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记

2024-04-03 07:16贾颖
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 2024年3期
关键词:文具盒书包上学

贾颖

也许是担心我在家游荡久了变成一个坏孩子;也许是因为工作太忙无暇顾及我,不如索性交给老师来管束;也许单纯就是想让我早一点接受学校教育。总之,在我七岁(我说的是毛岁,民间对年龄的计算是把在娘胎里的那十个月也包括在内的)那一年的秋天,父母决定送我去上学。

书包早就预备好了,铅笔、文具盒、田字格本,一个新生应该有的东西,我都有。八月末的一天,清早起来,我姐带着我去学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上学的年龄是七周岁,民间的说法就是八毛岁。报名上学的手续很简单,自己报一下年龄,并不需要户口本之类的佐证。我在心里默念着“我不是七岁,是八岁”,一路跟着姐姐,穿过一条长满车轴草、马兰花和老槐树的小路,翻过一堵低矮的红砖墙,终于到了学校。我姐把我送到老师跟前,不放心的眼神在我脸上一再辗转,我说:“我记住了……”我姐看了看我,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自己教室。

老师让我数数,做十以内的加减法,又让我写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笔画太多,尤其是那个“颖”字,写出来根本不像是一个字。可是,老师并没有挑剔我的书写,她点点头,对我很是赞许的样子。就这样,报名结束了。她指了个位置让我坐到那里。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在等着老师问我的年龄。可是,她自始至终都没问。于是,我说:“老师,我今年八岁。”老师奇怪地看着我,忽然悟到什么似的,问:“你到底几岁?”我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四处张望,不敢看老师的眼睛。“你到底是几岁呢?”老师追着我问。我低下头,嗫嚅道:“我原来是七岁。”说完,我长长地喘一口气,感觉整个人终于轻松起来。

“我原来是七岁”——这句话成了父母和我姐时常拿来调侃我的一个“梗”。每当他们想要说我是多么实心眼儿的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指着我,边笑边说:“哎呀!我们都知道,你原来是七岁!”

虽然我的水平已经足够去当一个小学生,甚至比一年级学生识的字还要多一些,算数还要敏捷一些,可是,我诚实的思维叫我不由自主地说出实话来。即使是硬着头皮说了谎话,心中的压力却总叫我不安,使我不能够坦荡地快乐。从小到大,父母给我的教育是不能撒谎,也因为撒谎训斥和惩罚过我。如今,为了让我早一点上学,便教我说,如果老师不问年龄的事,就那样蒙混过去;如果问了,就含糊地说是八岁。父母对于这样的做法似乎也有些心虚,所以当我被学校退回来后,虽然他们神情里有些遗憾,却也释然道:“这样也好!”

学没有上成,我只好又在家散玩儿了一年。然而,这一年里的“玩儿”又与从前不同。我已经不屑于和同龄的伙伴玩儿“过家家”的游戏,那是小孩子才玩儿的,我是即将上学的人——上了学就不同,是学生。学生读书识字,背好听的诗词,也会因为背书背得好、认字认得多、算数做得好,得到父母和老师的赞扬。这样的赞扬,比因为长得高、长得好看、讲究卫生、头脑聪明而得到的夸奖更让人振奋。

早晨,我姐和场站里的孩子们一起排着队去上学,我背着书包,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们身后。书包有些空,没有课本可以装。文具盒里面装着崭新的铅笔和橡皮,田字格本子也有几个,如今它们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像道具似的装在书包里。姐姐撵不走我,只好由着我。我默默地跟着上学的队伍,走到那个红砖墙的豁口处,我姐和她的同伴们继续往学校方向走,我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想象着他们走进教室,开始一天学习的情景。在想象中,我把我姐换成是我,上课,下课,默写生字和昨天刚学过的诗词,我总能得到100分和老师的夸赞,还有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当想象结束,我恍如梦醒似的遥望一会儿他们身影消失的地方,然后爬上墙头,沿着墙垛走,这样目光可以望向更远的地方。在墙垛上走累了,或者是走烦了,就跳下来,在田野和菜地里闲逛;薅一把毛毛狗做成小兔子,或者摘一把野花做一顶帽子套在头上;学喜鹊的叫声,和树林中的喜鹊此起彼伏地呼应着,就好像在聊天一样;蹑手蹑脚地蹚过草丛,然后忽然一跺脚,惊得麻雀们呼啦啦地飞起来。

放学的时间到了,我等在那个红砖墙的豁口处。依旧是跟在我姐和她的同伴们身后,仿佛我也是刚上了一天学,学了满满的知识回来。他们热烈地讲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哪一个同学没有完成作业,被老师罚站;哪一个同学课文背得流利,没有一点儿停顿,得到了表扬;谁作文写得好,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我都一一记在心上。回到家,我姐开始写当天的作业,我也像一个真的学生那样,拿出文具盒和田字格本,假装有许多的作业要去完成。本子翻开来,我的脑袋也开始活跃,我像老牛反刍似的回味我姐和她的同伴在放学路上说的那些事情,把自己一一放到那些情景里。可是,这样的想象不够过瘾,不能够使我真切地体会到做一个学生的快乐。

我的书包里装着一个文具盒、几个田字格本,也装满我渴望读书写字看世界的热忱和对大自然的认知。学校规定了上学的年龄,只有到了年龄才有资格做学校里的学生,可是大自然却很宽厚,并不设什么年龄限制,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时时刻刻可以做它的学生。在等待真实的“八岁”到来的日子,我逐渐地把大自然当成了我的学校和课堂,我在四季的轮转中学到关于生命和生死的最初认知,也懂得了在大自然当中,每一种生命都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来获得生存的权力,一棵草,一朵花,一只松鼠,一条蚯蚓,甚至落进土里的一枚种子,想要在第二年春来时拱出泥土长成新的生命,总要蓄积一种力量,勇敢、坚持、不妥协。在这样的朦胧的认知中,我隐隐地感觉到,未来的日子,也就是在我长大的时候,我也要凭借着自己的本事来挣得一种生存的权利和生命的精彩。

秋天的天空越来越高远,在云与云的缝隙中淡雅地蓝着。通往学校的道路两旁,大树的颜色比夏天时更深厚了一些,樹叶黄了红了落了。当树叶落尽的时候,冬天就来了,好像秋天的任务就是把花儿和树叶都带走。我仰头数天上的云。天空的云朵像夜空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云呢?春夏冬三个季节的云,加到一起,也没有秋天天空的云这么多呀。只要一抬头,看到的总是云朵。云多得好像要把天空挡住似的。除了云,还有大雁,它们在空中集合起来,由头雁领着往南飞。云朵们集合在一起也是要往南飞吗?秋天来了,野果子熟了。可是,我又会自心中生出些疑惑,是因为果子熟了,秋天才来的吧?好像秋天骑着风跨着雨挟着闪电和雷鸣气势磅礴地到来,只是为了检查哪一枚野果子熟得不够努力。

冬天到了,白雪覆盖了一切。我姐出门上学时,天还没有亮透,回家时,天已经黑了。短暂的白日,学校里的姐姐和她的伙伴们除了学习,会不会像我一样,脚跟相抵,脚尖朝外,踩一排八字在雪地上?我走在空旷的路上,握一个雪球,在地上滚,越滚越大,再滚一个更大的雪球,在路边堆一个雪人。一天的时间,我可以堆一排雪人在上学的路上,也是放学的路上。

寒假过后,春天来了,我离真正的可以上学的年龄越来越近。我在心里演习理直气壮地说出“我八岁”的神情,然而,这似乎是不必演习的。我欢快地走在春风里,热切地期待着暑假的到来。暑假一结束,我就是小学生了。

我那么急切地想要背着充实的书包到学校去,究竟为的是什么?起初,我只看到事情的表面,以为那样很是神气,可以在同龄的或者比自己小的孩子面前,表现出一种学问来,也可以告知自己的父母,我上学了,学会很多东西,将来有可能比你们懂得的还要多。现在再回头看,我终于明白自己的急切是为了什么。我强大的好奇心,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世界和自然的奥秘,想要了解和探究那些神奇的事物,比如生命、宇宙、生死,还有许多在那个年龄吸引我去思考的问题——四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白天和黑夜?花朵怎么知道春天来了?为什么迎春花开在三月,玉兰花开在四月,桃花开在五月,到了六月又有别的花开,它们是怎么约定好,在固定的时间哪一种花开,绝不会乱了顺序和时间,又叫四季都不至于太喧嚣或者太冷清,总有一种花会开在四季的某一个季节里?还有那些动物,冬天了,蛇和青蛙就要冬眠,春天再出来。天空的雁群南来北往,是谁在指挥或者安排它们?为什么同样的一个天空,到了冬天飘下来的是雪,春天落下来的就是雨水?同样是雨水,夏天的和秋天的又不同,这不同不是眼睛看到的,是身体发肤体验到的……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趣的神奇的事物等着我去发现,可是我需得有了本事才行。这一个谜解开了,又有新的疑惑产生。无论这疑惑是关于自然的,还是关系到我的思想,这一切的奥秘,都需得我进了学校,学了知识,掌握了开解奥秘的本领和钥匙,才能知道和明白。

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它教会你本领——到了学校,我会认识越来越多的字,这样我就可以自己去看书,翻找令我迷惑的事物的答案。若那答案没在书里,我就凭着我学到的本事,在大自然当中寻找,在某一种未知的环境中去寻找。自己寻求来的结果,总叫人有一种喜悦和自豪的成就感。我还可以凭着在学校里学习的本领去发现或者创造创新,使我能够成为一个充实而崭新的我,这是多么美好和畅快的事情。

如今,已经走出学校多年的我终于明白,学校分两种。一种是有形的学校,有教室,有课本,也有老师留的或多或少的作业。还有一种是无形的学校,只要你有一颗永不枯竭的好奇心和旺盛的求知欲,学校便无处不在,可以是你周遭的任何一处所在,森林,海洋,天空,大地,甚至清早上班路上遇見的某一株植物或者某一种动物,晚饭后散步途中偶尔听到的一段乐曲或者什么声响,只要你想去探究,有一颗好奇心和旺盛的学习力,你作为学生的身份就永不会过时。

酷热而漫长的暑假结束了,我终于如愿地正式地上了学,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开始了我在这人世间慢慢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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