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你的狗

2024-05-01 09:02何田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3期
关键词:姜饼三木沙发

何田田

开春时,父亲抱回一只巴掌大的小柴犬,取名“三木”。作为一只赛级犬,三木拆起家来可谓得心应手。新装的石膏墙,它啃出碗口大的窟窿,精致的沙发凳脚,很快遍布醒目的沟壑。出门急,套上裤子才发觉裆部恰到好处有个洞,袜子再不能成双入对,一只在我脚上,一只必在它窝里。如果以上还可忍受,那么当它尿黄了我心爱的毛绒地毯,一泡接一泡屎拳头似的打在榻榻米上,处女座的我忍耐也随之逼近极限。

三木擅长离间我与父亲的感情。有段时间,父亲经常出差,便将把屎把尿的活儿丢给了我。恰逢三木肠胃不适,一泡屎可以稀软地糊一地。上了一天课的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还要跪在地上,一边干呕一边擦洗排泄物。吐完了,呕干了,某一晚我终于歇斯底里地朝父亲吼:“我受够了!谁买的狗谁养!”

当然,三木的可恨还不仅限于此。疫情期间,我将养了三年的“姜饼”接回了家。猫狗同堂,三岁的喵哥被一岁的汪弟欺负得很惨。三木仗着自己发达紧致的肌肉,一次次将液体动物姜饼压在身下狂舔。可怜的姜饼无力反抗这狂暴的进攻,只得成日蹲在沙发底下。即便这样,三木还要步步紧逼,像黄金守门员似的把守着沙发。若姜饼敢越雷池一步,便是一轮猫飞狗跳的大战。有一回,三木也试图钻进沙发底,结果被卡住了头,磨蹭半天出不来。

一年多里,我努力保持着与三木的距离。它爱抬起前爪扑人,我遂也练就了回旋踢。每当家中无人,我便出其不意偷袭,将它骗去阳台锁上。一天天,一月月,三木从一只小奶狗长成了壮年狗。这期间,它也经历了世间最痛。那是一个下午,三木被骗去做了绝育,回来时耷拉着脑袋一蹶不振。父亲用Pad 播放《猫和老鼠》,往常它会看得津津有味,然而这一天却生气地将屁股对着屏幕。原来狗也记仇。

渐渐地,我习惯了三木的存在。偶尔也会斥巨资买几个狗罐头,看它咂巴着嘴舔得一滴不剩。对于它乱拉屎的坏习惯,我终于也能心如止水地捡起屎,包在纸巾里丢掉。我从来没想过,它会那么快地离开我们。

七日晚,父亲沉着脸推开门,告诉我三木失蹤了。我拿着牙刷,和镜子里满嘴泡沫的自己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恍惚。半晌,我披上睡衣,举着手电筒,去停车场与小区里外找了一圈。未果,十二点前往派出所调监控,屏幕里那只棕色的小不点冲出小区后,径直钻入没有监控的后街。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

离开派出所已是夜半,空荡的街头,我一遍遍喊着它的名字。应我的,是风。

那一夜,我共做了三个梦。三个梦里,三木以三种方式跑回了家,撒欢的,狼狈的,惊魂不定的。醒来时,枕头一片湿润,我猜它或许回不来了。从小到大,我做过的梦没有一万也有九千,这么多梦却从未有一个成真。窗帘缝抖落了一线天光,像极了过去上百个清晨,只是这个家少了什么。

我一遍遍去家附近的工地、垃圾站、停车场转悠,逢人便问,你见过一只棕色的狗吗?它戴着狗牌,牌子上写着三木和主人的手机号。问累了,站在路边,几条流浪狗远远地望着我,我多想也问一问它们。我将三木的照片彩印了五十份,写上“重金酬谢”,沿途贴在附近的路口。次日我便收到了一条短信,对方称自己也是狗主人,曾通过狗贩找到了走丢的狗狗。

面对这突临的喜悦,我千般感激,立即加了对方提供的狗贩QQ。一分钟不到,狗贩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问了几句后,他说三木有很大的可能性能够找回。我连日来的沉郁,因这句话一扫而空。我强压着兴奋,问怎样才能找到。

狗贩提出先交200 元预付金,他会发动他的关系网帮我寻找,如能找到再补尾款。我心里“咯噔”了一声,却依然第一时间转了账。哪怕只有一成的机会,我也不敢错失。毫不意外,所谓的狗贩收款后便再也不回消息了。

余下的几日,像这样的骗子不胜枚举:“我见过你的狗,挂着狗牌,牌子上写着三木。可我没话费了,你先给我充20元。”

“我帮你把寻狗启事发去附近的群,你有零钱吗,发个红包给我。”

“我们是全国最专业的侦探机构,线下寻狗统一价9000 元。当然,谁也不能保证找到。”

为了骗一点钱,他们撕开你新鲜的伤口,吮吸你痛苦的血液,给一点希望的甜头,再狞笑着扼住你的咽喉。

对他们,我连骂的力气也没有。

寻狗途中,许多人告诉我,别找了,脖子上挂着狗牌却消失的狗,一定是被人拖走藏起来了。我想起了余华的《兄弟》,那一句“人怎么会这么坏”。

家中的阳台还晾着三木常睡的小毯子,客厅里它的碗还盛着半碗水,甚至地毯上还有一团团它刚换下的毛。我睡眼惺忪地刷牙时,仍旧会下意识地踢踢腿,以防它靠近。我离开房间时仍会不自觉地将门关严,以免它溜进我房间。家里突然变得那么安静,没有它爪子拍地的嗒嗒声,没有它朝窗外的鸟狂吠。我从来没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将三木当作了家人。我突然想起曾给一年级的孩子上过《我永远爱你》这一课。课堂上,我讲了一个有点伤感的故事:男孩养了一只狗,他每天都告诉狗狗,自己永远爱它。后来,狗上了年纪,先一步去世了。男孩很痛苦,可是想到自己曾一遍遍告诉它自己爱它,心里便好受了一点。

课上到一半,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哭了起来。他边哭边告诉我:“何老师,我也有一只狗,它叫豆豆,我不想失去它。”

我安慰他:“它也不想失去你,所以,你也一定要告诉它,你永远爱它。我想它会听得懂。”

三木,对不起,如今说已晚了。其实,我不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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