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年故事

2024-04-17 12:38梅瑜
参花(上) 2024年4期
关键词:猪栏青峰小猪

1

春朵和男人是在医院里迎来己亥年春节的。

去年的中秋前夕,春朵骑摩托车和男人一起到城里的蜗居看儿子国平,半路上被违规的汽车撞了。男人当场不省人事,春朵被甩出很远的田地里动弹不得,二人双双被送到医院抢救。男人脑出血,昏迷十天才苏醒过来,春朵左小腿粉碎性骨折,夫妻俩一个是脑伤,一个是腿伤,在医院一住就快半年。

节日喜庆的鞭炮声在郊外此起彼伏,医院里却更显寂静,春朵在病房坐立不安。正月初七,几经周折,春朵和男人终于出院。春朵不回家,把从医院带出来的日用品全扔给男人。一个人顶着凛冽寒风,拄着拐杖,叫了辆摩托车,直接回山冲。离开山冲五个月了,春朵急着回去看看。

住院五个月来,春朵天天想着怎么挣钱还一身的债。这本该是男人想的事,可男人如今指望不上。春朵从来不指望自己的男人,她总爱骂男人脖子上顶着个大脑袋,却跟没脑子似的,什么事都不开动脑筋,什么事都做不好,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

春朵每次骂男人时,男人不气也不恼,一脸傻笑,常让春朵哭笑不得。可这个男人,倒是有一股蛮劲,肯下死力气干活儿。

山冲在城东方向,远离城镇,是群山之中两座大山的连接地带,山上以松树为主。省道边岔出一条两米多宽的山路走到尽头,便是这个犹如世外桃源的山冲。春朵的猪场,就在山冲里。她搭建的住房背山面塘,原本通往山冲的是一条羊肠小道,自从春朵承租了山冲里那口二十多亩的大山塘后,请来推土机,劈山填塘,拓宽进山的路,拓宽塘尾,建起了猪场,刚开始时只在山冲养猪喂鱼,后来又建了个腐竹小作坊。

一路走来,猪场规模越来越大。最多时,春朵养有近三百头猪。按理说,春朵早该奔小康了,平时生猪十元一斤,但每当她的猪出栏时,总是碰到生猪价格低迷,只卖七八元一斤,除了成本,仅够维持生活开支。春朵认死理,她不信,夫妻俩起早贪黑地干,老天不酬勤?这一批出栏贱卖,下一批出栏一定会价高,到时就翻身,春朵总是很乐观。她的腐竹小作坊,拿豆渣发酵喂猪,猪屎喂塘里的大头鱼,以降低成本。春朵立志要把山冲发展成一个有好收益的农庄。

春朵在山冲近八个年头了,当初来时在塘边种下的凤眼树已长成参天大树,结过好几次凤眼果了。前两年,儿子国平要到城里上中学了,春朵东借西凑勉强买了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房。

在医院的五个月里,春朵动了两次大手术,好歹能拄着拐杖下地。能挪动时,她就心急火燎地想回山冲,虽然至今还离不开拐杖。春朵文化程度不高,却自小爱阅读,她知道余华,知道余华的《活着》,知道莫言,知道莫言的《红高粱》。虽然阅读量不大,但她记住了一些,还能随口拿出来讲。

太阳露脸了,气温回升了不少。搭客的把春朵搭到入山冲的路岔,便停车让春朵下车。春朵求他搭入山冲,他死活不肯。春朵只好从摩托车上下来,拄着拐杖往山冲走,不一会儿就一身汗。还未走到冲尾,几条瘦狗边吠边蹿出来,扑向春朵,嗅着她的鞋,她的裤管。

五个月没见,春朵怎么也不敢相信,她的黄狗白狗黑狗,已瘦得不成形。她把拐杖丢一边,轮番抚摸着这些狗狗,心想,等会儿想办法弄点肉,好好犒劳它们,在自己生命最灰暗的日子里,难得它们还死守阵地。

山冲里的两排猪舍,破败得快要倒塌,到处脏兮兮、乱糟糟的,七零八落的食槽里,还能看到风干了的猪屎和死蛆,蜘蛛在栏与栏之间,密密麻麻地织了网,四周积满了灰尘。春朵看着看着,心里堵得慌,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蹲下来,拾起地上的木水瓢,谁知,水瓢已腐朽了,缺掉了半边。这偌大的猪场,一头猪都没有了。两次大手术春朵没有掉眼泪,今天,她站在空荡荡的猪场里号啕大哭。

这时,手机响了,是堂弟打过来的。又是催拿工钱。春朵有点火,但不敢發火,她用商量的口吻说:“能不能缓一缓,才出院,还未回到家呢。”大概电话那头不同意,在争辩,春朵对着手机哭了,哭得很凄惨,她不只是哭自己的处境,更哭堂弟的无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催她要钱,这不等于催要她的命?春朵的泪水里掺杂着许多元素。住院期间,鸡鸭猪狗照样得吃得打理,请人,根本没有人愿意到这个人烟稀少的山冲来帮忙。春朵想了想,还是叫堂弟过来帮忙吧!她许诺月工资三千元,终于说动堂弟过来帮忙。堂弟胆子大,敢一个人住在山冲。

这起交通事故本该由肇事者负全责,但因春朵未戴头盔,交管部门出具的事故责任认定书,定性春朵负三成责任。肇事司机在春朵夫妻俩入院时垫付了八千元后,就再也不愿意多拔一毛钱了。春朵这三成医药费就得十三万元,保险公司的赔付迟迟未到位,医药费用都得自己先垫付。治疗到了后一阶段,春朵就开始四处借钱了。春朵本想让肇事司机垫付医药费,待保险的钱理赔下来再扣除,但人家不肯,扬言除非春朵同意保险公司提出的赔偿数额,否则免谈。

春朵网上查过,也请做律师的远房阿叔粗略算过,自己应获赔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交通费、住宿费、住院伙食补助费等,远不止对方给出的这个小数目,便一口拒绝了。春朵不听理赔员的,她要依法取得相应的赔偿。就因为这样,春朵陷入迟迟不能出院的困境中。

车祸前,山冲还养着百来头猪,几百只鸡鸭,一家人还盘算着年底赚了钱,买台新的代步工具。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还未兑现就出事了。年前,春朵为了争取春节前出院,能卖的她都让堂弟卖了,但仍支付不起高昂的医药费,只能留在医院过新年。在病房挨到初五,春朵一咬牙,想办法借了几万元,终于在初七得以出院。

春朵未曾想到,山冲变得如此颓废破败。伤腿不容她站太久,她蹲了下来,两眼无神地看着鱼塘。这时,男人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山冲。山冲野草丛生,腐竹小作坊也被台风刮去了半个屋顶,他没有找到熟悉感,无所适从,走到墙边蹲了下来,面无表情,茫然地看着这个破败的家。他像以往工间休息那样,取出香烟点燃,右手夹着,慢吞吞地吸烟,慢吞吞地吐烟,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一阵山风吹过,正好把烟雾吹到春朵的脸,春朵从出事到现在,窝在心里的一肚子火气就上来了,她大声骂道:“离我远点,车怎么没把你辗死?死了我还能获赔几十万,还能解解燃眉之急。”男人听了,不反驳不气恼,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给女人添乱,女人急了,真会把他撵出去的。再说,女人发火时他从来就是沉默。

眼下,春朵除了一塘的鱼和几只瘦狗,真的一无所有了。几十头猪在还不该出栏时已出栏了,别说养猪,连启动腐竹生产的本钱也没有了。

一整天,男人除了割几捆鱼草丢入鱼塘,便无所事事地在春朵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医生叮嘱过,男人脑袋有伤,少给他刺激,情绪波动不利于康复。

大过年的,本该一家人团聚,可儿子在哪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从城里有了蜗居,国平便独立生活了。此刻,春朵突然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欠堂弟五个月工资一万五千元,还有每月得还一千五百元的利息,哪来的钱?春朵急得口焦舌烂,烦躁不安。

2

春朵通宵未眠,第二天黎明就起床。她顶着寒露,跑到鱼塘边,对着眼前这二十亩鱼塘,沉默地看了很久。塘里的大头鱼才三斤左右,正是长膘的时候,卖了太可惜,不卖,难道坐着等死?春朵望着两排猪舍,捡起跟前的一块小石子,用力向鱼塘抛去,石仔抛出一个弧形后掉到塘里,溅起了一片小水花。她咬咬牙,一狠心便下定决心“清鱼塘”。春朵要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鱼卖掉。兴许这批大头鱼还能解她的燃眉之急。

好几个月没有联系鱼贩了,春朵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对方均没接听。没有人接电话,那就上门联系好了。春朵一不做二不休,也顾不得腿伤还未痊愈,骑上堂弟丢在屋角的摩托车就出发。她要出门找先前有过交易的鱼贩张。

一路上,不时有锣鼓声、鞭炮声。春朵耳朵聋了一般,埋头骑车,额头上布满密密的小汗珠。

前面就是鱼贩张的家。春朵踩在一地火红的鞭炮纸屑上想敲门时,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大过年的,空着手上门,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轻轻敲响了门。

“谁啊?”春朵听出是鱼贩张的声音,喜出望外地应道:“我,春朵。”

“吱”的一声,门开了。鱼贩张站在门口,吊着脸问:“什么事?”

春朵见他这个态度,本来笑着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小心翼翼地说,“我想清鱼塘。”

“元宵节前不开工。”说完,门就关上了,把春朵丢在外面。

春朵劝自己不能泄气。她调转车头又去找鱼贩莫……跑了一天,鱼贩都推说手上还有几口鱼塘等着要去清,得排队,有的干脆说不接活儿。

回来的路上春朵想哭,但哭不出来,喉咙哽着。难道真到了想上吊,却找不到一条绳子的地步?她第一次感到绝望。她回到山冲,锁上房门,倒在床上无声地流泪。

快到中午时,春朵听到门外有响声,“腾”地从床上弹起来。打开门,男人和几条瘦狗一起把门口团团围着,男人一脸担忧,瘦狗叼她的裤管……春朵看着这阵势,有点小感动,推开男人挡住的路,向厨房走去。

住院五个月,生活费也是从亲朋好友那借来的,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万多了,虽然不多,按理伙食也该过得去,但堂弟每餐送来的饭菜都是白饭青菜,肉碎都难见到。春朵吃得满嘴苦涩,满腹伤心,却不敢吭声,生怕因自己的不满,堂弟弃猪狗鸡鸭而去。

这场车祸,虽然人未亡,但家是破了。儿子辍学了,变得有点自闭,不爱说话,不爱出门,甚至不爱吃饭。一家人都瘦得脱了相,连狗都瘦得只剩下一层皮。春朵把昨天煮好的那半锅冷饭舀到狗食盆,几条瘦狗一窝蜂抢着吃。

这时春朵也觉得肚子饿了,便洗干净电饭煲淘米煮饭。往年春节,大鱼大肉的,可现在,山冲只有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几只老鸭。她舍不得杀。她让男人去塘里钓条鱼上来,一家人好些日子没吃鱼了,得犒劳一下自己,还有那几条瘦狗。男人顺从地拿起放在屋角的鱼竿,向鱼塘边走去。

春朵撸起袖子,开始搞卫生。离家那么长时间,家里已成了老鼠蟑螂蚊虫的地盘,满屋子的老鼠屎,腥臭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昨晚熏得整夜没睡好。

屋子的东西都发霉了,好些木头柜和椅子都让白蚁蛀了,春朵把这些缺腿烂脚的家具搬到屋外的凤眼树下,两只老母鸡飞过去啄食白蚁,扬起满天的尘土。狗也吠着从远处蹿过来抢食。

一番清理后,屋子腐烂的气味渐渐散去,春朵饿得肚子贴到背脊了。怎么还不见男人回来?鱼钓上来了吗?她走出屋子,看到男人坐在他以往垂钓的那块石头上打瞌睡,春朵走近,他也没发现。男人歪着头,地上一摊口水,钓竿落在地上。

春朵上前推了男人一下,男人醒了,慌忙捡起地上的鱼竿,拉起鱼钩,再上鱼饵。钓鱼是男人的绝活儿,若在以往,什么时候想吃鱼,男人只要下钓,只用一会儿,鱼儿准能上钩。今天这是怎么了,春朵忧心忡忡。

她推开男人,自己下钓,只一会儿,就钓上一条鱼来。

好几个月了,春朵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看着男人狼吞虎咽,春朵好不伤感,她把一大块鱼腩夹到男人的碗里,男人拿在手里的筷子抖动了一下,大概是不習惯女人替自己夹菜吧,嘴巴也停止了咀嚼,看着春朵。

春朵被看得有点不知所措,停了一下,用筷子敲了一下男人的碗沿,示意他快吃。男人听话地把鱼腩送入嘴里,低头吃饭了。这顿改善伙食的饭,春朵吃得很伤感。男人也像她自己那样,治疗期间没大口吃过肉。瘦狗在桌子底下闹翻了天,春朵还未吃饱,就把剩下的鱼和热饭搅拌在一起,拿到屋外喂狗去。

午饭后,太阳照遍山冲,这时山冲金光万丈,也只有正午前后这短短的时光,山冲才有全方位的日照。这个时候也是春朵最喜爱的,她可以晒她的腐竹、晒她的菜干,还有她的被褥。

春朵自早上起床后,一刻不停地忙,已疲惫不堪,她回到简易的平房里想休息,可被褥还在阳光下暴晒,她只好和衣躺在床板上休息。身子刚挨上床板,她就沉睡了过去。这半年来,春朵天天失眠,每次一合眼,就梦到向她横冲直撞的汽车。今天特别的累,她竟熟睡了过去。

午后的山冲这时也静了下来,风吹草动也显得特别的柔和。

突然,一阵狗吠声把春朵惊醒,她还想再赖一会儿床,谁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彻底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她揉揉眼睛,摇摇晃晃走了出来,定神一看,原来是常来钓鱼的那位。

今天,他又带好几个人来。一到山冲,就直接敲门来拿存放在春朵屋里的一些钓具。春朵指着屋外地上的一堆杂物。没好气地说:“都搬出外面了,自己找吧!”

“哎呀!这鱼竿好贵的哦,怎能随便扔在地上了?”来人说。

“家都霉了,霉了的东西就不要了。”春朵头也不抬地说。

他捡起鱼竿,随手找了一块干布拭擦。一边擦一边说:“鱼竿擦一下还能用。”

“能用也没用了,没鱼可钓了,这鱼已卖了,是别人的了。”春朵平静地说,不像在撒谎。

他这才抬起头看了看春朵,察觉到春朵的态度不同往日。

原来,在医院时,春朵曾托这位常来钓鱼的帮忙和医院方面沟通,请医院通融一下,医药费先记账,等保险赔付下来马上结清。但他说医院是有规矩的,如果病人都这样,医院还用开门?这个不行,春朵又让他出面求肇事者先垫付,但他推说不认识肇事者。再后来,他干脆不接春朵的电话……通过这件事,春朵觉得还是自己男人说得有道理,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不能指望这些人。

他不想白来一趟,不死心地说:“鱼塘未清,怎么算卖了呢?”

春朵怔了一下说:“我等钱用,估算的,已收人家的钱了。”

那人一听马上来精神了,大笑:“你收了人家钱了?那今天我们尽情钓啦,钓再多,你们也不损失啊!”

“我清塘卖了,你们更不能钓。”

“你卖了还为人家死守鱼塘干吗?你看,今天我那些朋友也来了,给我个面子嘛。”

本来,春朵心中对他就有怨气,加上自己还十万火急等着钱用,不想给这帮无情无义的家伙钓,才撒谎说已估算卖了的。但春朵终究是心软的人,听他这么一说,脸就别过一边不说话。他觉得春朵是默许了,得意扬扬地快步走到与他一同来的朋友跟前,挥挥手说:“走,各显身手吧!”

春朵男人在一旁都看见了也听见了,他两眼通红,怒目而视,指着这一伙人用客家话对着春朵大声说:“你癫了,又让这帮土匪钓鱼?”

“哎呀,你别激动,别叫了,都钓多少次了,也不差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来了。”春朵也用客家话劝男人。

男人还是怒不可遏,拖长语气“唔、唔、唔”地咆哮着,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吓倒了平日拥有最高话语权的春朵。春朵不想去触碰他,趁着太阳还未下山,走到山路边的菜地里除草,趁好天气把草暴晒后烧成灰做肥料,等春雨来了好下菜种。把菜种好了,好歹,青菜能自给自足。

3

天快黑时,钓鱼的人带来的几个大塑料储物箱装了不少鱼,但他们还没有走的意思,想趁入黑前放钓,钓最后一竿漂亮的。正当他们钓得出神时,身后“哗啦、哗啦、哗啦”一阵猛响,转头一看,原来是春朵男人把他们装着鱼的几个大塑料箱推倒,鱼全部随水一齐滑入了塘里。

“你,你,你——”那帮钓鱼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春朵男人没事似的把塑料箱反扣,箱底朝天,一屁股坐上去,从口袋里捣出香烟抽了起来。

其中两个垂钓者见状,恼火地收起鱼竿,从春朵男人背后,朝他坐着的塑料箱猛地一脚踢去。箱子“哐啷”一声飞出老远。春朵男人“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屁股痛得“呀呀”地叫,躺在地上起不来。春朵远远见了,丢下手头上的活儿一瘸一拐地快步走来,大声喝道:“你们有点良心啊!他刚从医院回来,再跌坏了,你们赔汤药费?”春朵头一次对这帮人发火。

这帮人一听,瞟了一眼春朵,见她真的发脾气了,赶紧狼狈地收拾东西,惊慌失措地迅速撤退。春朵走过去扶起满身草梢的男人,指着几条未滑入塘,在塘边挣扎的鱼,心疼地对男人说:“为这几条鱼,你值得拼命吗?”男人哪里顾得上听她的,爬过去马上把还在塘边跳动的鱼捡起来,扔到塘水里去。

全家就这口鱼塘值钱了,得想办法用它再生钱。春朵想,我有一塘的鱼,就不能利用微信解决眼前的窘境?

她回屋里舀了一大木瓢鱼饲料,站在塘基,用力把饲料撒到塘里,瞬间,游来密密麻麻的鱼抢食,塘面黑压压的一大片鱼搅起了水花,春朵举着手机抢拍了好几张图片,还特意用渔网网了两条大鱼拍摄下来,存在手机里。

晚上,春朵坐在厨房里,饭也不煮,忙着整理图片,准备发到朋友圈。她想了许久,最后在圖片里配上“车祸劫后余生,急售山塘大头鱼,回笼资金自救”的文字。微信发出一会儿,立马有很多鱼贩主动联系春朵洽谈清鱼塘的那档生意。甚至有几个平时少联系的朋友,直接发红包过来慰问。

这个微信效果比她预期的更好。整个晚上,春朵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第二天一早,来了一拨人,谈好价格就开始清塘了。春朵首先选了几条大肥鱼,送给了平时常关照她的朋友。自然,少不了留两条最肥最大的,让男人给山那边木板厂的老板段青峰送过去。

几天工夫,鱼塘的鱼就全清了。鱼钱收到手,春朵掰着指头算计着手上那点钱怎么用。加工腐竹?现在是淡季,没有销量就没有利润。思来想去,春朵还是觉得养猪划算,生猪目前九元多一斤,仔猪三百多元一头,五个月出栏,按平均两百五十斤算,除了成本人工,还有几百元赚,两百头猪养下来,有好几万赚呢!

可眼前这鱼钱还远不够买仔猪。春朵又犯愁了。

晚上,春朵买了汤料回来,杀了只老鸭煲汤。鸭汤温补,适合男人喝。无论如何,得先调理好男人的身体。这几天清塘,春朵与男人天天吃卖不出去又舍不得丢的小鱼仔,吃得满口腥臭,已经反胃了。

车祸补偿款还未下来,手里那点卖鱼钱无论如何要先支付堂弟的工钱了,要不他会搅得自己什么事也做不成的。春朵决定先用手里剩下的钱全部买仔猪回来,慢慢发展壮大。

春朵要抢早养猪,她认定早春养殖利好这个理,因为自小听爷爷说,一年春作首,六畜猪为先。春朵和男人花两天时间把猪场清洗消毒,又把被风吹走了顶瓦漏雨的地方补好,单等仔猪进场。

选了个好日子,天还未亮,两口子便起床一起出发到广西的新地去买仔猪了。新地是广西古墟,当地农民家家户户素来有养母猪的传统习惯。春朵打听仔细,计划周密,她手上仅有的那一点钱,要花在刀刃上,以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

春朵娘家在广西,对于那里是熟悉的。她找到了当年的好姐妹小清,很快物色了好几户农家养的仔猪,花光手头上的钱,购买了第一批八十头仔猪,三头母猪。

仔猪运回来后,平静的山冲嘈杂起来,狗不停地吠,山冲很久没有这些动物交响的声音了。前几天还像是一个被虫子蛀空了的山冲,一下子恢复了生机,有了阳气。春朵心里畅快,干活儿有劲,走路像一阵风吹过。

仔猪分别圈入十几个猪栏里,春朵看着剩下的那十个空荡荡的猪栏,有了借钱的冲动,她想,如果有钱,再购买一批仔猪回来把空着的猪栏填满,多好!

当晚,春朵一夜没睡好。她夜里起来好几趟,到猪场去看,小猪分别挤在猪舍东边两个角落里睡得呼呼呼,春朵心里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快天亮时,春朵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一早,春朵喂过猪后,就盯着屋角剩下的那几包猪饲料发愁。猪是买回来了,今后最大的开支是饲料,得想办法。春朵算了一下手头上的零钱,自己也吓了一跳,手上那点钱,还不够一个星期的饲料,这些钱用完后,饲料怎么续上?她心里发蒙,怪自己心大,贪过头了,她急得嘴边起了泡。

猪粮不能断啊!春朵最终决定赊饲料。那天,她收拾好自己,骑上摩托车到了县城。找了一家平常有交易的饲料店,还未开口提出赊饲料的想法,老板眯着眼睛先开口了:“我听说你重生了,吉人天相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啊!”头发梳得滑溜溜的饲料店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对春朵很友好。“怎么,又做专业户了?”老板不等春朵说明来意,就笑眯眯地竖起大拇指。春朵被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把头低下。“春朵,我是真佩服你,一个女人,走过这个坎不容易啊!你放心回去吧,你要的饲料我明天让伙计送过去。”老板的爽快、干脆,是春朵意想不到的,她感激地向他鞠了一躬,得人相助,应感恩戴德,这是春朵在传统文化里学来的。

春朵没有起先那么绝望了,她相信自己会挺过这个难关的。

饲料店老板果不食言,第二天一早,一辆小型面包车按着响亮的喇叭开进了山冲。男人跑出去张望,皱成苦瓜一样的脸机械性地舒展了开来,他有点手舞足蹈。他并不是为车里运的是什么兴奋,而是有车有人进山冲,他就不会整天寂寞。

男人与送货的司机合力卸下饲料后,面包车就慢慢驶出了山冲,一拐弯,就消失在山林中,男人还愣在那使劲地挥手。

仔猪一天天长大,春朵心情一天天好起来,当看到之前配种的三头母猪日渐隆起的大肚子,更是心花怒放,觉得这些天日日夜夜忙在猪场,吃在猪场,甚至睡在猪场的艰辛值了。

镇里农技站的站长下乡来到山冲,了解情况后,回去写了一则题为《夫妻身残志坚,山冲养猪再创业》的新闻在镇政府的网站上发布。很快,就被县里、市里作为励志的典型事迹转载,点击量惊人。

春朵一下子成了网红。“五一”劳动节前,还代表镇养猪专业户到市里参加乡村农业振兴经验推介大会。这次回来之后,春朵家的猪饲料更不用愁了,有商家主动送过来,承诺先赊数,猪出栏了再还上。商家对这位身残志坚的女子充满信心。春朵除了心存感恩,压力更大。这养殖业,听起来容易,真正要做好,那是要多难有多难,春朵很清楚。

这场重大事故,春朵家仅有的两个劳动力致残,周边的人都觉得这个家是没希望了,连春朵自己也没多大的信心翻身。然而,才三个月时间,这个家又显生机了。春朵有时会自己捏一下自己,看看会不会痛,想想是不是真的。

不久,意气风发的春朵,用车祸赔偿款,购买了第二批仔猪回来,猪栏填满了母猪、中猪、小猪。

许久以后,春朵无意中才知道,自己看似顺利的一切,是段青峰暗地里帮助她的。她知道这个秘密后,感动得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把男人都吓坏了。哭完后,她站了起来,腰杆直了很多。她知道,养好这些猪,这个家就有希望了,一切就有希望了。

对于段青峰,春朵多少有点戒备。春朵刚到山冲时,段青峰有意无意半真半假地约过几次春朵,春朵都婉拒了,她不想落下个坏名声。有一次,段青峰硬是偷偷塞了件衣服给春朵。春朵一直把它藏在柜底,没有穿过。春朵总觉得,段青峰身上有股痞气,她不愿意太接近,但春朵每次见到他时,心里总像有团乱麻在缠绕着。她曾想过把衣服丢入腐竹锅的灶口里,讓红红的烈火吞噬,可迟迟没行动。

4

春朵这些天时不时地翻看日历,计算着三头母猪怀孕的时间点。屈指算算,已辛苦三个多月了,再过一个月,母猪该生产了,再过两个多月,肉猪全部可出栏了。猪长得快,偶尔得个小毛病,到畜牧兽医站买点兽药回来,自己也能应付下来。眼看就能出栏了,春朵打理得更仔细,哪一头猪今天吃少了,哪一头猪身上出红斑了,哪一头猪蹄烂了,她了如指掌,她细心观察慢慢学习,自己也快变兽医了。

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春朵脸色慢慢变得红润起来,盘在头顶上的长发越发黑油油。春朵每天把长发盘得精致,插上橘色发夹,特别精神。

猪越长越大,食量不断增加,送饲料的、送母猪料的、送疫苗兽药的人来得越来越密。早前养的那批鸡鸭也开始下蛋了,收购鸡蛋鸭蛋的商贩几乎天天上门来。这些人一来,给人烟稀少的山冲带来了热闹。

总有这么几个老板,送了料、称了蛋不走,喜欢看看山冲的风景,在百香果棚下乘乘凉,要不就摘两只木瓜,买只鸭子。有人干脆整天在塘边钓鱼。春朵男人自然也陪着这些人垂钓,陪着一块乐。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春朵心中充满希望,好日子快到了。

春朵正在喂猪,听到儿子国平的声音,立马丢下手里的木瓢,跨出了猪栏迎上去。只见儿子正骑着自行车在半山冲向冲尾喊,似乎有重要事。春朵喜忧参半,她不知道这次儿子回来,会不会又闹着个什么花样。

谢天谢地,这次没有,国平只是让她去学校联系,让他重新复读。这是两年多以来,儿子给春朵带来唯一的欣慰。春朵不停地点头,眼里都冒出了泪花。自从车祸以后,家里变化最大的就是儿子。他游戏无度、日夜不分,休学了一个学期。春朵对儿子一直很内疚,儿子正是青春期时,春朵为生计疲于奔命,无暇顾及。不久,又因车祸,搞得家不成家。本来嘛,儿子的成绩挺好的,一场车祸,天塌下来了,也砸中了儿子。这几个月,家里逐渐回归正常了,但儿子国平跑得无影无踪,没回过山冲。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他竟要求复学。

春朵不敢耽搁,马上换衣服。要在下班前赶到学校。临出门时,国平从身后叫了一声“妈”,春朵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她生怕儿子又变卦。但还是回过头来看着儿子。国平说:“妈,早点回来。”春朵点头,转回身,眼泪就流了下来,长久以来,儿子没说过这么宽心的话。

山冲路边的杜鹃花全谢了,夏季已近。出其不意地,儿子给了春朵这么大的一个惊喜。整整一天,春朵来来回回跑学校跑菜市场,浑身热烘烘的,她乐得哼了几首民歌。

春朵办完手续回到山冲,马上杀了只大公鸡。又让国平钻进床底下,把去年泡的那坛蛇酒抱出来,她想痛快地大醉一场。

倒满杯,一家人开怀畅饮。酒过三巡,肉也吃得差不多了,春朵真醉了,她打着饱嗝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用手指着桌子上的残羹剩菜,对儿子说:“这些不用管了,明天我来收拾。”说完,扶着墙走进房间,一头栽到床上睡过去。

春朵半夜醒来时,口渴得厉害,她推推身旁的男人,想让他给自己倒杯开水,可男人睡得呼噜噜的。她只好自己撑着起来,倒了杯水,仰头喝个精光后,摸黑爬上床继续睡。也许刚才起来没添衣裳,山冲寒气重,这会儿春朵全醒了,感觉特别的冷。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牙齿还是在打架。她把身子挨近男人,想相互取暖。可男人睡得死,没有反应,她干脆自己钻进男人的被窝,贴着男人后背脊,身子才慢慢暖和起来,牙齿也不打架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春朵“吱”地推开门,猪舍里的猪听到有动静“嗷、嗷、嗷”叫了起来,整个山冲开始喧闹起来。

这时,男人从春朵身边走出来,揉揉眼睛,脸也不洗,直奔猪舍,拿起铁铲开始铲猪屎了。从第一排第一个猪栏开始铲,铲到最后一排最后一个猪栏结束,男人速度再快,也要干一个多小时,其间提着装猪屎的桶,在各猪栏跨出跨进,把满满的一桶猪糞倒入推斗车运到塘基倒入鱼塘。随后又开始冲洗一个个猪栏,每次都干得满头大汗,从来也没有听他叫过苦。每天做好早餐,春朵总是对着猪舍喊:“先吃早餐,吃了接着干。”男人回应说:“喂了猪再吃。”春朵让男人干什么活儿,他都能卖力干好,春朵从来没有否定过他的劳动效率,这要放在计工分的年代,他算是一把挣工分的好手。

养猪累。春朵总想,猪场基础设施落后啊,若有钱,就建一个自动化的,不用铲猪屎,不用人工投入饲料就好了,可眼下,对春朵来说那是奢望。

春朵每天总要梳洗一番,吃过早餐,才开始一天的劳作。她从屋子里拖出两包饲料,抬上铁斗车。解封。推着车进猪舍。猪栏里所有的猪都叫了起来,叫声快要把猪场掀翻。猪们争先恐后往春朵的方向挤,笨拙地伸出前爪,搭在围栏上等待主人放饲料。

春朵用大木瓢在铁斗车里铲起一瓢瓢饲料,不停地往猪食槽里放。前面放过饲料的猪栏静了下来,猪们低着头忙着抢食,后面还未上饲料的猪栏,猪叫得更厉害。这时,男人冲洗完猪舍也过来帮忙。

两人推着饲料到了最后一个猪栏,只见猪栏又是空荡荡。男人大声喊:“两只猪冠军又跳出来跑了,不用放饲料了。”

最后这个猪栏关着两头长白猪,长白猪身长腿高,天天跨栏跳出猪栏,每次赶回猪栏,人一转身,它们又跳了出来。春朵曾试过把猪栏加高一条杉木,足高出其他猪栏十几厘米,但仍挡不住它们跨栏跳出来。这两头约莫一百多斤的猪,一公一母,猪身长,四肢壮,因为还未长膘,没有脂肪累赘,十分机灵,翻越围栏像吃生菜般容易,就一蹬腿的事儿。那天儿子回到山冲,看到这两头跳出跳入的猪,就替它起了名字叫猪冠军。春朵和男人觉得这两头猪叫猪冠军很贴切,也开始跟着儿子叫开来了。

因为这两头运动型的猪总爱跳出来,沿着冲尾的山溪往上觅食,将近一个月了,春朵都没有好好喂过它们。两头猪冠军跳出围栏,有一餐无一餐的,几近成了野猪,春朵也懒得管,放任自由。

猪喂好了,这个时候才是男人吃早餐的时候。趁男人进厨房吃早餐,春朵提一篮干玉米棒子,找张小木凳坐下,双手使劲地捻剥玉米粒,不时把捻下的玉米粒撒向跟前那群鸡,一群土鸡,飞高飞低啄吃,惹得尘埃满天飞。

突然,黄狗叫得凶猛,春朵抬头透过尘雾张望,只见两位村干部向山冲走来。春朵她不言不语,照样手剥玉米,撒向鸡群,引得鸡飞狗叫,尘埃把村干部呛得连连后退。 春朵手里不停地剥,不停地撒,尘埃更大,这些人干脆丢下公文袋,跑到鱼塘的另一边看风景去了。

上次清了塘,春朵放了鱼苗。鱼塘边,村干部把春朵刚才割下来的青草,抱了一捆往鱼塘里丢,水里飞来了一大群鱼,密密麻麻的,把塘水也搅得翻起了水花。上次清塘后,春朵很快又储水重新放鱼苗了,时间不长,鱼儿还不大。可数量多。看到水下黑乎乎的一大群小鱼,他们惊喜地叫了起来。

等春朵喂好了鸡,村干部才走了过来。其中一位把文件袋的资料拿出来,让春朵看,春朵把头扭过一边,骗他们说不识字。村干部只好解读说:“是这样的,最近很多地方的猪发生瘟疫。我们上门来,就是请你们做好防疫工作,密切注意生猪动态,做好消毒,把风险降到最低。”村干部把如何做好防控工作向春朵作了简单扼要的辅导后,把文件袋递给春朵,春朵抬起头,有点茫然,但还是顺从地接了过来。然后请坐,转身泡茶……春朵很感激他们的提醒。

村干部离开山冲后,春朵拿出文件袋的资料,认真地翻看了起来。资料显示:最近多地流行一种急性的猪瘟,这种病疫是发热传染性很高的滤过性病毒所引起的猪病,其特征是发病过程短,但死亡率高达100%,表现为发热、皮肤发绀等症状。相关部门印发了宣传资料,提醒各大养殖场注意,不要从没有资质的种猪场引猪种购仔猪,不要带猪肉和猪肉制品入猪场;减少人员出入,少外出、少聚餐,外出返场要隔离一至两天;控制车辆物料入场,谢绝推销人员进场。

最后还特别告诫:发现疑似病例立即隔离、送检、上报。密切关注邻近地区和周边猪场疫情状况,尽可能将防控级别提升至最高。春朵越看越担心,她手里拿着资料,以致忘记了做午饭。

一阵风把春朵吹醒,她身子打了个冷战,眼前这两百多头猪,面临着这么严重的境况?她担心起来。

5

春朵的担心很快就应验了 。

那天早上,天空黑压压,远处隐约的雷鸣一声接一声,眼看暴雨就要来了。春朵喂猪时,发现那头快要生崽的母猪不吃不喝,她特别测了一下母猪的体温,有点高,她猜测也许怀孕期就是这样的。为稳妥起见,她打了一针板蓝根、一针安乃近后,便蹲在猪栏旁观察母猪的情况。只见母猪在食槽嗅了嗅,舔了一下饲料就别过头,走到角落里躺了下来,春朵走过来,轻轻地踢了一下母猪的后脚,母猪直哼,可就是不站起来。

母猪厌食,春朵不敢大意,一个下午她忧心忡忡,不时到猪栏察看那头厌食的母猪。每去一次,她的心就抽紧一点,那头四百来斤的母猪,身子越发烫了,耳朵爬满了苍蝇,春朵用扇子拼命赶,可这边赶走那边来。春朵看着猪的状况不见好转,不敢耽误,赶紧到镇里请来了兽医。

兽医到猪场时,刚好太阳下山,天开始凉下来。他戴着口罩、手套,跨进猪栏,只一会儿就出来了,一脸严肃地对春朵说:“这猪的症状疑似最严重的猪瘟,其他的猪恐怕也染上了,你赶紧到镇里请技术员来确认后统一处理吧。”说完,他把口罩和手套一起扔在草地上,开车绝尘而去。

春朵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昨天还好好的,眼看就要下仔猪了,下了仔猪一个月后就能变钱了,怎么可能呢?不会的,春朵自我安慰,春朵不愿意相信。

以往,母猪没胃口,春朵总要给它开小灶的。她飞快地跑到厨房,猛火煮了一锅粥。春朵在散发着米香还温热的粥里加了一点饲料,提到母猪栏,把它倒进了食槽。

直到热气慢慢散尽,白粥彻底凉透了,躺在地上的母猪也没站起来吃一口。其实,整天困在山冲忙碌的春朵哪里知道,此刻,岭南大地正发生空前严重的猪瘟。疫情来得迅猛,山下不远处,一个大型的养猪场,几日之间,五百七十三头猪几乎全部暴毙了,请了几辆卡车和钩机,才把死猪运走深埋处理掉。

春朵彻夜难眠,快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春朵第一时间跑去看那头母猪。此时,母猪四只脚已伸得直直的。春朵吓坏了,回屋里拖着男人出来,让男人去踢一下母猪。男人也顺从,真的就朝猪身上踢了两下,母猪一动也不动,早已僵硬了。春朵身体战栗起来,抖动得像筛糠,她从未曾想过,这头大母猪会这样死去。

男人面无表情,双眉紧蹙,脸皱成苦瓜样。春朵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毕竟,天天和猪在一起。他蹲在地上抽香烟,一支接一支,烟味呛得春朵连连咳嗽,她走出猪舍,看着天上的一片乌云,愁眉锁得更紧。春朵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把这头病死的母猪报到镇上。上次村干部来通知,遇疫情要上报,上报就意味着全场的大猪中猪小猪,将统统被填埋处理,政府补贴养殖户二百至四百元一头。春朵盯着那头死去的母猪,再看看那些还像平常那样蛮精神的猪,侥幸心理驱使,春朵决定孤注一掷……

春朵回屋里找来一條粗绳索,指挥男人把母猪的两只前腿和两只后腿捆绑起来。春朵在男人跟前,从来是说一不二,男人也不敢逆春朵心意,只管埋头干了起来。他捆绑好后,春朵用一条长长的竹竿在猪腿之间穿过,自己在这一头,男人在另一头,她要把死猪偷偷抬去埋了。可两人哼哼了半天也抬不起这头死去的大母猪。

春朵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插入头发里。再站起来时,指挥男人把绑猪脚的那根绳子搭在背上,走在前面死命拉,春朵在后面用木杠撬,一步步向前移,终于把死猪移出猪场,移动到离猪舍较远的山坡下,两人挖了半天坑,才把母猪填埋掉。

从坡下爬回来,两人筋疲力尽,猪舍里的猪“噜噜噜”地叫,男人拿起猪屎铲,开始清理猪栏,准备喂猪的前期工作了。春朵累得倒在椅子上歇息。她头痛欲裂,在回顾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想弄清楚哪出了问题。是啊,自己比以往更小心地饲养这批猪,怎么就摊上病了呢?不行,得到镇里再买预防药。春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戴上头盔,骑着摩托车飞奔下山。

过了午饭时间很久,春朵还未回来。男人心慌慌的,坐立不安,他饭也不煮,跑到山冲路口等春朵回来,左等右等不见,心急火燎地回到冲尾,推出在墙角停放的自行车,要出去找春朵。这时,传来春朵摩托车的声音,他丢下自行车,跑了过去。

春朵面无血色,支好摩托车,支使男人把车尾架上的两包消毒粉搬到饲料房的角落里,她径自走回屋。男人见了春朵,急得挥动双手指着猪舍,张开口想说话,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急得跑到春朵跟前,指着猪舍吐出:“猪、猪、猪,又那样了。”本来一点不口吃的男人,这时口吃起来。春朵一听,丢下手里的车锁匙和一袋兽药,疾步走到猪场。猪栏里的很多猪皮肤发绀、发热。

中招了,昨天没听兽医的,真被他言中。猪舍已有一头猪倒在地上,像早上那头母猪一样,四脚伸直。春朵一看这阵势,哭着跪了下来。才哭几下,就止住了,她站了起来,慌乱地掏出手机,接通电话,把猪舍情况在电话里说完,就瘫软在地上。春朵这一倒地,把男人吓坏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春朵抱起来往屋里走,他边喊边跑,把春朵放床上使劲摇。

好一会儿,春朵才醒来,她全身酸痛,硬要撑起疲惫的身子。男人把她扶了起来后,便赶紧到厨房舀了一碗白粥端了过来。春朵端起碗仰头趁热把粥喝了。

很快,山冲来了一辆车,是镇、村的干部,几个人从车上下来,领队的是一名镇干部,他指挥随同而来的村干部清点猪场的数目,自己则左手拿着笔记本,右手拿笔,走近春朵问:“共养几头猪了?”

“二百零三头。”

“大肉猪多少?中猪多少?小猪多少?母猪多少?”

“大肉猪好像八十六头……”

镇干部说:“不能估算,要精准数。你刚才电话里不是说这猪,你就像养自己的小孩那样精心伺候的吗?怎么?报个数都报不准,干脆点。”

猪场内有多少头猪,春朵心里十分清楚,她懒得说,他们不懂此时春朵的心情。这几个数一旦确认下来,这三十个猪栏的猪立马就会在自己面前消失。春朵是不舍,是不甘心。这时,“扑通”一声,一头猪倒地身亡。镇干部说:“倒地的猪不列入补贴范围,你还是赶快报数,双方确认下来,要不损失更大。春朵已麻木了,政策再怎么补,也补不回春朵的心血。

镇干部把数量和类别跟春朵确认了两遍,双方签名后,留下两名村干部,全都离开了。

村干部问:“找人开始动手吧!”

春朵神情慌张:“哪找去?你们替我找。”

两名村干部商量后对春朵说:“行,得要两千块钱,你准备好吧。”

这钱哪找去呢?春朵摸了摸口袋,突然想起前天卖鸭子的两千多元还放着没用,便向村干部点了点头。

傍晚,村干部为春朵请来几位民工,开始扑杀猪场的生猪了。猪场一下子变得杀气腾腾,高压的电击棒,一棒一棒击向猪身,生猪嗷嗷狂叫后倒地而亡。春朵闭上眼睛,她不敢看下去,她双手抱着脑袋,跌坐在猪场门口的木条沙发上。当生猪号叫的声音消失时,春朵从木条沙发上站了起来,一眼看到猪舍里全是一头头倒地的猪,白茫茫一片,特别扎眼。

自第一头母猪染病后,春朵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就盯着那些猪,死死盯着,盯到最后,还是全军覆没。春朵感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黑,顺着木柱子滑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一辆挖掘机和一辆卡车在春朵还未苏醒时,开进山冲来,不一会儿,就把倒地的猪全部运走了。春朵醒来时,山冲已寂静下来了,离山冲很远的地方,有一大片新土,春朵知道,她的猪,全埋在新土下面。锥心的痛又袭上心头。春朵在医院时,伤腿曾感染了,医生说最坏的结果是截肢,那时,春朵也只是悄悄抹泪。

春朵远远地看着这片微微拱起的新土,失声痛哭,直哭到瘫在地上。她最后的一点斗志此刻也消耗殆尽了,她知道,这一次,她把全部身家拼进去了,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了,她欠下的那些债务,怕是难以还清了。

好一会儿,她才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进两排长长的猪舍里。春朵的猪场又一次变得空荡荡。那些饿了一天的家禽看到主人走动,鸡飞狗跳的,抗议主人没有喂食。屋里还剩下几包猪饲料,春朵走过去拖了一包猪饲料出来,用铲子在袋子上捅了几个洞,鸡鸭一窝蜂涌过去,噎着咽下粗颗粒的猪饲料。

这时,春朵才想起,刚才清点猪的时候,就没见男人的影子。男人到哪去了?她开始四处寻找,找遍山冲,也没有找到。春朵想起来了,处理猪的时候,男人跑到猪跟前张开手拼命拦住,那些人只好叫春朵去劝说。春朵是流着泪连推带骂赶他走的,男人盯了春朵一会儿,想还口,最后只跺了一下脚,气鼓鼓地向冲尾走了。

这回,春朵真的是感到天塌下来了。

天渐黑,整个山冲一片静寂。春朵的心慌得很,她骑着摩托车,已在山冲附近来回找过两遍了,但连男人的影子也没看到。突然,她想起冲尾有一条小路,直通后山树林,他会不会在那呢?春朵丢下摩托车,领上一只黑狗,一起沿着小路向前走。黑狗在前面跑,春朵在后面追,直走得气喘如牛,春朵快挨不住了,蹲下来喘气。这时,黑狗一声聲急吠,往前狂跑,春朵知道,黑狗找到男人了。她站了起来,也往前冲,密林下面,只见男人站在溪水边,裤管一高一低,身上邋里邋遢的,斜拉的脸像只苦瓜,一动也不动,似一尊木雕。

春朵走过去,往他身上打了一拳。男人没有说话。连春朵的手在他眼前晃动,他也不眨眼。春朵突然就害怕起来。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掩面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在大山里回荡起来,直哭到声音嘶哑,头发散乱。

自己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怎会接二连三遭遇灾难,还一次比一次悲惨,是老天打瞌睡了?还是自己命运不好?

天渐渐黑了下来,溪水边传出石蛤的叫声,山冲的蚊虫一齐袭击他们了。男人扯了一下春朵的衣领说,回家吧!春朵抬起垂下的头,伸出手来,让男人拉一把,男人边拉边说:“你自己回家吧!”

春朵盯着他看了许久,问,“你留在这干吗呢?”

“我想和猪冠军一起,明天我在这里搭个木棚子让它们住进去再回去。”

“猪冠军?”

男人指了指那边微微动的乱草。春朵仔细一听,是猪拱泥的声音,她远远看去,哎,真是这对小情侣噢。

她转身赶紧扯着男人离开:“快走,我们回家,冲凉换衣服,把头也洗了,鞋换了再来。”早前镇干部送来的资料,春朵看过,知道消毒、隔离这些预防措施。

6

芒种前的一天清晨,春朵推开门,山冲一片沉寂。以往,只要推开门,猪舍里立马传出猪的叫声。春朵看着空无一物的猪舍,伤感起来。

男人一早就不见了。换下的几件衣服堆在地上。屋角的两大袋石灰也消失了。春朵知道男人去了冲尾。春朵胡乱吃了两口早餐,也不管那些饿得呀呀叫的鸡鸭狗,关上门,疲惫地倒在床上。这几天处理这些猪,折腾得筋疲力尽,昨晚衣着单薄在山冲就着凉了,回来又睡不好,此刻,她全身肌肉酸痛,像散了骨架,沉沉睡去。

春朵病了。病来如山倒,身体一向像男人般健壮的春朵,因为高烧不退,在床上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连段青峰为她请来医生给她打了退烧针,灌了药她都不知道。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是迷糊中,她感觉有一个人在山冲走动,静静的山冲里,踩动草叶的脚步声她能听见。有谁?无非就是自己的男人,猪全死了,男人又无所事事,除了赶着他的狗到冲尾看那两头猪,偶尔还能捉条蛇或狐狸回来。是蛇就泡酒,是狐狸就用稻草烤过后生焖做下酒菜。

春朵想爬起来看看,但身体像灌了铅,沉沉的居然起不来。她继续昏睡.可屋外一直有人走动的声音,不像是男人的脚步。这破山冲,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管它呢,春朵懒得起来看是什么动静了,她在床上迷糊糊地撑着。

春朵躺在床上,脑海里一会儿是自己那些欠单,一会儿是一地的死猪,一会儿是那堆新土……一幕幕飘过眼前。这些,对这个刚起步的家,等于天塌了下来,压得她翻不了身。

再次醒来时,她好像听到儿子国平在身边嘤嘤哭泣,声音很低。春朵这回彻底地醒了过来。原来国平真的坐在床边,看到春朵醒了,赶紧扶她坐起来,递给她一杯开水。

国平惊喜地叫道:“妈,您醒了,快吃药。”

春朵气若游丝,问:“什么药?”

“刚才段老板请了医生过来给你开的药。妈,你病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爸爸打电话让我回来一趟,我还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

“你爸叫你回的?你爸这次知道轻重了。”春朵苦笑了一下,问儿子:“你认识那个段老板?”

“怎么不认识,我们可熟了。你们住医院时,我天天跑到他的板厂玩,他人可好了,常常留我吃饭,是他叫我回学校上课的。妈,你知道他的板厂有多赚钱?”儿子看着妈妈的脸,期待妈妈猜猜。春朵说:“大生意有大生意的风险,小生意有小生意的难处,谁家都有难处的。”

“我们家怎么就是养猪的?” 国平问。春朵沒有回答,但她心里有一丝丝的欣慰,儿子一天天成熟、转变。原来,是段青峰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这时,手机似乎知道主人醒了,嘀嘀嘀响个不停,微信也不断,她知道是那些讨债的人。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不想看微信,但又不得不面对。打开微信,正如她所料,都是讨债的,而且还不少。之前都乐意赊账的老板,知道春朵猪场出事了,不约而同地开始集体讨债。

春朵面向空荡荡的猪场,两眼无神地在山冲小平房里耗了一天。这次,难道是彻底没有翻身机会了?难道今后就躲着那些债务过日子?春朵看着在窗前看书的国平,心有不甘。她想,干脆破釜沉舟,把房子抵押,向银行贷款。

正当春朵要下决心时,万万没想到,她收到了段青峰的微信。春朵如梦中惊醒,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刻,春朵绝不会往他这边想的,即使现在走投无路,也特别不愿意往他那边去想,因为春朵对他,天生有一种抗拒,借谁的钱,也不能借他的钱那种特别强烈的感觉。

曾经,春朵与段青峰是一种信任的买卖关系,后来,莫名其妙地就不来往了,再后来,莫名其妙的,各自都消失在对方的视野。但逢年过节,春朵总是叫男人给他送去鸡鸭什么的,毕竟,这些年段青峰给她太多的帮助,不能忘恩负义。

这场猪瘟,彻底掏空了春朵所有积蓄和车祸补偿款,还欠下一屁股的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追债的电话、微信、短信像炮弹轰炸,春朵嘴皮说破也挡不住,挨了几天,春朵彻底崩溃。

春朵决定去找段青峰了。出门前,春朵想找一身漂亮整洁的衣服,去面对那位不是丈夫的男人,可翻遍了家里所有的柜子,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好几年了,春朵没有为自己添过一件新衣。

按捺不住,春朵还是找出藏在柜子底下当年段青峰送给她的那件衣服。衣服很合体,量身定做似的,不松不紧。

其实,春朵穿啥衣服都好看,她身材苗条,长相耐看。初夏的山冲,夜黑得晚,山风吹在身上特别凉快。春朵找出一条粉色的丝巾,挂在脖子上,怀里揣着房产证,开着摩托车向段青峰的板厂出发。

春朵到板厂时,已是夜晚了。天空黑漆漆的。板厂的柴皮、木梢,零星堆放着,高低不平的地,本来就很难行走,何况春朵今晚穿着那双闲置已久的半高跟鞋。那双高跟鞋,还是为了参加儿子学校家长会时特意买的。

春朵摸索着向前走。板厂的板堆得山高,木糠也堆得山高,一阵风吹来,漫天是木屑。春朵怕木屑吹到脸上,用丝巾把脸围起来,又担心丝巾把脸上刚涂上的面霜拭去,撑开五指顶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半眯着眼,直奔还亮着灯的板厂办公室。

才推开门,就传来段青峰沙哑的声音:“风终于把你吹来了?”段青峰背对着春朵说这话,春朵看不到他的脸, 摸不准他的态度。这倒无所谓,她知道世事难料,他如今是什么心态春朵不知道。如果不是走到这一步,她也不会一个人到板厂来的,更不会放下自尊找段青峰谈钱的事。

叫段青峰的男人,生得不丑,眉眼干净,身材威武,头发有点微卷,也称得上是位帅气的生意人。春朵哪里知道,她一踏入板厂,段青峰就站在窗户边盯着她看了。

春朵扯下围巾,说,“好久没来了,这木糠都堆成两座山了,没人要?”这算是打招呼了,他们通过木糠认识,今天也从木糠开始话题。

段青峰眉宇间紧皱了一下,很快,就转过身来盯着春朵说,“要的人多了,这是给你留下来的。”

春朵躲开他的目光,“嗯”了一声。她心里有点小感动,也有点尴尬。

春朵天生一张好看的面孔,白白净净,窝在山冲早晚没阳光,虽然天天劳碌,皮肤也不见黑。此刻,红扑扑的脸蛋像化了妆。其实,天生丽质的春朵很久没化妆了,最讲究时也就搽点面霜,刚才出门到这之前,她就特意搽了点面霜。

春朵眼睛瞄着窗外,其实她是想在玻璃镜里看段青峰。朦胧的窗玻璃上,春朵隐约看到段青峰怪怪的表情。此时,段青峰也在玻璃窗瞥春朵。只是春朵不知道。一时间,这办公室里静静的,屋外有蛙声传来。

段青峰的板厂规模很大,但办公室却很小。夜深人静,段青峰的呼吸春朵也能听到。春朵自从承包了山冲,一直都没有放弃做腐竹的家传手艺,春朵做腐竹拉浆,从来烧的是木糠,所以一直与段青峰的板厂有联系。板厂老板段青峰自第一次见过春朵后,对春朵格外关照。木糠在当地常常供不应求,特别是在下半年,很多腐竹作坊常常是因为找不到木糠而停产。但什么时候春朵家的农用车到,就肯定不会空车回去,总是满载木糠。木糠是板厂专门留给春朵的,说白了,是段青峰留给春朵的。一来二去,春朵身为外乡人,对段青峰有了好感,逢年过节,总让男人给他送只鸡或鸭表示感谢。

段青峰有家室,春朵有男人,两人心知肚明,但段青峰看她的时候眼里总有些东西。有好几次,春朵到板厂装木糠时,只要她男人不在,段青峰就会走过来跟她聊上几句。春朵是懂的,但她假装不懂,低头装木糠入袋,再一袋袋搬上农用拖拉机。段青峰偶尔过来搭把手,有意无意地,总会触碰到春朵的身子,春朵总是轻轻退后一步。有一年冬天,春朵装木糠时,段青峰拉过她的手,问她怎不涂点防晒霜。春朵不回答,巧妙地把手抽走。段青峰说下次我带你上城里,送你两瓶。

对于段青峰的心思,春朵心照不宣。但春朵拒他千里,她为男人坚守着自己。男人是顶着压力迎娶了二婚的春朵。扪心自问,当年自己的处境,确实是举步维艰,这男人肯接纳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他。

与男人结婚后,夫妻俩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泡豆,回去睡个囫囵觉后,便正式起床磨豆浆拉腐竹了。她和男人配合得很好,重活儿脏活儿男人干,春朵拉过第一趟腐竹,大阳就出来了,这时,再不喂鸡喂鸭喂猪喂狗,它们的叫声会把山冲扛起来的。于是,春朵离开拉腐竹的长锅,开始弄那些鸡鸭猪狗了。男人总是在这个时候接替春朵接着拉腐竹。这两年,春朵坚持用豆渣发酵喂猪,猪长得快,钱也来得快,两口子越干越欢。正当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眼看就致富了,命运却接二连三给春朵家致命打击。

对春朵的心思,段青峰摸不透。可段青峰也恨不起这个女人。逢年过节的,她就会让男人送雞送鸭外带一包腐竹上门,把他当成大哥敬着。今夜,段老板对春朵不冷不热,让春朵有点担心。段青峰背过去倒茶时,春朵想对他说自己在来的路上想好的话,但不知怎么的,见了段青峰,竟不知从哪说起了,开不了口。

春朵看了一下自己还有点跛的腿想,难道段青峰看自己这条伤腿不舒服?她站在段青峰身后想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段老板,你看我这条腿,还得养伤,这木糠我暂时不能用,你还是卖了吧,多少人等着木糠用。”

春朵这条伤腿,平常看不出什么问题,这几天超强的精神折磨和身体的透支,走起来显得有点跛。

段青峰转过身来,指着沙发让春朵坐下。“这点木糠钱,我不缺,还是给你留着。听说你要借钱,为什么不找我?”他盯着春朵问。

其实春朵躺在医院时,相识的面孔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亲戚朋友里,既有钱又肯借钱给她的屈指可数,而且在住院期间早已借了个遍。现在身上一大笔债务,思来想去,走投无路了,她才跑到板厂来找段青峰的,她不想欠他太多人情,这人情不好还。可春朵站在这里时,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幸好,段青峰自己先提出了。

春朵与段青峰目光对接,她从段青峰的眼中看不到任何虚伪和欺骗,只有支持和信任。这段时间,曾设想过多少次见面的情形,可真到这个时刻,她却有点无所适从。她眼睛有点湿润,赶紧掏出纸巾拭擦。

段青峰见了,走到她跟前,伸出双手要拍一下春朵的肩膀。

春朵的心扑腾扑腾的,紧张得赶紧闭上眼睛……

段青峰手伸到她跟前时,确实想拍一下她的肩膀或拥抱一下的,以示安慰,但看到春朵紧张得闭上了眼,他的手便没有落下来,仅盯着这张脸看。

段青峰静静地看着沙发上的春朵,最后还是转过身,去为春朵倒了一杯开水。

…………

春朵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兴建母猪养殖场的事与段青峰谈得漂亮,美满的结果连春朵自己都感到意外,本想让段青峰帮忙贷款的,结果,段青峰不等春朵把话说完,便说:“别贷款,我来投资好了。”他连春朵随身带去的房产证也不肯收下。

这么顺利拿到钱,本是件很高兴的事情,可春朵怎么觉得自己心里有点不着边的忐忑。春朵心里没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

7

回山冲的路上,春朵一直琢磨着刚才段青峰的举手投足,猜测他的心思。为啥?他未等自己说完,就表示愿意投资八十万养殖母猪,难道他不知道有风险?

那天风高,一路漆黑,可春朵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知道过了这段黑暗的山坡,就该到山冲了。远远的,春朵就听到狗吠声,山冲这几条狗,通人性,每次春朵从外面回来,它们都吠几声。狗今夜的吠声,为行驶在漆黑路上的春朵壮了胆。山冲两排长长的猪舍中间,首尾各竖着一根竹竿,竹竿顶上吊着的两个工程灯,把整个冲尾也照亮了。春朵回到家,第一时间走进卫生间,对着洗澡间的圆镜子仔细看自己的脸蛋。刚才回来时赶得急,脸蛋还红彤彤的,虽不粉嫩,但没有斑点也没有鱼尾纹,还算白净啊!这时她心里泛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

春朵哪里知道,木板厂那边的段青峰,此刻也在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车祸大难不死,站起来还是八面玲珑,大事小事都不糊涂。遭遇这轮前所未有的恐怖猪瘟,男人都挺不住啊,若是一般的女人,受了这天大的惊吓,精神早就崩溃了,这可是空前的猪瘟啊!这场猪瘟是个什么情形?可以这样说,经历过这场风波的养殖户对此闻风丧胆。

春朵家的猪染上猪瘟才几天?她就恢复了精神。最主要的是,猪瘟还在风口浪尖期,她竟有了复产的胆量。这场猪瘟后,有哪家养殖户三两年内敢养猪了?虽然政府一再鼓励复产,但多数养猪户仍然处于恐慌状态,不敢轻举妄动。前不久有养猪户尝试复产,但不幸再次染上猪瘟。这些负面消息的传播,使得行内人士的恐慌情绪进一步加剧。

目前敢投资养猪的那些人,都是些投机取巧有胆量的人,或是一些从来没有养过猪的大男人,他们没领教过猪瘟疫情的惨况,初生牛犊不怕虎,一门心思搏一搏赚大钱。这些,春朵难道不知道?她一介弱女子,干着这些许多男人都不敢干,甚至不敢想的事,这个女人不容小觑啊!段青峰是生意人,他欣赏这种有胆识的性格,女人胆大加心细,他愿意相信。

这一天,春朵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可没有收到任何来自段青峰的信息。她失眠了,心一直悬着,为启动资金,更为段青峰。

春朵终于收到银行信息,段青峰转了八十万元到春朵的账户里。春朵万万没想到,钱来得这么顺利,这么神速。两人没有签合同,春朵没写任何字据,房产证还在自己手里。甚至两人微信里,也没有只言片语关于合作、借贷之类的话语。

资金到位了,春朵再次求助自己广西的姐妹小清,联系购买仔猪的事情。把事安排好后,春朵才把心里的计划跟男人说。谁知男人听了,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看着猪舍说:“这些年,我们都拼了命做,没有哪件事是成功的,就算猪养大了,我们欠下那么多债,还不是让债主顶债赶走。贷那么多款,怕一辈子都还不了。”

男人这话,提醒了春朵,要先稳住那些债主。春朵一屁股坐下来,拿出手机,想了想,输入“拜托您给我一年时间,我会努力把欠您的钱还清。”分别发给那些债主。微信发出去,没有得到债主们的积极回应。但从此再也没有收到追债的信息了。也不知道债主是相信这女人的话,还是觉得她身无分文,即使要她的命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信她一回。春朵可不管债主怎么想,只要债主给她时间,她就放心了。

当晚,男人从冲尾林子里回来,就上床休息了。这两天他一个人在冲尾搭建了小猪舍给猪冠军,累得几乎要趴下。春朵兴致勃勃,不停地说新猪场的事,男人懒得听,蒙头睡觉,其实男人也有心事,他整天想着把眼前这两头猪养大,一年下两窝小猪,至少有二十头,养成大猪卖了挣钱,二十头,就算一头赚五百元,好歹有一万元呢,五年不就有五万了。想着想着就踏实地睡着了。

春朵为男人若无其事所愤慨,可又无可奈何。她满腹计划,却无人商讨,辗转难眠。男人不说话,春朵也知道男人的小心思。春朵不赞同男人这点小满足,起早摸黑挣一万,猴年马月才能还清身上的债务?还是养母猪好,一年怀两胎,一胎生十头不成问题,两胎至少也有二十头,按目前每头七百元行情,一头母猪一年至少创收一万四千元,一百头不就是一百四十万了,减去成本,利润也相当可观啊!两年下来,那些债不都还清了?春朵想得比男人乐观。春朵觉得自己这几年运气差,也该转运了。她想着想着,也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春朵就请来挖掘机,开始动土兴建新猪场了。两天时间,山冲那片荒草和乱石被铲平,平整出两千平方米土地。随后,搭大铁棚的、建猪舍的、安装水电的民工、电工共二十多人,汇聚在山冲,热火朝天地新建一个能饲养一百三十头母猪和四百头肉猪的养殖场。

工地上那些人,休息时坐在一起私下就议论春朵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奇女子,眼下这猪瘟疫情还未过气,就胆大包天新建新养。其实,静下来时,春朵还是很担心的,毕竟,这是最后一搏了,这次不行,就得卷铺盖回广西老家锄地了。自己的房子怕也抵不过身上这些债务。但目前自己只有养豬的经验和做腐竹的经验,而制作腐竹这个时候还不是旺季啊!她知道自己正在走钢丝绳,是在险中求生,险中求胜啊!

那天周末,儿子从学校回来,看到山冲热火朝天地施工,便问春朵多久没有买猪肉了。说实在的,春朵这段日子忙得踢脚,哪有闲工夫出去买猪肉,平日都是煮鸡蛋鸭蛋,偶尔劏只鸭或鸡改善伙食。儿子这么一问,春朵想起自己确实有好些日子没吃猪肉了,猪场的猪被处理后,好长时间春朵不敢吃、不想吃、不舍得吃猪肉。春朵以为儿子嘴馋,便捣出钱来让儿子去买。儿子推开她的手说:“您知道现在猪肉卖多少钱一斤?腿肉才十二元一斤啊!养猪,不怕赔钱?听老师说,现在很多地方还流行猪瘟,我同学的家也有养猪的,都说三年内养不得啊。”

春朵笑着对儿子说,“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有养猪的朋友群,我知道行情。”

“那您还养猪?逆行?”儿子不解地问。

“儿子,正因为这样我才养,现在因为猪瘟,很多猪场空了,没出事的猪场又担心染上猪瘟,都亏本抛售,市场上很快就没有多少猪肉可卖了,到时猪肉会一路上涨,高利润可能会吸引养猪户饲养,但养猪要时间,会脱节的,而这时我们的小小母猪长大了,下崽了,正好仔猪供不应求!”

儿子听了,似懂非懂,跑过去找他爸。看着儿子的背影,春朵感到欣慰,儿子懂事了,开始关心父母的事了。

眼下最关键的事,就是购仔猪的事。半个月以后,猪舍就盖好了,到时,就该投放仔猪了。这些天,小清陆续发来信息,告诉春朵,这场猪瘟,漫延到广西了,疫情很严重,很多猪场都遭遇了疫情,损失惨重,目前到处缺仔猪,即使有,一头三十斤左右的仔猪价格也涨到一千五百元以上。小清劝春朵放弃养猪这个念头,等疫情真正过去,行情好转再发展不迟。

春朵看着已启动的工程现场,从哪跌倒、在哪里爬起来的念头更加强烈,这个从小就倔强的女人,反而劝小清甭担心,市场价格从来是跟着成本变动的,成本高,价格自然也高。

她再三叮嘱小清,放心去寻找猪身长、有十二只奶头的小母猪。春朵屈指算了一下,一百头小母猪十五万元,建猪场五十万元。这样一来,饲料等后期开支全在剩下的十五万元那里了。她担心支撑不下去,又立马调整计划,由饲养一百头母猪改为九十头,预留多一点支撑饲料,不够到时再赊一点,应该能撑到小母猪下崽,小猪出栏了。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施工人员日夜赶工。春朵没想到这个只有八十个定位栏和二十张产床的猪场,超出预算,竟花去她五十五万元资金,且建设标准离自己梦寐以求的自动化猪场相去甚远,除了刮猪粪自动化以外,其他与旧猪场并没多大的变化。

春朵准备用手头上剩下的二十五万元,购九十头小母猪,留下十万元作饲料钱。偌大的猪场只养九十头小猪,春朵心有不甘,但无可奈何。工地日夜施工,新猪场很快就建成了。清场以后,春朵第一件事就是防疫。她在新建的猪舍三百米、一百米外建了两个消毒池,人车入场 ,都得先消毒。猪舍也用烧碱全面浸泡、喷洒消毒三次。同时把出事的旧猪舍全面围闭,消毒,铺撒石灰。

春朵把盘在头顶的长发剪短,指甲也剪了,全身从里到外,清洁消毒后,这才迎接小母猪入场。小母猪是由小清运送过来的,九十头花了近二十万元。令春朵惊喜的是,其中有二十头是中猪,再养两三个月就能配种了。小清能干,她办事春朵放心。春朵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小清,心存感激。

五台农用车陆续驶入山冲,午后,仔猪全部到齐。春朵撅着屁股,上前抱起一只小小母猪,掂算重量,小小母猪身长健壮,猪身油光发亮,她喜得不肯放手。刚把五台车上的猪赶入栏,小清就竖大拇指对春朵说:“你牛,你真牛。大男人怕也没你这个胆量。上次的猪全部暴毙,你怎么就那么焦急?”小清半是夸赞半是担忧。

“我不焦急能行?我身后那群债主天天催命呢。不说这个,你先住下来,我回头跟你聊。”山冲的夜特别静,春朵和小清把小猪安顿好才顾得上吃饭,这两个多月,发生太多的事,春朵还未来得及好好梳理,就到了今天这一步。两姐妹好久没见面,今天见面话题格外多。春朵举全家之力,不惜欠下巨额养猪,这又是豁出去最后一搏了。她看着石棉瓦的屋顶,对小清说,这次不成功便成仁了。

“春朵,不见你男人?”小清端起饭碗,突然发问。

“他在冲尾,和猪冠军在一起。”

“春朵,你不是忙得昏了头脑吧?”

“小清,你不知道,我家的猪冠军可厉害了。”

“怎么,你家的猪不是全部暴毙了吗?”

“唉,说来话长。”春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车祸到这次猪瘟过程简单地全跟小清说了。小清听得眼泪汪汪,她以为春朵在讲别人的故事。

…………

小清没想到,这些年春朵经历的那些,艰难曲折,车祸使得这个家千疮百孔,像一艘小船在大海里漂流,摇摇欲坠但始终没有沉下去。这场猪瘟,自己损失并不比春朵少,但却没有像春朵那样勇敢地站起来。小清主动提出在山冲住几天,陪春朵好好叙叙旧。

“春朵,你男人真就为了这两头猪不回家?”

“白天大多往那边走,晚上才回来的。”春朵站起来伸伸双臂说,“今天太累了,走,我们洗洗上床,再接着聊。”

“不,我还是在外屋子里睡,等会你男人回来了不好。”

“小清,没事的,让他在外面睡,我们姐妹多久没见了,好好叙叙。”

春朵遭遇的这场车祸,差点家破人亡。虽然人没死,但夫妻俩都成了残疾人,这事春朵一直没有详细跟小清提起过。当初,自己这桩婚姻,小清操了不少心才促成的。出了车祸,春朵就很少联系她,上次买猪仔是不得已才求助小清的。哪想,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梦想破灭了,这次买猪仔,春朵再次求助小清。

这时,门“吱”的一声被推开,男人回来了。他进厨房胡乱地吃了点东西,便走进房间,看到小清在房里,尴尬地退了出来。春朵给他抱了一床被子放外屋就回来了。小清以前觉得春朵的男人还不错,壮实,憨厚,阳光。可今天见了,感到他是那么的颓废,甚至有点猥琐的样子。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这才几年时间?

小清盯着春朵放在桌子上的一个花布袋,她知道那是春朵的化妆包,小清看得出这个小包很久没动过,上面布满灰尘。以前,小清挺羡慕春朵的,一个乡村姑娘,会化妆也敢化妆,时而打扮得花枝招展,时而打扮成淑女模样,时而又是一农家女孩子。当时多少帅哥追求,可惜春朵福薄,选了个负心郎,婚后不久就离婚了。再婚便是现在的男人。

春朵换上睡衣,用五指梳理了一下头发,催小清上床,说躺下来舒服。关上灯,春朵与小清姐妹俩挨在一起,像早年待嫁闺中时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昏暗的灯光下,小清看着春朵,很心疼。她们自小玩到大,春朵什么性格,小清很清楚。春朵胆子大,天生野性,山里的芒鼠、蛇、蜂她都敢捉,比男孩还男孩,姐妹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山神,那是对她天不怕地不怕本色的概括。但那些死去的豬,让春朵无端生起了惧与怕。

春朵天生丽质,聪慧过人,姐妹对她的崇拜和嫉妒都是公开的秘密。后来她结婚离婚再结婚,嫁给了现在的男人,大家感觉她有点对不起自己的美貌,对不起自己的聪慧。

“春朵,车祸后你们变化真大啊。”小清小心翼翼地说。

“你说我男人?他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还想怎么样?他现在话越来越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喂养那两头猪冠军。”

春朵熄灯躺下,不再说话了,她想快点睡熟,养足精神,明天早起打理小猪。但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小清的话。其实,春朵心里很清楚,车祸之后不只是男人变了,自己变化也挺大的,经历受挫,自己做事也变得前怕虎后怕狼了。以前,能有什么事让春朵睡不着觉?

春朵心里不平静。自己现在依靠段青峰的资金,又算什么关系呢?非亲非故的把钱借给自己。要说是债主关系,他没说要收利息;要说合作关系,两人没签合同,他也从来不过问怎么运作;要说是男女关系,他们之间也没有……春朵不愿意再想了,先熬着吧。从前,春朵没认真接触段青峰,没仔细看过他,这次,她能感觉到段青峰不怒自威,自己变得有点惧他了。是自己借了他钱,底气不足还是别的原因,春朵自己也说不清楚。

8

天蒙蒙亮时,春朵就醒了,推开门,发现外间小房的门敞开,男人比自己起得还早,正要到新猪场看小猪。春朵跑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别急,你先换水鞋,经前面的消毒池走过去再进入猪舍。”

男人听话,退了回来,急匆匆地穿上水鞋,蹚过浅浅的一池消毒水,大步走向猪舍。几十个猪栏的小猪听到人的脚步声,逃窜到角落里缩作一团,噜、噜、噜的叫声响作一片。春朵发现,男人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春朵也笑了。

男人说:“我先把猪冠军喂好再回来。”春朵摆了摆手,示意他去。

春朵用大铁勺舀小猪奶粉倒入小型搅拌机,再加上小猪料,搅拌好后自动流入红塑料桶,她一桶一桶挽入猪栏,均匀倒在大圆食盆的方格里,小猪一窝蜂跑过来抢食。春朵挽小猪食料入猪栏,几个来回下来,满头大汗。这时,男人回来了,男人力气大,桶里装得满,一桶可喂三个猪栏。两口子合作,很快,每个猪栏都放了猪饲料。两口子看着这些皮毛光鲜、猪皮白亮、肉色粉红的小猪举尾争食,心里乐开了花。这是自猪瘟清场以来最惬意的时光。

这时,小清站在厨房向他们招手,让他们赶紧回来吃早餐。早餐有面条,面条里放了鸡蛋和青菜,还另炒了一碟酸豆角。春朵和男人、小清围在小圆桌正儿八经地开始吃早餐,吃得很香。春朵很久没认真做过一回早餐,都是胡乱吃点。有时甚至省去早餐,直接到午餐才吃。

“小清,你做得真好吃。”

“春朵,你不要总是干干干,身体出了毛病就晚了,得不偿失啊!”

“死不了,我就不信,总那么倒霉,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春朵边吸面条边说。

正说着,厨房突然一暗,一个人挡住了小门口。春朵抬头一看,是段青峰。她猛地想把面条吸进嘴里,反倒呛到了,引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呛得满脸通红。春朵用手捂着脸,冲进卫生间。男人倒是站了起来,指着屋里唯一的木条沙发说:“段老板,请坐,坐。”

“你们吃,吃,继续吃,听说小猪回来了,我过来看看小猪。”段青峰边说边向猪舍方向走。

小清及时拦住了他。她定定地看着段老板说:“哎,老板,这小猪现在是金猪,非常时期,不是随便可看的,你刚才进来,有没有经过第一道消毒池消毒?”段青峰没看小清,也不答话。只盯着从卫生间出来的春朵:“你慢点、慢点,不着急。”

春朵这时缓过气了,说:“你来了,怎不事先通知一声。”

“这以后常来,你不会让我每次都先通知你一声吧?”

“你不用亲自来,我拍视频给你看就好了!”

小清看看春朵,看看段青峰,她明白了,眼前的段青峰就是春朵的合伙人。她指着锅里的面条问段青峰:“你要不要吃点?”

“不了,我吃过了。”

“段老板,你做生意到处走动,就别进猪舍了。你放心,小清昨天替我把小猪送过来,她家以前是养母猪的,有经验,她知道哪些是好仔猪。”段青峰转身向小清礼貌地点点头,看看新猪舍的方向,转身走了。春朵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段青峰走出山冲,直至淡出视野。她连碗里剩下的面条也不吃了,倒在门口喂鸡,鸡抢食把门口弄得尘土飞扬。

春朵回里屋穿上饲料店送的蓝色工服,换上水鞋,向猪舍走去,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刚进场的小猪。围栏里的小猪见有人来了,都叫着蹿了过来,以为可以进食了。这时,小清也过来了,她提议除了猪舍外围设两道消毒,进入猪舍再增设一道,猪舍三天喷洒消毒液一次,除了春朵两口子,杜绝所有人进入猪舍,即使是送饲料的,送兽药的,也只能在远离猪舍的小屋子那里卸车。小清的提议与春朵的想法一致。

新猪场除了场内铺了厚厚的水泥,场外还是建筑时翻出来的新土,松松垮垮的,散发着泥土味。喂猪以后,春朵从墙角拿起铁锹,开始平整猪场外围高低不平的路面。她为了省下人工钱,一直是自己动手做一些简单的基础工程。小清拿出锄头也跟着一起干。不一会儿,男人也来了,他今天没有去山里,他说昨晚多放了一扎新鲜番薯叶在那里了。

春朵男人力气大,挖出来的大石头都是他一个人搬到猪舍后面的小沟边,他用这些石头垒起一条石基,石头码得很平整、很稳。他干得满头大汗,衣服也湿透了。春朵远远看着,有点心疼。这个男人,老实得一脚踢不出个屁来,却让自己的心踏实了这么多年。男人开车、建房、拉腐竹、养蛇,哪样不会?苦活儿累活儿重活儿抢着干,生怕春朵累坏了,他还特别节俭,几件衣服轮着穿,仅有的两双鞋子,也只是冬天一双夏天一双。

正午,阳光底下男人皮肤发亮,冒着热气。春朵想,自从两百多头猪没了以后,猪冠军就是他的寄托,如今来了一批小母猪,他精神头回来了,更卖力干活儿。

“刚才那段老板,你们很熟稔?他看上你了?”小清见春朵停下来,看着男人出神。出其不意就直接提了这个问题。

“小清你别瞎说。我一养猪人,男人活生生在这,我若跟了人家,上天也会收拾我的。再说,借了他的钱,人家不嫌弃就不错了,他过来看看自己的猪场很正常。”春朵赶快解释。

“别瞒我了,我不瞎不聋。这事骗得了你男人骗不了我,你心里已经装上他了……”小清唧唧咕咕地说了一大堆话,春朵不想搭理她,弯着腰平整地面,其实她被小清撩拨得心里一点也不平静。

这时小清倒是停了下来,看着春朵的男人说:“就是可怜他!一身牛力,只知道干活了。”春朵想了想,还是向小清解释说:“我没这个心思。现在我就摸不透他啥心思了,真的。”

“春朵,你老是避重就轻,现在关键是,你对他啥心思?他现在还很支持你,关心你哦。”

“他那是看上母猪的行情,想投资赚钱……”春朵不好正面回答小清的问题。

“你借他一大笔钱,他不向你要借据,不向你要合同,连口头承诺都没有,他傻呀?到哪找这种人,你别说你不懂,你懂的。別自欺欺人了。你看,这次猪瘟百年不遇,现在养猪的人都不敢养猪,他还投钱陪你蹚这趟浑水,难道他不怕?为啥?我没说错吧?”

春朵条件反射般举起手里的铁锹佯装要打小清,“你什么人呢,怎么说话的?还姐妹呢,哪有像你这样的姐妹?让他听到了那还不要了他的命。他如今再怎么样,我也念他当年的情,当初我们是怎么走在一起的,你最清楚。”

“难得有情郎啊!你就不把握时机?”小清故意说得阴阳怪气的。

“你别净出这些鬼主意,不可能的,我不能离婚。”春朵向男人方向努努嘴,“我不能对不起他,他是好人。”

这时,天空乌云密布,春朵心里慌慌的,马上要下雨了,猪场的排水渠一定要抢修好,她加快了铲泥速度。这时,男人那边静了下来。原来,快过正午了,男人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干不了了。小清和春朵这时也感到特别饿,丢下工具,赶紧回厨房煮饭。午餐是丝瓜炒肉、青菜,还有昨天吃剩的鸭肉,三人都饿坏了,吃得酣畅淋漓。春朵男人一顿吃了两顿的饭量,饱得不停地打嗝。

第二天,春朵和小清出城买回猪瘟、猪蓝耳、猪肺疫、猪链球菌和猪副伤寒这些预防针剂,准备每隔一周为小猪打上一针,这样小猪才不容易得病。同时还买了其他必备的兽用药。备用兽药全买了回来,春朵就要和男人一起开始与外界隔绝好长一段时间,也拒绝所有人进入新猪场。

晚饭后,小清说:“春朵,过两天我回家了,等小母猪长大生仔猪时,我会过来和你一起打理的。”

小清回家那天,春朵把她送过了消毒池。小清脸朝着前方,一直没有转过来脸,她眼眶热了。春朵也背过身体,她不想让小清看到她已流泪。

9

这些日子小猪像吃了催生素,一天天见大,都有两百多斤了,春朵掐指算了算,心想,这些猪都陆续走水了,再走水一次,也该买猪精回来配种了。若配了种,三个多月后母猪就该生产了,原先那二十头种猪已配种,很快就要下崽了。她站在猪舍里看着看着,想:到时猪场更热闹。段青峰怎么就不问一下猪场的进展?

春朵想着想着,觉得该请段青峰到山冲看看了。她拿出电话联系段青峰,让他有时间过来一趟。

新猪场运作三个月了,段青峰这才第一次正式进入猪场,当然,经过了消毒更衣才进入的。刚吃饱了的猪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睡,猪身雪白雪白的,煞是可爱。段青峰在猪栏间来回走了好几圈,觉得自己这次投资太对了,无论是从赢利方面还是从感情方面。当然,他还不敢说感情方面,虽然他渴望这次投资对他这份感情有所帮助。

段青峰瞄了一下春朵,揣摩着她这会儿的心思。春朵正看着小母猪在笑,像在看自己的孩子。段青峰觉得春朵了不起,猪也能被她弄得服服帖帖。段青峰是个生意人,会算经济账,他知道这个投资风险很大,搞不好就血本无归。但感情用事,还是二话不说就下注了,说难听一点,无非是冲着春朵来的,可春朵心思段青峰抓不准,是以前那样婉拒,抑或是不得不向金钱低头?段青峰不想乘人之危,他自己也不明白,骨子里是个大老粗,啥时候变得如此多情,对感情还思前想后的,之前自己可是任着性子来的。

段青峰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次来他根本就是想看春朵来的,猪的事并不十分在意。春朵这次是知道段青峰心意的,两人心照不宣,比之前更客气了。

这时,一只小长白母猪从栏里钻出来四处蹿,春朵赶紧追着要把它捉住关入栏里,但小猪灵活,跑得快,怎么也捉不住,春朵追了两圈,突然就停了下来,因为她发觉段青峰站在那边一直看着自己,她有点不好意思,说:“这猪也是你的啊!怎么不搭把手?”段青峰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走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赶猪,就是没法把小猪赶进猪栏,段青峰一不小心,踩了一脚猪屎。

春朵见了,赶紧拿过纸巾递给他,段青峰说:“继续赶啊!赶进去再擦!”

春朵说:“不赶了,由它去吧!都踩了一脚猪屎。这头猪也快成猪冠军了。你还是赶快把鞋子擦擦。”

“一头猪跑出来,都要花这么大力气赶,看来养猪还真不容易,这钱赚得辛苦。”

春朵笑了笑:“这辛苦我不怕,能把债还上就好,就是一身猪屎味,不敢近人。”

“现在我也一身猪屎味啊,彼此彼此,来,互不嫌弃。”段青峰边说边伸出手来,要拉一把还蹲在地上的春朵。春朵正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来时,外面传来黄狗的一阵狂叫,段青峰不容春朵多想,直接把她拉起来,故意使力太猛,让春朵直接贴到他的身上,他顺势就揽住了春朵。

事发突然,春朵来不及躲闪……春朵慌得挣扎着,可段青峰揽得严严实实。

黄狗吠声一声紧过一声,春朵从段青峰怀里挣脱出来。

刚站稳,春朵男人就进来了,见到段青峰,有点吃惊,继而是高兴,他搓了搓手掌说:“段老板来了?”还未等段青峰答话,他就指着外面说:“外面也有人来了。”

春朵一听有人来,赶紧跑了出去。她跑得很快,在第一个消毒池前拦住了几个陌生人。自从山冲养了这批小母猪后,猪场便禁止一切人进入,已很长时间没来过人了,今天怎么突然来了几个陌生男子?

“哎,你们找谁呢?”春朵拦在他们面前问。

“就找你。”其中一名胖男子指着春朵答道。

“有事吗?”春朵看着他们,小声问道。她困在山冲,很久没和外界联系,突然有人来找自己,觉得来者不善,不敢大声得罪来者。

果不其然,这些陌生男子,说要来买猪的。春朵说:“我猪场养的猪是后备母猪,不卖的。”

“不卖就傻了,现在猪价多少钱,你知道吗?二十一元呢。”其中一个干瘦男子举起了两个手指,在春朵面前晃了晃,春朵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

“多少钱都不卖,我就指望这批猪还债的,你们赶紧走,现在猪瘟疫情紧张,我们担心得要命呢。”春朵跟他们实话实说。

“嘿嘿,她说不卖啊!你不是说她的猪有两百多斤了吗,怎么打听的?”干瘦男子转身对站在身后的那个胖男子说道。

胖男子用手撥开前面的几个人,指着春朵的鼻子说:“别不识抬举了,有钱都不收,给你十八元一斤,算对得住你了,卖了,全场卖了。”

春朵听出这人的口气了,是非让她把猪卖给他们,也来气了,说:“买卖是自由的。我说过,不卖就不卖,你没听懂?价格再高也不卖。”

“嘿嘿嘿,有骨气哦!我告诉你,今天你是卖也好,不卖也好,我是买定了。可惜现在风声紧,这搁以前,你信不信,我随便找个借口,就直接运走,你连一毛钱也捞不着,哪还轮得着你在这里讨价还价?”胖男子粗着嗓子对春朵喊。

春朵也不示弱,正色道:“你们不能硬来啊!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嘿嘿嘿,跟我讲道理?告诉你,我就是个理,十八元收购价给足面子了。”胖男子随手折断一条小竹枝,在春朵面前晃了几下。

春朵用手挑开,怒视着他们说:“我这是母猪,马上就能配种下崽了,废话少说,你们回去吧!”

“这女人嘴硬啊!还猪配种呢!看你模样还挺标致的。”

“那当然,还等什么?大佬,上啊!”

被称为大佬的干瘦男人被那班兄弟怂恿得真的就向前迈了一步。没想到,春朵没退步躲闪,还挺着胸叉着腰站在那。干瘦男子这一步使两人之间刚好面对面只相隔一个拳头,这反倒迫使他自己上身向后倾斜,突然间没站稳“哎呀”一声就倒在地上。几个年轻男人手忙脚乱上前扶起那个干瘦男子。

“岂有此理,敢推我大佬?”其中一人大喊。

春朵拿出手机扬了扬,说:“你们再敢胡来,我报警了。”

这几个人一看春朵软硬不吃,大声叫嚣:“大佬,这女人太嚣张了,还嘴硬,铲平她的猪场怎么样?”

干瘦男子正犹豫间,从春朵身后传来了段青峰的声音:“兄弟,要铲平谁的猪场呢?”

原来刚才春朵男人突然闯进猪舍,段青峰心里有点不自在,琢磨他会不会看到那一幕,见春朵男人无异常,段青峰在猪舍里陪着他边走边聊又转了一圈,听到外面越发吵得凶,两人才走出猪舍的。

干瘦男子见了段青峰,先是一愣,继而脸上堆满笑容,走到段青峰的跟前,拱手叫道:“真巧,段老板也在这里啊!”

“对啊!我比你先来一步。”

“那,那,那么说段老板对这些猪也有意思?”

“当然。”段青峰笑着应道。

“段老板有眼光,市场看得准,那这次就段老板您先吧,我们撤。”

“别走啊!我还有话要说。”

“嗯,段老板还有啥吩咐?”干瘦男子走近段青峰,俯首帖耳地等着段青峰发话。

“告诉你,这猪场是我的,以后永远不许到这个地头来闹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段青峰盯着干瘦男子说。

“猪场是您的?真是您的?”干瘦男子连连发问。

“难道是你的?废话少说,再来闹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是,是,是。我们有眼无珠,得罪了段老板,我们这就撤,撤。”

这些人面面相觑,只好悻悻地离去。他们边下山边议论:“这山冲女人还那么厉害,把段老板也勾搭上了……你还别说,这方圆几十里,哪找得出这样一个女人,漂亮还有胆量……”

这话顺着山风就传到山上来了。春朵急转身要回骂那些人,被段青峰一把拉住:“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以后他们再也不会了。”

春朵男人这时快步走出很远了。

春朵与段青峰一起回到猪舍,全场的猪“噜、噜、噜”叫个不停,段青峰要告辞了。

春朵没忘记跟段青峰提出资金情况。段青峰听明白春朵的言下之意,他二话没说,回去就打了三十万元到春朵账户。这可是一笔接续饲料的资金啊!压在春朵心上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段青峰让春朵前后共借到一百一十万元,好事?坏事?春朵不敢多想,也容不得她多想。

10

那天起風,下半夜气温突然降了下来,春朵披上衣服就往猪舍走,她要把猪舍防风塑料布拉上。这时,男人也跟着过来在另一排猪舍拉扯塑料布。等全部拉上以后,春朵隔着猪舍大声喊:“风起了,你不去看看猪冠军?”

男人瓮声瓮气地回应:“不用担心,猪棚严密,冷不了。”

两人重新回到床上,男人很快就睡着了,呼噜声打得雷响。自从这些小母猪拉回来,春朵天天提心吊胆,小小母猪厌食、拉稀、嗜睡,都能把她吓出一身汗来,天天不是担心这事就是那事,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令她整夜地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段时间,春朵失眠持续很长时间了,她特怕夜晚,漫长的夜里总会悄悄地发生很多事,上次猪瘟,就是一觉醒来,猪就东倒西歪一大片,全军覆没。每当听到小猪轻轻一喘,她就会紧张得痉挛。多少次了,猪偶尔不思饮食,她便茶饭不思。吃睡欠佳,她姣好的脸也冒出了暗斑。

她干脆起床,找出那个尘封已久的皮肤护理包,从里面拿出一瓶玉兰油,打开盖子,用手一摸,玉兰油已干硬了,味道也变得怪怪的,她顺手就丢到垃圾桶里面。再找面膜,面膜也干了,她找不出还能涂脸的护肤用品,只好用干面膜蘸点去年冬至采下的蜜糖敷在脸上。她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做面膜了,今天怎么想起做了?她也不知道。她仰躺在木条沙发上想,猪出栏后得出城买瓶玉兰油加口红,护理一下自己。

第二天起床后,春朵根本没时间想玉兰油和口红的事了。因为,猪场断水了。小猪都翘着猪尾巴,嘴角流出白色泡沫,噜噜噜叫着,她心里“咯噔”一下,心迅速提到嗓子眼儿了。她跑到半山腰的水池一看,水池已见底了。春朵在山冲待了八年,从来没出现过缺水现象,这段时间三个月没下过一场大雨,水池干了竟然不知道。她沿着水管找到源头水凼,水凼是春朵刚进山冲时自己和男人搬来石头用水泥砌成的,堵截山上的水,这么多年来,从没断过水,今天水位居然低过出水口。小小母猪都长成二百多斤的大猪了,眼看就要成母猪了,食量增加,饮水量也增大,没水就不敢放饲料,缺水就等于缺粮了。

春朵心急火燎,顾不得吃早餐,就沿着溪流向上找水源,可山溪沿途稍大一点的水凼,就有好几根管子引水了。这里山高路远,周边村的村民自古饮用水都从这条溪流引水入户,村民沿溪流级级截水,春朵是外来户,驳接引水管时,山溪高处的水凼早已被截,春朵只有在他们的水凼后面找到小水凼开挖,砌上石头水泥截水储水。这么多年了,雨水充沛,大家也相安无事。今年夏季雨水不多,溪水出现断流,水凼在下面的,自然断水。

春朵打电话把男人也叫上来,一起把水凼往深处挖,挖了半天,总算见水,把引水管重新放置在最低处,终于有细细的流水进入水池,春朵松了一口气。她让男人继续把水凼挖深挖大,自己下山喂猪了。

今天喂食比以往晚,猪叫得凄惨。春朵推出饲料,一瓢一瓢舀入猪食槽,猪舍慢慢平静了下来,只有猪嘴巴发出“吸、吸、吸”的吃食响声。春朵拿出手机拍了段小视频,发给了段青峰。段青峰秒回一个大拇指。春朵得不到只字片语,好像有点失望,但很快被猪的吃食分散了注意力。

之前,春朵一直很害怕看到段青峰,他目光里总藏着一团火。每回装运木糠,基本上是男人的事,偶尔自己和男人一起去,她喜欢带上儿子。段青峰总是有事无事走过来聊几句,春朵不冷不热的,他就和春朵儿子玩,所以儿子与他较亲近。车祸以后,他豪爽地共投入一百一十万元,是出乎意料还是意料之中,春朵说不上。自上次段青峰来过后,就再没有来。春朵没时间和精力分析段青峰的态度,以前是这样,现在好像也没变,只是多了心理压力,她无比担心那笔资金在自己手上泡汤,这次,她的压力更大。绝对隔离,绝对消毒,这是春朵定下的防护规矩,对儿子,也不例外。

那天,镇上有两人上山冲,车还在老远,春朵就发现了,她跑出去截住车子:“你们别上去,在这,就在这跟我说。”男人也跟着出来了,他双手叉腰,如临大敌。

来的人是镇干部,他们理解春朵的防备心理,养猪户确实太伤了,现在基本上没有人养猪了,生猪越来越少,猪肉也从十三元一斤飙升至三十多元了,涨了一倍多。但由于年初那场席卷大地的猪瘟疫情,养猪户经历了养猪生涯中最为煎熬的一年,他们辛苦打拼了十几年的心血瞬间付诸东流。所以,即便在高利润面前,猪农还是按兵不动,警报一天未解除,猪农便静观疫情变化。小清之前在广西就是养猪大户,半年前的惨痛她像做了场噩梦,她甚至发誓从此不经营养猪业。

镇干部站在路中央,拿了个红头文件,隔着消毒水池,看着远处的新猪场说:“这次我们来有两个目的,一是请你们的养殖场提交资料,登记备案,按环保标准要求去做,争取申请养猪补贴;二是我们想拍两张新猪场的图片做宣传,鼓励更多的人去饲养。”春朵听明白了,她告诉镇干部说:“图片不能给你们,我们现在如履薄冰,心里没底,不想张扬。提供什么资料?政府一头猪补贴多少?补贴都有哪些?”春朵更关心的是这些。

镇干部说:“目前,如果符合条件的猪场,能繁殖的母猪一头每年最高能补贴四十元,母猪买保险的保额从一千至一千二百元增加至一千五百元,育肥猪保额从五百至六百元增加至八百元呢。”春朵不露声色,但心里还是有点触动。这么高补贴鼓励养猪户,只是自己实在是没有钱买这个保险。临了,镇干部还告诉春朵,到畜牧局登记一下她养的这些猪,会有一些疫苗和消毒粉免费发放的。

春朵千恩万谢送走镇干部后,就有了外出的冲动。但还是不敢去。这段日子,大米和纸巾也是请送饲料的老板代购,送到第一道消毒池,两口子二次运输搬运到新猪场。自这批猪开养以来,春朵已很久很久没吃过猪肉了,她担心不小心买到病猪肉,那猪场就前功尽弃了。

饲料老板十天送货一次。那天卸了饲料,他从驾驶室拿出一盒月饼送给春朵。春朵愣了一会儿才接过来,这日子过得连中秋都忘记了,她眼睛有点湿润。她让老板稍等,自己往山冲鸡舍跑去。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两只沉沉的鸡笼,里面分别装着一只大公鸡,大公鸡毛光发亮,鸡冠红润。她递一只给饲料老板说:“这鸡自己养的,你带回家尝尝。”接着又说:“麻烦你替我送一只给山那边木板厂的段老板。”春朵指了指山的那边。

饲料老板带着鸡下山了。春朵心想,幸好今天还来得及把鸡送给段青峰。往年,男人最喜欢吃五仁叉烧月饼,今天饲料老板送过来的是莲蓉蛋黄,他打开盒时有点失落,春朵知道他的心思,说:“莲蓉好,五仁有猪肉的,我们暂时不能吃。你先吃这个解解馋,我们明年买五仁。”春朵像哄小孩那样,哄着这个大男人。

目测小母猪有二百多斤了,冲尾的两头猪冠军早就长到二百五十斤了,一公一母两只不同窝的长白猪在一起,母猪自然而然就怀上了。自从男人知道母猪怀上后,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干活儿也特别有劲。

过了八月十五,天气开始转凉。这两天,男人不回平房睡觉了,他跟春朵说要陪猪冠军,一个人到冲尾过夜。春朵轻声问:“要生了?”男人诡异地闭口不说。几天后的一个早上,男人从冲尾山林处回来,手舞足蹈,从饲料房扛起一包饲料就要走,被春朵拦在门口:“生了?”男人啄米鸡般地点头。“下了几头?”男人伸出双手收回再伸三个指头。

“哎呀,十三头?太好了,你真没白疼这两头死剩鬼啊!”春朵放下手上的活,和男人扛出一包饲料,一人揪一袋角,向冲尾山林出发。

一窝刚生下的小猪一排溜拱向母猪的奶子吮奶,只见仔猪身长脚高,肉色粉嘟嘟,皮毛雪白,两口子看得眉开眼笑。男人早已为这些小仔猪做了一个小木箱,里面放着厚厚的棉垫子。最近男人往冲尾去得勤,昨天晚上还不回来。春朵就有预感母猪要生了,只是讳忌传统有“不声张,生得顺利”的说法才不追问,但她在心里算着预产期。

冲尾这十三头小猪,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11

自从母猪生下小猪,春朵心里就盘算着把公猪赶回新猪场,让它成为那些成熟母猪的对象。

第二天就是个好日子,一大早,春朵就和男人一起把公猪赶到新猪场。公猪一出现,很快就成了猪场母猪们的新宠。猪场的那二十头中猪已成了大猪,上个月就纷纷发情起水。公猪回到新猪场的第一天,就和猪场里二度起水的大母猪交配了。这以后,春朵隔天选一头发情的母猪,赶到公猪的猪栏,让它们共处一栏。折腾了几回,有好几头母猪受孕了,春朵别提多高兴了。

一天早上,春朵正在吃早餐,突然听到猪场传出了很大的动静,她跑出来一看,只见公猪在一个猪栏里,要对一头母猪发威,男人站在这两头猪中间拦住,不许公猪靠近,僵持了一会儿,公猪左撞右突,最后从他的胯下冲过去,猪头穿过了,猪身却过不去,那股冲击力直接拱倒男人,男人恰好跌倒在一堆猪粪上,浑身脏兮兮地趴在地上直叫。

春朵从远处飞跑过来,把男人从猪粪堆里拉了起来,见男人没大碍,埋怨道:“这不是你牵来配种的吗?怎么又拦住了?还让它给拱倒,蠢到无药治了,你就不会避开?”男人一脸委屈说:“刚才它、它才爬上这母猪的背上,完事才不久,又跨到这个猪栏要爬这只母猪身上……”

春朵明白了,不再哼声,和男人一起使劲地用竹枝把公猪赶回它的独立猪栏。男人觉得刚才这样狠心对待公猪,有点过意不去,他生怕伤着公猪哪里了,停在猪栏边不想走。春朵从男人后面猛一推就把他推到水龙头边,拧开水龙头,让他冲洗身上的猪粪后赶紧回家冲凉。

公猪是男人的命根,他心疼它。春朵转身到厨房,用电饭煲煮了好几个鸡蛋。男人冲洗完穿上水鞋,又要到猪栏去看公猪。春朵指着电饭煲对男人说:“煮了鸡蛋,你吃两个吧,剩下的给它。”男人知道春朵是让自己把鸡蛋喂公猪,他看着春朵,黑黑的脸上,露出白齿,笑了。回过身把电饭锅里的鸡蛋悉数装进塑料袋,快步走向猪栏。春朵在后面喊:“你早餐未吃,赶紧先吃两个。”男人哪里听得进,直接把鸡蛋倒入猪栏食槽里。春朵远远地骂男人贱骨头,贱得连猪都不如。

晚上,春朵吩咐男人说:“记住了,明天看好公猪,那些母猪陆续起水,那畜生指不定又跨进哪个栏了,天天那样就没质量了,它也伤身。”男人心里比春朵还明白,低着头说:“这么多母猪,不能全部指望它。买猪精吧,別错过了时机。”

第二天,男人就把公猪栏用水泥砖砌高,公猪想独自征服全场母猪的念头,因为被男人疼惜而阻拦终不得逞。春朵电话联系兽医购买猪精了。很快,兽医经过两道消毒池进入新猪场的区域,春朵让兽医换鞋,戴帽,更衣后,才领兽医进入猪栏。兽医做示范,春朵跟男人在一边认真看,仔细学。发情的母猪温顺,兽医的手按在猪身子上它便一动也不动任人摆布。为了这八十多头母猪,她无论如何也得壮胆学会啊!

兽医说:“猪精配种是白眼功夫,一看就会,我下次只让人送猪精来,不再做示范,今天你们当着我面自己来一次,让我看看是否得当。”他指着其中一头发情的母猪,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一管猪精递过去。春朵稍犹疑了一下,便上前要接过那管淡白色的猪精。这时,男人一个箭步抢在她跟前,抢先接过猪精,大步靠近母猪……

短短的两天时间,男人给春朵太多的惊喜,她甚至有点反应不过来,没出车祸前,啥大事都是自己,出了车祸,还是啥大事靠自己。怎么到这个事,他抢着干了?

兽医走了。男人回到厨房,自己倒了碗煮菜的白酒,仰头喝干了。喝得猛,很快,脸红得像鸡冠,他跌跌撞撞地要去猪场,被春朵扯着衣服按在沙发上躺下。春朵回房抱出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不一会儿,男人就鼾声如雷。春朵蹑手蹑脚走出门,回到猪场铲那些掉不下坑的猪粪。新猪场因为资金不足,没实施自动化配置,除了猪栏有自来水、自动清理猪粪装置、水帘、风机空气循环等,其余还是依靠人工完成。

春朵两口子在山冲天天围着这些母猪忙,还抽时间养了一些鸡鸭狗,种上蔬菜,菜肴基本上能自给自足,鸡蛋还吃不完,多少次想带给儿子,但今年初升高的儿子功课紧,留宿学校。儿子浪子回头勤读书,春朵也不希望他回山冲,省得猪场惹上病毒。每天,春朵都要等收到儿子微信才入睡的。

不到一个月时间,场里的母猪配种过半。公猪没闲过,每次两口子赶公猪,只要赶出公猪栏,它就会一路小跑去找到发情的母猪。但大部分还是靠买猪精用人工方法配种的。人工配种自然全部由男人负责,他身材高,力气大,给母猪配种得心应手。

母猪改吃怀孕料后,春朵两口子就更忙了,分栏、记录受孕时间,观察母猪变化。男人除了一天两趟到冲尾喂母猪和那十三头小猪外,天天围着猪场转,有干不完的活儿。也许是太累了,他每天倒头就睡。

母猪在生下小猪的第二十六天,就被春朵和男人赶回新猪场了。十三头小猪戒奶后独自留在冲尾山林中的小猪舍,男人天天用猪奶粉配小猪料喂小猪,让小猪慢慢习惯吃饲料。他还牵来一条狗,把它拴在猪舍边守护小猪。

猪越长越大,食量也越来越大,猪料才放进食槽里一会儿,就抢食干净。再过几天又要买饲料了,得支付两万多元,春朵看着手上的钱越来越少,又开始担心资金断链。这猪饲料和猪疫苗花了许多钱。

这次养猪,饲料是赊不来了,上次欠下好几家饲料店的钱,人家不追讨已经很给面子了。再说,现在饲料店、兽药店的老板都不愿意冒险赊账,他们担心竹篮打水一场空,春朵很理解他们的担忧。她更不敢向段青峰求助了,投入了一百一十万元,没有任何抵押,搁谁都不愿意无底洞地投资。

这两天,她打起了冲尾山林那十三头小猪的主意。小猪已四十天了,目前小猪货源奇缺价格奇高,市场上仔猪难求,以往一头三十来斤的小猪,花几百元就能捉回家,现在平均价至少也有一千八百多元,出手慢了还抢不到。按小猪的市场价格,春朵暗暗打起小算盘,十三头小猪全部卖了,至少也有两万元,猪饲料不就有着落了,等这两万元花得差不多时,先前配的母猪也该下崽了,很快就能变现,一批批仔猪出售,收回一笔笔钱,春朵如意算盘打得响。

12

第二天,春朵与男人都醒得晚,刚进入猪场,猪粪味和血腥味弥漫。原来,有两头母猪在生仔猪,其中一头已生下三头,一头生下一头,春朵赶紧走近查看,还好,小猪没事。她把小猪一只只捉起,轻轻地放进保温箱,然后赶紧蹲在一边候着。静观母猪生产情况。春朵一会儿蹲一会儿站,大冷天里,她心里头热着,额头竟冒出小汗珠。她心里后怕,这两头母猪,是昨天才从集体猪栏赶入产床的,今天就生了,若还在猪栏,小猪生下来必定被其他母猪踩死,那损失春朵真扛不住啊!男人喂了猪,也走过来站在一旁不停地抽烟,焦急地来回走动。过了正午,两头母猪终于生完,并已娩出胎盘。春朵在保温箱上的天窗往下清点还闭着眼睛相互触碰的小猪,一个保温箱有十三头,另一个保温箱有十二头,小猪肉嘟嘟的,超可爱。春朵笑了,对站在一边开心的男人说:“煮饭去啊!你不饿?”男人这才想起早饭没吃,午饭时间也过了,他小跑回到厨房淘米煮饭去。

新猪场开养后,今天是第一件大喜事。两头母猪同时生产,共生下二十五头小猪。春朵尝到了成功的喜悦。她忍不住用手机拍下仔猪图片,发给了段青峰。段青峰又是秒回一个大拇指。春朵心情畅快地吃完饭,这个午餐,春朵吃得特别开心,她放下碗又跑到猪场看小猪去。只一会儿就折回来。

男人还在吃饭。她催促道:“快点吃,吃完我们去把冲尾林子里的小猪赶出来,通知田村的猪贩过来,卖了,小猪三十多斤了,断奶也有二十天了,准能卖个好价格。”男人一听,眼珠子突了出来,大声说:“不能卖,这猪留下来自己养,正好是十头小母猪三头公猪,母的养成母猪生仔猪,公的养成种猪配种,场里那些母猪,不能单靠一头公猪配种,也不能单纯依靠买猪精人工配种,花钱。”

春朵问:“那我们哪来的钱买饲料?一百多号猪得吃,一天得吃多少?你算过吗?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不买饲料你不知道饲料有多贵,现在不同以往,这次疫情把饲料老板也拖垮了,谁还会赊给我们,你眼睁睁看着全场猪饿死?”

男人不哼声,僵持着。“咣”的一声,他把剩下的半碗饭丢到桌子上,不吃了。他生气了。才喜上心头,又跌落到伤心潭里。许久,男人低声嘀咕:“想其他办法不行?卖鸡卖鸭,还有那几条狗。”

春朵苦笑了一下:“这些能维持多长时间,三天?一星期?半个月?能撑到三十天眼前这两窝仔猪出栏么?你有没有脑子?”

“能顶多长时间就多长,实在不行,就卖两头?”

“卖两头也撑不了四十天。全卖了才撑得下去。哎,我问你,为啥猪冠军生的就不能卖?非要等才出生的这两窝出栏?”

“就不賣,这旧猪场的猪死精光了,能剩下的多艰难,猪冠军是福星。”男人争辩。

“好,不卖你的,就卖鸡卖鸭卖狗,撑不下去我去卖血算了!”春朵脱口而出。

男人一听慌了,说:“不用你卖血,顶不住我去卖血。”春朵一听,狠狠地瞪了一眼男人:“你真的是命比猪贱。”

“如今猪不贱,金贵着呢。”男人顶嘴了 。春朵哭笑不得,扭头就走,懒得理睬他。男人不敢言语,再说怕又惹起春朵一把火。

春朵连日来头痛欲裂,鸡卖了,鸭卖了,饲料不到一周吃光了。狗卖了,又只能是一周,这小猪至少也得三十天才出栏。还有十多天,何时才是尽头啊!向段青峰再借,说得过去吗,人家投了八十万,后来又追加了三十万,即使他是钱罐子,我们也不能这样掏啊!开不了口,但又如何度过这艰难的日子?向小清开口,也不敢啊!那次猪瘟疫,她损失比自己更大。

断断不能在这节骨眼时出问题啊。春朵看着屋角剩下的十包饲料,久久发呆。猪场里,男人在铲猪屎,寒冷的日子,他干得大汗淋漓,脫得只剩下件打底内衣。春朵看着看着,心里头生出怜悯,怎么说这男人也算条彪形大汉,和自己结婚后就没过过好日子,还天天跟着自己担惊受怕,再苦再累他从来不说半句怨言,他除了喜欢抽个烟,没啥不好的,下大力气干活,凡事让着自己,也疼了自己多年。现在他不就是不想卖小猪吗,连这个小心思也满足不了他,也太那个了。春朵想着想着,两眼湿润了。要不要再找段青峰?春朵心里正矛盾着。

这时,手机“嘀嘀嘀”响。这大半年来,除了联系饲料商和兽药商,春朵几乎没有和外界联络,绝少有电话。她掏出手机一看,是小清的视频通话,赶紧接通,发现背景是自己的新猪场。春朵大喜,知道小清到了猪场,她欣喜若狂地跑回房子里拿出水鞋,跑到山冲的第一道消毒池迎接小清。

春朵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小清弯下腰,一边换水鞋,一边说:“春朵,我没食言吧!我琢磨你猪场的母猪这时该陆续下仔猪了,一定忙不过来,就赶紧来了。”

春朵看着小清,流下了喜悦的泪水。春朵把一大桶热水提到冲凉房,让小清换下全身的衣裳。小清说:“目前疫情形势缓了点,没先前那么严重。但养猪户还是提心吊胆的。”

春朵说,即使是这样,我们也得像先前那样防控,不能松懈,我们输不起啊!小清在紧急关头到来,自然在管理和资金上,为春朵解了燃眉之急。说来奇怪,当天晚上,春朵毫无征兆地就病了,全身骨痛,卧床不起,她呻吟不止,茶饭不思,把小清也吓坏了。撑了这么长时间的春朵,终于病了。

随着小清到来,猪场也活跃起来,母猪像约好似的,接二连三陆续生产,猪场存栏不断增加。早生的那两窝小猪活蹦乱蹿的,小猪贩在春朵的朋友圈见了视频,立马微信转了两万定金过来,说择日来运。春朵盯着微信里这两万元很久,最终没有接收。她回复说要现金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想重温用手蘸着唾沫一张一张点钞票的满足感。

年终,猪场来了一位记者。春朵把他拦在消毒池边。记者不罢休,隔着消毒池,快速向春朵提问:“你的旧猪场经历过猪瘟,在病毒还未彻底控制住的时刻,你投建新猪场,不担心疫情再次侵袭导致损失?”

“能不担心?直到现在,我们也是提心吊胆过日子的。”

“那是什么动力,让你冒这个极大的风险?”

“是什么?我们是农民,农民就得种养,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是外来人,欠了债,就得还。如果安逸点,恐怕也像其他养猪户那样,坐等利好才养。”

“就没想过可能失败?”

“就是想过一千次一万次了,才严格做好防疫工作,你也看到了,我们的防疫工作严格,不许有任何闪失,至今,我们已超过半年以上没迈出过这里一步了,也不许任何等闲人员进入。”

“能说说,你现在有多少头猪?”

“不多,只有九十多头母猪,三百多头中小猪,目前已出售了二百头小猪维持猪场正常运作。”

“市场上一猪难求,你的这些母猪是发财猪啊!”

“我们现在想的是如何早日把欠下的债还上,别的不敢多想。”

记者缠着春朵要图片,春朵随手就把平时拍给段青峰的那些图片转发给他。

记者回去后,当晚就把春朵养猪的情况写下来,发出来后还引起了轰动。自然,春朵的事迹由镇推荐到县里,县里又把她作为典型举荐到市里。市里觉得,在大多数散养户持观望状态时,一位农村妇女,敢拼敢干,取得这个成绩很不错,要作为重点推广,宣传、引导、鼓励更多的人,消除顾虑,发展养猪业。市里把事迹推到省里……

春朵养猪出了名。春朵猪场的小猪供不应求,一头小猪的价格在一千八百元到两千三百元之间波动,远超他们预测的市场价。春朵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行运会行到脚趾公。

庚子新春就要来了,气温骤降,冷得牙齿打战,春朵和男人早早上床。“嘀”的一声,春朵手机响了一下,她闭着眼把手伸到床外把手机打开,瞬间的强光刺眼,她赶紧揉了一下眼,原来是儿子发了个视频过来,画面很夸张:市场卖猪肉的美女老板,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帽子上白纸黑字标着“猪肉四十五元/斤”,客人蜂拥抢购,女老板飞刀切肉……春朵开心地捅了一下男人背脊说:“你儿子也关注猪肉的行情了。”

话音未落,“嘀”的一声,春朵手机又响了一下,春朵拿起一看,是段青峰发来的一条新闻链接,报道邻镇一个大型猪场猪瘟卷土重来,损失四百多头大肥猪。猪瘟这类新闻消息下半年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如今又卷土重来,春朵胆战心惊,但她强作镇静稳定了自己。回复段青峰:“放心,我会做好防控的。”她不想让段青峰担惊受怕。其实,春朵的手在颤抖,这个新猪场,她和男人高一脚低一脚一路坎坷地走到现在,不容易,任何闪失,都会要了她和男人的命。春朵很快收到了段青峰清茶一杯和鲜花几朵的回复。从前,段青峰有强烈的表达愿望,春朵能从他眼里读懂些东西,但春朵从不给他机会。现在,段青峰怎么想的,春朵捉摸不透。她只想,现实社会里,借钱难,讨债也难,段青峰二话没说借了自己一百一十万,他就是自己的恩人。自己受人钱财,得对得起人家,不能让人家讨债难。

这段时间,春朵常登录自己的手机银行查账,盼着自己的账户资金上六位数。当看到账户里躺着差不多十三万元的流动资金时,她果断地转了十万到段青峰的账户。这么多年来,账上头一次有六位数的资金,虽然眼前还不是大规模收益阶段,但经营状况看好,再过不久,手头上的仔猪越来越多,全部出售了,资金就充裕了。

春朵想,等自己把借段青峰的钱还清,与段青峰自然就成为合伙人了。她摸不准段青峰是否愿意合伙。

第二天午饭时,春朵对男人说:“明天除夕了,你吃好了到冲尾捉两只大公鸡给段老板送去。”

男人盯着春朵问:“你不是说非常时期不准外出吗?”春朵指着男人的大脑袋说:“你脑子怎么不会转弯?都除夕了,不能出,也要出了。”未等男人吃饱,春朵就独自去冲尾捉鸡了,她信不过男人,她要亲自去捉两只最肥最大毛色最漂亮的公鸡。

大半年来,男人头一次出门,他穿上厚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己亥年即将过去,他印象中,自己自从正月里从医院回来后,还未离开过山冲。这一年,他感觉最漫长,这个冬天也是他人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季。

春朵知道,过了春节,寒霜将会在大地上一点点退却……

作者简介:梅瑜,本名李美玉,系广东省作协会员,现为肇庆市作协副主席,怀集县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于《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南方日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追影寻梦》、小说集《如意》。

(责任编辑 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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