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投身机器:读《妇女乐园》

2024-02-20 10:30沈大成
山花 2024年2期
关键词:妮丝男爵伯父

沈大成

法国作家左拉花了二十多年时间不厌其烦地写长篇小说,最后写好二十部,组成《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小说,描绘出19世纪后期法国人民生活的巨幅画卷,《妇女乐园》是其中第十一部小说,发表于1883年。

《妇女乐园》一开篇,左拉就安排穷姑娘黛妮丝·鲍兑登场,写她的二十岁。在小说中的第二天,黛妮丝去面试,怕人家不要她,把年龄的零头也数了出来,正如她身为穷人过日子要精打细算,她小心地说,“二十岁零四个月”,“我外表不大像,不过我是非常结实的”。年轻女人被這家名叫“妇女乐园”的百货商店录用,当了时装部售货员。商店开在相对于她的家乡来说“庞大的巴黎”,具体地点在米肖狄埃街和圣奥古斯丹新街的转角。妇女乐园是一台野心勃勃的机器,内部高速运转,又向外部世界进击,摧毁一切阻挡它发展的小商店。黛妮丝被搅进机器中,然而发生奇迹,她没被切碎,历时七年之久,终与机器融为一体,也征服了其主宰者——商店老板慕雷。

从我十几岁至今,一共读过《妇女乐园》三遍。毫无疑问,不同年代的人各有一套符合时代需要的“世故的智慧”,靠它生存,也靠它判断务实与天真、实际与梦幻。我为21世纪20年代人类的这项智慧设想了一个平均值,如今我大概达到了该数值,最近一次读小说时,已对故事逻辑不能充分信任:黛妮丝的事业险中求胜,又摘得爱情果实,这是可能的吗?两方面的胜利,越看越像是特赦,她是被允许的赢家,点中她的手指是权力者的。可不可以说,她的赢是一种假赢?

即使对以上问题生疑,小说的一部分还是永恒地打动着我,那就是黛妮丝的背叛。她背叛了出身的阶级,当一股新崛起的势力倾轧她的父老乡亲时,她赞同后者的思想,并不顾挽留走到那边去了。她通过在那边劳动,实际上为那边增添了实力,她实际上也就参与了对父老乡亲的终极屠戮,亲眼看到他们逐个倒下,再为他们一一洒泪。这是矛盾的,也有几分自然,因为人虽有来处,但人的眼光是可以转动的,人的思想不一定要和家人、和街坊一样落伍。黛妮丝的判断力,是她与生俱来的才华,是唯一能说服我为何她能够获得好结局的理由。她身上体现了年轻力量作出抉择时的残酷性,这使小说散发出历久弥新的光彩。我可以在心里为黛妮丝保留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文学形象的位置,她提醒我,在现实中我们人人有三种处境:掀起变革、留在没落群体中,以及成为黛妮丝。

无论如何,这个故事被包装在爱情里,我们得看一下恋爱双方——黛妮丝和慕雷的模样。

黛妮丝不是巴黎人,她来自诺曼底的小城瓦洛额,父母双亡,有两个弟弟。大弟弟刚成年,到处留情不断惹纠纷,是个麻烦精;另一个是五岁的小弟弟,依附她生活,对她而言,是个旷日持久的累赘家人。她是一个负担很重的“小妈妈”。她带着两个弟弟、一张在瓦洛额小商店当过售货员的工作证明,到巴黎投奔伯父鲍狄,这是她拥有的全部资产。现在我们来计算以上东西的价值:第一份,两个弟弟,是负的;第二份,工作履历,是平的,是外乡人到大城市谋生最起码的条件,由于不是人们看重的在巴黎的工作经历,这已经是很客气的算法了;第三份,伯父,原先是黛妮丝的希望,可等她带弟弟到了伯父家,走进这间开在妇女乐园对面的埃尔勃夫布匹法兰绒老店,见到了萎靡的老布商,也一眼看清了店里的不景气,就明白不可能按早先的约定在店里受雇了,希望落空,它也是负的。

可想而知,负资产的黛妮丝总为生活忧愁,无力快乐,幸好她有“诺曼底人的刚强毅力,保持着安详温和的神色”。不过,当她在早晨,在妇女乐园开始营业之前走进去找工作时,不由得胆怯、困窘、慌张了,她可从未进过这么大的店。“她觉得自己迷了路,在这个巨大的怪物里,在这个还在休息的机器里,她是过于渺小了,她颤抖着怕被这个四壁已经发出震动的机器的旋转捉了去。她想到又阴暗又狭窄的老埃尔勃夫的小店,就愈觉得这个大店是庞大的了,在她眼里,它正像一座有大建筑物、有广场、有街道的城市一样,闪出灿烂的光辉,她觉得在这里面再也找不到她的路径了。”

这根本不是她的地方。这里如果只是一个地方,她很快会转而为它陶醉。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了,她看到店里把蓝绸子、灰绸子、黄绸子,还有红的和绿的绸子故意混乱堆放,制造出会叫顾客眼睛酸痛的炽烈效果,“脸蛋上猛然红润了,注视着丝绸的燃烧的火焰,忘记了自己”。这时我们发现她是一个正宗的女人,她的虹膜也会映出丝绸的光芒,她的心跳和脸色都随之发生了变化,取悦女顾客的商业魔术也对她奏效了。但这不只是一个地方,这里还有人,她碰到了商店老板慕雷和各部门的售货员。男女售货员几乎人人刻薄、贪婪和疲倦,彼此是竞争对手,光是因为他们早来一步,就有底气蔑视后来者。这地方流通着无穷多的物质,太容易使暂时看守它们的人对它们的所有权产生误解,从而自大自信起来。

黛妮丝受到这些人围观,她给人印象不好,不过其实他们谁也不喜欢、谁都恨。“她穿着单薄的黑色毛织品衣服还很干净;她的贫穷的服装,人们并不在意,因为店里供给一套制服,一律是绸子的;不过,她显得很瘦弱,又有一副愁苦的面容。即使说不一定非要漂亮的姑娘不可,而为了生意总要样子看得过去的才行。这些太太、先生研究她,上下打量她,仿佛她是农民在市场上出卖的一匹母马。”人们是这样想的,也不加掩饰地用语言、表情和手势挑剔她这不好那不好,让她受了好一番羞辱。

这其中,只有慕雷暗自心动了,不是爱黛妮丝本身,是爱他所见的她被自己的商店布置打动的样子,他“心里头很赏识这个穷女孩子的感动神情,正像一个侯爵夫人为一个过路车夫的野性的欲望所动”。慕雷只爱和他的商店有关的事物。

慕雷这人,外貌不重要,虽然小说写道“他身材高大,皮肤白净,髭须整齐;他有一双深褐的黄金色的眼睛,像丝绒那么柔和”,然而摆到所有恋爱小说的男主角队列里,这并不特别对吗?这是段必须有而平平写,占位似的普通描写。慕雷比较像是一种精神,但你不能只让精神做男主角,要赋予他形态,于是他被一张皮囊包裹起来。好吧,让他长这样。我似乎听到左拉在想。

慕雷是野心家、创业家精神的体现。他自我评价是“一个嗅觉敏锐的人”,“是在所有深奥的地方都嗅得到金钱的人”。

老布商鲍狄评论慕雷,“一个诡计多端的汉子,一个不顾前后的危险人物,如果由着他去做,他会把附近一带弄得天翻地覆!”

在不动产信托公司的哈特曼男爵眼里,慕雷是一名“猛进的商业天才”,带给他的恐惧多过于诱惑。男爵年近六十,在左拉的认知中算老人,他的公司正暗中收买妇女乐园周围的几排房屋。慕雷与男爵,两个男人有一个中间人,是他们共享的情妇,由后者促成了两人见面。慕雷十分渴望见到男爵,想从男爵手里拿地拿房子扩张妇女乐园,因此在会晤时,他使出浑身解数,用最热烈的词句聊他胆大包天的营销学,男爵则不信任他,想拒绝。这实际上是新老两代冒险家的一次观念大交战,里面充斥了男人的友谊和竞争。慕雷最终打动了男爵。男爵被“这样英武的一种猎取”弄得火热起来,赞羡地观望着慕雷,心里称他是“发明了吃女人机器的男人”,并给出极高评价,“这个男人可真能干”。后来的一次见面,两人还有一个回合精彩的对话。男爵说:“那么你像喝一杯水一样最后要把巴黎的金钱都喝光吗?”慕雷确定地回答:“当然啦。巴黎不是属于女人的吗?而女人不是属于我们的吗?”

慕雷对自己、他人对慕雷的评价非常一致,而不同人对慕雷的感情截然不同,男爵像喜爱年轻的自己一样喜爱他,老布商鲍狄和其他小商家却都恨死他了!妇女乐园每开设一个新部门,马路上就有一家店熬不过竞争而倒闭。妇女乐园由绸缎店起步,陆续开出丝绸部、呢绒部、棉布部、麻布部、毛织品部、帽袜部、手套部、花边部、披肩部、皮货部、家具部、内衣部、零星杂货部、室内装饰部、地毯部,还要开花卉部、女帽部、香水部、靴子部等等部门,于是街上有了一串破产的人,这些人又同妇女乐园离得那么近,就老是自虐式地去看杀害自己的凶手是不是变得更风光了,不出所料,他们看到妇女乐园又在扩建。左拉写道,“他们却是违反着自己的心意,常常到这里来,观望这个使他们心胸裂开的景象。”

小商家无法免于心胸裂开的结局。在凋敝的环境中,他们反应迟钝,既不去投靠讲求规模效应、打通产业链的新型商业模式,也没对竞争对手做有效的反制动作,比如结成超越单个小商家利益的联盟协同作战,我看他们做得最多的事是发牢骚,而此时慕雷的店一天之中又流进八万法郎,直到最后某天销售收入甚至达到一百万法郎。这涉及一个问题,人们如何判断对错。人如果总是立足自身想问题,时代会欺负他的,而人会想这不是我的错,老布商就认为自己的祖传老店不该在时间的淘洗中被除名,自己一直是那样做事的,以前对,为什么现在错了,现在的自己必定也是无辜的,那么错的就是新出现的残忍的慕雷。人可能得意识到,自己身上就有时代,就好像地球带着大气层,人得带着包裹着自身的时代一起思索问题,应对问题,这样也许就不会再执拗于分辨对错,而是重新去理解分歧。

慕雷当然会赢小商家。如果去审视他的生活,他无所谓享乐,而是爱极了工作。他可以一夜不睡,参加交易所经纪人的晚会,又和别人去吃饭,早晨洗过脸,换了衣服,就到办公室坐下,神采奕奕,“像是睡过十小时的睡眠一样,完全可以工作了”。他凭发自内心的热情去说服男爵这等人,为生意开路。他既要管店里一块绸子怎么放,又能想出激励售货员多卖商品的具体办法,同时再想一个办法检查错账。他过问商品的进价和定价,想广告点子;去地下室監管卸货,再到每层楼每个部门巡查,和老员工聊天拉感情……这个店里没有他不管的事,在小商家发牢骚的时候他全在做事。慕雷还钻进一些太太群体中,是因为喜欢她们吗?不是。那是他商业机器的猎物,他要去了解和蛊惑她们。他是那具机器的头脑,有时又像是它的爪牙,离开米肖狄埃街,去远一点的地方替它办事。

慕雷有坚定的意志,他这样跟老朋友讲他的胜利大法:“须要有意志,要行动,还要创造……你有一个主意,你便为它去奋斗,像用锤子把这东西锤进人们的脑袋里去,你看见它扩大和胜利。”最为可怕的是,有此意志的慕雷感觉不到疲劳,肉体不能成为他的负担,这印证了他是精神性的,或者说,是某种具有神性的人物。我们在许多成功者身上可以看到类似例子,他们精力超级旺盛,和常人优先满足肉体需要不同,他们活着主要是在追逐一个非自身享乐型的目标,这一目标是最高等级的,他们用精神操作身体去实现,身体仅是工具而已。但是再看黛妮丝,她是容易累的,小说里有很多篇幅写她如何面临可怕的疲劳。每天站着,还要搬衣服,身上每个地方都疼,她其实无法克服疲劳,必须与它相处。她是个凡人。当然我们可以说阶级差别造成工种不同,体力劳动者永远无法摆脱身体的束缚,这也是对的,不过身体作为关卡,正好筛选出一部分人,黛妮丝不是的。

这里还有一个例子。某个星期六下午,慕雷加入太太们的聚会,这个聚会也是他广结善缘的情妇办的,里面有穷太太、有钱太太和吝啬太太,但对于买东西都一样热情。有一段有意思的描写,“当他拒绝坐下,站在她们中间开始慢慢饮茶的时候,大家都凑过来,用她们的裙子结成一个小圈子把他包围得紧紧的”。慕雷便与她们讨论各种薄绸子的优点缺点,讨论扇子、花边,形成一个实体化的妇女论坛。后来她们更紧密地包围他,聊得久了,在变暗的光线中,“他时时就得低着头,髭须触到她们的头发”,她们奇异地发现慕雷变了,“他也变成了一个女人,她们感到了一种美妙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从她们的秘密生命里得来的,浸润了她们,占有了她们,而且她们受了诱惑无法自持”。慕雷变成了一个女人,因为慕雷是精神性的,这里需要他成为女人中的一员,他便幻化为女性。

显然,在财富、生活品质、经历、胆识,以及人的质地方面,慕雷和黛妮丝有着巨大落差。小说和电影的创作者总要为人物制造落差,地位差、贫富差、外貌差、年龄差、人生目标差等等,又想出一些东西来维系高低两边,有时是仇恨,在爱情故事中那就是爱情。

两人究竟为什么会相爱呢?黛妮丝信奉的爱情观在小说一开始就写了,“唉,当人们相爱的时候,永远是互相理解的。”她说的是恋爱通识,也是一种理想化的爱情,可以化不理解为理解,爱来了,落差便被理解拉平。

而慕雷的爱情呢,它发生的机制和原理是什么?布尔当寇,协助管理妇女乐园的六个股东之一,(这六人像专制国王手下的内阁,因此他是相当于慕雷内阁成员的人物),他也在小说一开始贡献出一句谶语:“她们要报复的……她们中间总有一个要替另外的人报仇,这是注定的。”布尔当寇指出爱情到来的必然性,爱情是因为慕雷“吃”女人吃得太多而遭到的复仇,带着爱情来的人是复仇的妇女代表,是谁不重要,总之将有人来;既然是复仇,布尔当寇还表达了爱情不是好事情这层意思。男爵在并未听到布尔当寇所言的情况下,也几次说道“你知道,她们要报复的”,“我相信她们要复仇了”。另外,相爱中的慕雷和黛妮丝在各自的省思中,也都想到了复仇,慕雷认为自己是被复仇,黛妮丝认出自己是复仇者。小说最后黛妮丝征服了慕雷,慕雷听取了她对于商店的改革建议——大多数是关于提高员工福利的。慕雷愿意娶她还答应照料她两个弟弟,双方互诉爱意,黛妮丝扑进了慕雷怀里,复仇即宣告完成!如果说慕雷的罪恶在于从事商业活动时逼死了竞争对手,以及轻视和利用了女性群体,需要受到惩罚,那为什么用爱情就能完成复仇?在左拉看来,一个孕育自前两个阵营的人出现了,她使慕雷赞成曾反对的观念,并产生些微痛觉,即为复仇。这轻轻一鞭,实在宽容。

左拉赐予黛妮丝或许是虚伪的复仇者头衔,令她承受更为复杂的痛苦。黛妮丝主动地选边站队,所以她不能责怪两边的人,她由始至终相信自己对父老乡亲“满怀含泪的慈悲心和友爱的柔情”,而她所选的这边的事业需要“有死亡作为它继续不断的种子”,死亡的就是她慈悲同情的对象,这对矛盾“触到她的无能为力的深处”,而且她本人也在其中屡受伤害。在小说倒数第二章,黛妮丝思考自己在本故事中扮演的角色:“几年以来她自己被卷入这个机器的回旋里。她没有在里边流过血吗?人们没有伤害她、驱逐她、用侮辱来磨难她吗?就算在今天,当她觉得自己被这种合乎逻辑的事业所选中的时候,她有时还是惊恐的。为什么要选中她呢?她那么瘦弱。为什么她那迟钝的小手猛然间在这个大怪物的工作中间会那么重要起来呢?这扫除了一切的力量,也会顺序地消灭她,她的到来就像是为了要复仇。慕雷曾经发明了这个粉碎世界的机器,这机器的野蛮的运转使她愤慨;他在附近一带撒下了毁灭的种子,剥了这一些人的皮,害了另一些人的命;可是她正因为他的工作的宏伟而爱他,每逢他的权力过度地发挥一次,她就愈加爱他。”她把自己的处境看透了,眼光一直是她的最佳天赋。

这时我们再来品味黛妮丝的爱,与其说她爱慕雷,不如说她真正爱的是妇女乐园及其发明者。慕雷也一样,他爱的是妇女乐园及其相关事物,背叛自己出身的年轻女人与他的商店发生了特殊联系,这震动了他,他想试试看自己会不会受她诱惑,他想知道一个女人如何在这里发育,又如何堕落在巴黎、在这里。黛妮丝所说的爱是互相理解,是没有错的,两人共同理解和热爱着妇女乐园,通过爱这个嚣张巨大的物体而间接相爱。黛妮丝对妇女乐园的感情永遠真挚热烈。到达巴黎的那天,她蓦然见到它的第一眼,“房子真大,使她的心胸膨胀,使她发生兴趣,恋恋不舍,把别的事都忘记了”。当天晚上,她又盯着它看,“在大雨下的黑暗而又静寂的这个大城市里,在她所不认识的这个巴黎里,这家店像一座灯塔似的闪耀着,由她看来,它本身就是这个城市的生命和光明”。慕雷这翻脸无情的资本家,每到商业淡季,就把大量售货员丢到店外面,几个月后到旺季再把人招回来。“大街上人多的是。”他说。小说中间部分,黛妮丝因此失业了,不得已租住在与妇女乐园一墙之隔的颓败小屋里,即使在人生最低谷,快饿死了,她对它仍恨不起来,隔壁每有一点点声响震动她都能感受到,“她在它的巨大的脉搏里激动着”。她爱它,把它看得很大很高,很亮很响,她视它为活的东西,她又见到了慕雷,他与它密切相关,并有着更便于去爱的人体形状——她的爱是这样的本质。

于是,在左拉发表《妇女乐园》一百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个故事以赛博朋克风格在我心里重建形貌,核心是人机恋:

1980年代的某天,外省女孩黛妮丝带着两个弟弟来巴黎投奔伯父。在她的想象中,伯父家虽不富裕,但接济自己度过一段最困难的日子是可以做到的。不料伯父家岌岌可危,从左邻右里不时飘荡来阵阵死亡的气息。伯父说:看,是它!大家变这样惨都是因为它!伯父引她去门外的街上。在来的路上姐弟三人已经注意到了,对面街角盘踞着一个巨大的不明物体,它静止不动,却向她释放出奇异诱惑,她仿佛听见一种新颖的召唤,叫她去做什么,她恐惧但心驰神往。正在他们看的时候,它忽然动了,她感觉到它里面的高压在催动各部分运转,它的铁齿咔咔响,它的肢体伸展了。这是台恐怖的机器,刚才它在休息,一天中有几个小时它会休息,现在它苏醒了,它一动就比刚才更高大,是坚不可摧的样子。黛妮丝看到机器头部转了180度,背面是小的人脸,嵌在庞大的机器部件中,那就是慕雷。多年前他把自己的血肉融化在这架机器中,因为他野心太大,人体已经盛不下了,他把这架机器拉扯到生命中,和它合二为一,去共同征服巴黎。慕雷居高临下,看了看她。

这时巴黎的大街小巷涌动着神秘、不安的气象,女人们一排一排向大机器靠过来,她们神魂颠倒地进入机器里。黛妮丝看不见里面的女人们了,问伯父:她们死了吗?伯父告诉她:不,没有,过一会儿她们会出来的,只是出来时变了一个人,因为机器把她们嚼了一遍。黛妮丝心头大惊,这才看清,排队的女人们身体都是不正常的,她们好像是被重新拼贴过的人。原来机器每天都吸引她们进去,把她们嚼一遍,再放出来,第二天又吸引她们进去,再嚼一遍,她们已经面目全非了。随着更多的女人走进去,机器的身躯膨胀了,在高处,慕雷的小脸上出现享受的表情。伯父警告黛妮丝:千万不要靠近它!

黛妮丝没有听伯父的话,因为她听见另一个声音。你来,那声音说,你来。它是慕雷发出来的。不管是站在街上,还是躲在伯父家里;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机器休息、黛妮丝窝在伯父匀给她栖身的一张小床上的时候,她都听见慕雷蛊惑的声音。慕雷的目光也总是照耀在她面前。

终于,黛妮丝身体震颤了,她回应:我来了。她又问:我为什么来?她是一边向机器走过去一边喃喃发问的。

对你来说,这是摆脱命运最后的机会了。你将体会到我发明的全新的循环方式,生命不再是脆弱的,它们是不息的,你一遍一遍获得它们,你也会变得更强壮,你不再是一个穷姑娘了。慕雷说。

黛妮丝来到机器脚下,机器的外壁没有入口,但像石子投入水中会激起水花,一圈外壁冲出来把她包容到机器内部。黛妮丝感到身心俱裂,无以名状的痛苦撕扯着她,奇怪的是,她也感觉幸福,她确实觉得自己在痛苦和幸福中变强壮了。每天太阳升起来,被咀嚼过的女人——后来男人也加入了队伍——又一次进入机器,黛妮丝汲取他们的能量。她发现自己来到了高处,因而能察觉吃过人的机器一天比一天巨大,街道变得那么遥远和细小,好像碾碎也不可惜。她看到伯父的家正在被机器碾碎。你没告诉我会这样。黛妮丝流泪说。这就是代价啊。慕雷说。

此时,地上的伯父抬起头,见到残害自己的大机器有三张脸:机器、慕雷和黛妮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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