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九歌》中由神职不同引起的书写差异

2024-01-28 17:17左创
雨露风 2023年11期
关键词:司命天神书写

《九歌》十一篇作为祭祀神灵之歌,描写的对象皆非凡人,其中又以天神为主。天神皆有自己的神职,掌管着不同的事物,在《九歌》中,《大司命》与《少司命》两篇皆言及“司命”,但二位“司命”的神职是不同的,一般认为大司命掌寿夭,少司命掌幼艾,二者不同的神职,也在《九歌》对其书写的巨大差异上得到体现。本文将从环境描写、二司命外在形象、神巫互动及情感表达三个方面对此展开分析,兼及少司命性别讨论。

一、“二司命”神职为何

汤炳正《楚辞今注》言:“以《九歌》二篇内容求之,则大司命主寿夭,少司命主幼艾。”[1]在《九歌》文本中,言大司命“纷总总兮九洲,何寿夭兮在予”,少司命“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护幼艾”,可见从具体神职出发,“大司命主寿夭,少司命主幼艾”是显而易见的,至于所谓少司命或为高禖神、送子娘娘等,更多是在讨论其具体身份原型而非实际职能,本文不加以论述。

二、环境及二司命外在形象书写

《大司命》开篇便言大司命即将降临人间,“广开”“玄云”“飘风”“涷雨”等描写都具盛大之感,《楚辞今注》谓“玄云”即黑云,笔者以为并不恰当,《说文解字注》谓“玄,幽远也”[2],似乎更符合大司命出场之势,大司命乘幽远之云,令飘风为其先驱,令暴雨扫除尘埃,乃显其为神之气派,这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与其作为掌管“寿夭”之神的身份是相衬的。

除此之外,“飘风”“涷雨”也有着一层隐喻,《老子》言:“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3]所以,能使飘风暴雨为己开路,表明了大司命作为天神的威严,同时,飘风、暴雨是为天地造化的象征,“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也与《大司命》篇尾“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的生命思考有所呼应,将此二句结合来看,飘风、暴雨便与生死、与生命的存在与否有了一层隐秘的联系,便也与大司命所主管之寿夭有所联系。这样看来,《大司命》的“飘风”“涷雨”不仅有着渲染环境之功,也有了暗示其神职之用。

比较来看,《少司命》并未像《大司命》一样,直接言说其出场的盛大场面,而是先进行了一段环境描写,秋兰、麋芜静静地生长,绿叶、素华散发清香。汪瑗撰《楚辞集解》言:“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古以为生子之祥,而麋芜之根,主妇人无子。”[4],由此可见《少司命》开篇环境描写的书写用意——铺垫其神职。除此之外,少司命出现前的环境氛围是十分美好的,“芳菲菲兮袭人”呈现出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姿态,这与大司命执掌生死的盛气凌人是不同的,它更具生命之关怀。

在外在形象上,《大司命》和《少司命》对神的衣着都有所描写,大司命“灵衣兮披披,玉佩兮陆离”,灵衣即云衣。云与玉佩都是无生命之物,与有生命的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此外,大司命“高飞”“安翔”,“言司命执持天政,不以人言易其则度,复徐飞高翔而行”,也可见其威严之态。相比于大司命的神性而言,少司命制荷为衣,以惠兰香草为带,更具美人气质,其衣着都为有生命之物,也暗喻了其掌幼艾的职能。总体而言,少司命的气质较之大司命是更为与人亲近的。

综上,环境及外在描写都渲染着二神的气质,正是因为二司命的神职不同,所以在环境及外在的书写上,两篇“司命”才会风格迥异。

三、神巫互动及情感表达

(一)神巫互动

《九歌》中两篇“司命”皆为神巫对唱,其中体现了神巫的交互方式及巫(人类)对神的情感表达,在这个层面,《大司命》与《少司命》的书写方式同样是迥异的,换句话说,即对于神职不同的神,人们会与其进行不同的互动并表达出不同的情感,同样是祭神,但在具体的操作及表达方式上是存在巨大差异的。

在《大司命》中,迎神的巫做了两件事:“踰空兮从女”“吾与君齐速,道帝之兮九阮”,简单来说即是跟随大司命并为其作向导。对于这样一位执掌寿夭的天神,人们能做的就是跟随、向导,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逾越”之举了。对于人来说,生死从来都是不可掌控的,祭祀一位掌管寿夭的神,也并不在于直接求得延年益寿,而是表达一种对于生死的敬畏,神巫交互与大司命掌寿夭的特殊神职是分不开的,对于凡人来说,生死不可求而只能景仰。

《少司命》的书写则大为不同。在神巫交互方面,巫并不只作为少司命的向导跟随这位天神,而是出现了“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这样的暗含男女相慕之情的描写,这极大突显了少司命作为天神却“近人”的气质。在少司命身上,神与人之间那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被“目成”这一神巫间的交互消解,神身上也体现出了人性,这与少司命“扶彗星”“拥幼艾”的守护者形象设定是分不开的:在人们眼中,少司命是值得亲近的,人们也敢于向这位守护者表达亲近之意,“幼艾”是人类社会中最脆弱、最需要被保护的群体,这一群体得到保护,人类的生息繁衍便得到了保障,如果说人们对于大司命表达的是一种景仰之情,那对于少司命则是爱戴之意,正是因为少司命保护幼小,所以这样的爱相较于生死之不可求似乎更容易降临到人们身上。更进一步来说,《少司命》中所体现的男女相慕之意也是生殖繁衍的一种暗喻,这与少司命掌幼艾的神职是相关联的。

(二)情感表达

此外,在惜别之情的表达上,两篇“司命”也有不同的书写。《大司命》中巫言:“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之离居。”在离别之时,将苏麻花赠予大司命,以表达赠别之情,但大司命是决绝的,“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匆匆离去了,人们只能久久伫立,默默沉思。《少司命》中,少司命离去又回过头来问“君谁须兮云之际”(一说此为人之想象,并非少司命真正回首,但至少人们对于这位天神是敢于寄予期盼之情的),祭神之巫甚至还与其同游,相与嬉戏。“望美人兮未来”之时,则临风浩歌,这样直接且大胆的情感表达在大司命当中是看不到的,《大司命》中“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的深沉怨望在《少司命》中变成了“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大胆浩歌。

两篇“司命”的情感表达都在篇尾达到了顶峰,在《大司命》的结尾,祭祀之巫唱:“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这是大司命走后所歌,愁是具有多义性的,愁的原因是比较模糊的。若从整体的文本及大司命掌寿夭的神职出发,这样的愁应可解释为一种生命之愁,再结合此前“老冉冉兮既离”一句,也能说明此点,这样的生命之愁再联合“愿若今兮无亏”的期冀,便表达出了一种对于生的渴望。这样的愁并非是述说给神灵听的,而是述说给自己听的,因为神灵已经离去,而凡人无论生死都只能停留在尘世。这样的哀叹使《大司命》在祭祀歌的意涵之上更多了一层抒情色彩,神走了之后,人体现出的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因为大司命的降临,就像是将生死摆在了人的面前,而大司命离去,便是将这样一种鲜明可見的生死之感抽离,剩下的只有对自我生命的沉思。

《大司命》的书写方式是由大司命的神职决定的,更进一步说,这曲祭祀之歌之所以这样书写是因为它歌颂生死的主题,歌至终章,大司命已经化作了生死的代名词,人们的情感表达已经超越了对这位执掌生死的天神的景仰,而上升到了一种对其所代表的生死意涵的悲歌。

再来看《少司命》的结尾:“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荃宜兮为民正。”这样的结尾是十分突然的,因为此前尚在描写的对于少司命的思慕之情戛然而止,转而变为对于少司命功德的歌颂。但如果将末尾的几句歌颂理解为表达爱慕之情,便能说通了,即盼望美人,但美人未来,便临风浩歌,歌什么呢?歌的正是“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荃宜兮为民正”。

这种对于少司命功德的歌颂似乎与前面所论及的男女相慕之情有悖,但事实上,这并无冲突。因为祭神仪式中无论神还是巫都是由人所扮演的,整个仪式所透露出的多种关于生育及男女之情的隐喻的确不假,但这是仪式的需要,是一个掌幼艾的神的祭神仪式中需要突显的特征,人们相信少司命的神威,但在祭祀之歌中,这样的神威和职能内涵是需要人为具象出来的,其最终呈现的样貌也必然是符合人的期待的,所以,男女相慕之情更多服务于祭神仪式本身,而最后的赞歌则是直接对少司命抒发的赞颂。

综上,在神巫互动及情感表达方面,《大司命》与《少司命》是迥然有别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受到了二司命各自神职的影响,但从根本上说,是人们对于不同神灵所抱有的不同态度与期待造成了这样的差异,屈原作为祭祀神灵之歌的书写者,显然也遵循了这一点,这也在客观上造就了九歌叙写风格的多样性。

四、少司命性別所造成的情感解读矛盾

前三节论及二司命的神职,并从神职出发分析了两篇“司命”在外在书写、神巫交互及情感表达三方面的不同,但在情感表达方面,尤其是男女之情的隐喻方面,尚有少司命的性别是一个需要加以讨论的问题。

《少司命》中“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是迎神之巫对少司命所言,汤炳正《楚辞今注》认为“少司命为女性神……下篇(《少司命》)乃男巫迎祭女神之辞”,但如若少司命为女性神,美人亦为女性,那即使与迎神男巫的男女之情不假,但以同为女性的满堂美人为参照物则是不妥的。但若少司命为男神,迎神之巫为女神,那这样的矛盾便消解了,所谓男女之情即少司命(男)与迎神之巫(女)之情。

五、结语

《大司命》《少司命》都以“司命”为题,二司命具体的神职也都与生命有关,因此,二者的对比是极具价值的。本文从外在书写、神巫交互及情感表达三方面对二司命进行了对比,其中体现出的差异归因为一点,便是二位司命神职的差异。两位司命的神职差异造成了祭神之巫对其态度及情感表达的不同,这样的不同体现在了祭神之歌的书写上,便造就了两篇司命迥异的风格。

此外,两篇司命乃至整个《九歌》的书写都超越了祭神之歌本身,被屈原赋予了更深刻的意涵,这主要体现在《大司命》《少司命》结尾的处理上。《大司命》的结尾,天神离去,祭祀之巫抒发哀愁之情,并发出“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的感叹,这样的情感表达除了满足于祭祀需要之外亦可独立地成为一种对于生命的思考,这无疑升华了《大司命》的主题,也拓展了文本的解读空间,这是屈原借祭祀之歌跨越千年留给人们的思考。《少司命》的结尾则表达了一种赞叹,相较《大司命》中的哀怨更为积极,虽然没有寄托沉重的思考,但这样的结局同样是精彩的,是具有浪漫气息的。天神本是高高在上与人疏离的,但少司命所体现的人神之情却是十分亲切的,结尾的赞歌也正是人对于神由衷的情感表达,而这种情感之所以积极,除了表达对少司命践行其神职的肯定、感激之外,也是人们寄予幼小生命健康成长的美好期冀,因为有了希望,所以显得积极,这亦是屈原人性光辉的表现。

神职的差异造就了两篇司命的差异化书写,大司命与少司命就像是“命”的两面,一面是生死的无奈,一面是生的希望,合二为一即是“命”,命是悲愁的,又是充满希望的,所以,命是矛盾的,屈原将这种矛盾书写了出来,这不仅是屈原面临的问题,亦是全体人类仍在思考的问题。

作者简介:左创(2003—),男,贵州六盘水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

注释:

〔1〕汤炳正.楚辞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饶尚宽译注.老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明)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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