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的女儿

2024-01-21 09:54大平
散文 2024年1期
关键词:张爱玲女儿

大平

你是李察·尼克逊太太吗?男士用英语问。

1961年秋天,张爱玲在台北机场刚走下飞机,遇这位深色西装的先生上前。不是,对不起。张爱玲说。她略感诧异,尼克逊太太这时候到台湾来,而且一个人来?美国前副总统尼克逊刚竞选加州州长失败,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了句气话:“此后再没有尼克逊好让你们踢来踢去了。”

麦先生夫妇来接机。张爱玲《重访边城》记载,出机场不远,就是一座大庙,差不多要盖到机场里了,烧香敬礼,不知是不是妈祖庙。

我游览厦门和鼓浪屿是2012年10月。福州长乐机场迎亲的车队,奉子成婚的女儿婚礼照莆田当地习俗搭红棚,摆长宴,道具用船用秤用蓑衣也用上渔具……喜宴多海鲜,多鱼虾,但入乡随俗,吃鱼只吃朝上一面,也似小说《小团圆》里俚习所载,“君子不吃翻身鱼”。

厦门到鼓浪屿的游船上他乡遇乡音,经营导游事业的掮客是我同学。故旧黑黑的皮滑滑的腔嘿嘿地笑。大水冲了龙王庙,对不起我宰了老同学了,他说。我们在游船上叙旧,直到上了鼓浪屿的趸船我已登岛了仍见他挥手。日光岩那里有个琴房,我模仿女儿弹琴的姿势摆拍,不由得触景而怅惘。老同学曾问一句:你把女儿嫁福建,这么远,那还不如……他是想说,那还不如嫁他儿子,图个乡里乡亲的近。经人介绍就谈上了,谈上就怀上了……女儿远嫁已十年,我至今想来仍觉心疼的是,婚礼没能让她弟弟回来参加。这种惆怅和遗憾感也恰像在夕阳西下的金色里眺望金门岛吧?在游轮一个“U”形的转弯里,海风、浪花,伴着海鸥白色的翅膀,我感到脸上打来一阵咸味的冰凉。

租住的房子三楼邻居叫孟令华,是位退伍老兵。孟家在楼下有个红砖砌的小自行车车库,我带女儿出门时常向他借气筒。白发而面色红润、身材魁梧的老孟,常骑车锻炼,带外孙女健身。因养了两个女儿,把大女儿招了亲,谁想那倒插门的女婿婚后不几年跑掉了,丢下个外孙女和女儿还归老孟。老孟的外孙女和我女儿是同学。

我送女儿上学,自行车胎瘪了,就喊孟令华来帮忙。他蹲下壮实的身躯,拔出气门芯察看,从小屋的工具箱找出配件,打上气,很快就弄好。把车交给我,他笑着说小菜一碟,只是气嘴坏了。我道谢,夸他怎么这么牛。孟令华挺自豪地说:我是谁?当年的空降兵啊!

看《孽海花》第三十三回“保残疆血战台南府”。郑姑姑设计,那日军队长居然深信不疑。

到了结婚那一天,家中挂灯结彩,小番女打着铜鼓,吹着口琴,当作音乐。满屋陈列着四季锦边莲等各种花卉。日到中午时候,一排軍乐队和一班肩襚辉煌、袖章璀璨的军官,簇拥了扬扬得意的队长进门……郑姑姑穿了极美丽的日本礼服,就在大厅上举行了半中半日式的结婚典礼。黄昏将近,厅上已排开了十个盛筵。筵上鲜果罗列,最可口的是味敌荔枝的襚果,其他如波罗蜜、梨仔芨、王梨、芭蕉果、椰子、槟榔、甘马弼等。肴馔中,有奇异的海味、泥■、乌鱼之外,又有蚊港的蟳虾,坑子口的蚶螯和蚝螺,样样投合日人的口味。络绎左右的,又都是些野趣横生的年轻番女。那些日军官刚离了硝烟弹雨之中,倏进了酒绿灯红之境,没一个不兴高采烈,猜忌全忘。队长则美人在抱,目眩魂消,不知不觉地和大家狂饮大嚼起来……

酒过数巡,满堂灯烛渐熄,伺候的番女渐隐,日兵人人都道腹痛如裂,这时“新娘”郑姑姑袖出匕首,直洞队长之胸,拔出刀来,顺手又杀一个。文中叙述侵略者中计了,番女各持兵器,这一番砍杀啊。日兵“想夺门而走”,谁知前后门都落了大闩。

近年总看到抗日神剧,也读到一些抗日题材小说,论人物之机智神勇,与台岛这郑姑姑相比呢?这场恶战,大约来赴宴的百余人,没有一个幸免。

曾朴《孽海花》胜在史实。小说既要真实,又要虚构,但归根到底还是要真。我想,这也是柯灵劝慰性批评张爱玲的那句话:“无论多大的作家,如果不幸陷于虚假,就必定导致在艺术上缴械。”这也如金庸小说,无论“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总要把人物锚定到历史背景上。这也恐怕更是曹雪芹或张爱玲等作家作品经久不衰之秘诀,因她有如神秘美人郑姑姑穿上了隐身衣,可供你作无尽的索隐、延伸,再成为一种学派,给人一碗饭吃。郑姑姑人物原型,我访查未果,但一曲川剧也唱响了《郑姑姑》,而书中徐骧、吴彭年、林义成等人,都是真实的台湾抗日志士。

这抗倭历史,抗日传奇,我读来快意,却更感伤心的悲凉。着“婚装”的郑姑姑最后被发现在太甲溪的一个小湾水滩上,满身血污横躺在砂土上,旁边坐着掩面号哭的徐骧。

众壮士洒泪赞叹,全军替郑姑姑缟素,把她葬在了“大冈山”的“龙耳瓮”。

此两地,恰是张爱玲台湾行止步之台东。

台北机场,麦先生夫妇说,那位接尼克逊太太的男士“老是在机场接飞机,接美国名人,有点神经病”。张爱玲听完笑了起来,感到一阵抑郁的浪潮,她想到这是“这孤岛对外界的友情的渴望”。尼克逊即尼克松。尼克松做了第四十六、四十七届美国总统,在他任内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了联合国席位,并成为“五常”之一。1972年尼克松访问北京开启了“改变世界的一周”。访问期间,中美双方在上海发表了有关台湾问题的《联合公报》。

张爱玲到访台湾,为写作《少帅》做准备,在麦先生安排下,她会见了白先勇等一众“张迷”。麦先生,即麦卡锡,曾任驻港台官员,是张爱玲作品的始终赞赏者,也是张爱玲一生的朋友。麦卡锡曾忆张爱玲之嫁:莫瑞打电话来报喜,说爱玲嫁给在麦道伟文艺营认识的赖雅。我高兴极了,以为这下子爱玲衣食无忧了,就说:“那好极了!”莫瑞知我话意,立即说:“我们的女儿没嫁出门,倒是招进个穷女婿。”我才知道赖雅穷途潦倒,比爱玲更不懂谋生之道。

张爱玲访问台北并游览了花莲,陪同她花莲之行的是作家王桢和。住宿王家被王母热情招待,人们竟把张爱玲当作了王的女朋友。一日游览中,在台东小站转车,站广播骤然响起,急寻张爱玲女士。跑去一听电话,是麦先生接美国来电,张爱玲丈夫赖雅又一次中风。张爱玲嫁的美国丈夫赖雅一次又一次地中风,一中风就差不多瘫痪。不知张爱玲可相信历史巧合,她曾外祖父也曾患此疾。一位美国作家描画李鸿章:“他中过一次风,这使他的脸有一部分不能动弹,于是看上去总是面带微笑——”此时的张爱玲笑不起来,她身上的钱只够买到加州的机票,不够回波士顿。她当即决定,去香港写稿挣钱。她在香港得宋淇夫妇帮助,但并没挣到钱,其间不断收到赖雅来信,担心被她抛下不管,他在美国连住处都成问题。

张爱玲与丈夫赖雅婚后生活的困顿,从书信就可以看出:

一九六二年一月五日

亲爱的佛德:……试试看找一个小巧便宜的公寓吧,暖气不是问题,但不要爬太多楼梯,厨房呢,最好可以用餐厅延伸到另一个房间……我原想顺便到彼得堡去拿我的箱子,带回华盛顿去拍卖,不过所花的旅费可能超过那口箱子的价值……

二月某日

我还没拿到船票的退款,所以没有足够的钱付机票……医生已安排了十二支针剂的疗程,治疗我眼睛不断出血的毛病……请把钱用在持久性的用品上,不要浪费在消耗品上,如果你为了我买些用品,我会生气的,不过,一个二手的柳橙榨汁机不在内。

二月十八日

佛德,心爱的,你说我无止境的延期是什么意思?我已经为了没希望的酬劳好几个月来工作得像条狗,工作时间太长,眼睛又在流血……

王桢和回忆张爱玲台湾行:

我们家开杂货店,店铺和住家一起。住家的街道不宽,邻居都很好奇,说我带女朋友回花莲。她(张爱玲)那时模样年轻,人又轻盈,在外人眼里,我们倒像一对小情人。在花莲人眼下,她是“时髦女孩”,因此我们走到哪里,就特别引人注意……

我们打扫出楼下的一个房间让她住。她会说日语,跟我母亲就用点日语相谈。我还记得,那时我的干姐姐要出嫁,马上要离开我家了。张爱玲听了跟我母亲说:“你会比较寂寞。”她每天晚上跟我母亲道晚安。她说话很慢,很柔,很自然。

我读张爱玲的有关散文,并未提及以上细节,也未忆及曾外祖李鸿章。但我想到,如不是李签订《马关条约》,当年和今天的两岸,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那日秋高氣爽,海风拂面,天好清,海好蓝,那浩浩海风吹乱了为女儿送嫁的女同学的秀发。接近金门岛时,导游用喇叭喊:“快看,几百米,对面就是台湾!”接近,更接近了,无数游人来到船舷,扶栏引颈,我在人群里却并没真正看清楚。几瞥之间仿佛睄见有军人身穿迷彩服,在那里提水浇菜还是浇花。海风清凉拂脸,女儿的同学兴奋一指,喊:“我外爷在这儿打过仗呢!”我心头感到一阵融融暖意,想起孟令华的话:“花香,和平真好!”这时渡轮稍有倾侧感,一个潇洒的转弯,船尾蓝绸里犁碎的白色浪花,“U”形地离它而去,我们竟又一次眺望了金门岛。海鸥在船尾翩翩翻飞,啼鸣着,哑哑的嗓子仿佛是喊:“欢迎再来!”其实,这群鸥燕精灵一直伴随游轮,因船尾犁开的浪花里有它们的“美餐”,我想起了宋诗:

两岸舟船各背驰,波痕交涉亦难为。

只余鸥鹭无管束,北去南来自在飞。

大观园姊妹里,探春干练泼辣,是个有为姑娘。然而她远嫁了。《红楼梦曲·分骨肉》:“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郑绪岚把最后的高音“奴去也,莫牵连——”送入云霄,听来字字泣血、声声溅泪。我久久品咂,味如苦咸海水。

簪缨家族,书香门第,宰相与军门之后,张爱玲作为贵族人家的孙女,从中国上海出发,辗转流落到美国,一嫁嫁给了身无分文的穷汉。张爱玲算不算远嫁?结婚那天,没有喜宴,唯几天后母亲从英国寄来的贺礼。接到两百多美元,赖雅开心,比自己年轻的老岳母一奉这么多!张爱玲书信、赖雅日记提到的“箱子”,即张母在伦敦病逝,张爱玲夫妇无力前去奔丧之际亡母寄来的遗物。一批古董又为患难夫妻“卖了个好价钱”。十几年前,张爱玲与母临别,母亲以一只扁平深绿翠玉环作将来送嫁,也被她变卖了。《小团圆》里写:“他们知道我不想卖。”又通过九莉与邵之雍之恋,写到“门框上站着一只木雕的鸟”。

十几年后在纽约,九莉请人来打胎,打胎的人竟用小说《歇浦潮》里“老娘的药线”,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花费四百美元。丈夫汝狄找着一把劈柴斧躲起,他又表示,“我是个懦夫”。作者独白:“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小女儿,菜籽命,落在苦地苦生根。孟令华曾为女儿对我叹说:远嫁,近嫁,谁说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山山倒,嫁水水深,嫁杨树是个大空心,倒不如当初不养也罢!

谁能想到小资且爱洁净的张爱玲,嫁到美国后,成了“糟糠之妻”。

赖雅日记写道:

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七日

来信有关爱玲妈妈的箱子和行李。同时解决掉鸡肉派,爱玲上床了,我修理完沙发了,做噩梦,在床上溺水了,好冷。

二月二十八日

关了烤箱火。火速派了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去修,换了一条地下室的保险丝。

入秋,赖雅记载单人毯子两人盖,困窘到夫妻轮流睡卧室。

九月一日星期二

睡得好冷。单人毯子够两人盖,一个人睡的话会冷。九点前把爱玲换到卧室,看来不错,声音清楚?温吞的老咖啡、核果、牛奶和麦片。爱玲起床了,活过来了,几近欢乐。

赖雅是位马克思主义者,作家,也是好莱坞编剧加浪子。他与张爱玲相识于文艺营,二人结婚时,男六十五岁,女三十六岁。赖雅日记提到单人毯,使我想起《小团圆》中汉奸逃亡前夜——日本人宣布投降,汉奸明天将流亡上路,还要潜到九莉处求一夜温存。他如果是胡兰成,娶几个老婆,养大把情人,武汉医院小护士周训德的床是要上的,睡了“叨在同性”的爱玲文友苏青是要一问:你有没有染过“君子病”的?他如果是邵之雍,流亡上海日本人家里拟钻壁橱,但人妻还要搞一搞的,躲难千里隐姓埋名中,范秀美先生也还要美美睡一睡的。“我是喜欢女人”,又补一句,“老的女人不喜欢”,这个渣男倒也坦坦荡荡,不瞒不囥。但最后不是连吴四宝老婆也要吗?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嘲兰成愧姓胡。这位“实诚人”早在追求张爱玲时就宣言过:“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晚上,九莉“L”形闺房的单人榻上,“从前两个人睡并不挤,只觉得每人多一只手,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现在非常挤,碍手碍脚,简直像两棵树堆在一起,枝枝丫丫磕磕碰碰……”张爱玲在这女儿的角落里回忆得太多了,想起来都会窒息吧。壁灯照在砖红的窗帘上,也是红灯影里的——签订终身,红楼隔雨相望冷;结为夫妇,珠箔飘灯独自归。《私语》里的小闺女,自小要强,跟弟弟保姆争,张干说:“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张干能从抓筷子手指的位置占卜将来命运,说抓得近,嫁得近。“我连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说:抓得远呢?她道:抓得远当然嫁得远。”童年戏卜,难道竟一谶终身?闺女张爱玲一生两嫁,一嫁不如一嫁,越嫁越穷,越嫁越远,山穷水远到海角天涯,不也正是:岁月静好,一去紫台连朔漠;现世安稳,独留青冢向黄昏。孤寂,苍凉,连冢都没留下。中秋月里香消数日无人知,异国花瓣伴她骨灰撒大海,女儿已曾随逝水,远嫁魂归可有期?呜呼,我在女儿的故国,捧书思人,泪目遥寄,天上人间哪里还有你!这张家的女儿,这李家的女儿,这是上海的女儿,这是中国的女儿啊!

夫妻感情好,生活却艰贫困苦。世间为人父母的谁不希望女儿女婿恩恩爱爱相濡以沫呢?李白娶宰相女,穷,犹有“金樽美酒斗十千”;杜甫守民妻,穷,还“但有故人供禄米”;唐寅点秋香,尚可“又摘桃花换酒钱”;而曹霑配表妹“举家食粥酒常赊”。顺便说一句,作家往往穷而后工,像张爱玲说的:不吃辣子如何胡得出辣子来?想想他们,比比我们:贫,就一定贱吗?富,就一定贵吗?“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黄连树下弹琴——苦中有乐,不就好了吗?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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