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 莉

2024-04-13 00:23唐呱呱
百花园 2024年4期
关键词:女生宿舍铁栅栏结婚证

唐呱呱

首先要选择一个按摩师。

打动我的,是一张如茉莉一样素净馨香的脸。一道被某种器物狠狠戳出的疤痕紧紧逼近她的左眼角,像一条青蛇。瞬间,我被一种温柔的同情心包裹,又或者是一种对弱者的优越感。

一个多月以后,我第二次去,依然选她。

“Red Rose!跟你的气质不要太搭。”她居然认出了仅仅来过一次的我。更奇特的是,我上次来时的衣饰、穿戴、香水的牌子,以及三言两语的闲聊,她都记得准确。这样一来,倒很像是老朋友见面,每一次揉搓、点按,都多了几分对彼此柔软度的了解。

我决定,私底下帮帮这个年轻的妈妈。搞金融的一个朋友,年前新开了一家公司。新老板年轻有为,所有员工健步如飞,处处惠风和畅,公司稳稳走上了快车道,单单缺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助理、女秘书、女管家。这位朋友也只去她那里按摩过两次,便决意女秘书非她莫属。新老板开出的价码,即便换作是我,也小小有些心动。

“我在按摩店挺好。”这是朋友给我转述的她的原话,“今天开心,就去找点儿钱,不开心就不去。”

后来我继续去这家按摩店,继续点她。阿妞是那种开始像凉白开,可越了解就越有“嚼劲”越想更进一步了解的女人。进城这几年,红红蓝蓝,她进过多家工厂,给世界制造过这样那样漂亮的东西。

早些年,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的工友很喜欢她。男女生宿舍连接处的铁栅栏,他经常路过,随意送过一些句子或一颗苹果。一次几个人喝了点儿小酒,他只喝了小小的一杯,倒像是喝得最多,贴在铁栅栏上猛拍,像是要用这声音来壮胆似的。三四个工友站在旁边起哄,深夜里听起来像是狼叫、狒狒叫、老虎叫,他这才有勇气对着女生宿舍一阵一阵喊。他自始至终没有喊出她的名字。

“你来!你来!”他的声音那么小,像是被打湿的火炮,只有一些短促的火花,嗖的一声掉到地上。

工厂里开始传出这事那事、有的没的。其实就只是早晨的雾、晚上的风,当事人不回应,过几天自然会散去。她偏不受用,花一块钱买了一张红卡纸,折折剪剪,最后把两个人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一起。第二天,他们都没去流水线,两张床铺只剩下空空的床板。那张红艳艳的“结婚证”,别在男女生宿舍之间的铁栅栏上,像是邀请所有工友,赴一场远方的盛宴——地址:大树村芳草街32号。

这男的据说很疼她,常用一只大手轻轻捉住她两只小手,拿着她做的另一个“结婚证”,凑近她的脸轻轻扇动,卡纸上的红染在她的腮帮,常常让她鲜红一天。最激动出神的一次,他竟把一把水果刀当成了常拿在手中的“结婚证”。她眼角的那个伤疤,就是那次留下的爱的印迹。自从生下一个女儿,婆家人的几双眉毛,更是时不时飞出脸庞。女儿一天天长大,她不想女儿读懂大人好看的眼睛,听懂他们好听的话。

“那一段,好长时间我都在生病,没法出去打工。还好一个老房东送来了一小口袋虫米。我每天抓一小撮,加水熬。早上中午光喝点儿汤,晚上才把米粒吃掉。咪咪肚子咕咕叫,还说:‘妈妈,你熬的牛奶真好喝。‘妈妈妈妈,你看,里面还有肉肉。我的小肚子可高兴了,还唱歌给我听呢。”她曾对我说。

后来,点她按摩的人越来越多,高峰期需要排队。人们匆匆来去的这座城市,仿佛也因为她红火了一些,感性了一些。每一个人进了她的按摩屋,见过的没见过的,她都会第一时间送上一杯温温热热的茉莉茶。

最后一次见她是某个周末,早晨八九点钟的样子。有人敲门,我抓扯着头发打开门,惊奇地看到她提着一网兜瓶瓶罐罐站在那里。你能明显感觉出,那些笨拙的小物件被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擦拭过,发着虚弱的光,像是夜晚的一个个灯盏。

“人就像一颗种子,被风胡乱吹到一个地方。最先长出来的不是枝枝叶叶,是根。我们努力扎得更深,就好像轻轻晃动一下,生活就会忽然变糟糕。我不喜欢这种爱上一个地方的感觉,它会让一个人忽然很软弱。”她说。

楼道昏暗幽深,斜斜的一束晨光打在她脸上。卸下那些小物件,她仿佛轻松一些,更明亮一些。“你可以这样理解,这是生活的一些断根。我完全不介意你都留下,或者直接扔掉。”最后,她一身自在,整个人在我的面前光彩夺目,仿佛风轻轻一吹,她就能轻盈地飞上天。

有很多人出现在我们生活中,就像一个个小小的水泡,随即就消失。我忽然很想抱住她,就像伸出一双手,抱一抱这些年一直在这座城市漂泊的自己。

“祝福你,还有你的女儿,步步生莲。”

她向我挥挥手:“一棵草也许永遠不会有这样的指望。”

我照常上班下班,地铁车厢里一张张陌生的脸,紧紧贴在一起,一个个手机屏幕把我们远远隔开。

我刷着手机,因各种理由给近处的远处的朋友点赞。屏幕里忽然出现一张侧脸,就像茉莉小小的花瓣,白白的花瓣。她仰躺在沙滩上,或者草地上。

我习惯性地往上滑,准备顺手送上几个字的问候,加上几个表情。这才发现原来在她身旁还有一张小女生的脸,阳光打在上边就像打在水面上。这张脸,就像上边那一张脸在水里的倒影。我猜,那一定是她的女儿。小女孩弓着小小的身板,努力将她驮起来。背景是草地,或是大山、高楼,都不重要。她们两个人把整个画幅都占满了,就好像在她们的世界不再需要其他人。

那一刻,我忽然放下手机,第一次很认真打量起周围庞大的人群。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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