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夜鹰

2024-01-22 17:28傅菲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山冈身子夜蛾

傅菲

2014 年以前,以为普通夜鹰是鹰科鸟或鸮科鸟。客居浦城荣华山时,一日,同事小汪提着一只鸟来,问我,这是什么鸟?

翻来翻去看,我也认不出是什么鸟。羽毛和草鸮差不多,眼睛乌溜溜地转,喙尖利带勾。鸟体型比草鸮小得多了,耳朵也不竖起来,眼睛也没内凹,显然不是草鸮。

问小汪,这只鸟是怎么得来的?

小汪说,山坞鱼塘的堤坝被人挂了网,被网住了。

鸟的翅膀受了伤,飞不了。我送鸟去诊所,给伤口敷了药、包扎、固定了支架,对小汪说,养一个星期,看看伤口会不会好。

鸟爱吃虫。路灯下,每天晚上有许多死夜蛾。山区虫蛾多。灯一亮,夜蛾绕着灯光扑闪,扑着灯。夜蛾在旋飞,旋着旋着,掉了下来,扑腾几下,不动了。小汪抱一个大玻璃罐,用火钳把夜蛾钳进罐里。火钳夹着夜蛾,鸟就啄过来。

来了一个客人,嗜爱鸟。他见了我的鸟,说,这是少见的普通夜鹰,好好养。

我说,不养它,伤好了就放飞。

我查了一下资料,才知道普通夜鹰属于夜鹰目夜鹰科鸟。我真是傻得无知,以为带“鹰”命名的鸟,都是属于隼形目的。隼形目属于猛禽,夜鹰目属于攀禽,差别太大了。

2016 年6 月,在罗桥横山村的一个山冈看落日。丘陵起伏。站在山冈西望,是一片扬着稻花的田野和青郁的林木。山冈低矮,一个连一个,如浪头。夕阳慢慢坠下地平线,云从炉火喷出似的,熊熊燃烧。天宇泛青,光色更亮。我所在的山冈是红岩,不长树,岩缝长出干瘦的矮灌木、刺藤和稀稀的知风草。我看见一只普通夜鹰摆着步子,从岩块走下去。它走一步,摇摆一下身子,像跳摆裙舞,步态娴静、优雅,又略显笨拙。它距我只有十来米远,我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我不敢惊动它。一刻钟后,它在岩下的一丛知风草处停了下来,匍匐下去,叫了起来:呿呱啦呿,呿呱啦呿。声调很是柔曼、亲和。隔了几分钟,两只毛茸茸(灰白色)的、长出翅羽(灰黑色)不久的雏鸟,从另一丛知风草中走出来,步态可憨。两只雏鸟肉滚滚的,很是肥壮,弯曲着路线,走到亲鸟身边。亲鸟张开翅膀,把两只雏鸟捂在身子下。亲鸟再也不叫了。

原来它们是一家子。我异常兴奋。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那个山冈,守到天全黑了,也没守到那一家子。第三天傍晚,再去,仍然不见踪影。我找遍了山冈,也没找到它们,叫声也没听到,地上也没有零乱的羽毛。它们不是被动物吃了,而是挪窝了。

鲜有鸟有挪窝的习性,即使是雉科鸟,会挪窝,但不经常挪窝。哪有天天挪窝的呢?鸟的习性就是鸟的生存哲学。普通夜鹰为什么会经常挪窝呢?

在两年后,找到了答案。2018 年5 月,我去浙江开化,在马金溪吃晚饭。

下午4 时45 分,到了齐溪镇,我一个人沿着河滩走。河滩有许多柳树、洋槐、枫杨树,草却非常稀少。说是河滩,不如说是石滩。石头硌脚,走得慢。一直往上游走。溪水幽深、清澈,滔滔而流。浅水处,偶有白鹭在啄鱼。在一座木桥的上游,石滩上有一只鸟在匍匐着。我一眼就辨认出来了,那是一只普通夜鹰。

站在一棵柳树背后,我观察它。它匍匐一会儿,站起来摇动一下身子。它安静地趴着。我以为它是在打瞌睡。普通夜鹰是夜行性动物,昼伏夜行,白天喜欢打瞌睡,站在树上贴着树丫闭眼,或趴窝在地上缩着身子闭眼。它摇动一下身子,又趴下去。第四次站起来摇身子,我看清楚了,它身下有2 枚蛋。它不是摇身子,而是使用翅膀挪蛋,挪到身下稳固的位置,以便孵卵。

普通夜鹰不营巢,在偏僻之处的地面(岩块、平整的石滩、稀草丛、山坡树下的落叶堆、屋顶、天台)直接产卵、孵化。裸露的地表,在夏天,是多么热,也是多么危险(很容易被猛禽、蛇、野猫、黄鼬等动物袭击)。幼鸟一旦会行走了,亲鸟就必须挪窝,以免留下气味,以防威胁。

山区的天气就像女儿的脾气,说变就变。对于鸟来说,坏消息总是多于好消息,恶劣天气是其中一坏。晚上7 点多,天突然下起了暴雨。不远处的上游是钱江源,有着浙西北最广袤的森林,水蒸发量大,降雨量也充沛。我找了一只手电筒,穿上塑料雨披,往木桥方向走。普通夜鹰趴窝在石坑(巢)里,缩着头,雨疯狂,噼噼啪啪地打在它身上。雨水淹没了它的腹部。它不时地站起来,摇摆一下身子,双脚轻轻地挪动,把蛋搁在脚趾之上,又趴窝下去。

暴雨下了二十多分钟,收了雨线。天一下子明亮了起来,雨沫珠子浸透了空气。雨水往河中渗流。普通夜鹰安然若泰。鸟类为子嗣付出的爱,是巨大的,与人类相比,毫不逊色。因为爱,才有了万象的动物世界。人至中年,冷眼看世界,知道人世间乃深藏的冰窟之地,会日渐麻木,不会轻易被人所感动。人是被名利所胁迫的动物,但我很容易被动物的友爱、情爱、“父母”之爱所感动。它们天性的爱,启迪我们崇善崇真。

普通夜鹰每窝孵卵2 枚,孵化期16~17 天,“夫妻”轮岗喂食,育雏期约20 天。体型略大的是“夫”,体型略小的是“妻”。

初春,普通夜鹰从东南亚迁徙而来,雄鸟先行到达栖息地,夜夜鸣叫,既是宣示领地主权,也是求偶。湿漉漉的晚春,野花开遍旷野,空气里散发着情爱的气味。夜雨绵绵,鸣叫声也绵绵。在我客居的大茅山脚下,普通夜鷹和东方角鸮、草鸮的求偶声,夜夜响彻,浸透了草木的气息。

天牛、甲虫、夜蛾、蚋、岔龟子、蚊、野蜂、瓢虫等昆虫,被一日高于一日的气温所催化,在大量繁殖。这些昆虫是普通夜鹰的美食。普通夜鹰夜间觅食。它具有隐身术。它通体为暗褐斑杂状,嘴偏黑,脚巧克力色,羽色单一,不绚丽,与它栖身的环境融为一体。羽色既像枯树叶,又像树皮,还像石块。它静止不动,与一条盘起来的尖吻蝮无异。它的羽毛非常柔软,消解了翅膀扇动和摩擦空气的声音,飞行时无声无息,不被昆虫发现。它嘴角的触须可以感受空气极其微弱的振动,准确感知昆虫。它的视网膜分布着大量的视杆细胞,视网膜后,有脉络膜,可以反光层,夜视力剧增。

它的杀器是嘴巴,短且裂阔。遇见昆虫,张开嘴巴,把昆虫掠吞进去。

前几年,我住在上饶市中富花园。夏日黄昏,数十只蝙蝠出来觅食。也不知道这些蝙蝠藏身在哪里,天将黑,蝙蝠就在空中吱吱吱叫,绕飞。普通夜鹰伴飞蝙蝠,一起捕捉昆虫。普通夜鹰飞行速度飞快,像一只影子被风吹来吹去。每天的这个时候,我就站在篮球场,看它们捕食。普通夜鹰栖息在阔叶林、针阔混交林、林缘地带的疏林,和丘陵灌丛、农田地区、竹林及荒草地。城镇化的进程在加快,吞噬了城市边缘的林地、荒草地,挤压了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栖息地急速碎片化,普通夜鹰、草鸮、狐狸、果子狸、野灵猫、獾、豪猪、貉等习性较为孤僻的野生动物,渐渐适应了人群庞杂的城市,择公园、河湖之岸、废弃的工地等荒僻之处,艰难地繁衍生息。

普通夜鹰选择在高楼的屋顶栖身,珠颈斑鸠选择在窗台或花钵营巢,鹊鸲选择空调管道夜宿。它们是流浪在城市角落的另一群“我们”。我们不要把干净的饭、面包、玉米等吃剩下的粮食倒进垃圾桶,而要撒在绿化带旁的空地上。这些粮食是它们的食物。如果我们生活区的景观水池没有水,请记得蓄水,因为它们会来饮水或洗澡。我们外墙有洞,也不要堵塞,因为有鸟会来栖身。

曾以为,普通夜鹰是距我们视野很远的一种鸟。其实不是。在我们的楼顶,可能就有它带着雏鸟挪窝。屋顶那么热,它要挪到太阳能板下,躲避太阳的照射。春夏的夜晚,“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像机关枪射弹一样的声音,绵绵不断地响起。那是普通夜鹰在叫。叫声可能来自村郊的河滩、葡萄田、花生地、油菜地,也可能来自橘树林、荒地、野坟地。9 月之后,哒哒哒声再也没有了。它南迁了,去往东南亚。它是夏候鸟。

动物行为学之父、奥地利科学家康拉德·洛伦茨说:“我觉得,使用魔戒来和动物打交道并不公平。不用超自然的力量协助,我们就可以从动物伙伴身上获得最美的故事,那就是真实的故事。因为关于自然的事实永远比诗歌,哪怕是伟大诗人的作品中的自然都更美丽。动物是唯一真实存在的魔术师。”

如果动物有自己的“圣经”,这段话就是。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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