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桥

2024-03-13 18:01冉正万
广州文艺 2024年2期

冉正万

翠微巷路口有家炒货店,炒葵花、花生、南瓜子,两三个人在板棚里忙碌,或炒或簸或筛,或过秤或叫卖,这种热气腾腾跑到巷子里,整个小巷生机勃勃。任何一个情绪低落的人只要放下身心看上几分钟就会被热烈的场面治愈,往下撇的嘴角即使不能上翘也可拉平。嗑几粒刚出锅的瓜子,烦恼至少可以消除一半。

雪隐住在石岭街,去文化路得从炒货店外面经过。没戒烟之前,他除了赞叹炒货店生意好很少买。从戒烟那天起,他每次路过都要买半斤原味瓜子。刚开始是为了让手指像蚯蚓觅食一样把摸烟改成摸瓜子。拈一颗出来,嗑开,细嚼,像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提醒自己:你正在戒烟啦。蚯蚓没长眼睛,在土里拱来拱去从不迷路,手指头也没长眼睛,却知道烟在哪里,火机在哪里,有时大脑并没指挥,它已殷勤地替他把烟点上。大脑要等他吸上一口才想起手指,手指像受到表彰的小人物一样,两个指尖互相搓搓,及时地把他含在嘴上的烟拿开,以便他缓口气抽第二口。让手指习惯从摸烟到摸瓜子,他花了八个月时间。现在,他对瓜子有了小小的瘾头,不过没关系,瓜子瘾和烟瘾不可相提并论,如果烟瘾的力量是一头狮子,瓜子瘾最多算一只哈巴狗。

这天他正在买瓜子,合伙人老谢康打来电话,激动地告诉他,有人愿意为千翻赞助一笔钱。雪隐不如老谢康激动,他嗯嗯啊啊敷衍。

“老雪隐,你是不是不相信?”

“当然相信,这是好事,好事。”

老谢康像遇到扶不上墙的烂泥,懒得和他计较。“你快点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节目,赞助人要看了节目才给钱。”

老谢康不老,他们是中学同学,上学时看了《麦田里的守望者》,学霍尔顿在同学的名字前加个“老”字。

有赞助当然好,不过现在高兴未免早了点,钱到账再高兴也不迟。千翻是剧场的名字。千翻是土话,包含聪明、作怪、捣乱、讨嫌之意。去年以来,千翻演出了连水电费都不够的几场戏,房子若不是老谢康他父亲当年出资买下,他们早该散伙各奔东西了。剧场已不再卖门票,卖不动,主要用来排练,收入靠参加大单位活动。劳务费不低,恼人的是空闲时没活干,活太多时没法分身。

翠微巷又窄又短,宽大的新华路像树干,翠微巷则是新华路向东伸出的枝条。翠微巷往北二十余米就是南门桥,钢筋混凝土结构,由六个桥拱组成,桥拱与水中倒影相连,因水位变化时而溜圆,时而椭圆。雪隐走到桥下,钻进泄洪桥孔兼人行通道。钻进去是入相,从另一边爬上来是出将。出将入相可避免过人行横道。人行横道并非不安全,而是过人行横道的紧张感,有如社恐患者抑制不住焦虑,即使没有车经过也会担心意外。有时候走得太快,站在桥头不由自主回头看一眼,看灵魂有没有跟上来。老谢康老喜欢咋咋呼呼,灵魂还没跟上来就做事,一点不沉稳,吃一堑生一次气,智慧一次也没增长。雪隐有时走完大桥再穿到对面,这是一种防止陈词滥调似的行为自觉。南门桥其实有八个洞,六个水洞,两个旱洞,旱洞在两头,与傍水步道贯通。自从下决心戒烟,雪隐从就近的桥洞穿到对面。陈词滥调不好,但仅凭走不同的路并不能解决问题,刻意为之显得做作。

老谢康嫌他走得慢,他说他边走边想,并没耽搁。从南门桥过去后,既可走小巷到文化路,也可一直沿河边走。确实在思考,也确实沿着河边走,路程远不了多少,是灵魂让他脚步变慢。他觉得他的灵魂不愿跟着他走,他只好不时坐下来,吃着瓜子等它。他很注意不让瓜子皮掉地上,装进沿途收到的广告纸折成的盒子里。他折叠的盒子与众不同,瓜子皮进去出不来。在千翻剧场,他表演话剧和魔术,心灵手巧。

这次演出是社区要求的戒赌宣传,老谢康的意思是好好搞,不光要在社区演,还要在其他地方演,甚至在千翻演出。剧场卖不了门票,可以卖爆米花和饮料,卖老雪隐念叨的炒瓜子,赠送老雪隐折叠的貔貅纸盒。老谢康给纸盒取名貔貅,只进不出嘛。

雪隐说他想好了怎么演,保证精彩。他用三个小时制作道具。雪隐一人演两个角色,既演赌徒也演赌徒的女人,老谢康当助手。台词很简单,由赌博引起的争吵、指责,耳熟能详的市井语言,信手拈来非常鲜活,排练时自己都憋不住笑。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赌徒听了老婆的规劝和告诫(其实是唠叨和哭诉)后决定痛改前非,女人不相信他能改,类似的保证已经不知听了多少。赌徒带着委屈和决绝,手起刀落砍掉两根手指。

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手指,是雪隐用硅胶做的假手指,里面灌满红墨水,为了逼真,在紅墨水里加了几滴黑墨水。颜色接近,浓稠度大不相同,但戏剧效果比真正的血还好。胳膊下夹了一个装满同样内容的吹灰球,轻轻一夹,“断指”再次飙血,为了效果可飙三次。伴以女人的尖叫,赌徒不以为然地飙血,剧情到达高潮。

老谢康建议在千翻剧场试演,看看观众的反应如何,再综合大家意见修改。雪隐觉得这是废话,平时不也这么做嘛。不管什么人,相处太久总能发现不对味的弱点,但不必点穿,疥癣之疾而已,自己在老谢康眼里怕是毛病更多。

雪隐正准备坐下来安心吃瓜子,赛车咆哮声突然响起。这是老谢康的手机铃声。电话是妈妈打来的,住在医院的父亲吃不下东西,昨天今天吃什么吐什么。老谢康说,妈,我马上来,顺手从桌子上抓起头盔。从剧场旁边巷子里推出摩托车,哧哈哧哈,轰轰、轰轰,像骑烈马一样冲到大路上。老谢康发动摩托时,雪隐说我也去。老谢康说不用。雪隐追着背影大声喊慢点。

老谢康的梦想是当个赛车手,偶像是舒马赫。别的小朋友抢遥控器看动画片时,他只看F1(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小小年纪就能分清法拉利、迈凯伦、梅赛德斯、本田、丰田。妈妈说,有什么看头呀。他的回答是尖叫。二十出头,知道这辈子上不了F1赛场,只能用手机铃声和一辆拉风的六眼神魔过瘾。这辆摩托是弹射起步,冲劲十足,出发时像炮弹射出去。从零公里加速到三百公里只要7.7秒。妈妈每次看到他骑上去都心惊肉跳,他干脆把摩托放在千翻剧场,再也不骑回家。即便如此,雪隐总要喊一声慢点。有没有用是一回事,喊不喊这一声是另外一回事。

老谢康赶到医院,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药物性黄疸。医生说修改用药方案应该能够得到缓解。老谢康叫妈妈回去休息,他来陪爸爸。妈妈比爸爸小二十多岁,爸爸住院一个月,妈妈一下变老,和爸爸的面相越来越般配,老谢康一阵心酸。只有雪隐叫他老谢康,别人叫他谢康乐或谢总,爸爸妈妈叫他乐乐。妈妈说:

“乐乐,我没事,你去忙你的。”

老谢康说他要和爸爸聊天。

他平时很少和爸爸聊天,甚至连爸爸也很少叫,当面背后叫他老爷子。父亲住院后,他一改玩世不恭,当面叫爸爸,和人说到时以“我爸”指代。

晋人谢灵运继承祖父爵位,被封为康乐公,谢康乐是他的别名,谢爸爸很喜欢这位山水诗鼻祖,临摹过明朝画家的《谢灵运像》,儿子还没出世就已经想好给他取名谢康乐。

谢爸爸往常喜欢聊贵州的画家,或评头论足,或回忆他们的轶事。最近几年却喜欢刷抖音,尤其是住院以来,抖音占据除吃药打针外所有时间。被病友抗议两次后,老谢康给他买了耳机并提醒他随时戴上,以免声音让别人烦。老谢康说要陪爸爸聊天,是想把他从抖音里拉出来。但是他失败了,以前他不喜欢听爸爸聊,现在爸爸没兴趣和他聊。雪隐打电话问老爷子如何,他就这事和雪隐聊了半天。

“我发现什么东西都在生锈,水管、螺丝、相框,连鸽子的爪子都在生锈。”雪隐说。

“最近雨水有点多。”老谢康说。

“和雨水无关。”

“污染?”

“不是,我是说我们都老了。”

“我也觉得。”

两个即将年满三十的人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你想放弃吗?”笑完后老谢康严肃地问。

“坚决不。”雪隐说。

雪隐说的“锈”是花粉,在三、四、五这三个月里,整个贵阳花粉弥漫,它们来自图云关森林公园、黔灵公园、顺海林场和环城林带,赤松、湿地松、火炬松,它们大大咧咧地将花序举在空中,让成熟的花粉御风而行。花粉在阳光里看不见,却和光同尘无孔不入,桌子三天不擦,就能堆得有三张A4纸厚,颜色如同黄土,摸着像细沙。雪隐故意把它说成锈,是想借通感表达自己的感受。他所指的老不完全是年龄,而是老气横秋,朝气被看不见的“锈”抹杀。

这锈来自生活的意外和不可把握。

老谢康说,即使不聊天,他也要在医院多陪爸爸两天。

“应该的。”雪隐说。

试演放在一个周末。雪隐亲自设计易拉宝。

谐剧:赌徒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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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谢康的第二个梦想是当演员,电影电视里那种,他觉得不是自己演得不好,而是没有机会。在一部不太有名的电影里,他演过一名开车逃跑的犯罪嫌疑人。觉得不过瘾,却再也没人来请他。雪隐不同,他只对话剧感兴趣,毕业后没去剧团而是靠关系去信访局当接待员,别人羡慕他找了个好工作,他干了两年后坚决辞职。重新考剧团没考上,遇到老谢康后决定自己干。常日就他和老谢康,需要人手时请艺校学生或志愿者帮忙。老谢康相信还有机会在镜头前表演,雪隐则认为话剧才是真正的艺术,古老而又常青,期待有朝一日去大剧院演一场真正的话剧。比如《撒勒姆的女巫》,他为这部戏准备了好多年。

试演这天空气不错,下了阵小雨,花粉被淋湿后没能进城,雪隐买好瓜子往巷子里走,绕道甲秀楼。水云天酒店外面有棵大樱桃树,红宝石般的樱桃密密麻麻,因为樱桃酸,也因为人的自尊自重,直到熟透都很少被摘。雪隐觉得很好,种在闹市的樱桃就应该这样,种来看不种来吃。这给了他好心情,表演时格外放松。

观众来得比预计的多,十排坐了七排,虽然每排两头位置没坐人,打眼望去人头攒动,须知只在朋友圈推送了一次。

老谢康设计了一款小视频,把与赌字有关的词做成跳动的小鬼,从黑暗深处跳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狰狞一笑做吞噬状,然后消失。

赌徒赌鬼赌神赌气赌局赌家赌色赌钱赌债赌棍赌友赌博赌资赌贼赌账赌本赌窝赌场赌术赌注。

最后出来的是“贝”和“者”。篆体,“贝”字像胸骨,“者”字在燃烧。视频一放,喧闹的剧场顿时安静下来。

雪隐化阴阳妆,左侧是男人,右侧是女人。亮相后回到后台。音响里发出洗牌声数钱声得意声抱怨声哀叹声吵闹声。声音戛然而止,雪隐侧脸出来,亮女人相,嗑瓜子,灵巧地把瓜子皮吹出两米远。

谢爸爸买下房子,是想儿子走投无路时用来开个超市或餐馆。在谢爸爸眼里,儿子早就走投无路。得知他用来搞剧场,气得直哆嗦。若不是妻子开导,“不怕的,房子還在”,他会不会晕倒在地,全看从四肢向中心聚拢的颤抖何时到达脑部。妻子一边拍一边劝,将这股怨气及时纾解。

老谢康对爸爸的评价是:他不懂。

谢爸爸对儿子的评价是:他什么都不懂。

雪隐的演出一看就懂,一点也不复杂。在赌徒对天发誓痛改前非不被信任手起刀落之前,雪隐将女性冷静的脸转向观众,老谢康在幕后发出疑问:

你为什么不相信他?

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是不相信人。

绝望的赌徒将手指放在桌子上,然后大义凛然地一刀砍下去。

高潮。

雪隐将“断指”面向观众,胳膊暗中用力,让气囊里的“血”飙向观众席。追光灯追着飙血,从空中追到地上,让观众看到地上泛出血光。再镇定的人也会胆寒毛竖。

结尾是赌徒的女人一边指责一边送赌徒去医院,雪隐揭下手套,以示这不过是魔术,他的手指并未砍掉。

他在挤第二次血时,观众席上一位女观众被吓坏了,痛苦地叫了一声,没等他表演完就晕倒过去。剧场里顿时一片混乱。

雪隐茫然地站在舞台上,下垂的“断指”在滴血。

老谢康从后台出来,笑着问什么情况。雪隐用滴血的手指下面,不小心把“血”挤出来,忙脱掉手套,和老谢康走到台下,把完整的手指亮给观众。

晕倒的人躺在椅子之间,在几个手机电筒的照射下模模糊糊。老谢康跳回去开灯。“快送医院啦。”“快做人工呼吸呀。”“太吓人了。”动嘴的多,动手的少。有个年轻人跪在地上捧着她的头,是她男朋友。大灯打开后,躺在地上的人动了一下,男朋友低下头喊她的名字,她微弱的咕哝声梦魇般不知所云。雪隐想来扶她,被她男朋友拒绝,“你不能再吓她了”。老谢康和她男朋友把她扶起来,她惨然不语地摇晃。老谢康说,让她坐会儿吧,休息下要好点。

雪隐到后台卸妆,卸完后出来只看到老谢康一个人。

“他们走了?”

“走了。”

“今天要去医院不?”

“要去。”

“去吧,我来收拾。”

雪隐把剧场收拾整理好才回家。回到家给老谢康打电话,问下次是不是将红墨水改成纯净水。老谢康说那怎么行,不可能每次都有胆小的观众,叫他放心。雪隐说,那就演出之前说这不是血,是道具。老谢康不同意,这会影响演出效果。

这天晚上睡着后,他几次发现灵魂从身体里跑出来,站在床头看着他。惊醒几次后心想不睡了,看手机吧。手机亮光刺眼,闭着眼睛等待适应,这时灵魂却依偎过来,让他抱着手机睡到天亮。

醒来后喝了瓶椰奶。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上了点年纪的人说这种喝法伤身体,上火。他想,我没感觉呀,何况我不一定活那么久,怕什么呢。拉开窗帘,正对面是南明塘,据说是贵阳风水最好的地方。南明塘对面是天逸城,融吃喝玩乐与购物为一体。正南方向是大剧院,离得最近却看不见,被他自己住的房子挡住了。能在石岭路买房的可不是一般人,房子是她留给他的,雪隐一分钱没出,他们在一起两年多,他的幽默和文艺气质不再吸引她,他身上的灵光在她眼里已经熄灭。她说,她很满足,但不能再这么满足下去,她得去为她今后的生活负责。她不仅能干,还总是一眼就看穿他:“你做事之前想得太多,不改变这一点,你永远不会改变。”“问题是……”“一说问题,你就变成了旁观者,而不是台上那个拳击手。”他其实不爱去想怎么做,因为这充满了励志的陷阱。这时老谢康微信催促:

“快到了吗?快点来。”

“医院吗?”他以为谢老伯不行了。

“千翻剧场。”

从下楼打的到文化路只用了十分钟。

“什么情况?”

“有人举报我们的演出暴力血腥。派出所叫我们去一趟。”

雪隐首先猜测的是昨天晕倒那位女观众的男朋友,看上去文质彬彬,这种人恰恰爱使阴招。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个晕倒的女观众,她那么胆小是有病吧。老谢康看出雪隐非常紧张,告诉他不要怕,到时候实话实说。

“我们又没犯法。”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我是法定代表人呀。”

雪隐想起一个故事,两个猎人打猎前约定好当天只打山羊不打野兔。他们进入林区后,山羊和野兔都在逃跑。山羊问野兔,你跑什么呀,他们今天又不打兔子。野兔说,哪里是你说的这样,一旦到他们手里,你是山羊还是野兔由他们说了算。

平时觉得这个故事好玩,现在却担心自己是将被当成山羊的野兔。

派出所的房子并不高大豪华,走进去时却有一种抑遏和尴尬,举手投足都不自然,担心自己言行不妥。坐下后却又发现似乎并不那么恐慌。

接待他们的是两位和他们年纪相差不多的年轻民警。首先登记身份证,老谢康名叫谢康乐,雪隐本名杨光路。

“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知道。”老谢康严重不服,“可我们没有犯法呀。”

“违不违法现在不知道,接到举报,我们得调查了解。请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一遍,谁说?”

雪隐向老谢康做了个按下的手势:“我说。他在后台,他不清楚。”

他告诫自己不要说蠢话,也不要自作聪明。他遗憾没把砍断的硅胶手指和红色液体带来,如需要,民警可上门查看,也可由他送来检查。雪隐说得并不快,也不复杂,说完却感觉到有点累,像举着一根鸡毛走了很远的路。灵魂没有跟他一起来派出所,但他并不知道。他要自己不卑不亢,语调和表情却不听调遣。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并不自然。他脑子里有只小鸟,不时在他脸后面啄一下。(约翰,过来帮我一下,我们都束手无策了/在你决定猎杀魔鬼之前,为什么不开个会呢?/不经过开会同意,一个人大概都不许拔牙了)他在描述自己的表演时,《撒勒姆的女巫》的台词清晰地在脑子里播放,那只小鸟一会儿是吕蓓卡,一会儿是贝蒂·巴里斯,一会儿是约翰。

“警官,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涉嫌违法,你们可以拘留我,但请让他回去,他父亲正在住院。一切由我承担。”

民警让老谢康和雪隐看笔录,没问题就签字。两人都没认真看就把字签了。

“没事了,谢谢配合。”

“社区禁赌宣传还做吗?”

“这是你们和社区之间的事情。”

来到小街上,老谢康骂了句狗日的,“要是被我抓住……”雪隐被一排石楠吸引,花像雪米一样大小,新叶鲜嫩绯红,雪隐悟道般感叹,它们才是时间的主人,时间一到就开花。老谢康报复泄愤的想法和他两个小时前的想法如出一辙,当它像接力棒似的交出去,他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他们不会主动露面的。”雪隐暗想,但他不会告诉老谢康,“老伯好点了没有?我一会儿发个电影链接给你,无聊的时候看。”他说的是《荒蛮故事》,六个丧心病狂的故事。老谢康说:“下次演出时不用红墨水。”“用什么?”“猪血鸡血狗血,什么血都行,只要是真血就行。”

“狗血?”

两人笑了起来。

“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是啊,你对猫再好,它到了阴间依然会说你的坏话。”

“有个导演准备让我去演电影里的乡村放映员。”

“哪个导演?”

“本地的,不是很出名。”

“他拍過哪些电影?”

“还没拍过,这是他的第一部电影。”

“我喜欢菲利浦演的艾佛特。”

雪隐说的是《天堂电影院》里的一个放映员。雪隐第一遍看完后放声大哭,以后每次看仍然眼含热泪。他已经看过五遍。老谢康也看过,他遗憾地说:

“戏不多,只有几场。”

“不要紧,慢慢来。”

雪隐意识到,这句“不要紧,慢慢来”不是很好,老谢康表面上轻描淡写,其实很在意。这平庸的安慰只会让老谢康失落,而不是真正的鼓励。

“剧本怎么样?”

“我觉得还行。”

“如果剧本一般,不要随便答应。”

老谢康看着虚空中某处:“我就是觉得一般,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这是编剧的事情。”

他们的谈话像轮毂旋转,大多没有意义。回到千翻剧场,雪隐叫老谢康去医院,他一个人在剧院发呆。当初竭力怂恿老谢康把房子装修整理成剧场的是另外一位朋友,他当时已经在四部电影里演过配角,不温不火,希望有电影角色可演时去演电影,平时和几个兄弟演话剧。“你们出多少我也出多少,平摊。”大家都觉得凭他的名气引流,维持剧场运转没问题。刚开始半年确实如此,几个人一起努力,不但撑了下来,还小有盈利。后来这位老兄演了一部火遍全国的电影,他就再没有精力和时间来剧场了。每个人都有私心,并且毫不避讳,老谢康希望依靠这位越来越火的哥们推荐,让他有机会进入电影圈,雪隐的目的则是保持状态,等待有朝一日去表演真正的话剧。还有一位当时对话剧和电影都感兴趣的同道,剧场冷清下来后没有耐心等下去,撤股去洪边门开了个餐馆。餐馆生意不错,他多次对雪隐和老谢康说:“我们是兄弟,随时来,把这里当成自家食堂,一点不要客气。”谢老伯住院后,几个人已经在他的餐馆里聚了三次。如果千翻剧场出现亏损(房租早已出现亏损),雪隐准备入股餐馆,或者开一家分店。

智者不陷于覆巢,开馆子理应早点着手。看着空荡荡的座椅,雪隐下不了这个决心。换一个烧坏的射灯时,他脑子里冒出巴里斯和普特南的对白,它们像吹在脸上的风一样不知来处和去处,忽然间吹在心坎上,然后无影无踪,一点也不影响脑子里想别的事情。

巴里斯:我真是好心没好报啊,我现在整个儿完蛋了。

普特南:您没有完蛋,您应该自个儿抓住时机。别等别人来指控您,自个儿就先把这事宣布出去。

他告诉老谢康,他找到办法了。可将晕倒的观众作为戏剧的一部分。下次排练,老谢康找个女朋友来客串一下。她“晕倒”后,雪隐解释这不是血,是道具。“晕倒”的观众站起来,抚着胸说:吓死宝宝了。

“带哪个呢?”

“随你。”

雪隐在回家路上,老谢康微信发来文字:我不喜欢解释,表演就是表演,我演故我在。

雪隐:解释是表演的一部分,是在戏内解释。

老谢康:我讨厌什么都要解释,这简直是一种恶俗。

雪隐:我们活在解释之中,至少现在如此。

老谢康:确实。

“老伯怎么样?”雪隐用这句来结束讨论。老谢康心知肚明似的回复:“还行。”

走完南门桥,雪隐对去不去买瓜子犹豫起来。平时买瓜子都是从家里出来时顺道买,回家从没买过。这不是什么大事情,不是表演也无须解释。他想去看樱桃树,小小的犹豫顿时烟消云散。

樱桃树在南方生长速度极快,这株和雪隐脑袋般粗的樱桃树最多不过十五年树龄。樱桃正在由黄变红,由蜜蜡变成玛瑙。正在成熟,也正在失去。每一颗樱桃上都有米粒般大小的亮点,一种不怕被吃掉的天真。也有不少羞涩地躲在树叶后面,仿佛还没得到树神的批准不敢露面。外地游人大多好奇地东张西望,本地人则莫名其妙地行色匆匆。从翠微巷经甲秀楼再顺着河边走也能到家,平时不走这里不是嫌路远,而是嫌人太多。

鲜艳的樱桃让他感到放松,它们不需要解释,季节一到如实奉上。一个平常不大联系的朋友来电话,有人把女观众晕倒的视频发到了网上。问雪隐怎么回事。雪隐忙躲到墙脚下面,避开强光查看朋友发到微信上的链接。“血腥演出吓倒女观众”,评论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借机大骂演艺界混乱,有人认为艺术就应该真实。雪隐问老谢康怎么办,老谢康看完后说不用管,等几天就过去了。

“我感觉举报我们和发视频的是同一个人。”

“肯定是。”

“找人查一下?你认识的人多。”

“我试一下。”

雪隐删掉了链接,眼不见心不烦。删掉后干脆关机,以免其他人打电话询问。看到有人在河边放生,他才想起还没去给母亲扫墓。

清明节已经过去半个月,雪隐准备了一下,去周家山公墓为母亲扫墓。他不喜欢别人知道他姓杨,名叫杨光路。他上小学时,工程队招募技术人员,去沙特铺设电缆,父亲没回家商量就报了名。雪隐记得他和母亲争吵时强调工资高,比国内高三倍。母亲则说他逃避责任,雪隐当时听不懂。父亲打不起卫星电话,书信传递又慢。其间只写了一封信回来,信里说那里香蕉特别多,多到没人吃,只能摘来喂猪。几年后,父亲的同事陆续回来,父亲却杳无音信。他的同事说他有一天夜里离开工程队去外面,不知道是在沙漠里迷了路,还是去了别的地方。消息在学校传开后,喜欢开玩笑的同学编造谣言,说他父亲在沙漠深处挖宝。雪隐想起父亲唯一的来信最后落款只有一个字:杨。刚开始觉得父亲学外国人,渐渐觉得这是对他和母亲的冷落,越想越生气,这个“杨”字对他是一种羞辱,像一根无毒的牙签插在嘴唇上。从这时起他不愿别人知道他姓杨,和父亲那边的亲戚也不来往。改名雪隐,希望洁白的大雪覆盖住无边的大地,隐去他不想看到的一切。

墓前不能烧纸和点香点烛,只能在指定的地方烧。指定地点在大门后面的空地,离母亲的墓很远,并且朝向都不一样,母亲的墓地要爬到半山再转到西面才能看见。雪隐有点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他把香烛纸钱带回家,在厨房为母亲烧。烧纸时把母亲遗像立在餐桌上,母亲苦涩的表情让他的眼泪一下滚出来。遗像前面摆了一盘洗净的樱桃,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吃的水果。熟透的樱桃闪烁着光阴之美,饱满而又低调,不喜欢吃水果的人也会怦然心动。

夜里下了一場大雨,整个城市笼罩在雨声中,这是一种宽宏大量的声音,雪隐睡得很踏实,连梦也没做。遗像前的樱桃仍然新鲜,但远不如昨天晶亮。他洗漱好后看了看樱桃,对着母亲的遗像说,妈妈,我把它们倒了哈。

南明河里的水比前一天浑浊,流速流量也更快更大,白鹤、杜鹃、点水雀比平时更容易捕食,浑水里的鱼虾没有因为浊水而惊慌,它们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而已。白鹤捕到鱼虾后要么立即吃掉,要么一挫身起飞,去哺养它的幼崽,它们的巢在高高的槐树上。杜鹃和点水雀则飞到近处的水竹上。水竹栽在花盆里也就六七十厘米高,在河边疯长高达三四米,这让杜鹃和点水雀感觉特别安全。

春分之后翻水坝全部打开,以免洪水突然袭击。

市西河从雪涯桥下注入南明河,雪涯桥是一座漂亮的步行石拱桥,雪隐下意识地在桥上停留一会儿。这天他在桥上看着原贵阳一中后面的沙滩,如果三分钟内有白鹤落在上面,他继续在千翻剧场演出;如果没有,那就去开餐馆。只过了三十多秒就飞来一只白鹤,雪隐心里欢喜着走向剧场。从雪涯桥到千翻剧场只要两分钟。

剧场门口有三个年轻人在等他。雪隐比看见白鹤还高兴,以为他们是他的粉丝。他们的表情有点惭愧,也有点不耐烦。其中一位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堆票据请他过目。是那位被“血”吓晕的女观众的住院费、治疗费、营养费、陪护费及精神赔偿,共五万三千一百七十元。雪隐第一感觉是敲诈,第二感觉是承认对方缜密。他认出来了,其中一个是那位女观众的男朋友,他不说话,说话这位比他年纪稍长,理了个寸头,脖子上吊了块乌木雕刻的观音,自始至终保持微笑,让人不舒服的微笑。别人都是薄衫加外套,他只穿了件短袖。

“我是易娜的哥哥。”票据上的名字叫易娜。

“我现在哪有钱给你们。”雪隐说。

“没关系的杨老师,你只要承认就行,在这些票据上签个字,有了再给。你是艺术家,我们不会催你。”

居然彬彬有礼。让雪隐极不舒服的是他们连他姓杨都知道,那么,他们一定知道他原名叫杨光路。他在心里骂了一千个操。你不是白鹤,你是浑水里的鱼虾。

“有人把视频发到网上,是不是你?”

雪隱问易娜男朋友。

“什么视频?”

“还有人到派出所举报。”

“杨老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当时手忙脚乱,哪有时间拍视频。”

雪隐给老谢康打电话,老谢康在电话里用贵阳话爆粗口,如果他在场,大有几拳把这三个人打背气从此不敢再上门的架势。“老雪隐,你狗日的不要签字,等我回来。”雪隐支支吾吾,不敢说他已经签了。他有点后悔,应该等老谢康回来商量,不应该一慌张就签字。

老谢康并没马上来,雪隐等了四十分钟后忍不住发微信:好久到。老谢康回,我爸今天查血。雪隐不但失望,还想起他看不惯老谢康生活中的几小点。他对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嫉妒,谢老伯对剧场的投入让他惭愧。你不是浑水里的鱼虾,你是浑水里的田螺。不但没什么用处,还有点脏。他想到了血,自己身体里的血。继而觉得血还好,难过的是这副皮囊。仿佛他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都是这副皮囊在拖后腿,跟不上他的想法。他渴望成功,却又觉得成功并不存在。他打开在翠微巷买来的瓜子,进来后放在桌子上生闷气,现在才想起来。瓜子的香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后,他感到一种解脱,乌木观音不再让他感觉难受。我今后要对老谢康好点,他是唯一能将就我缺点并认可我想法的人。他想。你不应该做鱼虾和田螺,你要做的是白鹤,永远要记住这一点。

老谢康到千翻剧场已是下午。“一堆杂事。”他说。得知雪隐已在票据上签字,他把夹在腋下的头盔往头上戴,中途取下拿在手里,“都没搞清楚你就签。算了,签就签了吧。签了不代表我会给”。“谢老伯查血结果出来没?”“转氨酶偏高。既然都举报了,还想来要钱,没门。”“我问过,不是他们举报的。”“他们的话你也信?”“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感觉,我感觉不是他们。”“才住几天,哪里要得了这么大一笔钱。”“都怪我。”“怎么能怪你。该给的给,不该给的不给。他们下次再来,让我来招呼。除了杂七杂八,住院费多少钱?”“八千多。”“我中饭都还没吃,走,去吃碗牛肉粉。”“你去吧,我不想吃。”“一起去呀。”“我哪里也不想去。”“我打电话叫他们送。酸粉还是细粉。”“都行。”“什么都行,吃牛肉粉必须酸粉。”“好吧。”

雪隐确实不觉得饿,可牛肉粉送来后吃得一点不剩。和老谢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句子中间被吃米粉的呼噜声填满。“我想通了,即便不演戏,去开馆子,开理发店,同样会遇到麻烦。”老谢康想吃酸粉,店家说酸粉卖完了,只有细粉。“这粉真难吃。”老谢康只吃了一半,但他很快嘿嘿笑起来,“我爸说他吃过雪花膏炒莲花白。”雪隐认为自己能吃完是出于对食物的尊重,从不挑食。他比老谢康吃得快。老谢康喝了一口汤,接着说:“我爸和两个朋友去看胡伯伯,张孃孃不在家,胡伯伯没炒过菜,把雪花膏当猪油,炒莲花白给他们吃。我爸和两个朋友假装不知道,照样吃,照样用雪花膏炒莲花白下酒,照样聊得开心。”“就一个菜呀。”“还有带壳花生。胡伯伯画公鸡画得特别好,我爸收藏过十多幅。”“这次,怕又得靠谢老伯啰。”老谢康把吃到一半的米粉吐出来:“真他妈难吃。”雪隐揽过他没吃完的饭盒丢垃圾桶。垃圾桶里跳出一只老鼠,很突然,雪隐本能地缩了一下手,不缩这一下,老鼠非碰到他的手不可。老谢康没看到老鼠,他在看手机。雪隐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能不能再卖张老爷子的字画?”老谢康没听,继续划手机,脸上的表情也没变。划了一会儿拿起桌子上的头盔,对雪隐说:

“走。”

“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老谢康骑车一向很快,今天更快,从文化路到醒狮路七百米,只用了三分钟,包括等红绿灯。谢康爸住醒狮路18号小区。老谢康把摩托停在孔祥礼素粉店堡坎下面。花台里有棵傻里傻气的芭蕉芋,巨大的叶子足可当太阳伞,颜色虽然土,如果顶在年轻姑娘头上别有风味。

平时急需用钱就卖画,老谢康办好流程把钱打到卡上就行。雪隐不知道行情,也不知道老谢康卖掉什么画,卖给什么人。看到芭蕉芋,他在心头默想:“难道叫我去卖?”

谢康爸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老谢康偶尔回来住。书画在谢康爸卧室。老谢康领雪隐进去,指着靠墙码上去的箱子说,只有上面这两排还有,下面几排全是空箱子。老谢康把最上面两排搬下来放在床上,然后打开叫雪隐看。雪隐觉得没必要看,老谢康的语气和脸色告诉他,不看不行。看过一排空箱子后,老谢康重新把箱子码好。

“老雪隐,我宁愿把千翻剧场卖掉也不能卖画,我再也不能卖我爸的画了。”

老谢康颓唐地坐在床上。

“我对不起我爸。”

“还有我。”雪隐说。

“和你无关。我买摩托,买道具,装逼,都是出画得来的钱。”

墙上有一幅装框竹石图。雪隐不懂画,为了不看老谢康的脸,不接他的话,他怕他哭。第一次认真看画。他不知道画好在哪里,只觉得越看越有味道,尤其是竹叶,粗看只觉得生动,细看每一片叶子都不同,笔笔劲爽。题款经过反复辨识才把所有字读出来:曾于海上豫园中见之,今戏写此,凤阳白云。画家当时心情一定很好吧。可那块石头单看不像一块小石头,像挺拔的孤峰,有种仙气,同时却又磊落坦荡,遗世而独立。要是有人坐在上面弹琴,山下生灵听见都会竖起耳朵吧。

“我爸耗尽一生心血的收藏,被我出脱大半。他要是知道,非气死不可。”

那些箱子全都上了锁,老谢康用一根牙签就捅开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这幅画值钱不?”

“废话。这是我爸最喜欢的画家。”

老谢康把雪隐带到自己房间,书桌上有画毡、毛笔、砚台、画册。一看就知道老谢康很久没碰它们。他从床下拖出一堆画稿,苦笑道:“其实还是有灵气的,可我就是不喜欢。”雪隐不知道他有没有灵气,只知道老谢康满怀内疚。

谢康爸少年时拜师学画,这位师父是文职军人,少将军衔。谢康爸十七岁时,师父去了香港,继而去了台湾。师父离开时把带不走的画送给他,他因此受牵连,从贵大采矿系毕业后到钢厂当工人,四十岁还没人敢嫁给他。他自称谢灵运后人,对谢灵运推崇备至,能背诵谢诗八十余首,任何场合都能做到信手拈来。当工人后不再画画,但他喜欢和书画家交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收藏书画很容易,给他们写封信,表达敬仰之情,顺便索画,信里附上回函邮票,多数画家会把画寄来。老谢康出生后,他给他取名谢康乐,用谢灵运别名,希望儿子健康快乐,平时叫他乐乐。虽是老来得子,谢康爸对儿子的教育很用心,从小就教他写字画画,给他找贵阳最好的老师。老谢康从小就不喜欢书画,好动,坐上两分钟就开始扭屁股,不是要喝水就是要屙尿。有一次他居然说他头晕。在大人眼里,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不可能知道什么叫头晕。可那副像煞有介事的样子让人疑惑,好像真是头晕。每次苦口婆心威逼利诱,终于答应坐下来,往往还没好好画几笔,脸上手上尽是墨。砚台不被他打翻两次绝不收工。不喜欢照着《芥子园画谱》画,喜欢直接在书上面画汽车、画枪。汽车和枪是他自己命名的,别人看不出来。进入叛逆期,不光学习书画,在所有事情上都和父亲对着干,连叫他乐乐都不高兴,擅自改名谢康,把乐字去掉。“乐个啥,我一点也不快乐。”雪隐第一次叫他老谢康,他高兴得叭叭叭拍桌子,“太好了太好了,还是你懂我”。从此视雪隐为知己。

“等我爸出院,我要重新开始学习书画。”

“你不是要去演放映员吗?”

“切,不知道哪年哪月开机。”

“真的要把千翻剧场卖掉吗?”

老谢康答非所问:“走,去吃个烤脑花,脑子不够用,吃个脑花补一下。”

雪隐想告诉他,烤脑花烤的是猪脑,猪那么笨,哪里能补。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即便烤人脑,把最聪明的人的脑花烤来吃也没用吧,人不是吃脑花变聪明的,是吃亏变聪明的。烤脑花是文化路有名的路边摊。文化路不见得有文化人,吃烤脑花根本就不是为了补脑。

天黑后出摊,来吃的人不多。老板娘不急,她知道还要过两个小时,那些不是为了补脑,纯粹为了寻味的年轻人才会来到银杏树下,喝啤酒吃脑花。

老谢康买了一盒豆腐圆子、四个清明粑,还想喝奶茶。

老谢康去买奶茶,雪隐无聊地摸出手機。他点开微信看了一会儿退出来才发现有条未读短信,自从有了微信,用短信联系的人越来越少,多是广告,或银行卡信息。他有短信洁癖,看见广告一律加入黑名单。看到短信内容,牙缝里渗出一股咸甜味。就像独自走在陌生的街头,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确实是熟人,但从没喜欢过的那种。他看了两遍:

“想知道是谁举报的吗?明天十点去南门桥,我会告诉你。”

他的第一个冲动是告诉老谢康,明天一起去。老谢康拎着奶茶回来,抱怨道:不晓得人怎么那么多。雪隐按了下来,决定不告诉老谢康。短信已经发来几个小时,他没注意,估计传来时正在老谢康的摩托上。平时听见叮的一声都要点开看看。

烤脑花端上来,包在两片莲花白叶子里,多汁的脑花上面撒了切碎的葱花、折耳根、煳辣椒。周边烤得焦黄,中间像油煎豆腐,被薄薄的筋膜分割包裹镶嵌。有股腥味。老谢康尝了一口,回头向老板娘竖大拇指:老板娘,烤得好。雪隐没有觉得特别好,但可以吃。有人说他,把抹桌布油煎一下他都吃得下去。确实对吃什么不敏感。记不住吃过的东西,也忘了难吃的东西。无论在哪里吃饭,他只吃离他最近的菜。不吃离他远的菜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嫌麻烦。

“我有个想法。”

“你说。”

“剧场平时可以办少儿书画培训,演出尽量安排在晚上。”

“这个想法好。”

雪隐看出来了,老谢康没听进去。雪隐吃了两个清明粑,老谢康叫他把另外两个也吃了,他不想吃,他还要一份烤脑花,太好吃了,必须再吃一个。

“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不要。”

老谢康满足地笑着说:“老板娘,再烤一个脑花,多放点辣椒,不要折耳根。”

雪隐做梦时,梦见一个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名字的人说,我不吃花椒麻不到我。雪隐在梦里嘿嘿笑,醒来,觉得这就是叫他去南门桥见面的人。那人在他梦里说了一句:“深院落花无客扫,空门掩月有谁敲。”这是什么意思,接头暗号?在梦里反复背了几遍,以免忘记,醒来后赶快记在微信笔记里。

在家里坐不住,离约定的时间又还早,磨磨蹭蹭到楼下吃了碗豆花面。豆花太嫩,像豆腐脑,他不觉得好吃。油辣椒不错。自助区有青辣椒拌洋葱、酸莲花白、炒黄豆,每种都来点。他不光味盲,还是个杂粮口袋,什么都可以装,肠胃从不提反对意见。

没买瓜子,在街上吃瓜子毕竟不雅。

准时走上南门桥,没有人等他,往来路人没有一个停下。雪隐刚开始还有点紧张,站了一会儿没人搭理,顿时放松下来。他正准备用短信打招呼:我到了。对方信息先跳出来:

“很准时,这很好。你往南明河上游看,把你看见的东西告诉我。”

你自己不会看吗?雪隐嘟囔。

雪隐首先看见的是民族文化宫和远处一幢没完工的高楼。然后是河中倒影,倒影是箭道街建筑。河堤栈道蜿蜒而来,河面波光粼粼。

雪隐问:加微信,我发照片给你好吗?

对方秒回:不,我要你用文字告诉我。

雪隐有点不爽。他看了看北岸,看见一排郁郁葱葱的樟树。还看见几个大字:阳明古玩城。大字下面是传统宫殿翘檐式建筑。这里有个古玩城,雪隐第一次知道。从河堤上走过,也从古玩城旁边的巷子里走过,但从没注意过它。人不但有选择性记忆,还有选择性观察。何况多数时候只观不察。这不是对方想知道的吧。他带着敷衍回复:

“我看到民族文化宫和古玩城。”

“我要你看河里面。”

“河里面只有水。”

“只有水?”

“还有水草。”

“好吧,你再看下游。”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排队等红灯的车辆。它们向北通过大南门的红绿灯。雪隐面前的车辆向南朝纪念塔方向,中间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人行横道,溜得很快。

下游不远处是甲秀楼。建在河中,三层三檐,比现代建筑矮得多。但没有人去看现代建筑,一到南门桥,眼睛就会被古楼秀气的身姿吸引。沿甲秀楼上来,南岸是翠微巷,北岸是电网公司的房子和街心花园。雪隐不耐烦地回了三个字:

“甲秀楼。”

对方回:“你让我失望。”

雪隐转发微信笔记里的句子:“深院落花无客扫,空门掩月有谁敲。”

“我要你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

“你是谁?”

“我是我。”

雪隐有点恼火。很想回一句:去你妈的。忍住了。对方又来:

“我是我,你是你吗?”

雪隐不回答。

“你看见南明河了吗?”

雪隐还是不回答。当然看见了,但这用得着问吗?

“你不要不耐烦,告诉你吧,我就是举报你们的人。但这是有原因的,我必须找到我想要的东西。现在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所以你得听我的。”

“你在监视我?”

“我在看着你。”

雪隐恨不得把手机丢到河里去,甚至自己也跳下去。纵身一跃并不能刷新归零,何况他擅长戏水,跳下去淹不死,反倒平添笑话。

炒瓜子的老板娘从身旁路过,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病了。雪隐难为情地摇了摇头。他从没在瓜子店之外见过她。比在店里面显得年轻,身材微胖,雪隐有几分感动,但尽量不表露出来。

“如果你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请你去下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离你家不远,只是你很少朝那边走。”

“嘉润路有个街心花园,你去过吗?”

“你去吧,街心花园中间有个牌坊。你去看看那个牌坊。”

雪隐一个字没回。他确实没去过,从那条公路出去,不到一公里就出城,是前往都匀和凯里,湖南、广西最近的公路。仿佛只要走上那条路,你不一会儿就能听见侗族、苗族嘹亮的歌声,还能闻到他们煮酸汤鱼的气味。雪隐很少离开贵阳,偶尔出差乘高铁或飞机都不从那个方向走,朝那个方向走的人大多自己开车。他不会开车,也没打算学开车。

颇感别扭,但他还是去了。

果然有一个牌坊。“高张氏节孝坊”几个字很清晰,走到假山附近就認出来。

什么意思?指责我不孝?瞬间想到了父亲,他的形象早已朦胧,只有血脉还在奔腾。虽然被指责,心还是一阵狂跳。原以为不想他了,其实从没放下。真希望藏在暗处的人是父亲。

斑驳的石头,模糊的字迹。一种古意扑面而来。

广东广州知府高廷瑶之文童高以愚之妻

这句话刻在横坊条石上,从之与文间断开。

雕花很好看,却不知道它们是什么花,有何寓意。

看了一阵后回家,没有新短信来。浏览器上输入“高廷瑶”,得知是贵阳人,乾隆年间举人,“政声颇著,所到之处,吏畏民怀”。高以愚是他儿子,张氏嫁过来没多久,高以愚死了,张氏侍奉公婆终身未再嫁。雪隐觉得这是一种戕害,是一种摧残,不值得赞扬。当问他看到什么的短信息飞过来时,他回答:我看到了愚蠢。

对方没有往这个方向回复。

“看来你真的是忘记了,你在牌坊下面吃过饭。”

“怎么可能!”

雪隐感觉到身后一双锐利冷酷的眼睛,同时感觉浑身疲软,锐利眼睛像鱼鳞一样在空中旋转,躲是躲不开的,得用手去抓。他进屋后立即换衣服才好受了一点。本应给自己下碗面,或者叫个外卖,一点胃口也没有。说他在牌坊下吃过饭,这是诬蔑,是羞辱。真在牌坊下吃饭也不是了不得的事情,他却感到小小的恐惧。这人语气肯定,洞悉一切。雪隐躺在沙发上,后背不空,心里踏实了一些。他在浏览器里输入:高张氏节孝坊。大出预料,不但有文章,还有视频。第一篇提到的内容,看完后身体没任何反应:

高张氏节孝坊位于贵阳嘉润路附近。该牌坊始建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次年竣工。三间四柱石结构,高八米、宽九米,正面朝北。部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据居住在附近的老人介绍,这里原有六座牌坊,皆因各种原因被拆除,剩下这一座也因缺乏保护而日渐破败。

还说高家是当年贵阳世家大族,当时有三家,华家的银子,唐家的顶子,高家的谷子。

第二篇大不相同,全身不是发凉,而是发热:

嘉润路南岳巷棚户区改造时发现一座道光年间牌坊,房屋拆开后,牌坊裸露在废墟上。南岳路改造前,牌坊隐藏在民房里面。红砖房利用牌坊石柱,以砖封堵后,牌坊失去原貌,住里面的人把石柱当房柱,石柱与红砖之间缝隙打上钉子,牵上铁线,在铁丝上挂铁锅、腊肉、菜板、筲箕、锅铲、筷筒,或者衣服、帽子、挎包、雨伞。

在牌坊下面吃饭不可能,在砖房里吃饭则是另外一回事。

这暗示了他曾去过某个人的家,并在那里吃过饭。

睡着的人被惊醒后思维变得跌跌撞撞。雪隐问老谢康,有没有认识的什么人住在南岳巷。老谢康反问南岳巷在哪里。他又给关系比较近的几个人打电话,只有一个人说认识住在南岳巷的人,名字和身份说出来后,雪隐却又不认识。然后随机从通信录上拎个人出来打听,不常联系者得先寒暄一番,不得不一起回忆以往的某件事,雪隐有点急躁,有点不耐烦,人家却好奇心爆棚,追问他是不是要在南岳巷买房,新楼盘位置不错,就是太贵。有人怀疑他的女友被南岳巷的某个人抢走,劝他不要冲动,好聚好散,重新找个合适的。中间有人说起一个他们互相认识的人住南岳巷,聊到最后才发现这人不是住在南岳巷,而是南岳新村,并且两年前才搬进去。雪隐要找的人是五年前住在南岳巷的人,南岳巷改造前,住牌坊下面的某个人。

不知不觉已到晚上,他仍然没胃口。打开电脑,希望利用网络寻找蛛丝马迹。多是介绍高张氏节孝坊的规制和拆迁过程中的惊喜。网络是一条泥沙俱下浩荡宽阔的大河,雪隐像钓鱼一样以“南岳巷”“高张氏节孝坊”“住在牌坊里的人”“嘉润路”为诱饵,但他没有钓到他想要的那条鱼。

南岳巷和嘉润路于二○一八年五月开始改造,改造结束后宽阔的道路叫花冠路,南岳巷和嘉润路各剩下一小段,并且各在一边,像两节切剩下的香肠。

“想起来了吗?”

雪隐气急败坏回拨过去,对方不接,直接摁掉。雪隐一连打了十次,对方把他拉进了黑名单,“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他心里的阴影变成一块生锈的铁,无论身体动还是心里动,铁锈都会簌簌掉落,想要折断它切掉它却又绝无可能。

半夜了,雪隐下楼,穿过纪念塔地下通道,从市南路到粑粑街,七分钟后,再次来到高张氏节孝坊。南岳巷改造后面目全非,但牌坊仍在原地。假山和花草树木代替了棚屋,曲径和青石阶代替了巷子和楼道。

即便站在牌坊下也想象不出当初房屋的形状和朝向,雪隐对这一带本来就不熟,为此既感到委屈,也有点沮丧。牌坊在夜里比白天高大,这是街灯的缘故。牌坊立起之初,这里应该有高家大片田产,即使不远处有人家,也没人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房屋包裹,依牌坊而住的居然有七家人。这种包裹是最好的保护,让它躲过了被拆毁的命运。离此处不到一公里的油榨街曾经有二十多座牌坊,如今只能在十九世纪一位法国传教士拍摄的照片里见到它们。

一只长着燕尾的大蚕蛾撞在雪隐脸上。深夜湿气重,大蚕蛾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雪隐小时候听说,蛾子鳞粉吸进鼻腔会变成“齆鼻子”,鱗粉可融掉鼻腔里的毛细血管,让鼻腔变空变大,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虽是没有根据的说法,他还是急忙找纸巾擦脸,哪知根本没带纸巾,只好用衣服下摆擦。由于用力过猛,把脸擦痛了。看到公厕指示牌,沿箭头所指走进去,在洗手池把整张脸洗了一遍。

洗手时想起一个人,他每次洗手都要认真洗指甲缝,他叫范与孟,怕别人闻到他手上的鱼腥味。他家住南岳巷。他们没叫他老范与或者老范与孟,因为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初中毕业后再没见过。走到楼下,雪隐把想好的句子简化,只回了一句:

“你是范与孟。”

进屋后他把手机丢到一边,倒下便睡。梦很乱,范与孟一会儿变成老人,一会儿变成从沙漠里回来的父亲,一会儿变成看不清面相、似曾相识却又不知他到底是谁的半陌生人。最累的是用手机回短信,看不清屏幕上的字,被一层淡淡的白光覆盖;输入键不听使唤,本意按C偏偏跳出V,再按什么字也没有,像在沙地里跑步,再怎么努力速度也上不去,不但累,还很沮丧。他想问范与孟,他什么时候在他家吃过饭。真吃过,他愿意十倍百倍偿还。范与孟的形象很模糊,似乎是个死人。雪隐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死了。我给你烧点纸吧。

醒来后想起,确实在他家吃过饭。那是初中二年级暑假,当时和妈妈住在蓑草路,不想做暑假作业,从家里溜出来,像一条无所事事,对什么都有兴趣,却又不想惹是生非的小狗。蓑草路与南岳巷之间隔着嘉润路,不知不觉走到南岳巷入口,这是一条庞杂的小巷,门面低矮,而门前全都支着小摊。巷子不但狭窄,还曲折,还有坡,拐弯时斜向一边,盯着路面看会发晕。支在门板上的小摊须以砖头找平,也因此摇摇欲坠,故意等着有人来碰垮它们似的。剩下的路心只容小车经过。贸然进来的司机不冒出一身大汗休想开出去。杨光路(那时还不叫雪隐)正犹豫要不要离开,范与孟叫他,他这才看见范与孟在帮他妈卖凉虾。一种将大米做成虾状,漂浮在白糖水里的小吃。范与孟妈妈给他舀了一碗,他跑开了。他没带钱。遮阳伞撑杆上挂着一块纸板:孟孃秘制凉虾。范与孟追上来,热情地邀他去家里打游戏。这比叫他吃东西诱惑更大。玩了半天游戏,还留下吃了饭才回家。

难道我忘记这顿饭你就要举报我?就要和我过不去?难道他真的死了?死人会用手机吗?

雪隐带着不屑自负地给范与孟发短信:范与孟,我想起来了,的确吃过你家的饭,你算一下,这顿饭多少钱,我十倍还你。

范与孟回复:你心胸怎么如此狭窄?我会为了一顿饭耿耿于怀?你错了!你在我家吃饭,我一直很感激,在那间破房子里,你是唯一愿意和我一起玩的人。

雪隐还没想好说什么,对方第二条短信又飞过来,速度之快,像与此同时射出两颗子弹:如果是为了一顿饭,我叫你去南门桥干什么,叫你去看水吗?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你也不好好想想!

后面跟了八个感叹号,像八个被激怒的士兵。

雪隐想象在某间没拉开窗帘的房间里,范与孟暴跳如雷。

和面对面清楚看见表情不同,从手机里飞来的短信,对人情绪的影响要慢一些。也恰如被子弹击中的人,首先感到惊讶,然后才是疼痛。雪隐从不用感叹号,这八个感叹号让他感到不适。他说:

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呀,何必转弯抹角。

范与孟说:我这是在向你学习。

雪隐:莫名其妙。

他意识到对方很生气,自己心态要平和些。他补了一句:

“关系再不好,毕竟是同学呀。”

“同学。”

同学二字后面跟了一个飙泪的表情包。雪隐原以为微信才有表情包,不知道短信也有。

雪隐不仅感受到内心一片荒芜,还看到自己被推上拳击台,要他和一位私下有过节的拳击手过招,不是要把对方打败,而是要把对方打痛,他同时还身兼观众和评论员。在舞台上,他同时扮演过多个角色,在现实生活中还是第一次。

“大雪可以隐去一切,但这是暂时的,你这个名字并不好,我还是喜欢叫你杨光路。铺满阳光的小路,坦荡干净。”

这话让雪隐特别生气,他把对方拉黑,不想再看到他的短信。拉黑后拨拉手机,发现短信仍然可以飞进黑名单,只是不显示而已。他以为通信公司只能做到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并没在你手机派驻警察,把不想见的信息彻底消灭掉。其实有一个“疑似诈骗”和“骚扰电话”功能,他没注意到。黑名单里的范与孟有两条特别重要的信息:

“我不过是想让你们尝尝被检举的滋味。”

“你演《赌徒的忏悔》时我去了,我给老谢康发过信息,真打算赞助你们一笔钱,让你们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现在,我有点失望。”

范与孟就是那个神秘的赞助商。

雪隐第一个念头是把范与孟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回一句再拉黑:不要你的臭钱,不稀罕。

那个神秘的赞助人,他一度以为是曾经和他同居过的女友,她离开时说:“放心啦,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她出手大方,喜欢帮助弱者。而内心,他更希望是不负责任的父亲。后一种希望极其渺茫,愿望在他却无比强烈。范与孟出乎他的预料,也让他很不舒服。

他把手机放家里,准备再去南明河边走走,看能否想起什么。走到街边感觉有点饿,想吃碗面,不得不倒回去拿手机。已有好几年没用现金,对五元十元二十元面值的钱尤其陌生。小时候,母亲给他准备了一个存钱罐。母亲去世后,存钱罐不知去向。而他对硬币和角票特别厌恶,不是它们买不了什么东西,而是它们总是脏兮兮的,很难有干净的硬币和角票。

拿手机之前想吃湖南面,重新来到街上后决定去尝下螺蛳粉。听人说特别臭,喜欢的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闻一下都要赶紧捂鼻子和嘴。只加汤不加螺蛳十元,加螺蛳肉十五。雪隐没犹豫,既然是尝试,就得连螺蛳肉一起吃。没觉得特别臭,也不觉得特别香。他不怪螺蛳粉,一如既往地怪自己味觉单调。吃之前脑子有点晕有点涨,吃完后顿时好了许多。原来胃也是脑子的部分,它们至少相连,在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发挥作用。过人行道时,一个擦肩而过的中年婦女回头瞪了他一眼,厌恶地连连摇头。雪隐双手捂鼻子和嘴,吸进自己呼出的气体,仍然没闻出多少臭味,远不如偶尔吃大蒜导致的口臭。

走到翠微巷,特地买了半斤原味瓜子。收了几张广告单折叠成貔貅袋,坐在河边慢慢吃。两岸都有钓鱼的人,他们不苟言笑,表情像岸上的石头,麻木中透着坚定,仿佛如此一来,鱼更容易上钩。鱼被钓起来投进水桶才开始笑,笑容像婴儿得到想要的东西,特别单纯。

雪隐发现瓜子比平时更香,肯定不是瓜子比平时炒得好,而是吃了螺蛳粉。意识到这点,独自笑起来,也笑得单纯。

因为单纯,心也松开了。他给范与孟发了条短信:我在南门桥。

范与孟:谢谢。

河里有大鱼,雪隐见过。被钓起来的却多是小鱼。这没给雪隐任何启发,只感觉心里空空荡荡,没有东西能进来,也没有东西能出去,自由进出的只有瓜子的香味。香味越飘越远,像灵魂出窍,吃瓜子的只是一副躯壳,甚至一台机器。

出窍的灵魂不像无人机那样高高在上,它对空间没有需求,凡是它想去的地方它都能去。不过,下一代无人机也许能做到这一点。

南门桥又叫南明桥。一六四四年,朱由检煤山上吊,清军攻入山海关,南方诸王相继登基,其中势力最大存在最久的是桂王朱由榔,这是南明一词的来源。一个没得到正史承认的王朝,一个茫然如丧家犬的皇帝,帝位没能保住,却留下几十个与之有关的地名,永历乡永历村,南明区南明河南明塘南明山南明路,皇帝坡骑龙村,有公司叫由榔府城建设有限公司。足见皇权有多么深入人心。最搞笑的是,朱由榔将安隆千户所作为行都时,将安隆改名安龙,清军攻克安龙后立即将安龙改名安笼。至民国十一年,政府将安笼县改叫安龙县。改隆为龙没能让朱由榔成为真龙天子,改龙为笼也没能笼住什么。就像南明河里的水,不但从未倒流,也不可能停止哪怕一秒。这是一种诚实,也是一种公平。

雪隐给范与孟又发了条短信:我不知道何时何事伤害了你,请直说。

范与孟:你会想起来的。

雪隐:我确实想起来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就伤害了你。

有人钓起一条大鱼。说大鱼是相对南明河而言。钓鱼的人说,他好久没钓到这么大的鱼了。一条背脊发黄的鲤鱼,有成人的小臂那么长。这条大鱼让雪隐想起暑假里的一个深夜,他来到南明河。白天在网吧打游戏回家太晚,被妈妈揍了一顿,还不准他进屋。他并不害怕,也没多少内疚,只觉得妈妈有点烦。他不知道他刚下楼,妈妈就出来找他,她哪敢真把他关在门外,不过是一时使气。找到天亮没找到,累倒在马路边。雪隐得知这一切后再也没进过网吧。这也是他忘了那天晚上在河边看到范与孟的原因。

他看见范与孟和父亲用渔网捞鱼。有关部门为了改善南明河水质,往河里投放了一百多吨鱼苗。这些苗并不小,最大的有半斤重,小的也有二三两。范与孟没料到雪隐会出现。

“半夜三更的,哈,像个夜游神。”

雪隐心情不好,没心思开玩笑。

范与孟叮嘱他不要把看见的说出去。雪隐做了保证,在不远处的石头椅子上睡了一觉。三天后开学,遇到老谢康,他没能忍住,把河边的故事讲给老谢康听,并叮嘱他不要告诉其他人。

他真诚地给范与孟发了条短信:我确实没能保守住秘密,但我只告诉老谢康一个人。

范与孟:如果这么简单,我不会叫你看了南明河后再去看牌坊。你问问老谢康,问问他爸,他们干了什么。

雪隐说谢康爸病重住院,随时有可能不治。

范与孟沉默片刻,叫雪隐加他微信,他语音讲给他听。雪隐将装满瓜子壳的貔貅袋放进垃圾桶,从石椅起身时的念头是袋子离手就加范与孟的微信。垃圾桶腾起一只苍蝇改变了他的念头。这非关苍蝇,而是他性格中的犹豫不决和小聪明。讲给老谢康听,除了传播隐私的毒性诱惑,还有对捕鱼本身的反对。这是用来治理水质的鱼,不应该捕呀。这团正气并不大,但它能让小小的毒瞬间膨胀。有了正义在身,讲给老谢康听时还顺带嘲笑了一下范与孟的窘态。盗取公共财产没有偷个人财产那么可耻,但毕竟是偷,不可能感到光彩。他叮嘱老谢康不要外传,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很快,全班同学都知道范与孟半夜偷鱼。打跳扯笑时会隐喻性地来上一句,卖鱼喽卖鱼喽。一边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一边看范与孟的反应。

雪隐给老谢康打了个电话,问谢康爸如何。老谢康说没好转也没恶化。谢康爸即使没住院,雪隐也不可能问他对范与孟做过什么。加上范与孟微信后,关闭所有铃声,把手机放兜里,他不想现在就听范与孟说话。

南门桥与甲秀楼之间有个翻水坝,范与孟和他父亲当时在离翻水坝不到十米的地方捕鱼,这里水深,受惊吓的鱼喜欢往深水里躲藏,这恰恰是致命的陷阱,范与孟的父亲撒一次网就能捞起几十条。

雪隐当时有点同情被网打上来的鱼,现在则感觉身体里有一条非物质没有形象的鱼。这条鱼和范家父子无关,是生活的网让他挣扎,让他无所适从,有时感觉一定能冲破这张网,有时觉得永无可能。想把这条鱼拿出来丢到某条河里去,他知道,自己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把身体丢进眼前这条河,身体里那条鱼不受影响。他出生时又嫩又白,和母亲认识的人都想抱他。母亲充满怜爱地说,真想把他蘸煳辣椒吃掉。他模糊记得,妈妈摸着他的头发落泪时告诉他,要做一个好人。他没想过何谓好人,现在范与孟告诉他,他算不上好人。

范与孟从微信里传来三十七条语音。雪隐第一感觉是陌生,声音和语调都不熟悉。听了几条后,才为没有变声之前的少年和微信里的声音找到共同点:声带振动时不那么连贯,似有积碳的汽缸。这种声音具有一种权威性,仿佛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

事情并不繁杂。老谢康听了雪隐的话,回家后告诉父亲,谢康爸当时在贵钢后勤科当科长,他发现最近食堂采购员买回来的鱼不如平时新鲜,报价却一样。暗中调查后发现他买的是环卫鱼。为了惩罚采购员,把卖鱼的人一起举报,范与孟的父亲被罚款一万元。

“你知道一万元是什么概念吗?是我父母半年的收入。你父母都有工作,永远不知道打零工为生的人有多难。我妈在南岳巷卖凉虾,一碗才赚两角钱。遇到城管出击,还会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我知道打环卫鱼不对,但是,投入进去的不是几十斤,是几十万斤。我们捞起来的不到千分之一,这对南明河的生态治理有影响吗?”

“你也许会说,如果人人都去捞呢?哪有人人都去做同一件事情的事情。毕竟不是家家都像我家一样穷啊。”

“我爸交完罚款,我妈想去跳河。半夜里听到她的哭声,我就想宰了你们。我爸求了十一个亲戚才把罚款凑齐。”

听完了,雪隐不知说什么好。回家时看见路边一丛茂盛的水鬼蕉,白色花瓣又细又长,向下垂悬,像大蜘蛛的长腿。他并不知道它叫水鬼蕉,用相关App识别后才知道。叶子像豆豉草,比豆豉草肥厚,App上说它又叫蜘蛛兰却与兰无关,是一种石蒜。水鬼蕉没给他任何启发,他喜欢它开出的白花。像傻子一样看了很久,有种莫名的轻松。

老谢康在电话里告诉他,赞助费已到账。与老谢康抑制不住激动相反,雪隐像死水一样平静。

“你猜有多少,我保证你猜不到。”

雪隐特别讨厌猜这个字,这个字比操差多了。前者像一堆屎,后者像一把刀。为了浇灭老谢康的兴奋,雪隐问了一句:谢叔好点了吗?这话今天问过第二遍。老谢康立即意识到雪隐的冷淡。“老雪隐,你怎么了?”“没怎么。”老谢康无趣地挂掉电话。雪隐不用猜也知道他骂了句狗日的。

谢康爸大半生受到排挤,临退休才当了个小科长。他非常认真,认真到不近人情却以为这是对单位好。“单位”在他心目中超过了组成单位的具体的人。他的正义和公平是作为科长的正义和公平。对于下属的抱怨,他理解为人性的自私自利。没当科长时,他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时任科长的问题所在,透彻、风趣。这让后勤科大多数人以为让他当科长一定比其他科长强,哪知他真当上科长后,工作方法和处事能力远不如前面几任。众人私下哀叹,不能让上了年纪的人掌权,尤其是从没掌过权的人。

谢康爸只当了两年科长,在众人的挟恨声中提前一年退休,退休后用了六七年才调整好心态,老同事说他只有脱掉科长的皮才是一個好玩的人。他有一天把儿子叫到卧室,指着自己收藏的字画说,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当官,这些收藏够你吃一辈子。直到躺在病床上,他也不知道“吃一辈子”是个数学概念,与经济学无关。数学概念只包括吃好穿好,不包括性情,不包括欲望,不包括市场行情,也不包括独生子的任性。

雪隐给范与孟回了一句话:我听完了。

范与孟回:我也说完了,再也不说了,保重。

雪隐:你父母还好吧?

范与孟:还行。

雪隐:我想去看看他们,当面向他们道歉。

范与孟回了一个抱拳表情包。雪隐想了一会儿,带什么礼物合适。买箱牛奶有点低端,关键是,他不想拎一堆便宜东西。路过气象局,看见有人卖“竹夫人”,长短大小不一的长条形的竹抱枕,说是夏天抱着睡觉凉爽。也不贵,就买这个?这时范与孟来电话,叫他“光路”。

“光路,我想请你来我这里一趟,有东西想给你看。”

“我想先去见你父母。”

“他们不在贵阳,老家有人办酒,他们吃酒去了。”

不太想见范与孟,却又找不到理由拒绝。

“来吧,我在天逸城,离你不远。”

确实不远,从石岭街到天逸城两三百米。雪隐不想立即就去,他买了一个“竹夫人”,像捕鱼的竹篓,无口,镂空编织六边形透气孔很漂亮,青篾片有股竹香味。想到自己还没结婚却有一个“夫人”,忍不住暗笑。这是偏胖的中老年人或孕妇使用的物件,自己这是未老先衰?竹夫人横在床上,一点也不性感,像一個捕兽器。或许可以把灵魂放在里面,肉体放在一边,这样可以睡得更好。老谢康不断换女友,却抱怨没有一个女孩能给他爱情。雪隐对此从没说过自己的想法,也有羡慕和嫉妒,也有嘲笑和提醒,却也全都无关痛痒。最近发生的事让他意识到,今后要认真一点。如何认真没想好,自己可以自暴自弃,对别人不能不顾后果。不是胆小怕事,是免得惹麻烦。麻烦像一团烂泥,碰上后很难一次清理干净。雪隐哪里也不想去,等范与孟的父母从乡下回来,向他们道个歉,从此不再有瓜葛。他不想让小小的道德和小小的尊严时不时吹来一股轻悲的烟尘。

打开电脑,点开《机动都市阿尔法》。这是一款联机游戏,机甲变换和攻防设计都很新颖,既可和在线的陌生人角逐,也可约朋友上去对打。

沉浸在游戏中,世界从身旁飘过,很快不知去向。激情和专注超过做任何事。虚拟的城镇和战场在生活中从没见过,可他并不觉得陌生。在现实世界里,对每天走过的街道、河堤视而不见,在游戏中,也看不见精心绘制的城堡和村庄的细节。在现实世界里,只有眼睛和双脚;在虚拟世界里,只有眼睛和双手。既没感觉到肉身的沉重,也没意识到时光飞逝。

范与孟来电话问他好久到,他像被家长提醒不能再打游戏的孩子一样吓了一跳。范与孟要给他看的东西已发照片到他微信。雪隐看了看,似乎是一块铜板。上面有篆字印章,旁边以行草释文:恭则寿、水在山清、江清月近人、有恒心、春秋多佳日、古人我师、姚华。

似乎是古董。

范与孟说,这是一个民国时期的墨盒。

“姚华是谁?”

“一个进士,贵州人,当过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鲁迅、陈师曾、梅兰芳都对他有很高的评价。来嘛,来了慢慢聊。”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这是谢康乐他爸收藏的。还有其他东西,你不想看看?”

雪隐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也像不情愿的相亲。他不得不去的原因不是谢康爸的收藏被转卖到范与孟名下,而是范与孟说,为了招待雪隐,他从家里拿来两碗母亲做的凉虾,希望他能尝出当年的味道。雪隐对味道记忆一向不深,范与孟如此刻意让他不好拒绝。范与孟到楼下来接他,雪隐感觉有些不正常不真实。面相、身高,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上中学时,范与孟结实又短小,总是坐第一排,行动时像加满油的小摩托。现在,他比雪隐高出一把汤勺。面容清瘦,还有几分苍白,仿佛已是中年,走路有点摇晃,当他提起一只脚时,像一只麻雀准备从电线上起飞。

“光路,我们有十四年零两个月没见面了。”

“你的数学这么好?我记得你语文更好。”

“不是数学问题。”

范与孟用蜂蜜调凉虾,这是野菊花蜜,先是微苦,然后才是香甜。凉虾从冰箱里出来,冰凉爽滑。范与孟的动作和吃凉虾的碗勺,显示出他比同龄人精致,同时也是一种老气横秋。

房子很大,墙上挂满了画,桌子上堆满了画册和练习书画用的草纸。雪隐看画,就像山羊看日月星光,并非没见过,但心理距离比看一棵草一片叶子远十万八千里。

“你慢慢看,看看有喜欢的没有,送一幅给你。”

“我拿来干什么,我又不懂。”

雪隐扫了一眼,没打算全部看一遍,真的不懂。

“懂不懂一点也不重要,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都很值钱吧。”

“也不一定。”

“微信上那个东西呢,值多少钱?”

范与孟从一堆草稿里把墨盒拨拉出来。

“行情好的时候两万三万,行情不好时五六千。”

雪隐把墨盒托在手里掂了掂,很沉,有股淡淡的铜绿味。

“你是怎么得到它的?我是说渠道。”

“喝什么茶?绿茶红茶?”

“冰红茶。”

“哈,这个我没有。我泡绿茶吧,要学会喝茶,茶是百草之王。”

范与孟鼓捣茶具时把两个假肢取下,说这样舒服些。看上去像从机器人身上拆下来的零部件。雪隐感到脚脖子凉了一下。有意不去看它,它却比房间里任何一样东西更具吸引力。他不看它,它却在看他,它有一双极具杀伤力的眼睛。假肢让范与孟比一般人高。雪隐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悯。

“我从技校毕业后就去搞工程,”范与孟说,“我搞的是电力工程,有一天被高压电打得滚下来,醒来后两只脚没了。”

雪隐抑制不住想:这房子是赔偿金买的吧。

“我手下有个绘图工程师,有一天(哈,我好多事情都发生在有一天),这个工程师说有人卖字画,劝我把它买下来。我当时和你一样,什么也不懂,买这个干什么。工程师说范总,我不会害你,你一定要听我的。他把我带去和出画的人见面。见面后听他们谈论字画的来历,感觉是他说的人有点像谢康乐。我私下打听,还真是。这下我来了兴趣,叮嘱卖画的人,谢康乐出手的画我都要。那几年真有钱,出手也大方。买上瘾了,其他人的也买,不管真假,喜欢就买过来。等我收了满一屋子字画,检查工地时出事了。落了一把扳手,我想去把它捡起来,哪晓得有电。当时想死,想跳楼。有一天,我觉得老天另有安排,我才没去死。”

雪隐无话可说。这不像一个年轻人的故事。他像山羊突然对星星感兴趣一样看了一眼范与孟身后的对联,辨识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自己认出了所有的字:

余家曾藏有韩毅所书联其文即此今戏为书之

万事随心皆有味  一生知我不多人

丁巳秋月如莲老人并记

心里似有所动,却不知道因何而动。范与孟还在说,说给自己听,说给雪隐听,说给不在场的人听。雪隐的心思进进出出。范与孟说他装上假肢后,有段时间在南门桥练习走路,扶着栏杆走。不用扶栏杆后仍然喜欢去南门桥。走在桥上,想起许多年轻时的事情。不光和父亲捕过鱼,他还混在清淤队伍里捡到过一堆不值钱的东西。当时天很冷,大部分河底露出来,武警部队和有关部门一起清理淤泥,他还是个小屁孩,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一点不怕冷。父亲捕鱼被罚款,他冷落南明河好几年。

“搞工程后见过的山川河流多,觉得还是南明河好,与世无争,平和、安静、有条不紊。”

雪隐脑子里闪现的是雪涯桥。桥下的水遇到坑遇到坎照流不误,没人指责这么流下去道德与否,是对是错,自然而然的事情和人生完全是两回事。受到讹诈时,雪隐确实想不通,不过,他在桥上徘徊时并没有跳河的冲动,仅仅是一种体力消耗。

“茶泡好了,喝茶。”

雪隐看见桌子上有从翠微巷买来的瓜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灵魂到这时才来到屋里,和他一起笑。调出手机里保存的句子问范与孟:

深院落花无客扫,空门掩月有谁敲。

“这是你写的?”

“我哪里写得出这么好的句子。”

晕倒的女子,讹住院费和精神赔偿,这一切是不是你安排的?雪隐几次想问,几次打消念头。当锃亮的假肢刺了他一下时,他决定再也不问。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