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此世

2024-02-22 06:09石钟山
安徽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老二连队老兵

石钟山

秦班长家老二的电话,是一大早打来的。这么多年,秦家老二还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很平静,我爹不在了,你们来不来?来我就等你们两天,不来我就发丧了。

秦班长不在了?我握着电话,电话那端已经挂断了。我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秦班长不在了,是他家老二的报丧电话。我正准备过几天再去看他,他却突然走了。

记得最后一次去看秦班长,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那会儿他身体不好,在他家楼下,门前的自行车棚里,他搬了一捆纸壳,让我坐在上面,自己也坐在一捆纸壳上,另一捆纸壳就放在我俩中间。他从后腰上取下一只塑料袋,有花生米和几片猪头肉,变戏法似的还在废品堆里掏出半瓶酒。他的样子真诚而又惶恐,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后,才喃喃自语道,德子,都老胳膊老腿的了,以后就别来了,这些年,你心里有俺这个战友,老班长知足了。

看着老班长的样子,忍不住心酸,陪老班长喝过几口酒之后,我才说话,怎么能不来呀,只要有一口气,就是爬着也会来看你。

秦班长听了我的话,眼圈红了,举起酒瓶,半晌才喝下一口酒,声音沉闷,其实我挺好。

最后一次和老班长相见,我们在自行车棚里坐了许久,其间有邻居到自行车棚里放车或取车,见了老班长都打个招呼道,又喝两口?或者丢下一句,少喝两口吧,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秦班长都诺诺地应了,表情是软和的。自行车棚的一角,被秦班长占据了,堆满了纸壳、书本、报纸等垃圾。在垃圾中间,还有一只邻居丢弃的沙发,几乎被垃圾埋掉了,还有一件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军大衣,却被规整地叠好,放在沙发的窝里,这就是秦班长的家了。

自行车棚外,不远处的楼洞里,是他曾经的家。前几次来,我最后一次去他家,在三层左手边,是两居室的小房子。窗子小,采光不好,站在门厅里,眼前的两居室,阴沉沉的。他站在门厅里就不再往里走了,手足无措的样子,似乎走错了门。家里没人,儿子和儿媳上班去了,孙子上学,整个家是空的。

那次,秦班长带着我在门厅里,停顿了大约有一两分钟,就带我出来了。带上门之后,还不放心,又扭了几下门把手,确信门真的锁上了,才带我回到楼下。到了自行车棚里,他似乎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老班长住的地方是个老小区,他在工厂时分到的最后一批福利房,后来房改,这套房子就归秦班长个人所有了。以前我来看他时,他还没退休,每次下车,我都直接去工厂,到了工厂的门卫室里给车间打电话。他一听是我,不一会儿就从厂子大门里跑出来,乐颠颠地一把抱住我,那会秦班长身体还好,见面都会用力地拍几下我后背,然后激动地说,德子,你又来了,真想你呀。

每次相见,我们都要在他工厂附近的饭馆里点上几个菜,要上一瓶酒,喝上几口。几杯酒一下肚,我们的话题又回到了从前。从前的我们是那么年轻,聊起部队的岁月,我们似乎又重新活过了一次。

有时赶到下班时,老班长也会把他老伴喊出来,老伴和他在一个工厂的包装车间。秦班长的老伴是个腼腆的人,常年在工厂工作,脸色和工厂的空气一样也是灰蒙蒙的。她静静地坐在桌角一侧,听我和秦班长聊过去在部队的岁月。她从不插话,就静悄悄地坐在那,默默地看着我们,不停地给我们加酒添菜,仿佛她就是一位忠实的听众。

记得是在秦班长退休的那一年,有一天秦班长给我打电话,聊了几句别的,他才话锋一转,你嫂子走了。我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决定要去送嫂子一程,这时秦班长才淡淡地说,走了有些日子了,早就火化了。

从那以后,我的心就空空荡荡的。我知道秦班长的老伴姓马,我总是叫她嫂子,话语不多,夫唱妇随。嫂子不在了,我开始担心秦班长的生活了,不停地打电话,每次秦班长都在电话里说,已经适应了,咱当过兵的人,料理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还知道,秦班长生了两个儿子,都在工厂里上班,后来下岗,自己做点小生意。这是秦班长亲口告诉我的,想着他还有两个儿子在身边,我的担心慢慢就放下了。

最后一次见他,我才知道,老伴死后,他就搬到自行车棚里住了,我打量着四面漏风的自行车棚,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秦班长却习以为常的样子,不停地解释,孙子大了,该有自己的房间。我一个捡垃圾的,在哪都能凑合。

我又问,老二这不行,老大那里呢?

秦班长听了我问话,不看我,盯着垃圾堆,脸上浮起一朵平淡的笑,孩子都不容易,我好手好脚的,自己照顾自己吧。

在两个孩子身上,秦班长总是欲言又止,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两个孩子也不容易。

两年前,最后一次和老班长相见,我告辞要去车站,老班长送我,送到小区门外,我要打车了,他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把二百元钱塞给我,我惊怔,不由分说把钱又塞到他的衣兜里。他不安地说,德子,你也老了,来看我一趟不容易,这是我的心意。我把钱给他塞回去,他又要把钱掏出来,我有些生气地制止了他。

上了出租车,他手里还举着那二百元钱,浑身上下写满不安。我打开车窗,挥着手道,班长,我还会来看你的,你保重。他把右手攥着的两百元钱换到了左手,举起右手,给我敬礼。车开出去好远,我仍能看见他立在街边,举手敬礼的样子。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老班长的身影模糊成了一片。这就是我的老班长,我的救命恩人,二等功臣。

老班长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也是无法忘怀的人。

第一次见到秦班长,他带着全班人欢迎我们三位刚入伍的新兵。秦班长站在宿舍门口,脸色红润,面带微笑。我走在最后面,秦班长引导着另外两名新兵,在靠宿舍里侧找到自己的床铺,回过身时,只剩下门口上铺的空床位了。秦班长亲自把我的行李接过来,放到了那张空床铺上。

后来我才知道,我就睡在班长的上铺。到了班里才知道,秦班长比我们这茬新兵早两年入伍。

入班后第一次紧急集合,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那次紧急集合的紧张,俗话说,老兵怕炮,新兵怕哨。炮指的是打仗,哨就是緊急集合。因为紧张,又是到老兵班的第一次任务,我们三个住在上铺的新兵,手忙脚乱的情形可想而知。住在里面上铺的张旺财,连同床单都打到了被子里,跳下铺才发现,他在黑暗中撕扯着,重新把行李打开,训练有素的老兵已经打好背包,整齐地站在床下。一个心急的老兵要冲出去,被秦班长一把拉住,一直等我们三个新兵站在地下,把背包背在身上,秦班长才打开门,率先冲了出去。我们班来到操场集合地点时,全连的人已经列队就位了。

那次因为我们的拖拉,让全连紧急集合的时间,延迟了两分钟。我们三班被点名批评。队伍解散后,我明显感觉到老兵对我们三个新兵的不满,直到我们回到宿舍,把背包放下,秦班长站在宿舍门口,很威严地把目光扫到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几名老兵心不甘情不愿地梗着脖子,借此对我们三名新兵拖后腿的行为表达着不满。秦班长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今晚我们班的表现和大家没关系,都是我的责任,要怨就怨我。他再次把目光投向那些心怀不满的老兵脸上,老兵们在秦班长目光的注视下,把目光移开,梗着的脖子松弛下来,我们班几个人才重新上床。

到了三班后,秦班长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咱们三班是一个整体,只有每个人进步了,我们全班才能和人家竞争。秦班长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班长,但他不论做什么事,总是用行动说明,而且在全班做得最好。他会用目光说话,不论我们做得好坏,他总是把目光投过来,或赞许或批评。

在连队站岗,成了我们每人的必修课,夜间站岗是全连轮换的岗哨。我第一次上岗时,是下半夜的两点到三点,刚沉睡不久,值上班岗的老兵,悄无声息地把我从梦中叫醒,冰冷的枪放到我的怀里。人激灵一下,从热被窝里爬起来,走进连队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盏门灯,在深夜的风里摇曳着。夜班岗是流动哨,白天熟悉的一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都变得莫测起来。遥望着天上的星星,恐惧和愁绪便一起涌了出来,转到连队后院时,我不敢再走了,抱着怀里的枪杵在暗地里。先是听到一串脚步声,又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朝我一点点走近,我的心都跳到了喉咙口,壮着胆子,问,谁?那黑影靠近,立住,声音严肃地说,你该问口令。每天晚上轮到上岗的人,都会接到一个口令,是我们的密码。因为紧张连口令都忘了,虽然秦班长没有看到我黑夜中的脸,但我的脸红得发烫。

秦班长并没有再责备我什么,他走在我的前面,迈开大步,像走在白天,他把暗夜撕开一角,我随在他身后,执行流动哨的任务就顺畅起来。秦班长带着我在连队院子里走了一圈,我也完全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最后我们停在连队大门前。秦班长小声地说,没事,我当新兵时,值夜班岗也怕。看不见秦班长的脸,但知道他就在眼前,一盏灯似的,照得我心明眼亮。秦班长并没有马上回去的意思,模糊中见他抬起头,望着满天的繁星道,想家了吧?要说不想家,那是骗人的鬼话。哪有新兵不想家的,刚离开家门,通信又不畅,给家里写上一封信,半月二十天才接到老家来信。秦班长仍望着天上的星星道,想家了就看天上的星星,老家的亲人也能看到。我信了秦班长的话,从那以后,每到想家时,总是会抬头寻找天上的星星,望着那些星星时,就想亲人也一定在望着这些星星。这么想着,思乡的情绪就缓解了许多。

我们这批新兵入伍的那年年底,秦班长被连队宣布复员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秦班长已经是三年老兵了,到了服役年限,复员也算正常。秦班长这些老兵被宣布复员后,把领章、帽徽摘了下来,人的魂似乎就没了,人也萎顿下来。他们一遍遍收拾自己的行李,没事找事地拿起扫把去打扫宿舍卫生。然后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停下来,和这个握下手,又拍一下另外一个战士的肩膀,强打起精神说,小刘,好好干。小马,加油。秦班长做这些时,我们眼里都有了泪光,离别的话语,在班务会上我们都轮番说完了。此时,只有一种离别的情绪在我们每个人心里弥漫着。我们用含泪的目光,压制的情绪和秦班长默默告别。

终于,团里派出的送老兵的大巴车开到了连队。被宣布复员的老兵,最后一次集合,在连长的口令声中,他们登上了离别的大巴车。当大巴车缓缓驶离时,我们送行的队伍终于有人哭泣起来,所有人似乎受到了传染,都开始哭泣,我们泪流满面,一遍遍朝着大巴车挥手,又一次次敬礼。

我看见秦班长脸上的泪水,他的目光正在扫视着我们全班每个人,和他平时的目光一样,落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全班人都看到了,他注视到的人,都举手向他敬礼。

车驶到连队大门口时,坐在车里的秦班长在我们眼中已经模糊成一团。离别的哭声达到了顶峰。大巴车离开大门那一刻,鸣响了车笛。连长突然命令道,敬礼。全连人向老兵行了最后一个军礼。

秦班长走了,我们的心空了。

谁也没有料到,那天傍晚,那辆大巴车突然又驶回来了,秦班长和所有离开的老兵又一次从大巴车上下来。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出门外,向这些归来的老兵奔过去。

秦班长这些已被宣布复员的老兵,已经站在了车站的月台上,即将登上开往家乡的列车,他们心怀不舍,遥望着连队的方向,向军营做最后的告别。就在此时,部队接到了战备的命令,其中有一条就是,复员的老兵立即归队,恢复军籍。电话打到了车站,车站立即广播通知,所有复员的老兵,停止登车,原地待命。

部队的大巴车再次赶到车站时,老兵們已经列队站在广场上等候了。凭他们从军的经验,已经隐约感觉到,即将来到的战事。

那天,我们全班迎接着归队的秦班长,他背着行李,穿着早已洗得发白的军装,神情严肃地从大巴车上下来。我们簇拥着他回到了班里,他把行李甩到床上,冲我们说,如果我没猜错,部队很快开拔。全体做好准备。

我们不知秦班长这些老兵因何又重新归队,但秦班长已经感觉到了即将发生的大事。果然,几天之后,部队接到命令,全员开赴前线。在我们接到开拔命令时,整个部队被一种悲壮感笼罩了。让人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句。

十几天之后,我们部队终于开赴到前线,脚刚一落地,枪炮声从远处传过来,通过双脚传遍我们全身。我们这批军人,是在和平时期长大的,没有作战经验,仅有一腔热血豪情。

又是几天后,部队接到了一项穿插的任务,穿插就是深入敌后,把敌人的退路切断,两面夹击敌人。这种战术是把双刃剑,弄不好反而会被敌人“包了饺子”。在一个雨夜,我们轻装前进了,正面部队为了掩护我们的行动,一直在炮击敌人的阵地。

果然,在穿插途中,我们遭到了敌人两面伏击,那场遭遇战,从半夜打到黎明,这是我们上战场后参加的第一次战斗,因为轻装前行,弹药并不充足,经过半夜激战,我们的弹药所剩无几了。黎明时分,部队接到了突围的命令,在其他部队的接应下,经过几小时的苦战,终于突围成功。撤出战斗后,部队伤亡近三分之一。我们班的马东、赵小亮、郭大为也身负重伤,被送到了野战医院。

回到驻地后,秦班长把我们班仅存的几个人集合起来,他从头至尾看了个遍,然后把目光停在我们的脸上,泪水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半晌,他吸溜了一下鼻子,突然大声地说,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人再离开了。

他先是抱住了排头的机枪手曹国旺,后来,我们所有人围抱在一起,一边流泪一边听秦班长瓮着声音说,我们都好好的。我们的手握在一起,呐喊着,都好好的。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然而,战争是无情的。

休整后的部队,又接到了攻打319高地的命令。319高地是敌我双方必争之地,谁占领319高地,就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态势。从交战之初319高地就几易其手,双方伤亡惨烈。我们的部队接到了收复319高地的命令,成立了敢死营,抽调全团的精兵强将,补齐编制后的三班,也成了敢死营的一部分。

主攻前,全营列队在松明火把面前,每个全副武装的官兵,在火把的照耀下,一半明一半暗,像刚出土的兵马俑。一排战士把出征前的壮行酒端到我们每个人面前,所有人都把壮行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豪气地把酒碗摔碎,所有出征的人都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战斗。

当我们把酒碗摔在脚下,碎裂声响成一片的时候,我方的炮兵向319高地进行了炮击。一发发炮弹,拖着光束越过我们头顶时,敢死营奔向了进攻地点。秦班长一马当先,进入阵地后,在炮声间隙里,提高嗓门吼道,冲锋时,跟着我,咱们全班都好好的。在暗夜里,听了秦班长的话,我们又一次热泪盈眶。我方的炮火一停歇,就是我们敢死营冲锋的时间。

我们呐喊着冲出掩体,前半程路毫无障碍,秦班长一直冲在最前面,不断地回头提醒我们。到了半山腰,敌人暗堡里的火力从四面八方射向我们,我们只能就地寻找掩体立即反击。双方的子弹拖着流弹的光束,交织在一起,把整个山头织成了一张火网。敌人在暗处,有工事地堡,我们在明处,有的把弹坑当成了掩体,更多的人只能匍匐在明处,第一波就遭到了敌人的射杀。

敢死营进攻受阻,炮兵又一次延伸射击,在炮兵的掩护下,我们就地又展开了一次冲锋。秦班长在炮声中不停地回头冲我们喊叫着,跟上我!火光中我看到身边的战友接二连三地倒下,机枪手老曹从一块石头后冲出来,一边向前跑一边射击,我看见一串流星一样的子弹向他射过去。他一头重重地摔倒在我的面前。我还没有从惊惧中醒过来,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小腿,正奔跑的我就像被一把锋利的刀砍了一下,脚一软一下子跌倒了,跌倒前我惊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喊,引起了秦班长的注意,他停下脚步,向我奔过来,抓住我的手。这时,正有一发呼啸的炮弹袭击过来,他一下子扑向我的身体,又向远处打了几个滚,那发炮弹正好落在我刚才跌倒的地方。火光中,我看到了秦班长那双睁大的双眼。

攻打319高地的战斗,从半夜一直打到天亮。在后续部队的支援下,319高地又重新回到了我方的手中。

秦班长一直把我背到了救护所,他救了我一命,给我做了简单的包扎,就又冲了出去,我冲着秦班长的背影喊了一声,班长,好好的。他回了一下头,火光中我只看到他的一口白牙。

我们这些伤员被转移到后方医院,我是轻伤,不久就能拄着拐下床了。在另外一个病房里,我见到了秦班长。他身负重伤,胸前和腹部缠满了绷带,两眼无神,脸色蜡黄。意外的相见,让秦班长的脸上多了一抹血色。

事后我才知道,在那晚的战斗中,秦班长身中五枪,他用身体堵住了敌人暗堡里的火力点,又再现了黄继光飞身堵枪眼的一幕。因为这一次战斗,秦班长荣获了一次二等功。

几个月后,他胸戴大红花回到了部队,我们全班人迎接了他,他立在队伍前,目光在队列里从头看到尾,发现只有我一张熟悉的面孔时,愣住了,很快又反应过来。他突然奔向我,一把抱住我,悲怆地喊了一声,德子,咱们班都打光了呀。

319高地一战,全班只有我和秦班长幸存了下来。要不是秦班长在炮弹落地前救了我一命,我也不会站在队伍中了。

从那天开始,秦班长变得沉默了,他像换了一个人。他常常蹲在一旁发呆,沉默,然后又抬起头,打量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新补充来的新兵。他还经常叫错名字,他看着新兵,嘴里叫的却是已经牺牲的战友。

三个月后,部队撤离前线,回到军营休整。曾经熟悉的面孔不见了,又一茬新兵来到了连队。

从那以后,秦班长经常念叨起那些曾经熟悉的战友,他们的音容笑貌就在我们的眼前。可现实是,他们再也回不来了,他们成了烈士,被安葬在异乡的烈士陵园。秦班长说,他伤好后,去过烈士陵园,那会儿烈士陵园还没有完工,许多烈士安葬了,墓前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一遍遍走在烈士陵园里,呼喚着战友,最后他向烈士陵园告别时,把全班牺牲的烈士呼唤了一遍,然后转身,命令道,全体都有了,跟我回家。秦班长在前面走,仿佛那些亡灵排在他的身后。秦班长和我说,全班战友都回来了,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听了秦班长的话,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怯弱地打量着周围,似乎那些曾经的战友把我们团团围住了,就像每次聚在宿舍里开班务会时一样。

不久后,上级分给连队一名破格提干的指标,合适人选是一班长和秦班长。一班长和秦班长是同年兵,两人几乎同时担任班长,又一同被宣布复员,也都是在即将登车时,被召了回来。在319高地,一班长带领全班战士,打掉了敌人暗堡里的三个火力点,身负重伤。战后,也荣立了一次二等功。一班长和秦班长的事迹双双上过报纸。他们都是319反击战的功臣。

连队里出了两个功臣,上级却给了一个破格提干的指标。连队支部召开了几次会议,研究提干的人选,最后都无果而终。一班长和秦班长在连队人的心中,手心手背都是肉,割舍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于心不忍。他们就一遍遍地开会,据说,投了几次票,一班长和秦班长仍没分出胜负。

那几日的秦班长竟出奇的平静,他和往常一样,带队出操,带着全班训练。每天照例开班务会,仍然叫错名字,补充来的新兵,他早就熟悉了,可张口叫的却是昔日战友的名字。他一开口,就知道自己喊错了,然后愣愣神,再叫上一遍新兵的名字,表情讪讪的,很不自然。他把目光投向远处,似乎那些牺牲的战友,集体躲在某个角落里。

有一天中午,连队的支部会议仍然没有结束,第二天就是上报提干指标的最后一天了。那天无论如何都要在一班长和秦班长之间选出一个人来。我们离很远,都能听到连队会议室里发出的争吵声。就在这时,秦班长一步步走向了连队会议室。不久,秦班长又走了出来,他和走去时的样子并没有区别。

不久我们就听说,秦班长把提干名额让给了一班长,他的理由是,一班长是孤儿。我们这才想起,一班长是从孤儿院入伍的,当兵几年,从没休过探亲假。

一班长提干的命令到达连队时,一班长抱住秦班长,哭成了泪人,一遍遍地说秦班长是自己的恩人。秦班长却说,咱们是战友,谁留下都一样。

很快就到了年底,在復员的老兵中有秦班长的名字。一辆大巴车又开到了连队,秦班长是最后一个上的车。他上车时不住地回头看,嘴里还念念有词,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大巴车开走了,我发现秦班长坐在最后一排,他一直扭着头,目光望向连队。我们列队向老兵敬礼,我看见泪水从秦班长眼角流了出来,他扭过身子,隔着车窗还礼。大巴车远去,秦班长还是原来的样子,扭着身子,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连队和我们,嘴唇一张一合念叨着什么。

事后我猜想,他一定在念叨着那些牺牲战友的名字,他把他们从烈士陵园带回到连队,此时,一定在向战友们告别。想到这,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想着秦班长的样子,想着他在319高地上奋不顾身地扑向我。

从那以后,我一直和秦班长通信,保持着联系,知道他复员后进了工厂,结婚,生子,时光过得飞快。

秦班长每次来信,说得最多的是319高地牺牲的那些战友。就是班长在信里不说,我也忘不掉那些战友,平时安静下来,昔日的战友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机枪手老曹、马大川、李树森、王长江、马志刚……曾经生龙活虎,亲密无间的战友,一夜之间,再也见不到了,这种滋味,只有参加过战斗的人才深有体会。不知何时,何地,这些战友的影子冷不丁就会在脑海里出现,他们说着笑着,往日的片段,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自己的情绪被牵扯得高高低低的。

有一次,秦班长来信说,德子,我又梦见他们了,真想他们呀,我决定去陵园再看他们一眼……我又何尝不对战友魂牵梦绕呢。那次我和秦班长相约,一起去了一趟烈士陵园。在陵园门前相见时,秦班长还是在部队时的装束——洗得发白的军装,武装带扎在腰间,还有背在身体一侧的军用挎包。他怀里抱着鲜花,就像一个出征的战士,正在等待检阅。

秦班长第一次到陵园时,陵园还没完工,有墓地,碑还没立好。此时的陵园早已完工了,墓碑上有战友的名字。我和秦班长在陵园里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把三班的战友找齐了,机枪手老曹、马大川、李树森、王长江、马志刚……这些昔日的战友散落在陵园里,仍然像列队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队伍中,随时等候出征的命令。

秦班长每找到一个战友,先是敬礼,然后献花,再从挎包里掏出酒,把酒洒在草地前。李树森生前吸烟,秦班长就点燃一支烟,把烟插在墓前,烟燃着,飘散出袅袅的烟雾。他端正地在墓前站好,哑着声音说一句,李树森,班长和德子来看你了,然后睁大眼睛凝视着碑上镶着的战友照片。时光似乎又被拉回到了319高地战斗前,每个人豪迈地喝壮行酒的场面。泪水就一点一滴地从秦班长和我的眼角流下来。

那一次,我们在陵园里驻足了好久,直到夕阳西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陵园。走出陵园,秦班长还一步三回头,就像当年他离开军营时一样。

我第一次走进秦班长的家,是在他退休前,他和老伴挤在小屋里,客厅小得局促,摆下一张沙发和一个电视,几乎就没有空地方了,采光也不好,大白天的还要打开灯。最大的一间房,门上着锁。秦班长说是老二和新婚媳妇住的地方。我们正聊天时,老二回来了,听到开门声,秦班长脸上刚才还绽放的笑容消失了。他不安地欠起身子,冲老二说了一句,这是你爸的战友,当年在一个班的。

老二投过来一双生硬的目光,嘴里又生硬地“嗯”了一声,便去开自己房间的锁,然后声音很大地把门关上。从老二进门开始,秦班长的神色就变得不安起来,表情也不自然,很快他就张罗着带我到外面吃饭。他和老伴一起,陪我走出家门,神态才恢复正常。我听到秦班长的老伴从喉咙口发出的一声叹息。

坐在外面的饭馆里,我很想聊聊他的两个儿子。几次开口,秦班长似乎意识到我要问什么,都用话茬把我的话岔开了。他一个又一个地又说起那些曾经的战友,说着说着,那些战友似乎又活了过来,就站在我们的身边,和我们一起说笑着。

秦班长喝多了,我几乎是把他架出饭馆的,他身子左摇右晃,最后伏在我的身上,悲怆地说了句,我那两个儿子,怪我没本事呀,瞧不起我。说到这,他再也不说了,委屈地挣开身子,蹲在路边,哀哀地哭了起来。他的老伴立在一旁,也在偷偷抹泪,半晌,掩饰地对我说,那啥,让你笑话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后来,我架着摇晃的秦班长,一直把他送到他家楼下,他再也不让我相送了,扶着门洞立好,冲我敬了个礼。老伴扶过他,他挣脱开老伴的手,向楼洞里走去。

我一夜没有睡好,脑子里总是闪过秦班长家老二那张生硬的脸。又想起秦班长的话,看来,秦班长的两个儿子成了他的心病。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想单独和秦家老二聊上几句。等了不久,果然看见秦家老二骑着自行车从小区里出来,我叫了一声,他疑惑地下了车,我几步走过去,自我介绍道,我是你爸的战友。

秦家老二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知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战友能咋,又不当工作,又不能当饭吃。

我望着他的脸,依稀从眉宇间看到了秦班长年轻时的样子。我把火气往下压了压。

你爸是功臣,荣获过二等功,还曾经救过我的命。我盯着他的脸,希望秦班长昔日的荣光能让眼前的秦老二为之所动。

没想到秦老二听了我的话,脸上闪过不屑,摇着头道,二等功臣能咋样?救过你又能怎样?到现在他不还是一个臭工人,我和我哥找个工作都困难,害得我哥去了外地,我的工作也快不保了,马上要下岗了……

我望着秦家老二,听着他的抱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我补充道,你父亲本来可以留队提干的,是他主动退出了竞争,把名额让给了战友。

秦家老二突然暴怒起来,这能说明啥,只能说明他傻。他现在要是个当官的,我会把他供起来。

我实在听不下去秦家老二的混蛋逻辑了,大声地质问他,你混得不好,为什么要怪你的父亲?你父亲有过值得尊敬的过去,这就是他的资本。

秦家老二用手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脸,你不是我爸的战友吗,请你帮我找份好工作。说完他盯着我,然后冷笑一声又道,做不到吧,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日子过得难受,谁自己知道。

秦家老二說到这,不再停留,一下又骑到自行车上,弓下身子,汇入车流和人流之中。

我站在马路旁呆怔了许久,心久久平静不下来。两个儿子对秦班长的抱怨,这就是症结所在了。我只能为秦班长叹息了。

一口白茬棺材停放在自行车棚里,纸壳、废报纸,还有一些矿泉水瓶零乱地堆在一旁。

秦家老大和老二木然地站在棺材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秦家老大,眉眼上不像秦班长,更像他的母亲,样貌和老二比起来,要祥和一些。我走过去伸出手,和秦家老大握了一下,自报家门道,我是你父亲的战友。老大认真地盯着我,小声地说,我知道,叔,谢谢你,这么远还赶来了。

我回身望着那口白茬棺材,这里躺的就是秦班长无疑了。我伸出手抚摸着棺材,似乎触碰到了秦班长的身体。两年前,和秦班长道别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一直把我送出小区,我叫了一辆车。走到车门旁时,冲他说,班长,回去吧。他没动,冲我挥了下手。我说,班长,我还会来看你的。他笑了一下,灰白的脸上泛出一抹血色。我上车,看见秦班长挺直了胸,冲我敬礼。我在车里拼命地冲他挥手,心里一遍遍地说,班长,我一定再来看你。

我回去后,总是想起秦班长和他寄宿的自行车棚,天渐渐地冷了,不知他如何度过这个冬天。我给他寄去一笔钱,希望他去租一个房子。不料,几天后,我寄的钱就被他退回了。他还打来了电话,告诉我,他不需要钱,现在挺好的。我了解秦班长,凡是他下定决心的事,谁也说服不了。

从那以后,我总会想起那个四面漏风的自行车棚,还有缩在垃圾堆里的秦班长,一想起这些,心就不再平静,总想为秦班长做点什么,我终于下定决心,为秦班长买一套房子,哪怕很小,能容下秦班长栖身就好。我开始攒钱,我在网上查了秦班长所在城市房屋的价位,我开始省吃俭用。目标实现时,就是我和秦班长再见之时,当我朝着这个目标一点点努力时,突然接到秦班长离世的消息。

我从秦家老二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秦班长是急性脑溢血去世的,就在自行车棚里,被人发现时,身子已经僵硬了。我想象着秦班长离别时的样子,庆幸秦家老二把秦班长离世的消息告诉了我,让我有机会送秦班长最后一程。

我到之后不久,秦班长留下的那部手机,不断地响起,秦家老二在电话里一遍遍地报出小区的详细地址。他放下电话,抽空冲我说,都是我爸常联系的人,我是按照电话号码打过去的,没想到,他们真的都来了。

陆续有人聚到自行车棚里,有男有女,他们都是从外地赶来的,操着不同省份的口音,我断定他们不是秦班长家的亲戚,因为他们之间,也互不相识。还有人给秦班长的手机打电话,哭诉着请求秦家老二,给秦班长再晚发丧一些时日,他们还在赶来的路上。

来人一律称呼秦班长为秦志国班长,这是秦班长的名字。我试着打探这些人和秦班长的关系,才知道,原来这些人是我们三班牺牲在319高地上的九个战友的家人,有兄弟,有姐妹。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秦班长一直和那九个烈士的家里有联系。他们得知秦班长去世的消息,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下午时分,九个烈士的家属终于聚齐了,我们齐齐地站在秦班长的棺材前。秦家老大找了一张秦班长的照片,放大,当成了遗像摆在棺材前方。那是一张秦班长风华正茂时的照片,他仍穿着一身旧军装,两眼望着前方,他的目光中,是希望和未来。

九位烈士的家属齐齐地把目光聚在秦班长的照片上,久久不肯离开。李树森的弟弟走上前,伸手抚摸着遗像,又后撤两步,冲遗像三鞠躬后,把目光投在我的脸上,说,我家没少受到秦志国班长的接济,我们一家人都记着秦志国班长的大恩大德,我们从没见过他,我们来送他最后一程,能让我们看看秦志国班长的真容吗?

我抬眼望着秦家老大和老二,他们也把目光聚在我的脸上,似乎在等我最后拿主意。我走过去,移开棺材顶盖,秦班长就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他的脸色依旧灰白,头发凌乱,眼睛微微睁开……在棺材打开的那一刻,九位烈士家属都聚集过来,空气似乎凝固了,不知谁哭泣起来,然后所有人都哭了起来,他们一边哭一边历数着秦班长对他们家的种种好处。

我没料到,秦班长不仅和烈士战友的家人有联系,还不时地给他们寄钱,过年过节还会给烈士战友的家人写上一封信,就像他们的儿子仍然活着。我望着棺材中的秦班长,目光又落在自行车棚一角的垃圾堆上,他的退休费还有卖垃圾的钱,都分别寄到了战友家里。几十年如一日,他成了烈士父母共同活着的儿子。

送秦班长最后一程后,烈士战友的家人们纷纷告别离去了。我又回到了自行车棚里,独自坐在垃圾堆旁,和秦班长做着最后的告别,我一直觉得秦班长就坐在我的身边,我们一起聊部队,聊三班的战友……我的目光被一块纸壳下面的一个旧日记本吸引过去,拿过来,展开,这是秦班长的遗物。日记本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战友通讯录。后面就是九个战友的详细通信地址,还有他们父母的名字。再往后翻,就是每次汇钱给战友家人的明细了。每一笔都记录得很详细,最早的一笔,是他复员后的第一年,从他复员后,到他离开,从没间断过,一本日记本,都快记满了。我翻着日记本,手抖了起来,想着平日里省吃俭用的秦班长,战友们的责任和义务,他都一个人默默地承担了,两个儿子却和他越来越远。

最后一次,我不知在自行车棚里待了多久,离开小区时,坐在出租车上,我又习惯地向车窗外望过去,似乎看到秦班长仍站在马路旁,他抬起手向我敬礼,微笑着,似乎冲渐行渐远的我在喊,欢迎战友再来呀……

我一直扭着头,望向秦班长。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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