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非理性成为主角(评论)

2024-04-18 05:32远人
椰城 2024年4期
关键词:继子麻将馆刘辉

远人

读完高雨欣这篇小说,很难令人平静。

我不太愿意说作者刻画了一种性格,也不愿意说该短篇反映了一种生活。在作者笔下,就是出现了一个人物。这个人的名字很有意味,叫张占富。或许他父母希望他长大后能够过上富裕的生活,就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但很明显,名字并没有给张占富带来希望的财富,相反,张占富出场时,仅仅是一个在生活中挣扎的人。只是挣扎的人未必知道自己在挣扎。张占富是从麻将馆出场的,当时他赢了二十块钱,但因为下雨,他连这二十块钱也忘记拿了就急忙离开麻将馆,原因是他想起了家里屋檐下晾晒的腊肠,于是赶紧回去。作者不失时机地又交代了一点,张占富还是瘸了一条腿的残疾人。这就告诉读者,张占富不仅不富裕,身体的残疾还使他理所当然地活在社会的底层。而且,张占富不可能再改变自己命运的缘由,还包括他已步入晚年的年纪。作者虽没交代他的具体年龄,但从他二婚老婆已成为外婆这点来看,张占富不可能还年轻。

腊肠对张占富很重要吗?当然重要。因为它是自己到北方照顾外孙的二婚老婆正香点名要的东西——也不是正香想吃,而是正香的儿子、也是张占富的继子刘辉想吃。于是张占富亲自买肉、腌制、灌肠、晾晒,好不容易快晾好可以寄出了,腊肠却被人偷了。张占富没办法,只得又一次买肉、腌制、灌肠、晾晒。但老婆说北方太冷,让他寄件棉衣过去,张占富出门前还特意托邻居看一下腊肠,但因路过麻将馆时被人召唤,原本计划外出的半小时变成了三个小时。当张占富回家,第二次将要晾晒好的腊肠又被人偷了。

张占富的心情自然变得无比恶劣。腊肠被偷尚是其次,他还不自觉想起了继子刘辉对自己的态度。当年正香第一次带刘辉来到他这个“前院租给人当废品收购站”的家时,还是小男孩的刘辉就鄙夷地告诉他,“张瘸子,你休想当我爸”。于是很自然,他和继子的关系就像两个陌生人,刘辉的房间从来不允许他进去。当刘辉长大成人后,回北方老家结婚生子,顺便将母亲正香也接到了北方,张占富被孤零零地撇在家里。作者交代了张占富的心理:“他想去北边,不仅是为了出一趟这辈子都没出过的远门,还为了少看几眼后院人看可怜老狗的眼神。加上这几年,一看到老伙计们个个看孙子看孙女,看也看不过来,而他只能去看穿紫河乌漆麻黑的河水,那心里苦得简直难和人说。”也就在年关将近时,“正香悄悄告诉他,刘辉那边松了口,说过年可以让他上北边”。不论做腊肠是不是前提条件,但在正香眼里是条件,她说得明白,“你在家里灌上几根腊肠,我再跟他一说,事准成”。

人必须接受的就是现实。张占富机械地做好腊肠,但连续两次腊肠被偷,事情理所当然的发展是,张占富在愤怒和压抑中想找到小偷是谁。作者又因此引出小说的配角租户小朱的丈夫。当张占富从对方窗口询问时,那男人“挣起上身明晃晃地掀开了被子,他看见大红色的被子下,掩饰着一个积蓄着黄色液体的尿袋”。张占富打了个冷战离开——你觉得你是被生活打击的人,但被生活打击的远远不止你一个。这是不是小说的主题姑且不论,但作者让人看到了这点,也领会了这点。

小说写到这里,很容易让人跟随张占富下一步寻找小偷的必然行动。但作者的高明之处是没有纠缠在腊肠究竟是被何人所偷的这一核心之上——说它是核心,是它引出了小说的人物和生活环境,但如果作者真的开始追寻腊肠的失窃事件,小说无疑将变得平庸。作者的重心不在这里,这才是小说变得复杂的原因。作者深入了人物的心理——当张占富不得不第三次开始做腊肠时,家里出现的老鼠使他又不得不买来老鼠药。于是被愤怒和压抑逼得走投无路的张占富在第三次做的腊肠中参入了老鼠药——这是极度愤怒下的非理性举动,但也只有非理性出现,小说的张力才有可能到来。

作为读者,到此处才感到真正的惊心动魄,因为非理性从来不在逻辑概念之内,它的出现,是情感到达极致后的爆发。人控制不了非理性,所以张占富将老鼠药参进了腊肠——他未必想杀人,但生活的压抑太多太久,一种报复在他的非理性行为中反而变得另一种逻辑自洽。

读者的心也自然跟着悬紧。依照逻辑来看,偷了第一次的人,继续偷了第二次,就必然还有第三次。果然,他第三次做好的腊肠再次被偷,那么偷腊肠的人会随着死亡的出现而水落石出——这也是我读到这里时的本能想法,尽管我觉得如果这样发展,小说依然会显得平庸,但作者在这里体现了对何谓小说的深度认识。张占富对自己的行为显然感到了惊骇,他首先做了自己被锁链勒住手脚的恶梦,随后又在麻将馆与眼镜男发生冲突,都是这一自我惊骇的反应。就这个短篇来说,它是不能忽视的细节,正因为有了被“打趴在地”和脸上受伤的清醒,才使张占富再次有了接下来的非理性举动。这一举动是旁人眼里的非理性——当他依照本地传统,于腊月二十八开始连续去各个亲戚朋友家里吃年夜饭时,自己首先在第一家吃到一块腊肠,不仅立刻将它干呕出来,还“伸长胳膊抓起桌上的那盘腊肠,把那红彤彤的一碗全倒在地上,一個提着筷子的小孩本来正要去夹腊肠,被张占富一弄大哭起来,张占富看了他一眼,然后大声说了一句,都是为你好,小孩被他一吓,哭得更加抽抽噎噎。在这个不识好歹的哭声里,张占富还冲上了其他桌,果断地把其他桌上的腊肠一起摔到地上”。

这是小说真正的走向,也是非理性所展开的自然体现。既然张占富不知道究竟是谁偷了他的腊肠,就意味着每一家人桌上的腊肠都有可能是他参有老鼠药的腊肠。所以随后几天,无论他去谁家,都如法炮制地把腊肠摔到地上,还反复说我是为你们好。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我是为你们好”的真实含义。

小说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作者安排了大年三十晚上的春晚时刻,小朱的丈夫自杀身亡的残酷现实。死亡震惊了张占富。作者再次高明地不交代张占富的当时心理,而是以他独自出门,坐桥头“一言不发地看着穿紫河的黑水”的行为替代了心理。作者不须交代张占富的心理活动,读者会自觉替代张占富展开心理活动,会不自觉地揣摩他坐在桥头时的所思所想。这时一个投河自尽的女人将小说快速推向又一个高潮。张占富果断地跳入水中,救下了女人——就小说的人物定位而言,这是发生在张占富身上不可思议的非理性举动,乃至他回答不出成为救人英雄后,记者对他提出的问题。

当张占富出院后的当夜,他梦见自己意外看到家里屋檐下挂着成串的腊肠,但就是没看到哪根腊肠上所系的绳子是自己用红毛线系住的腊肠。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却令人感到余味悠长。它说明读者面对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尾。设想一下,如果作者最后交代了偷腊肠的是谁,交代了他和正香及继子的最后关系,交代了跳水女人的身份等等,除了使小说变得不过如此之外,还能具有震动人心的力量吗?所以我以为,非理性才是这篇小说的真正主角,在它走向最后开放的一刹那,使小说回归到了真实,回归到了生活一言难尽的本身。

这是一篇优秀小说的必然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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