声符“乙”虽然篆形相同,但本质上不是一个字类,而跟《毛传》“燕燕,鳦”中“鳦”形体是一类。

这种说法实际上本于徐锴。“”字,大徐《说文》案语云:“徐锴曰:‘此与甲乙之乙相类,其形举首下曲,与甲乙字少异。’”徐锴《系传》则云:“《尔雅》‘燕燕,’,此与甲乙之乙相类,此音轧,其形举首下曲,与甲乙字异也。”《系传》更在“乙”字头下出案语指出“此与燕燕之字音义皆别,亦宜有分”,详见图2:

高本汉引自徐锴的这种说法,说明其同意表示“死亡”义的“札”和表示“木片”义的“札”并非一词,并在字形上尝试寻找表“死亡”义的“札”的本字来源,这无疑是可取的。

正如沈兼士先生(1933/2014)所说:“审形以考谊,似不若右文就各形声字之义归纳之以推测古代之字形(表)与语义(里)为较合理。”在为汉字构拟上古音时,不应受缚于汉字之形体,而更应当关注汉字背后所代表的语词,特别是有假借义的汉字。以“札”字为例,构拟其“死亡”系义项之上古用词时,应当“破读”,将音节系联到其本词上。于此,高本汉对“札”字本音本义上的把握是正确的,并能有区分假借义的初步认知;罗杰瑞、梅祖麟两位先生穿透文字研究语言的方法具有突破性,但在考寻本字、本义这一层面缺而有所疏漏了。只有在考察清楚本字的情况下,基于汉字而从历史语言学出发所做的古音构拟、原始语言研究,才会更加科学。

四、 余 论

通过对文献和语言的梳理,我们厘清了“札”字两系音义脉络:①本义为“木片”系义项,音在庄母黠韵;②假借义为“死亡”系义项,由于音近而从精母薛韵的“”(后出本字)借入,该词可能来源于古中国东南部的南亚语。这种梳理,还能为辞书中“札”字词条的编写提供修订依据,如“札”字在《汉语大字典》第二版有2系读音,共计10个义项,分别是:

(一) zhá,《广韵》侧八切,入庄黠,下辖:①古时书写用的小木片;②书信,公私文书;③船桨;④拔去,拔除;⑤小蝉名,即“麦札”,音鸣声札札故称。《集韵》侧列切,入庄薛,下辖:①革缘;②夭死;③疫疠;④铠甲上用皮革或金属制成的叶片。

(二) yà,《集韵》乙黠切,入声影母黠韵,此为“轧”之借字。

音yà作为借字,可先不论,第一类的义项⑤见于《大戴礼记·夏小正》:“札者,宁县也。鸣而后知之,故先鸣而后札。”又孔广森补注曰:“札,小蝉鸣札札者也,札鸣而麦熟,《方言》谓之麦蚻。”可知其从拟声词“札札”而来,和其他义项没有关系。

而《汉语大字典》将“zhá”的义项分成两类,对应两类读音来源,是有洞察力的。但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指出其对具体义类的划归还需要调整,如第二类的第4个义项,语出《左传》成公十六年“彻七札焉”,此“甲片”显然是从“木片”系义项发展而来的,而《漢语大字典》第二版将此其附于薛韵之音下,是以借音附于本义,就不太妥当。前文已经分析,该音与“死亡”系义项更为密切。

通过上文考证,“札”字“zhá”音下校正后的编排次序可为:(1) 《广韵》侧八切,入庄黠:①古时书写用的小木片;②书信,公私文书;③船桨;④铠甲上用皮革或金属制成的叶片;⑤拟声词;(2) 《集韵》侧列切,入庄薛:①夭死;②疫疠;③革缘;④拔去,

拔除。

附 注

[1] 拟音参考王力(1999)。

[2] 郑玄在此番注释前有“郑司农云”字样,当指郑众(?—83)。罗、梅两位先生将这番解释误认为是郑玄(127-200)的,百密一疏。包括前段《周礼注疏》的引文及第二部分第(二)节引的孔疏、郑注,并可参阮元《十三经注疏》。

[3] 这一部分的语言的中译名参考了孙宏开等(2007)《中国的语言》中的翻译。原文可能有一些错误,如戈语(Cua),罗、梅两位先生引用时写为Gua,据正。另,Bonam语现在一般认为是Bahnar语的分支,而与其他独立的语言有所不同,它还没有确定的译名,此处保留英文

写法。

[4] 参见罗杰瑞、梅祖麟(Norman & Mei 1976),以上注文悉循原文,引文则系笔者自行翻译。

[5] 戈语,据Maier和Burton(1981),“死亡”对应的戈语词为[kaseːt],这与其他九处说法基本一致,原文所引的[test]可能有误。

[6] 卡都语、戈语、布鲁语、芒语、墨农语、斯汀语等材料转引自孟高棉语数据库,见http://sealang.net。

[7] 这个拟音及本节后文的拟音均出于高本汉《汉文典》。

[8] 语音上,还有《释名》“截也”(从母屑韵)、徐邈“音截”,但声训不一定是实际读音,只有参考价值。字形上,“”等后出本字不见于汉代以前的文献,而魏晋以降,汉字的谐声关系已经错乱,产生的新字不能按照谐声系统来确定字类,(参周祖谟 1988)所以它们的形体也只有参考价值。具体的古音构拟更为复杂的问题,本文先不做讨论。

[9] 两位先生引用的是高本汉1957年出版的《汉文典》的修正版,原文当然是英文的,此后高本汉未再出新版(见《汉文典》张世禄先生之前言)。我们参考的是潘悟云等教授1997年出版的中译本。

[10] 大徐本为中华书局影印陈昌治刻本,小徐本为中华书局影印祁嶲藻刻本。

参考文献

1. 白海燕.居延新简文字编.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397.

2. 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31.

3. 陈国庆.克木语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300.

4. 陈国庆.克蔑语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218.

5. 陈相木,王敬骝,赖永良.德昂语简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140.

6. 刀洁.布芒语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263.

7. 高本汉.汉文典(修订本).潘悟云等译.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126.

8. 高永奇.莽语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

9. 高永奇.布兴语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257.

10. 葛丹丹.《肩水金关汉简(二)(三)》文字编.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

11. 韩鹏飞.《肩水金关汉简(四·五)》文字整理与释文校订.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

12. 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 汉语大字典(第二版). 武汉:湖北长江出版集团,崇文书局;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四川辞书出版社,2010.

13. 黄征.敦煌俗字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14. 蒋伟男.里耶秦简文字编. 北京:学苑出版社,2018:2018.

15. 蒋希文.徐邈音切研究.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1999:156,162.

16. 李道勇,聂锡珍,邱锷锋.布朗语简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115.

17. 李旭念.俫语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255.

18. 李学勤.字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531.

19. 李瑶.居延旧简文字编.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369.

20. 李云兵.布赓语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331.

21. 陆宗达.说文解字同源词新证.北京:学苑出版社,2019:1028.

22. 欧阳觉亚,程方,喻翠容.京语简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4:145.

23. 秦公,刘大新.碑别字新编(修订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

24. 阮元(清)校刻. 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1593.

25. 沈兼士.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33/2014:845.

26.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120.

27. 孙宏开,胡增益,黄行.中国的语言.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28. 王力.同源字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95.

29. 王力著.李珍华,周长楫编辑.汉字古今音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9.

30. 徐朝东.蒋藏本《唐韵》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22.

31. 颜其香,周植志.中国孟高棉语族语言与南亚语系.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3.

32. 曾良,陈敏.明清小说俗字典.扬州:广陵书社,2018.

33. 章太炎.国故论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62.

34. 赵红.吐鲁番俗字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35. 周植志,颜其香,陈国庆.佤语方言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300.

36. 周祖谟.唐五代韵书集存.北京:中華书局,1983:533.

37. 周祖谟.魏晋音与齐梁音. //周祖谟.周祖谟语言文史论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94.

38. 周祖谟.魏晋南北朝韵部之演变.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6:614.

39. 周祖谟.广韵校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1095.

40. Benedict P K. Austro-Thai studies Ⅲ;Chinese and Austro-Thai. BSN,1967,2(4):276.

41. Burling R,Burmese P L.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merican Linguistics,1967,33(2):78.

42. Haudricourt A. Introduction à la phonologie historique des langues miao-yao. BEFEO,1954,44 (2):568.

43. Maier J G,Burton E. Cua-English-Vietnamese Dictionary. Dallas:SIL,1981.

44. Mathias J,Sidwell P. The Handbook of Austroasiatic Languages.(Vol.1).Leiden:Brill,2014:144-220.

45. Norman J,Mei T.-L. The Austroasiatics in Ancient South China:Some Lexical Evidence.Monumenta Serica,1976(32):274-301.

46. Pinnow H J. Versuch einer Historischen Lautlehre der Kharia-Sprache,Wiesbaden:Otto Harrassowitz,1959:259.

47. Shorto H L. Mon Labial Cluster. BSOAS,1969(32):8.

(徐有声 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 上海 200433;

徐朝东 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83;

吴 忌 北京语言大学语言科学院 北京 100083)

(责任编辑 刘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