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筱琼
1
清晨。
浓雾在山林间腾起。四周一片静谧的落雾声和喧闹的鸟鸣。
太阳还没爬上山顶。林间草叶上挂满露水。
“哎哟哎哟,奴的个挨千刀的你呀。哎哟哎哟,你看我瞪起个贼眼睛呀……”
栀子早起挑水,晃着水桶,一路唱着野歌儿从雾里走来。
山雾厚重,栀子尖厉的嗓子像把利剑,将雾层层撕裂,划碎。最后,那些碎成片片的雾退至山腰,在那山腰缠绕,让那树木袅袅生烟。
栀子每天清早挑三担水。挑完三担水放下水桶去做别的。或挎菜篮子去园子里择菜。或一头钻进地里薅露水草。薅得手指染上青草汁,翠莹莹的像几根嫩蒜薹儿。有时只是唱歌,有的没的瞎唱。山里雾厚,若没有尖厉的嗓子将雾驱除,让它聚集成厚厚的云朵,就会阴天,接着,淅淅沥沥的潮梅雨就会落得山脉生烟,树生霉菌。
栀子唱歌驱雾,晃着水桶,闪着扁担,一双赤足,在清晨的雾里显得既白又水灵。
栀子是一个苗女。
苗女儿生下地便是一双赤足。祖先说过,女子如一粒狗尾巴草籽儿,落地生根,淡水薄土生就的贱命。
挑第三担水时,栀子忽然想去看看阿爹装的套索。
阿爹说过,上回那头白颌麂死不闭眼,是在飘魂儿招伴。想必不出三日,准招来一头菊黄麂。头上长着一个菊花旋儿,身上绒毛寸多厚,一吹一个细窝儿。
栀子到了怀春年纪,想做一个毛皮烟荷包,等有了机缘,赠送心悦的情郎。上回得了一块白颌皮,想再要一块菊花旋儿的颌皮,这才往竹林深处跑得勤快了点儿。
栀子的紫红色水桶搁在路中央,过不久,两只桶吸满雾气,像盛满热水一般,蒸气腾腾往上升。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等到热气散尽,太阳已经晒到林梢。
喊栀子,栀子没再应声。
2
一只乌篷船由远而近。
两岸风景如画。
船中对坐两位青年。一位弱冠年纪,面如白玉,五官俊朗,星眸清澈如水,甚是温润干净。身穿一身白茧绸学生装,长发齐耳,浑身上下飘逸着一股书生气质。他的特点是手不释卷。一卷残书捧在手里,边读,边默,边想,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这位面白如玉的青年名叫荙璧,在湘陵城读大学,是芭蕉寨第七代匪王荙辛的独子。
船中另一位青年名叫萨龙,年岁与荙璧相当,英俊健壮,身高七尺,一身江湖短打,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他在荙璧看书的时候,四下打量,眼神犀利。
荙少爷,快到家了,你看看锦江,当歇歇眼睛。
萨龙和荙璧从小形影不离,情谊深厚,对他的关心无微不至。
萨龙,你少管我,我和你虽然吃同一个奶长大,但我们并不是一根藤上结的瓜,我和书才是真正的知己。
萨龙心性温和敦厚,不以为意地一笑。
荙璧就是从他的笑意里意识到自己的孟浪,但他不想刻意与他道歉,如此似乎有些不自在,在膝上把书卷起,不动声色走到船头。
河风吹着他的长发和绸衣,使他看起来丰神俊朗,飘飘欲仙。
他注意到远远的河岸上有人在高喊什么人。
他眉头似蹙非蹙。嘴角微抿,似笑非笑。
船继续行走,渐渐将岸上的人丢远。
乌篷船进入麻阳锦江河段。
荙璧抬头仰望高山密林。
锦江两岸过去是生苗与熟苗的分界线。青岗岩砌的南长城百十米就有一座“卡子”,卡子就是哨所,古时叫烽火台。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驻扎的都是官兵。如今,卡子里混进了梁子(土匪),不时点着狼烟,给山寨的同伙放信号。有经验的当地百姓一见,就知道梁子有“关羊”行动,马上躲进寨子,以免横生祸端。
此刻,高山密林中便升起一团浓烟,向空中飘散。
荙璧看到熟悉的一幕,眉头皱起很深的川字纹。
船靠岸。
荙璧握着书卷下船。
萨龙紧随其后,挑着箱笼包袱。一个精致的藤黄箱,一个大包袱,包袱旁还挂着网兜套住的搪瓷脸盆,盆里装满了杂七杂八的书。
船老大恭恭敬敬看着他俩渐渐远去,才提锚抽板,撑船离开。
二人一前一后沿船码头拾级而上。
萨龙不时关照提醒他,荙少爷,看路,别东张西望。
荙璧抿嘴微笑,甩一下头发,像山鹰振翅一样飞起来。萨龙的关怀无时不在,这让荙璧有些不自在。他跳上一块岩石,面对汤汤锦江,用书遮挡阳光,仰望着锦江上空一只盘旋的老鹰抿嘴微笑。时不时甩甩头发,像山鹰振翅一样张开双臂,自由翱翔。
萨龙放下担子,趁他玩耍时歇下肩。他抽出腰间汗巾,首先想到递给荙璧。
荙少爷,揩揩汗。
荙少爷,荙少爷,跟你说过多少次,这里没有少爷,只有你儿时玩伴阿璧。荙璧终于忍无可忍冲萨龙发飙了。
萨龙想解释,刚张嘴就被荙璧堵回去。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是你阿爹要你对我恭敬,对不对?
荙璧对着上空那只盘旋的老鹰大声喊:喂——你个哈娃子,飞那么高,那么听话,你是吃空气长大的吗?
萨龙忍不住笑,晓得他这是变着法子骂自己,憨劲上来,大声应道:我就是那个吃空气也比你长得高大威猛的哈娃子,怎么样,气不气?
说完,这枚舔狗不忘拿起自己的汗巾替他擦汗。
荙璧眼疾手快躲开他的汗巾,掏出自己裤兜里叠得方正的手帕。
还说这里没有荙少爷,只有阿璧,你看你,还和以前一样爱摆阔,爱干净,从不与人亲和。
阿龙有种被辜负的表情,口气也带着一股酸意。
阿龙,你真比你爹的嘴还碎。我就是一个半工半读的穷学生,摆的哪门子阔。爱干净是个人生活习惯,我从小有传染病,干娘不许和你共用汗巾和食具,你忘了吗?就为了给我扣顶帽子,说我不与人亲和,来来,你过来,让我亲亲你,抱抱你,可成?荙璧每次说话总爱捎带上阿龙的父亲萨腊师爷,看样子,他对这位师爷颇有微词,不仅如此,对上辈人干梁子这件事一直无法打开心结。
阿龙被他训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荙璧转头看向那只鹰,开始哄阿龙,阿龙你看那只鹰,它在我心中就是云蝶姨的化身。我好羡慕它飞得那么高,那么远。
云蝶是荙璧的贴身护卫,萨龙的小姨,比他俩大六岁,性格洒脱不羁。她随荙璧去湘陵城之后,加入了地下党的锄奸小组,专门刺杀汉奸卖国贼,再后来,她因身份暴露,去了延安。
荙璧回想当年,自己与父亲吵架,负气离家出走,是十八岁的云蝶陪着自己,黑灯瞎火地来到一个陌生城市,彼此共同历经多少困苦磨难,才过上自食其力的生活。说她是又当爹又当妈,一手给他拉扯大也不为过。而她,仅仅比他大六岁。
一声高亢的鹰啸穿云而来。
荙璧手捧着嘴大声喊,云蝶姨,你还好吗?我好向往你的自由啊。他回头问萨龙想念自己的小姨吗?
萨龙嘟哝道:她从小就被指派给你,对我没感情。
哟嗬,你还分得清什么是感情。荙璧把自己这些年在湘陵城与云蝶相依为命的经历简单跟萨龙叙述了一番,萨龙听了很感动,荙璧说:云蝶姨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芭蕉寨的钱财都是杀人越货得来的不义之财,有良心有品性的人就不该拿这钱财挥霍、摆阔。你还记得我阿妈吗?她家是做生意的,被抢来山寨做压寨夫人,心里一直郁闷不服,她想等我长大以后,带我离开芭蕉寨,通过读书,做个明白人。后来她不明不白死了,我更加恨我阿爹,不能接受芭蕉寨干的这个营生。
突然,荙璧话锋一转。
你说,我阿爹为什么派你来学校接我回寨?
萨龙支支吾吾不语。
你阿妈是我干娘,我拿你当兄弟,你和我说实话,别坑兄弟。
萨龙擦把汗,尴尬地说:我……说实话吧,是我阿爹的主意。
不可能。你阿爹为何做我的主?
阿龙犹豫半晌,实情相告:荙王他……他……过世了……
荙璧一愣,刚跨出去的脚停留在半空。随后缓缓着地,弯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泛起红晕。
萨龙后悔说出真相,露出既紧张又焦急的表情。
3
芭蕉寨师爷萨腊中等身材,壮实精干。
长衫配青裤,脚蹬布草鞋,站在场地中央,慢悠悠吸着旱烟,环视着四周训练队伍。
他看似对擒拿格斗有兴趣,不时上前指导一二,对那些笨蛋抬腿就是一脚,踹倒在地。
都好好练,一会儿你们的新荙王就到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身上不佩枪,腰间别一杆纯铜打造的烟杆,闪闪发亮。
一个名叫嫪古的小伙子问萨腊:萨爷,阿璧要回来了?
萨腊操起烟杆就给了他一下:阿璧,阿璧,下次敢叫阿璧我活埋了你。
旁边的朱二也忍不住问:我们从小和阿璧一起玩的,那我们叫他什么?叫荙王,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萨腊:你俩别以为从小和他一起玩到大,就敢对他不恭敬。信不信,一会儿他来了,我都得下跪迎接他。你们也不想想,他去湘陵多少年了,读了多少书在肚子里,告诉你们,他才是芭蕉寨的王,谁敢不敬他,我活埋了谁。
萨腊用口头禅警告大家。
芭蕉寨大门建立在巍峨陡峭的石阶上,有种牢不可破的气势。
寨门口,两个站岗哨兵荷枪实弹,威风凛凛。
他们不认识荙璧,将枪杆举起,枪口对着他。
萨龙挑担落后两步,等他追上来,呵斥哨兵:嘿呀,这是少爷。哨兵看了看萨龙,又看了看荙璧,尬笑。
荙璧一直未吭声,拿书的手背在身后,文质彬彬地径直朝寨子里走去。
寨子里的操练正酣,嘶吼声中带着一股野性和杀气。
荙璧眼睛里刚升起的一线光亮瞬间熄灭,冷漠得让人不敢直视。
师爷萨腊踮着碎步,恭敬地向他跑来。
到了近前,只见他把长衫撩起,扎进腰间汗巾里,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插在背后,朝荙璧拱手作揖,腿一抬,准备行跪拜大礼。
腊叔。荙璧急忙接住他的双手,制止他下跪的动作。
萨腊点点头,突然头一昂,仰天长哭:璧儿啊,你来迟了,你阿爹已经入土为安了呀……可怜啊可怜,父子生离死别,都没见上一面,何其悲哀,何其悲惨哪……
师爷一边哭,一边悄悄斜眼,观察荙璧的心思。
荙璧头微侧,眼圈泛红地看着远处。
少年荙璧负气在寨子里飞跑。
中年荙辛在后面追赶。
璧儿——璧儿——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我都依你。
我要我阿妈——
少年荙璧回头,头发一甩。
荙辛愣住,面呈戚色。
荙辛慢慢靠近儿子,沉重地告诉他:你阿妈走了,是她自己不愿活……说着,荙辛眼里泪水盈眶。
我不管,我要阿妈,呜呜。
荙璧失声而哭。
你还有干娘,有云蝶姨,还有我。
我不要你,我恨你,阿妈是被你传染得病死的,我也会死的,呜呜。
少年荙璧抱住柱子撞击额头,嗷嗷哭。
荙辛看着儿子以头撞柱,万分心痛。但他却不敢碰儿子。他强忍着眼泪。泪光中,他见儿子的容貌像极了那个郁愤而死的女子。
他的嘴唇翕动,似在喃喃自语。诉说他心头一世不得宽恕的愧疚和痛苦。
4
萨龙在荙璧屋里整理行李。
屋内陈设古雅、简朴。博古架上除了书籍,有几样不俗的古董。米竹、兰花等盆栽郁郁葱葱。桌上砚台、笔挂、笔洗、画碟一应俱全。全是当年荙璧离家前的模样。
看我帮你收拾的屋子咋样?是不是你离家前的模样?萨龙说。
荙璧端坐椅子上,认真读那本皱巴巴的书,对周围动静熟视无睹。
他在心里思念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他的云蝶姨。
少年荙璧坐在秋千上剥花生吃,青年云蝶在一旁摇晃。
少年荙璧朝空中抛出一粒花生米。
云蝶飞速蹿起用嘴接住,咯咯笑着上前弹荙璧脑瓜嘣。
荙璧自然不肯轻易就范,云蝶便用力拽回秋千绳,毫不客气地在少年荙璧额头弹了一个脑瓜嘣。
少年荙璧揉着额头,瞪她一眼,极不情愿地和她调换位置。
云蝶坐上秋千,得意地笑。
两人玩这种游戏轻车熟路。
这种记忆是甜美的,也是苦涩的。
荙璧就在抛花生米和荡秋千的日子里慢慢长高、长大,成为现在这个忧国忧民却又无力改变现状的困惑青年。
萨龙将箱笼里的书整齐码放在书架上。
萨龙小声碎碎念,书,书,都是书,早晚读书读成个傻子。
荙璧对他的碎碎念没反应。
和许多人一样,在萨龙的认知里,读书人都有几分傻气。荙璧从小爱读书,在他眼里,荙璧就是有几分傻里傻气。
荙璧。萨龙突然一声喊,荙璧惊得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荙璧转过头,诧异地望着他。
萨龙:我说箱子怎么这么重呢!这是什么呀?是石头吗?你,你,害我挑这么重的石头,其心可诛。
荙璧:你小心点儿,那是化石,很珍贵的。
萨龙:化石是什么?还不是石头吗?
荙璧:是寒武纪时期的介质生物化石。
萨龙意欲打破砂锅问到底:阿璧你话那么少吗,你是嫌我不懂,能省就省吧。
荙璧无奈:寒武纪是个时间概念,四五亿年前吧,介质生物就是一堆海洋虫子。
萨龙仔细查看:乖乖,真是虫子。萨龙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
荙璧狠狠瞪他一眼。
萨龙乖乖从箱内取出配套底座,将化石安放在博古架上。
萨龙:那这个呢?
萨龙又从箱底摸出一块表面光滑,凸起部分诡异,像某种生物眼睛的石头。他把那块石头举到眼前,转来转去研究半天。
萨龙:它是什么石头?
荙璧:是陨石。
萨龙:什么是陨石?
荙璧:从外太空坠落到地球上的石头。
萨龙:多少年了?
荙璧:二三十亿年。
萨龙:乖乖,难怪这么小、这么重。
萨龙摩挲着那块石头,还放到鼻子前嗅了嗅。
丫鬟丫丫推开门,怯生生跨过门槛,地板烫脚似的走了进来。
屋里两人看着她,她更紧张,停了停,又退回去两步。
荙璧说:这不是你们中寨的丫丫吗?都长这么大了。
丫丫咬咬嘴,低下头,小声道:少爷,萨爷有请。
萨龙调侃道:是叫我吗?
丫丫看他一眼,低头,摇摇脑袋。
然后缓缓抬起手臂,手握空拳,缓缓伸出一根手指,鼓足勇气抬高,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度,指向荙璧。
荙璧问:找我有什么事?
不知。丫丫一直低着头,轻轻摇晃脑袋。
5
芭蕉寨议事大厅只有一把椅子,上面铺了一张兽皮,是早年间给疾病缠身的荙辛备下的。
面对这把椅子,荙璧百感交集。
刚走进大厅的时候,他眼前浮现出荙辛坐在上面的样子。荙璧像怕光一样眯起了眼睛。
走到萨腊身边,荙璧站住。
他换了一身白。
萨腊谦恭地请他上座。
荙璧没有动。
大厅两侧各站八名荷枪实弹的值守,他们都是萨腊的亲信,其中包括荙璧儿时的玩伴朱二和嫪古。
璧儿,芭蕉寨的王位数十年一轮,现在轮到你了。
萨腊继续恭请他上座。
荙璧忧郁地对他说:我不愿当这个王。我守完七七四十九天孝,就回湘陵继续完成学业,毕业后谋一份差使,养活自己。山寨的事情,萨爷做主就是了。
顿了顿,荙璧又说:芭蕉寨荙王,就在我阿爹这里打住吧。
说完荙璧就要退下。
“慢——”萨腊拿烟袋的手下意识挥了两下,仿佛才回过神来。
没错,萨腊刚才没听错。荙璧是这么跟自己说的:芭蕉寨荙王,就在我阿爹这里打住吧。
萨腊没想到,他跟随荙璧祖父十二年,跟荙璧父亲十年,打算再跟荙璧二十年,如今却亲耳听见这个小崽子说,芭蕉寨荙王就在我阿爹这里打住。
萨腊闻言想笑,却笑不出声。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荙璧,只见他手卷残书,眉心露出一溜赤痕,天生美骨,皮相干净,眼神清澈,不禁长叹一口气,收敛起气得止不住乱抖的胡须。
他也是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了,偶尔也会动最不该动的恻隐之心。
他说:璧儿,你是书读多了,乱了神志。这个王,是你不想当,就不当的吗?我这个师爷跟你祖父十二年,跟你父亲十年,还得继续跟你若干年,有人问过我愿意不愿意当吗?你想想,芭蕉寨除了荙族和萨族,还有哪一族堪当此任?二百年来的规矩,都是这么过来的,能破吗?
荙璧:有什么不能破的?这王位又不是朝廷颁布的世袭制,反正我不想做。
萨腊:你是荙王的独种,你不做谁做?
荙璧:谁爱做谁做。
璧儿——
萨腊大气不便勃发,腰弯得像一袭虾公背。
荙璧当他这是一种服帖,自鸣得意,嘴角微微上扬。
就这么点儿微表情,被萨腊抓得死死的,他心想,小崽子,听没听过“猴子哄上树”的绰号,那就是你萨爷我。
萨腊假装叹口气,跟他玩起了太极。
你不想当王就不当吧,先把婚结了。腊叔替你做主,今儿就办酒席。
成亲?荙璧睁大眼睛。他不料萨腊给自己来这一手。
萨腊缓和了口气,成了亲,你就长大了,就当得了寨主了。
他学乖了,不再说那个“王”字,只说当寨主。
荙璧急眼了。
萨爷,你是不是糊涂了?我阿爹才入土,我怎么能成亲呢?
萨腊默默走到王椅前,缓缓坐下去。
璧儿,你从小叛逆,十二岁逃离芭蕉寨,在湘陵城这些年,可曾想过你阿爹日思夜盼,盼的是什么吗?
荙璧不吭声。
那就让腊叔来告诉你,你阿爹临终前嘱托我帮你成亲,给荙氏留个后人。今儿,趁你阿爹的灵魂还没走远,我就把这件大事给你办喽。
说着手一挥,吩咐把人带进来。
随即,一个头上蒙着黑布,身上五花大绑的女子被嫪古和朱二两个提溜进来。这二人现在背上插着两把明晃晃的马叶子刀,在荙璧眼里哪里还有半点儿一起玩闹的样子,不过是两道梁子而已。
璧儿,你休怪我罔顾人伦,继承王位和成亲两桩事,都是你阿爹生前定的,依从不依从由不得你。你若依了,我可以考虑等到有了小荙王之后,让你继续完成学业。至于你想在湘陵城谋个差使,也好说。
萨腊虽看不上荙璧的样,但在他面前依然装得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他这一袭虾公背装得太服帖,让荙璧误以为可以在他面前耍点儿公子威。
成什么亲,哪儿来的小荙王,我一件都不依。
荙璧咬牙切齿。倔强地扭头,看向门外天井一角,那里有一丛芭蕉,绿得遮天盖地。荙璧心想,这样的绿色应该给人清朗明快的感觉,他却感觉有种透不过气的沉重和压抑。难怪云蝶说,有些东西太过蛮横霸道,实是不讲理。对于不讲理的事情,云蝶的选择是抗争。荙璧也想试试她的法子。
先依一件,成亲。萨腊侧过低垂的头,眼睛往上斜翻,滑稽地冲他一笑。你看,人都给你抢回来了,你不答应,她就得给芭蕉沤肥。
给芭蕉沤肥是萨腊的口头禅,就是活埋人的意思。萨腊口气越像戏谑,表明他说的越是狠话。
萨腊走到栀子身边,将头套掀了。
瞧瞧,这么水嫩的姑娘家家,沤芭蕉肥多可惜呀。
荙璧闻言下意识将头转过去,视线落在栀子脸上。
栀子的嘴堵着,手脚被捆成粽子,怒目圆睁。
萨腊抽出烟袋杆,漫不经心地从烟荷包里掏烟丝,一点儿一点儿往烟袋里塞。
他从荙璧的眼里看出犹豫,耐心等着他的决定。
他的慢条斯理给人带来一股莫名的寒气。
荙璧走到嫪古和朱二跟前,动手给栀子松绑。
嫪古和朱二将栀子推得远远的,让他够不着。
你们——
荙璧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现在是梁子,不是人了吗?
嫪古和朱二不敢接茬儿。
荙璧说:我当你们是人,是从前的人。你们说,现在还一样吗?
说到这里,荙璧眼里呛出了泪花。
嫪古脸色尴尬地说:寨子里的事,萨爷说了算。他看一眼荙璧,小声道,别犟。
腊叔。荙璧收了泪,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腊叔。你既然用人命来要挟我,那我只好妥协。你赢了。
萨腊眼中闪过一道粲然白光:你哦,其实蛮聪明的一个人。
荙璧鄙夷地别过头。
6
一众丫鬟、仆人围着荙璧忙活,给他换衣、梳头,布置房间。
荙璧剑眉星目,面无表情。
这一刻,荙璧深陷回忆,眼前不时出现云蝶快乐洒脱的影子。
他从小跟云蝶待在一起,相依为命,实在分不清对云蝶是一种怎样的情分。剪不断,理还乱。大概就是这种情形。
在他的回忆里,云蝶身穿列宁装,在他面前转圈,嘚瑟,咯咯大笑。
小璧,快看,小姨漂亮吗?
云蝶喜欢揪他的脸,揪得很痛。但好像他越痛,她便越快乐。而他还得忍着痛,认真拍她的马屁:漂亮,英姿飒爽。
云蝶哈哈大笑夸他会说话,书没白读。
继而又故作神秘,口气却相当认真地说:小少爷,我现在又成你的贴身护卫了。知道是谁派我来的吗?
荙璧说:你们有纪律,不能说,就别说。
云蝶又笑呵呵地掐了他一下,夸道:真懂事儿,我原本也没打算和你说。
她的话,还有她的没正形,将荙璧气笑了。
早和你说了,我一个穷学生,不用你护卫,你忙你的大事去。
荙璧一本正经地说。
我现在保护你,包括你们学校的进步学生,就是大事。
云蝶说。
难怪前天夜里,你会出现在校园,还突然跳进我屋里……
前夜,云蝶一身夜行装,从学生公寓楼下悄无声息攀上楼,纵身一跃,从窗口跳进自己宿舍,再一个闪电般挪移,将端坐桌前看书的自己裹挟在她的披风里,还伸手堵住他的嘴。
别出声,是我。云蝶做了一个手势。
荙璧错愕地睁大双眼。
她放开对他的控制,却因为力道太大的惯性,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了,别这样娇弱,芭蕉寨未来的荙王,这么容易受惊吓。云蝶一边伸手扶起他,一边开玩笑。
你,你这个时候竟有心情开玩笑。
荙璧紧张得结结巴巴。
云蝶冲他扮鬼脸,又想掐他,被他打开手。
不知道又杀了什么坏人,手都不洗就乱碰我。荙璧嘟囔着摇摇头,本能地嫌弃她刚才用手掌捂住他的嘴。
少爷对不起,我马上洗手,换衣服。
云蝶嬉皮笑脸。
……
荙璧的回忆在丫丫推门进来时结束。
丫丫手里捧着一个托盘,进门后轻唤一声:少爷。
她将托盘放下,打开瓷盅盖,里面是一碗红糖水加鸡蛋。
丫丫每次见到荙璧都好似面对一河急流,脚下踩着窸窸窣窣的细沙,怎么也不敢久站。
丫丫脚尖互相摩擦,小声道:萨爷吩咐,吃完,去堂屋……拜堂,成亲。
丫丫退至门边。
荙璧喊住她:丫丫,你为何如此害怕我?
他端起瓷盅,轻嗽两声:难道是怕我的病传染,所以躲着我?
丫丫低头不语。
荙璧苦笑,放下刚端起的盅子。
7
朱二、嫪古两人站在关押栀子的门口,看见荙璧面无表情地走来。
栀子被反绑在太师椅上,浑身像捆粽子一样绑得紧紧的,嘴里也被勒了布条,只有两只脚丫在徒劳地挣扎。
荙璧在窗洞里瞄她一眼,就觉得手脚软绵绵的,连膝盖处也酸溜溜的,好似面对一河急流,脚下窸窸窣窣踩着细沙,怎么也站不直腰身。
栀子察觉到荙璧在窗洞里偷看自己,她愤怒地看向他。荙璧仓皇躲闪之际,记住了她犀利无比的眼神。他问自己,那眼神像什么?像井。像绳。井可陷他,绳可绑他。总之,她不像猎物,而像猎人。而他,只是瞄她一眼,就成了她的猎物。
好生奇怪,她也记住了他那双像受惊小兽的眼睛,痛苦、倔强、迷惘、哀伤。
栀子在被绑来之前,正蹲在竹林中,细细打量着在套索里挣扎的菊黄麂。在它那双迷惘、哀伤的眼睛面前,考虑着到底是要剥它的皮,还是放掉它。
如今,菊黄麂的眼睛幻化成荙璧的眼睛,只不过荙璧的眼睛多了一点儿倔强,另外还有两团看不透彻的雾,那雾有时候又化成纯净的光,像蕉叶上的水珠晃动。
云朵带着两个秀丽的丫鬟,各自端着托盘走过来,托盘里是新娘的穿戴用品。
干娘。荙璧站在窗根下,无助地看着她。
云朵喝退朱二、嫪古,好似有意让栀子听见自己的话:璧儿,你这娃儿,怎么不进去给你的新娘子松绑?听说在议事厅你就抢着给她松绑,是这俩货不让,现在我给你机会。
荙璧跟在云朵身后,走进荙族堂屋。
栀子看见云朵带来的嫁衣,眼神复杂,嘴里发出呜呜声,似抗拒,又似委屈。
荙璧上前替她抽开嘴里的布条。云朵按住他的手,让他先问问她,绳子解开跑不跑。
栀子低头咬着嘴唇。
荙璧自然不会问,过了一会儿,这话从栀子嘴里说出来,跑,就是个死。我认命。云朵只是还不信,非要她发个誓。
栀子迟疑着不肯发誓。荙璧也用眼神乞求云朵,云朵不依,并给他递眼色。
丫鬟端进来一盆水,放下,准备给栀子净脸。云朵示意她离开。
干娘,您先让我给她松绑行吗?绑了这么久,她很疼的。荙璧恳求云朵,云朵故意不理他。她在偷偷观察栀子,发现栀子眼神没有刚才那么凶了。
我都说了不跑,你还让我发怎样的毒誓?
云朵莞尔一笑,哟喂,这么好看的姑娘家家,发毒誓不合适嘛,就发个鸳鸯誓,跟璧儿好好做夫妻,百子千孙一辈子。
栀子脸红了。她的羞赧被满脸尘土和泪痕掩盖。
荙璧脸也红了。赶紧蹲下拧汗巾,帮栀子擦脸。他笨手笨脚的动作逗笑了云朵。
我们家璧儿从小是被人服侍大的,还没服侍过别人呢。云朵说。
栀子凶凶地说:那就让他服侍我一辈子吧。云朵立刻笑道:你这算鸳鸯誓?栀子嘴硬:除了父母,我从小到大也没服侍过别人。
姑娘家家嘴要强。云朵点点头,示意荙璧可以帮栀子解开绳索了。
那他亲手帮你解开绳索,以后你服侍他,行吗?
云朵索性逗她,旁边的丫鬟都忍不住笑了。
栀子扭头。
云朵意味深长地一笑。犟丫头,我有双眼睛,看得到将来呢。
荙璧替栀子解开绳索,她立刻躲开他。
这时,寨子里传来杀猪宰牛的声音。
云朵就在这充满血腥的屠杀声中,一脸淡定地帮栀子开脸。
荙璧远远垂手肃立。
犟丫头,他阿爹刚过世,你们不能穿红,寨子里也不能挂红,只能委屈你们穿常服了。栀子倔强地接过云朵的话,我就穿自己的衣服。云朵却说新妇不穿娘家衣,栀子脱口道:什么新不新,旧不旧,你们的东西还不是抢来的。云朵给她噎得没话说了。但她却偷偷乐。看得出来,她喜欢这个犟丫头。
开脸之后,云朵在她脸上滚鸡蛋,没滚几下,栀子劈手夺过,塞到自己嘴里。云朵愣了一下,索性将另一个也递给她。
荙璧忍不住嘴角上扬。
假咳一声又低下头。
云朵看她咽下鸡蛋,慢悠悠地说:没错,鸡蛋也是抢来的,你还不是吃了。连你也是抢来的,没办法合八字,按老规矩飞蒙帕,听天由命……你可不许躲哦。栀子说:躲了怎样?云朵手指荙璧,你看看他,躲过这样标致的人儿,你死得值吗?
栀子接话道,什么值不值,我就是不想嫁给一个土匪王。
云朵旋即红了眼圈,荙璧是我干儿子,吃我奶长大的,我跟你保证,他是个好孩子,他比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善良。
栀子低声嘀咕,吃了你的鸡蛋,就依你一回,来吧,我不躲。
换了吉服,又开了脸,栀子越发显得干净水灵。
云朵赶紧抖开一块老式蒙帕,嘴里念念有词:
自从盘古破鸿蒙,
男女阴阳两相配。
不求金玉富贵满,
只愿儿孙个个贤。
蒙帕飞了起来。旋着风,闪着光,带着轻微的哨音向栀子头顶飞去。
栀子被两个侍女按住,紧闭两眼,泪流两行。
蒙帕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不偏不倚严严实实盖在栀子头上,栀子手按后脑勺。原来,蒙帕四角包着铜钱。其中一枚打中她后脑,从帕角逃窜出去。那枚铜钱滚呀滚,在光线暗淡的地板上滚出大半个圈,然后,吱扭扭拍打着地板,停下。
房间很大,霎时,房间静极了。
这时,隔几重房屋传来土炮震响。
脚下的大地抖动了。
栀子头一低,一串泪珠滚落在蓝色衣襟上,衣衫满是深深的泪点,似落了朵朵梅花瓣。
8
荙璧牵着栀子在炮声中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屋子。
丫丫和几个侍女、娘子在屋内铺陈合卺酒。
一对喜蜡照着人影幢幢,床上新添了几床被褥。
看见新人回屋,丫鬟、娘子齐声道喜:
恭喜少爷,百年好合。
贺喜娘子,早生贵子。
两个丫鬟赶忙在门口接了栀子,将她扶到床上坐着,放下帐子。
荙璧进屋,所有人鱼贯而出。
荙璧讪讪地站了会儿,回身关了房门。
转身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书卷。
栀子不见他来揭盖头,便自行揭了,往床上一扔,还顺手摸了一把锦缎被褥,露出一个无谓的表情。再一摸,摸到一把花生和红枣,嘴一张,丢进一颗红枣。
栀子百无聊赖地隔着帐子看了一会儿读书的荙璧,心道:真没想到,芭蕉寨的荙王就是这个文弱的样子。
栀子也只是在此刻才认真打量荙璧。她认定,他和芭蕉寨其他人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
栀子起身,径直走到窗前。
窗外,飒飒风吹,芭蕉叶摇来晃去发出哗哗声响。蕉叶上闪烁着十字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就那样站在窗前,痴痴望着窗外,直到太阳落山,屋里烛光一点儿一点儿明亮起来。栀子回头,见荙璧还那样端坐看书,心里有些失落。
黄昏时分,丫丫送来两份饭菜,栀子和荙璧各自安静地吃过,丫丫收拾了碗筷,随后提来一桶热水、两个盆子、两块毛巾、两块胰子,掩上房门退下。
栀子手臂还很痛,拧毛巾都困难。
荙璧放下书,起身翻箱倒柜找膏药。
阿龙,这个阿龙,东西放哪儿了,怎么找不到啊。荙璧自言自语,声音里有刚有柔,有焦急也有犹豫。找到了……止痛药膏。他把一个精致小瓶举到她眼前。
栀子不动。
他也不敢造次。就这样举了很久,最后轻轻放在桌上,退回灯前,继续拿起书卷看书。
栀子盯着那瓶药,心里非常慌乱。她终于没有管住自己的手,起身拿了那瓶药,一个转身又钻进帐子,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时间过得很慢,荙璧坐在灯影里像尊菩萨一动不动。
栀子在帐子里脱了外衣,只穿一件肚兜,给自己涂药。她狠狠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烛光摇曳。
荙璧……
恍恍惚惚中隐约传来栀子不真实的声音。荙璧抬起头,又没了声音,仿佛时光静止,一切亦真亦幻。
没错,栀子轻声道,是我在叫你。
小时候听阿娘讲,芭蕉寨的荙王成亲靠抢,抢着谁,谁倒霉。抢到八字不合的,哭闹的,自杀的,不生娃娃的,都埋到芭蕉树下当肥料。
难以想象,栀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跟荙璧说话。
荙璧将书放在桌上,有心想回她,又不知说什么。于是,提着鼻梁,仿佛这个问题使他头痛。
栀子继续说道:你离开芭蕉寨那年,我七岁,听大人们讲,你也才十二岁,自小没了娘,生得又文静,我就在想,这文静的样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如今得见了,信了,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又是怎样一个样子?
荙璧问道。他说话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
等了好一阵。
栀子并没回答。
慢慢地,荙璧又拿起书。
你的眼睛像被阿爹套索捆住的菊黄麂。
菊黄麂是什么?
菊黄麂就是麂子,它的眼睛会流泪。我就是看见它流泪,才会遇见你。
帐子里隐约传来啜泣声。
你为什么哭?
我想,我是遭到报应了。
那你究竟对它做了……什么?
我……我当时想剥了它的皮,做一件烟荷包。
栀子声音很轻,荙璧却听得一怔,睁大了眼睛。
你吓到了吧?
嗯。被你的狠吓到了。
我们甜水寨都是打猎的,不够狠,吃什么?可是我不够狠,我放跑了它。
你为什么放跑它,你不需要做烟荷包了吗?
不需要了。
为什么?
我已经有男人了,是个不抽烟的。
他是你们村里的人?
不是。
栀子揉搓捏成一团的外衣。
是外村的?
也不是。
荙璧若有所思。
栀子小声道:芭蕉寨的。
荙璧一愣,忽然脸红。慌忙解释道:我们是被逼迫成亲,作不得数的。
栀子面色微沉。你又没被他们拿枪架着,也没拿绳子绑着,怎么就是逼迫了?
他们拿你的命要挟我呀。你是无辜的,如果我见死不救,不是犯罪吗?
栀子负气道:你们芭蕉寨犯罪还少吗?何必在乎我这条命。
荙璧被她噎住,心想她的话锋厉害,跟云蝶一模一样。
过一会儿,栀子口气缓和下来。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救我一命。往后上刀山,下火海,我栀子一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荙璧说:别别,你这样说,我很愧疚。
栀子沉默。
过一会儿,荙璧听见她轻轻的鼾声。
9
窗外起风了,芭蕉叶摇来晃去发出哗哗声响。
栀子从噩梦里惊醒,一头汗。
她抬起头,四处打量,因看见荙璧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她懵里懵懂下床,走到窗前的高凳上坐下,望着窗外风吹芭蕉发愣,陷入回忆。
她和弟弟红原在河滩砸鱼,红原搬起一块石头,对着河边另一块石头砸下去,等水清了,姐弟俩一起翻开被砸过的石头,一条小白鱼浮上水面。
红原哈哈大笑,死了。
栀子说是翻白,还没死,说着抢先一步抓了那条鱼,穿在自己的水柳串上。
栀子在菜地干活儿。红原躲在枇杷树上,不时摘青果子丢栀子。
栀子暗戳戳砍来许多棘刺围在树下,起身回家了。
过了一会儿,栀子又假装四处喊:阿原,吃饭了——
阿原从树丫中探出脑袋,一脸沮丧地喊,阿姐,我在这里,快来帮我把刺拔去。
没锄头,也没弯刀,怎么拔呀?
栀子摊开双手。
红原说:那我喊阿妈。
别喊别喊,我有办法。栀子双手摁在树上,让红原踩在她肩膀上跳落地面。
是阿妈吩咐用棘刺拦着树,不让你偷摘果子,怨不得我。
姐弟俩打打闹闹往家走。
寨子里传来打更声,惊醒栀子的回忆。
她起身朝荙璧走过去,恶作剧般地低下头,一会儿歪左边,一会儿歪右边,仔细观察荙璧的睡姿。她天真地伸出手指,试探性地朝他脸颊戳过去,到了近前,又慢慢收回。
忽然,荙璧的头转动一下,换了一个姿势,吓得栀子赶紧蹲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像只青蛙起伏喘息。略顿,从地上蹲移到床前,拿起自己的外套,犹豫地给荙璧披上。
栀子轻轻上床,仔细摁紧帐子,盘腿坐在床上,瞪着大眼发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
想了许久,身子一歪,倒下睡去。
灯尽油干自灭。
10
翌日黄昏,荙璧在灯下看书,不时轻咳。
丫丫趴在桌前,手拿团扇,轻轻扇着小煨炉中的炭火。
铫子里煨着荙璧的汤药。
丫丫不敢责备栀子,但口气还是略带怨怼:昨夜,你不该让他趴在桌上睡一晚,看,受凉咳嗽了吧。
栀子在榻板上整理好铺盖,闻言歉意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你们家少爷。从今儿起,我睡榻,他睡床。
丫丫抬头看一眼药罐,不语。
栀子岔开话题,说:丫丫,听说你十六岁,我也十六岁,我们打老庚吧,以后有事多担待。
丫丫看她一眼,未置可否。
栀子接过她手里的团扇,天不早了,你去歇息吧,让我守着药铫子,一会儿服侍他喝。
荙璧听她俩对话,眼睛从书上移开,偷看一眼栀子。
丫丫,你看你,瞌睡都流成河了,快下去吧。
荙璧也冲她点点头。
嗯。丫丫放下团扇,起身走了。
屋里剩下二人,栀子有些不自在地冲荙璧一笑,昨夜……对不住你。
荙璧摇摇头,对她眯眼一笑。
她坐在丫丫刚才的位置上打盹儿,梦呓一般自言自语。
昨夜我梦到家了,梦里和阿弟在河里抓鱼,天好蓝,云好白……还梦见菜地,地里有很多叽叽喳喳的鸟,飞来飞去,好活泛,好灵性。
荙璧,你听见我在说话吗?
荙璧说:在听。
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好吃、好喝,不干活儿,成天闷在这个屋子里,跟坐牢差不多。栀子不愧是猎户人家的女儿,说话直接果断,我还讨厌窗外的芭蕉林,太密了,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更不见一点儿敞亮的光。
荙璧受她影响,也悄悄改变了说话方式。他说我也不喜欢这扇阴沉沉的窗,况且,它根本不是窗,是一个机枪眼。
栀子看向那扇窗,点点头。好似她见过。
我想逃出去,离开芭蕉寨。
你逃不出去的。这个屋子看上去普通,但里外夹层,中间夯的是黏土和糯米饭,子弹都打不透,还有屋顶,也是这种结构。
栀子看向屋顶,感叹道:原来真有铜墙铁壁啊。
芭蕉寨的王,不好当。栀子嘲讽道。荙璧不反驳,也不生气,陷入沉思。
那你想没想过去你喜欢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栀子反问他,见他不吭声,略略提高声音:有吗?你有想做的事和想见的人吗?
荙璧仿佛刚反应过来,慌忙回答,有啊,我和云蝶姨都讨厌这个地方,我们想去湘陵城,后来就去了,她想做的事是……我就想读书。
云蝶……她是你姨?
她是萨龙的小姨,比我大六岁,是我的贴身护卫,从小跟我在一起。
她会功夫?
嗯。她在湘陵城卖艺供我读书,有一次,她受地痞流氓欺负,被地下党的人救了,后来就加入他们,再后来,去了延安。
延安是什么地方?远吗?
是共产党的根据地,很远。
荙璧发愣,陷入回忆。
我发誓,有机会我也要加入共产党,替那些受苦的人报仇雪恨。栀子紧锁眉头,明日,我就要挖掉窗外的芭蕉林。
挖掉它又有什么意义?
荙璧问。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栀子身子前倾,充满想象地看着窗外,听老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明日挖掉芭蕉,后日就在窗前种瓜种豆,牵藤的牵藤,开花的开花,这不是意义,不是盼头吗?
牵藤的牵藤,开花的开花……当真吗?
当真。我们山下的人都是这样盼着花开,盼着果熟过日子。
荙璧有些兴奋,心想,人人靠自食其力过日子,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栀子想着要在荙璧面前干件漂亮事,不禁得意而笑。
11
翌日,天色熹微。
荙璧疾行于中寨。
中寨灯烛暗淡,黑暗犹如深海,无边无际。
荙璧走到某转角处,一杆枪伸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荙璧没搭理,推开那杆枪,继续往前走。
他走到萨腊屋前,敲门。
云朵披衣起床。
开门,见是荙璧,惊讶道:璧儿,怎么是你?何事这么早?
荙璧伸出双手,握住干娘手臂。
云朵心里一暖,柔声道:乖,快进屋。
云朵拉着荙璧走到火塘前,屋里光线黑,只见一点火星忽明忽暗,是萨腊在抽烟,烟袋锅闪烁。
腊叔。荙璧在离火星不远的地方站住。
萨腊声音沙哑,好似刚睡醒:荙王,何事?
一句荙王,让荙璧满腔热情迅速降温,皱起眉头,失了语。
云朵点亮枞膏灯盏。
屋内三人看清彼此。
荙璧语速缓慢,口气却十分坚定地说:从今儿起,我想教兄弟们识文断字。
萨腊沉吟片刻,这是好事,教吧。
云朵眼角含笑,按捺不住喜悦。
阿璧,你和我想一块儿去了。萨龙一边系腰带,一边踏进火塘,因为个头儿高,进门撞了额头,响声惊得云朵心一跳。
萨腊翻他一个白眼,无常风,你也想教书?
无常风是什么?萨龙也冲他阿爹翻白眼,我是只想跟他识文断字呢。
识文断字?难不成你想做个文武全才?依我看,老萨家祖坟恐怕冒不出这么大股青烟。
萨龙再次遭到萨腊白眼。
云朵担心爷儿俩起冲突,赶紧将阿龙推出去。
萨腊抽完一袋烟,在火塘边磕去烟屎,吹了吹,又重新装了一袋烟,荙璧蹲下来,替他把烟点着。萨腊抬一下眉眼:一大早跑来,不会就是为了给我点袋烟吧?说,是又要闹着去省城读书,还是劝我解散队伍?
腊叔,我有一事,请你成全。我想挖掉窗外芭蕉树,它们太高了,挡着了屋里的光亮。荙璧转身冲云朵撸起衣袖,撒娇道:干娘你看,我都白成啥样了,这是严重缺钙。荙璧做出柔弱无力的样子,还不时咳嗽两声。
难得你转性,愿意留在寨子里……教书。
萨腊顿了顿,慢条斯理说:芭蕉树想挖就挖,就由着你折腾吧,最好有力气挖完它。
嗯。荙璧高兴地点点头,起身蹦跳走了。
萨腊冲他背影叹了口气,到底是小孩子气性,一天一个鬼主意。
云朵一脸亲妈笑。
12
栀子拿着弯刀,扛着锄头,随荙璧朝寨外走去。
太阳照在宽大浓绿的蕉叶上,蕉叶上凝结着晶莹水珠,不时滚落一颗,又滚落一颗。
黎明前,山里下过一场雨,四处像洗过一样干净。
栀子伸手摇了摇芭蕉树,水珠纷纷坠落。
她爱听这雨滴砸出的一片响声。
云不知背着满满一筐草药,从山里走来。
荙璧回寨这么久,是第一次看见云不知。没想到他看上去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荙璧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老神医。
药王阿爷好。
远远地,荙璧冲药王鞠躬行礼。他这是感激云蝶姨将自己抚养成人,同时也明白,如果没有云不知,云蝶就没有一身好功夫,带着他多次脱险,死里逃生。
云不知也规规矩矩打了一个抱拳:老郎中见过小荙王。
请您叫我阿璧吧。
云不知对于女儿云蝶的事,哪有不知之理,那么,云蝶带出来的荙璧是个怎样的人,他自然心知肚明。
行,不叫荙王,依然叫小少爷吧,你都叫我药王阿爷了,我就趁机占你点儿便宜喽。
荙璧望着药王笑道:您是干娘和云蝶姨的阿爹,我叫你阿爷不为过。
云不知看一眼栀子,这姑娘家家是你的新妇吧?
呃……荙璧害羞地笑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小少爷最近心情好,咳嗽可少了些?云不知关切道。
是啊,阿爷得空过来给我把把脉?荙璧点头微笑。
好,好,一万个好啊。云不知道。
荙璧和栀子都冲着他笑。
原来小少爷笑起来极好看,怪不得你干娘常说,阿璧笑起来天开地阔,阿龙笑起来坦坦荡荡,今儿,我可是真的羡慕她好福气。
荙璧在外这些年,学会社交礼仪,受人夸时就谦虚弯腰谢礼。听见栀子咯咯笑,才直起腰来,云不知早已飘然离去。
栀子见荙璧目送云不知背影离去,知他看重云不知。但她脾性耿直,直不棱登地说:他是萨腊的岳丈,不值得你恭敬。
荙璧一愣。
他也是干娘的亲爹,没有他哪儿来干娘,没有干娘哪儿来我?更何况云蝶姨,还是一个只大我六岁的再生父母。
栀子乜斜他一眼,忍住想说的话。
她转过身,朝着芭蕉寨第一次扯开嗓子,吼起了野山歌:
“哎哟哎哟,奴的个挨千刀的你呀,哎哟哎哟,你看我瞪起个贼眼睛呀……”
栀子发泄一般对着一棵芭蕉树抡起了砍刀。几刀下去,芭蕉树像砍倒的大旗,哗啦一声跌落。
她又举起锄头开始挖蕉蔸。锄头所到之处,蕉蔸发出“嘎嘎”响声。一翻,蕉蔸便掀出泥土。
一只画眉鸟被惊起,飞出林中,划一道弧线而去。
栀子撮起嘴巴,学画眉一高一低鸣叫:
画眉画眉,你在哪儿呢?
我在深山,芭蕉林里。
怎么不出来?
衣衫烂哩。
怎么不补起?
工夫忙哩。
怎么不得空?
儿女多哩——
多哩多哩……
远处有两个人笑得在山坡上打滚儿。他们模仿着栀子:多哩多哩。多哩。
栀子远远地冲二人瞪眼挥拳做凶狠动作。学舌的是朱二和嫪古。
荙璧眼神宠溺又温柔。
荙璧捋起衣袖,跃跃欲试,
栀子帮他纠正了一下拿锄头的姿势。见他不管心情多么开朗,眉头始终打不开结,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往他眉心处戳过去。
荙璧抬起眼睛,云淡风轻地看向她,那眼神里竟然有一种期待。
栀子手指并没戳到他的眉心,在一厘米外的地方停住。
荙璧早羞得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他的脸沐浴在阳光中,金灿灿的。汗水浸润的头发也是金灿灿的。眉毛和眼睛像刚从水里捞上来,清新无比。
13
荙璧在给芭蕉寨土匪上文化课这天,是他人生中最艰难,也是最有意义的日子。为此,他失眠了好几个晚上,策划和思考应该讲些什么。
他现在是一个完全冷静下来的状态。从小忍受了那么多,他知道缄默和抗拒都没有用。幸得云蝶带着自己逃离过这个地方,让自己因为理想和自由的愿望得以实现而变得精神强大,有勇气面对现在这一切。他心想,既然命运再次安排自己回到这里,要他任何事情都不做,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自己做不到。无数个白天,无数个夜晚,甚至无数个梦里,他都隐隐觉得自己是有罪的,他就是这个世界结的恶果,羸弱、病态,甚至多余。他现在就想把自己这枚恶果变成一枚小小的钉子,借力打力,狠狠扎在芭蕉寨的中枢神经上,打破它固有的完整性和稳定性,假以时日,定让它瓦解成一堆支离破碎的散沙。
此时此刻,当他站在讲台前,看着面前坐的不是一群学生,而是一群杀人越货的强盗时,他听见自己全身骨头在身体各处关节炸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它们蓄满了力量,像搭在弓上的箭矢,只待自己手一松,它们便破空而出,无法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仔细看了看,看清下面稀稀拉拉坐了十来个年轻人,都是萨龙的手下。
他又回头看看身后的木板,木板上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一木板字。他听见嫪古悄声问萨龙,板上写的是什么字,黑压压的一个都不识。萨龙说,横竖他要教的。教了,就识了。
荙璧指着木板告诉所有人,这是《诗经》里的一首诗,叫《祈父》,我先念一遍给你们听。
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
祈父,予王之爪士。胡转予于恤,靡所厎止?
祈父,亶不聪。胡转予于恤?有母之尸饔。
萨龙想知道讲的什么意思,荙璧说,这是一首表达士兵厌战的诗歌。士兵抱怨的人是司马大将军,说他总是命令军队打仗,让士兵喋血沙场,百姓流离失所。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意思是说:你为什么使我等置身于险境,害得我等背井离乡,饱受征战之苦?我等最后都战死了,谁来替我们奉养父母妻儿?
荙璧讲课时面色凝重,语气凌厉,让在座的人很惊讶。
嫪古与萨龙窃窃私语道:你说他是一介文弱书生,没想到吧,他现在看上去像个舞刀弄枪的武士。
荙璧的情绪感染了萨龙,他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可就在这时,门外喧嚣,荙璧不用猜也知道,是下寨头领马阎王带着他的手下关羊回来了。
那些抢得财帛、牲畜和女人的悍匪所到之处裹挟着一片哭泣和尖叫。
这些人走进山寨,故意对女人拉拉扯扯,吓得女人们一个个泪眼婆娑。有个烈性女子不服马阎王猥亵,触柱倒地,鲜血喷溅,空气顿时凝固了。
马阎王气急败坏,下令巴沙,将这恶婆娘拉到芭蕉树下埋了。他看一眼荙璧上课的议事厅,故意挑衅地说,荙王不是新开了一块地嘛,就埋那里吧。荙璧这边的人一个个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萨龙,拳头鼓成了栗子包,然而荙璧却好似没听见,依然平静地讲他的课。
那是荙王的屋头,埋个倒霉女人不妥吧?巴沙小声道。
马阎王二话不说,将巴沙踹倒在地,接连朝撞柱女人连开三枪,将其打死,便扬长而去。
下课后,朱二悄悄跑去跟萨腊汇报。
萨腊问,《祈父》讲的是什么?
朱二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你不是上过几年私塾吗?都说你是芭蕉寨最通文墨的,可你连荙王讲什么课都答不上来吗?嗯?
萨腊脸色很难看。
朱二急了,说是骂人的诗文,骂一个司马大将军,说他让手下人四处征战,战死了,没人替他们奉养父母。
朱二没敢抬头看萨腊,他这时候的脸色涨成了绛紫,眉头拧成了一股绳。
没想到,第二天荙璧上课就跟马阎王发生了正面冲突。
这天,他身后那块木板上的字换成了《诗经·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荙璧正声泪俱下地吟诵:
交交黄鸟鸣声哀,枣树枝上停下来。
是谁殉葬从穆公?子车奄息命运乖。
谁不赞许好奄息,百夫之中一俊才。
众人悼殉临墓穴,胆战心惊痛活埋。
苍天在上请开眼,坑杀好人该不该!
如若可赎代他死,百人甘愿赴泉台。
就听虚掩的大门砰一声被踢开,一群人冲了进来。
听课的人一下子寂静下来。
荙璧迷惘地看向为首的马阎王。
马阎王也死死盯着他。双方对视了一会儿,荙璧转向看那扇大门,还冲它点点头,淡淡一笑。
下回上课门不许虚掩,要关严实,不然它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瞧这动静大得让我有点儿担惊受怕,呵呵。
听荙璧如此说,双方的人都有些想笑。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许多。可就在这时,荙璧小脸一白,一青,口气凌厉道:圣人孔夫子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里莫说是议事厅,即使读书习字的地方,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用脚踹门的。人呢?这里只要有一个能动弹的人,就给我站起来。他两手一甩,放在背后,一双寒潭打捞上来的眸子扫了一眼听课的众人,冷声道,我今儿要以先生的名义,请在座的学生将刚才踹门的人,给我踹出去。
还有你,荙璧冲马阎王一抬眼。
荙璧的话音一落,有过短暂的安静。
接着,萨龙手肘撑膝,站了起来。
随后,嫪古、朱二也站了起来。
紧接着,所有听课的人齐刷刷站起身并抄起了家伙。
马阎王想来个先发制人,侧身逼近荙璧,谁料萨龙动作更快,一把将荙璧扯至身后,两支快慢机顶住了马阎王的胸膛。
双方的武器也都齐刷刷对准对方。
再看荙璧,他竟然没事一样,在两方枪、刀、梭镖的中间走了个来回,最后停在马阎王面前,抬起纯净无邪的眼睛,打量着他。你就是传说中的马阎王?你来下寨几年了?我记得下寨有一口瀑布,瀑布下面有个深水潭,名叫潜龙在渊,小时候我们几个常在渊中潜水,个个自以为是条龙。他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从自己胸口指点到萨龙,再点到嫪古、朱二,迅速收回。
你,也是条龙。荙璧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在下寨潜久了,想出来压压地头蛇,是吗?
是个屁。马阎王根本不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学生娃放在眼里。
别以为你学问高,讲什么东西没人听得懂,其实是在骂人。马阎王拿枪指点着木板上的字,来来,你讲讲,你凭什么把我的事写在这里,给他们这群狗当骨头?
马阎王一脚踢翻写字的木板。活埋,坑杀,有什么该不该?老子说该,它就该。你们说老天它敢管吗?
他手下那帮人大声喊:不敢——
它敢,老子打瞎它。
马阎王说着朝天开了两枪,在人们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大喝一声:走!扬长而去。
这件事发生不到一刻,朱二站在萨腊面前,浑身发抖,汗流浃背。
你紧张什么?萨腊看他一眼,好生奇怪道,荙王今儿讲课,真讲的是活埋?难道这《诗经》里头的诗,是荙王写的?怎么就写得跟我们芭蕉寨的故事一模一样?萨腊紧皱眉头问朱二,朱二不敢说《诗经》不是荙璧写的,只管摇头。
朱二嗫嚅道:萨爷,马阎王踢门、踢桌子就算了,可他连议事厅的天花板都掀了。
萨腊听了朱二的话,怒目圆睁:你说什么算了?你说算了就算了?
朱二赶紧跪下。
萨腊拍案而起,抬脚就踢,半途又硬生生收回。
好吧,你说算了就算了。
他末了这句话,说得更是让朱二心惊胆战。
14
议事厅门外站着朱二、嫪古。
荙璧走进议事厅。
萨腊蹲在地上,地上放着写字的木板。
萨腊在木板上慢条斯理切烟丝。木板上“诗经”“黄鸟”字迹依稀可辨。气氛一看就紧张。
和别人切烟丝不同,他切烟一看就是个精细人。他先将烟叶放在木板上,地上摆一碗酒,口里含了酒,喷在烟叶上,过一会儿等烟叶软化后,慢慢捋平,每一个皱褶都细细抹平整,一张张叠整齐,然后在烟叶里面卷几根当归人参须。拿起一把寸许宽,磨得飞白的切刀,将卷紧的烟叶横切成头发一样的细丝,然后抓散,在手心里搓揉、打散,再搓揉,反复多次,摊平,再次喷洒,等晾干后装进烟荷包备用。
荙璧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醉人的烟香、酒香、药材香。
萨腊一边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荙王,今儿一早,萨龙带走了一队人马,都是上寨和中寨的爷们儿,你还不知晓吧?
荙璧诚实地回答:不知。
他抬起头,目光在荙璧脸上停顿了一会儿,你可知晓他们去了哪里?
荙璧还是两个字回答:不知。说完脸上出现一丝欣喜,但没能逃过萨腊的眼睛,萨腊哼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敢背叛芭蕉寨的人,不管他是谁,等我捉到他,我会将他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萨腊是真说得出,做得到。荙璧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萨龙出逃为何不与自己透露半点儿音信,他这是多么了解自己的父亲,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还有,马阎王最近也很猖狂,我估摸他要么想倒戈,投别的寨,要么夺芭蕉寨,自封为王。
荙璧心想,萨龙带走了芭蕉寨有生力量,剩下的马阎王之流……荙璧说,他想倒戈,就让他倒戈;想当王,就让他当王。
萨腊狠狠瞪他一眼,亏你读那么多书,读没读过《水浒传》?可知王伦是怎么死的?他马阎王倒戈,回头第一个挑的是芭蕉寨。夺寨更不用说,首先要的就是你我的命。
荙璧想起马阎王一脚踢开议事厅大门,气势汹汹朝屋顶开枪的气焰,气就不打一处来。但他现在不想让萨腊利用。萨腊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想借芭蕉寨当下的危机逼他就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匪王。
我的命给他便是。
荙璧还像那天一样,婴儿般无邪地看向萨腊,嘴角淡淡一笑。
萨腊的忍耐是有极限的,他很少被人顶撞,如此轻慢。但萨腊也不得不服气眼前这个上过学,满腹经纶的孩子。看见他嘴角那抹笑,不由自主想起歃血为盟的好兄弟荙辛,想起他们协力同心,为山寨挣了半辈子命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最后想起荙辛的死和他临终的遗言,萨腊眼睛立时蒙上一层泪光。
你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不是你阿爹,打不得你,骂不得你,但是,你阿爹同我讲过一句话,我依样画葫芦和你讲一遍。芭蕉寨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营生,我不杀人,人就杀我;我不抢人,人就抢我。你也不想想,马阎王这帮人,个个是刀头舔血的主儿,哪个会服气你的《诗经》《楚辞》?那天他敢冲击你的讲堂,哪天他就敢真要了你的命。
说到这里,萨腊拍拍荙璧的手,你可知晓,我近来为何给你屋前屋后安布了明哨和暗哨,就是怕他不服你,加害你。
荙璧看一眼门口的朱二和嫪古,气得一下站起来。难怪早起看见这二人门神似的守在我屋前,也就是说,从今儿起,我正式被软禁了?
萨腊也强硬地站起身道:萨龙的事,你也有份,有份就得受罚。你那识字班就不要开啦,和栀子待在家里,每天我会让人带你们出来放放风。
荙璧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怕加害,我根本就不想待在这里,动刀动枪地过日子,我只想过太平安稳自由的日子。
萨腊眼神错综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摇摇头,叹口闷气道:你想过的太平安稳自由日子,哪儿有?我也想去过。
荙璧说:那样的日子不是哪儿有,也不是现成的,是要靠每个人自己争取和创造的,比方说,耕者食其食,织者衣其衣,尊老爱幼,从善如流……萨腊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我晓得,你跟阿龙也说过这样的话,对吧?荙璧见他凶神恶煞,不敢吱声了。
萨腊破天荒打了他一个耳光。
随即,他扑倒在地,声音沙哑地哭喊道:阿辛啊,兄弟没用,无能啊,答应替你管教儿子都做不到,你看看他现在,被我惯得是一点儿规矩都没了……我对不住你啊,兄弟……
15
砍了芭蕉的窗外,视野开阔许多。
这天,栀子发现窗外的土包上新设了一个岗哨。
站岗的是个小后生。包了锅盖大一顶蓝头帕,人字花下是一张稚嫩的脸。
栀子站在窗口,指着他对荙璧说:你看你看,才多大就来当土匪,杵枪就跟杵打狗棍一样,呸。
荙璧告诉她那叫瞭望哨。门口的是不让我们出去,那个是防止别人跳窗进来。
栀子惊讶地啊一声,这窗多高,多小啊,谁有这功夫?接着她想起荙璧说过云蝶和萨龙就很厉害,他们都会缩骨功的。
她身子站得笔直,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眼神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
黄昏。
哨兵朱二推开门对栀子说:多哩多哩,你和荙王可以出去溜达一下。
栀子问他为何叫自己多哩多哩?
朱二说:多哩多哩,是个好彩头,希望他们将来儿女多哩多哩,福气多哩多哩。嫪古也探头进门,拱手祝祷:多哩多哩。栀子没再搭理他俩,一转身就出去了。
栀子跟荙璧,一前一后走出寨子。
朱二、嫪古不远不近跟着。这俩斜背着枪,正儿八经地摆出看门狗的架势。
你俩,过来。栀子冲他俩钩手指。走在前面的朱二不但没动,反而退后一步,路坎狭窄,差点儿把嫪古挤到坎下去。
喂,二狗子,我上茅厕,跟吗?栀子两手捋了捋耳边碎发,拉开跟他俩掐架的架势,朱二心想,信你个鬼。
哎呀,我鞋掉了,朱二快帮我捡上来。栀子故意当他面脱下鞋,丢到坎下。
朱二不动。
那我下去捡喽……跑喽。栀子故意做鬼脸。
朱二受不了她的挑衅,把背上的枪一甩,举到胸前。
嫪古赶紧帮他把枪背回背上。二狗子,我看你有点儿失心疯啊,看不出来她在故意激怒你吗?好男不跟女斗,你就去把她的鞋捡上来又怎么啦,掉坨肉吗?
朱二气鼓鼓地说:你干吗学她叫我二狗子?要捡你捡,我凭什么给她捡鞋!
嫪古懒得跟他斗嘴,抬脚就把他踹下坎。
嫪古冲栀子卖乖一笑。
二狗子,他去捡了。
栀子抬起脚,脱了另一只鞋,冲他晃了晃,手一扬,丢得更远。
你也去。
她挥挥手,像使唤一条狗那样叫他。
嫪古比朱二识相,二话不说便趴在地上,嘟起嘴,发出“汪汪”叫声,连滚带爬下了坎。
荙璧被栀子逗笑了。然栀子却不觉得有多好笑,反而拿白眼瞥了他一下。荙璧满眼宠溺,一本正经地问她:要不要我也下去帮你捡鞋子?
栀子看着自己的光脚,心想我没鞋啦,要不,丢你的吧。说着上前撸他脚上的鞋。
栀子,别闹。荙璧笑着躲闪。栀子说:就闹,除非你答应带我离开芭蕉寨,去湘陵城。
荙璧说:我现在就想带你离开芭蕉寨,去湘陵城看电影,下馆子,吃烤肉串,烤牛排。栀子突然说:我也想带你去我们甜水寨,如果你不想当土匪,就老老实实上我家去提亲。
荙璧毫无防备,脸一下子红了。但他知道栀子是无意的,这些日子相处,她把猎户女儿的性格利索、说话爽直展现得淋漓尽致,在他眼里,她倒是和云蝶有些相似。
为什么叫甜水寨?是寨里有一口井,水是甜的吗?
很显然,他在转移话题。
是的。栀子果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话。老辈人说,喝了甜水嗓子好。我阿妈生下我,先给喝的不是奶,是甜井水。
难怪栀子唱歌穿云破雾,绕梁三日。
栀子疑惑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眼睛直视着他。
荙璧越发感到好笑,但就是故意不告诉她,让她猜疑。心想就当礼尚往来。
栀子转眼就把疑惑扔了,快乐地笑道,甜水寨女娃,嗓子都好,远近村寨的男娃都喜欢跟我们寨女娃行歌坐月。
行歌坐月就是对歌相亲吧?荙璧故意问。
是啊。
很浪漫哎。
是啊。哪像你们芭蕉寨,动武,霸蛮抢亲。
荙璧又是一愣。心想这可怎么接话。谁知栀子自觉失言,主动打圆场,与你无关,你是个好人。
荙璧竟然心里一热,有种受宠若惊的惊喜。
我说过,我们的婚姻无效。有机会我送你回家……
栀子不解:无效?回家?
荙璧忙点头,表示这是真的。谁知栀子委屈道:我被抢上山,山下肯定传开了,放回去也没人要,只能嫁给又老又丑的二婚头。
荙璧又无语了。心想,她说得也对,女娃家名声毁了再难嫁得好人。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荙璧双手合十,正式而诚恳地跟她道歉。
算了,都拜过堂了,还想把人还回去?你不会是在大城市另有相好的女同学惦记着吧?栀子说着竟突然像双眼进了沙子,揉一揉,通红。
荙璧不会骗人,也不会哄人,但他心思细腻,赶紧掏出一方手帕,默默递到栀子跟前。栀子一看,手帕上绣着一朵淡淡小花,泪珠滚落下来。
荙璧一着急,轻轻咳嗽。栀子一听,马上上前一把抱住他,不管不顾地轻轻抚摸他后背,帮他顺气。
荙璧温顺地靠在她肩头。
朱二和嫪古爬上来,看见这一场景,又把头缩了回去。
夕照成为此刻最美的一道风景。
16
这天夜里,芭蕉寨突然人声鼎沸,枪炮齐鸣。
巨大的土炮声震惊到荙璧和栀子。
荙璧放下书,走到窗前。
有人来挑寨了。栀子将荙璧推向窗口,你看,寨口都红半边天了。走,看看去。
栀子拉起荙璧跑去门口,敲门。
嫪古拉开门,把他俩推回去,又把门关上。
栀子气鼓鼓拍门叫骂,门外毫无反应。
荙璧坐回灯前看书。
栀子冲门外喊道:荙王好歹是芭蕉寨的主,出去看看出了啥事,不应该吗?
嫪古不厌其烦地哄她:多哩多哩,出啥事都与你们不相干,听话,别闹。
万一与我们相干呢?
栀子的话音刚落,一颗子弹飞来,擦着门框打在壁板上,溅起一团火花,把朱二、嫪古吓一大跳。
嫪古呸呸吐了两口泥,姑奶奶的嘴开过光,我说不相干,不相干,她偏说相干。
朱二嘴上说夹壁墙,无妨,但不知下一颗子弹会打向哪里,心里也不安然。
枪声越来越近,又一颗子弹精准地飞到门上。嫪古和朱二察觉情况有异,赶紧开门进屋,告诉荙璧,有人趁乱来上寨了,看架势是冲荙璧来的,有五六个人,他跟朱二怕招架不住。
栀子见朱二傻不棱登冲自己举着枪,跳起来骂他是个猪脑子。并且一把将其枪夺过来,拉上栓,枪口对着窗口外面。
朱二惊讶道:你、你会使枪?嫪古敲一下他的头,你个木脑壳,甜水寨家家户户打猎的,人人会使枪。你是保护荙王的,荙王现在有危险,你应该枪口对外,而不是拿枪指着她。
栀子沉着地吩咐他二人一个守门,一个守窗,说从现在起,荙王的命就交给你们了,不管什么人叫门或者威胁,都不许搭理。对手不知深浅,是不敢冲进来的,听见了吗?
说罢,栀子从床上拿起一床被子,将荙璧兜头裹上。叫他俩过来帮忙,搬开榻板,将荙璧塞床底下。
接着她又吹灭所有灯烛,蛰伏到窗边,扯扯朱二的衣袖,小声问:朱二哥,怕吗?
朱二听她叫朱二哥,傻眼了,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嫪古见状,也假装害怕,招呼栀子道:多哩多哩,你过来,到门口来,我也害怕。栀子蹑手蹑脚跑过去,他说:你看是不是要用什么家伙顶住门呀?栀子想了想,找出前两天挖芭蕉树的锄头,顶在门闩上。她自己紧紧握住那把砍刀。
嫪古对栀子竖起大拇指,看不出,你真是个行家。栀子白他一眼,拜你们芭蕉寨所赐,我们甜水寨家家户户都懂这个。
嫪古闭嘴。
这拨人的子弹陆陆续续飞到屋前屋后。两次冲到门口和窗前。屋里黑灯瞎火,又毫无动静,外面的人试探一番,没敢轻举妄动。
寨门那边的动静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四周便安静下来。
栀子对嫪古使了个眼色,悄悄打开门闩,放他出去探风。嫪古一脚刚出门又被栀子拉回来,古哥,你小心点儿,别让人看见你不在站岗,又来偷袭,探到消息赶紧回来,敲门一长两短,记住没?
记住了。嫪古答应着去了。
那我呢?朱二问。
等我把灯点上,你帮我把荙璧弄出来。
唉唉。
朱二对栀子言听计从。
二人刚手忙脚乱把荙璧从床底下弄出来,扶到椅子上。
门外传来敲门声。
朱二把门打开,嫪古进门,随手把门关上。
荙璧咳嗽一声,皱着眉头问他:寨子里究竟出什么事了?
嫪古看栀子一眼,低头不语。
荙璧心想,是马阎王反水了?
栀子掐了嫪古一把,他受痛也不叫,像蚊子小声嗡嗡:是你阿弟红原,带着甜水寨的几十号人来……寻你。
阿原?栀子一怔,像被施了定身法。
现在怎么样了?荙璧问。
嫪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死的死,逃的逃,红原被捉了,现在吊在坪坝上受火刑,估计一会儿就被烧死了。
栀子撒脚冲了出去。
守在门口的朱二结巴道:她……太快了,我没反应过来。
荙璧吩咐他俩就在屋里待着。
这事,我去看看。荙璧拿起桌上的镇纸,追了出去。
嫪古和朱二面面相觑。
17
红原被五花大绑地架在火堆上炙烤。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庞。火苗舔舐着他的裸身,每一寸皮肤发红、发亮。身上分不清哪儿是血,哪儿是汗,咬牙切齿忍着痛苦。
阿原——
远远传来栀子的喊声。
接着,她飞奔而来。
阿姐——
红原的声音喑哑,低微。
栀子顾不得求告和哭泣,只顾奋不顾身扑向火堆,脚踢燃烧的柴火。一边踢,一边安慰红原:阿原,姐来了,姐在这里,别怕!
一块木头踢飞出去,火星四溅。
火势借助空气,燃烧更旺。
飞溅的火星落在她头上,冒起一缕青烟,她完全不顾自己,就像疯了一般拼命踢那堆柴火。
围观的匪徒很兴奋,一个个号叫、喝彩。
人群中,有人高喊:烧死他。
有人附和:烧死他!烧死他!
荙璧赶到,这些人才略有收敛。荙璧毫不犹豫地加入踢火。他的腿长,一脚踢飞一块干柴,那块燃烧的柴像一支箭矢飞出去,有人跳开躲闪。
栀子看到荙璧来帮忙,有种生死与共的感动,勇气大增。
她拍熄头上的火苗,双手护着头,将火苗踩灭。
人群中,萨腊站在角落,冷冷地打量着这一切。他远远看见,劳累加烟熏使荙璧咳嗽不止,背着人吐出一口鲜血。气得他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又说出那句口头禅:先打入地牢,明日活埋。
栀子闻言朝红原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哭喊。架着红原的人,将栀子推倒在地。
栀子爬起来拼命撕咬那人。
就在这时,荙璧走到萨腊身边小声道:阿原是栀子的亲弟,如果他死了,我要你的人以命抵命。
我的人?萨腊看他攥紧手里的镇纸,脏污的脸比平时多了些狠戾,平日不把他放在眼里,此刻却不免有些忌惮。
那萨龙是谁的人?我就想知道,萨龙的人是不是在甜水寨,要不然,甜水寨的人怎么会找到芭蕉寨来要人?
栀子爬到红原身边,抱着弟弟失声而泣。萨腊对荙璧轻轻说:放心,红原暂时不会死,我要拿他将脱钩的鱼儿钓回来。
刚刚被栀子咬的那人,趁机用枪托砸倒她。栀子起身扑向那人,萨腊看清那人是下寨的巴沙,只见他冲栀子拉响枪栓。萨腊看见荙璧又咯血了。这回只有一步之遥,看得清清楚楚。荙璧咯血这件事,远远超出他预想的严重性。
都给我住手!萨腊立刻下令。由于心悸,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他用手指着那个拉枪栓的人:你是下寨的巴沙,我记住你了。马阎王一听,赶紧站出来打圆场:都别动手,听萨爷的。马阎王给巴沙递了一个眼色。
萨腊看一眼马阎王,不动声色下令:天不早了,都散了吧。
来人,送荙王回屋。
萨腊看着荙璧离去的背影陷入回忆。
眼前浮现荙辛临终前的情形:床前吐了一盆血,地上也到处是血迹斑斑。
萨腊眼角湿润,忧心忡忡地看着荙辛,他那张英俊帅气的脸苍白,和嘴角残留的血迹对比,让人心惊。
他紧紧握住萨腊的手说:我死了,不要声张,不要奔丧,也不要告诉荙璧,悄悄埋了就成。
萨腊忍不住垂下头,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哽咽,泣不成声地说:我想尽快让荙璧成婚……延续你们荙族最后的血脉……
荙辛有气无力地说:我允你。
萨腊问他还有什么话交代,荙辛自嘲地笑道:一个杀人如麻的匪首,就这样死了,竟是便宜了我,呵呵。
萨腊要他少讲话,留口气在,拖一时是一时。荙辛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怕死,你莫死,我死我的,要你管?
萨腊闻言哀号:阿辛啊阿辛,你晓得的,我恨不能替你去死啊。你晓得的,我能力有限,管不好偌大的寨子,你这是故意拿捏我啊。
荙辛望着他苦笑道:我没那个意思,我晓得把寨子交给你,是可怕的冒险,我还没走呢,就后怕了,我怕你稍有不慎,芭蕉寨就被下寨和周边那些虎视眈眈的寨子算计了,所以,你看我,双手抱住门边,苦苦在这里挨……你听你听,我胸腔每一块骨头都咳碎了,到处乱窜,撕扯得好痛、好痛……
荙辛的话,让萨腊绝望至极,呼吸急促,仿佛溺水的人在慢慢沉没,无法呼吸。
你又故技重演,黑灯瞎火地打击我,我告诉你,你所担心害怕的事,保证不会出现。你若真的担心我,你就莫死,好好地陪我到老。如今你既然要走,就松松快快走,不要婆婆妈妈舍不得……萨腊说这些话,心如刀绞。
荙辛出气多,进气少,脸上却尽现笑意。
萨腊,你行……你是真……行……
荙辛想对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却松开了手,含笑闭上了眼睛。
药王云悄悄出现在萨腊身边。打断他泪眼婆娑的回忆。
马阎王盘踞芭蕉寨不是一天两天了,称王只怕也是迟早的事。
萨腊说他眼下担忧的不是这个,而是荙璧的身体,刚才看见他吐血了。云不知说他那多半是气逆,血不归经,没那么要紧的。
云不知告诉萨腊,今夜就是这个巴沙趁机摸鱼,想在混乱中对阿璧下手。叮嘱他早做应对。
萨腊没接他的话,却道好奇怪,嫪古和朱二今夜是如何应对乱局,保得荙王没出事?还有就是他俩后来为什么敢放阿璧和栀子出来?
红原是栀子的亲阿弟,她能不出来吗?她出来了,阿璧又怎么坐得住?
我可是下过死命令的。萨腊咬牙切齿说要活埋他二人。
云不知则认为放荙璧出来也好,看看马阎王那些人到底敢不敢公开跳出来搞事情。萨腊思绪又跑回阿璧吐血这件事情上,他问云不知,岳丈,你云家世代行医,你又号称药王,真就没法儿治这个病吗?
云不知:肺痨,不治之症。
萨腊拳击手掌心道:他还这么年轻,娃都没留下一个。
18
后半夜。
芭蕉寨死一般安静。
栀子担心红原,彻夜难眠。
她面容憔悴地坐在榻上,熊熊大火在她眼中和心中燃烧。
荙璧也痴痴望着栀子,在烛光摇曳中发呆。他手中攥着手巾,手巾上有血,他看了两次。
一阵风吹过,窗外芭蕉叶发出奇怪的沙沙声。
一道黑影破窗而入,悄无声息落在地上。
屋中二人愣住了。
萨龙吹熄蜡烛:阿璧,是我,别怕。
月亮钻出云层,清辉四泻,屋子变得明亮,二人看清来人真是萨龙。
阿龙,你怎么来了?外面岗哨……荙璧小声道。
被我打晕了。我是来救你俩和红原的。
栀子听说他来救红原,眼睛顿时一亮:你救到他了吗?
萨龙说:救到了。
栀子又问:你想救我们去哪里?
萨龙说现在来不及说这些,快跟我走吧,再不走,解放军就要进湘西剿匪了,云蝶姨说你们留在芭蕉寨不合适。
荙璧:这么说,你……
萨龙点一下头,荙璧也点一下头,两人不再说话。萨龙用自己的肩膀托起荙璧,让他翻出窗,外面有人接应。随后,他把栀子也送出去。
萨龙轻轻叮嘱二人:跟着我走,河边有船接应,送你们去湘陵。
阿原呢?栀子问。兄弟们先把他带走了。萨龙一边引路,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
栀子与荙璧相互搀扶,跌跌撞撞来到河边。萨龙四下打量,心想船呢?怎么不见船来接?
萨龙看见背着红原的人朝码头赶来,跑去接应。就在这时,四下火把通明,萨腊带人将码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栀子见状大喊:萨龙,快跑,我们被包围了——
她的嘴很快被堵住。她使劲挣扎,逮住机会狠狠咬了捂她嘴巴的人,腾出空隙又喊:快跳水,不要管我们。
那人揪着她的头发,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她的鼻子、嘴角鲜血流淌。
那人把她往河边拽,她咬着牙,死死坠地,脸扭曲到变形。
荙璧,你别怕,这里没有下寨人,没人会害你的——
栀子双脚蹬地,使劲喊。
萨腊做一个手势,那人停止推搡,将栀子押到萨腊身边。
你这个鬼女子,小人精。萨腊靠近栀子,压低声音说:你说得对,这里没有下寨人。此时此刻,下寨人只怕已经中了药王的熏香,悉数死在床板上了。明天一早,我就可以跟全寨人宣布,下寨人倒戈,投别地儿去了。兵不血刃,下寨就此太平,荙王也就此安心,怎么样?
栀子邪魅一笑,同样压低声音:你这一招够狠的,可是,你连亲生儿子都算计,都利用,你算老几?
臭丫头。萨腊恶狠狠地骂她。她也不示弱,抬腿就踢他。
萨腊暴跳如雷,正待动手,突然不远处传来跳水声及枪声。他赶过去之前对栀子说:你那条腿,暂时寄存你身上。
萨腊正窝火,看见手下人朝河里放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下来,抬手便崩了那个人。其余几个看见那人掉落河中,吓得连连后退,瑟瑟发抖。
萨腊气喘如牛,瞪着眼睛在河面搜寻。
河面漆黑平静,什么也看不见。萨腊耳边响起栀子的话:你连亲生儿子都算计,都利用,你算老几?
19
两名孔武有力的匪徒将荙璧架回上寨。
进屋后,不由分说将荙璧推进椅子,顺手抓起桌上的书,硬塞在荙璧手里,转身就走。荙璧动作敏捷地丢了书,抢在他们之前跑向门外,嘴里喊着栀子。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其中一个伸出脚 绊了荙璧,另一个配合默契,不等他身子倒地,一把接住。
那人索性将他打横抱起,丢在床上。
你轻点儿,他经不起你这么摔的。另一个嘻嘻哈哈开玩笑。两人分头行动,一个帮忙按住荙璧,另一个找来绳子,将他四肢绑在床上。
放开我,你们快放开我,我要去救栀子。荙璧还在徒劳地挣扎怒吼。两人嫌他烦,索性扯下洗脸巾将他的嘴系上,还给他蒙上被子,放下帐子,这才舒口气。
就在二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幸灾乐祸笑的时候,云不知在下寨干了一件神不知鬼不觉的事。
只见他一身夜行装,身形矫健地在下寨和山间来回搬运尸体。
这一夜,他将尸体挪出寨,累得满头大汗。
树林里早就挖好一个大坑,那些尸体现如今都集中在坑里,云不知在往里填土。土填满了,他将锄头随手一撂,随后脱掉夜行衣、头套、面纱,随地一坐,不动声色地抽了一袋烟。
唉,这一夜累得老夫腰都直不起来了。
抽完烟,他默默背起药篓,扛起锄头,进山采药去了。
河边。
栀子被人拽住头发,一次又一次摁在水里呛水。
栀子双手在空中乱抓,在水里拍打,击起阵阵浪花。
朱二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嘴里念念有词:多哩多哩,多哩多哩……
栀子被提出水面,大口吐水,喘气。
朱二小声哀求萨腊:腊叔,求求你,放过多哩多哩,这事与她无关,是我和嫪古的错,没有看好她。
朱二的话被萨腊一巴掌打断。
朱二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萨腊示意那人将栀子带上来。然后他挥退旁人,蹲在栀子身边,阴冷而小声地问:萨龙为什么会跟你阿弟搅在一起?
栀子愤怒地瞪着他,嘴里和鼻子呛出一大口血水。
快说,是不是你从中搞的鬼?萨腊恶狮一样龇着牙。
栀子想从地上爬起来,刚才呛她水的那人一只脚踩在她腰上,令她动弹不得。
你不说实话,下寨人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栀子不屑地闭上眼睛。
萨腊起身,示意那人将栀子扔到河里。
突然,云朵冒了出来,扑倒在萨腊脚下。
老爷,求你看在阿辛哥的面上,饶恕娃娃们不懂事吧。
阿辛哥同意我这么做,你给我滚开。
留下她服侍阿璧吧,我看那孩子中意她……
他中意谁,我都给他弄得来。
可怜的璧儿……阿龙,我的儿啊……
云朵哭得悲恸欲绝。
萨腊一听“阿龙”两个字,阴沉的脸稍稍缓和。但也只是一闪念,接着面目狰狞地指着嫪古:你,给我过来。
嫪古站着没动。
你先过来将她的腿打断,让她长点儿记性,以后不能撺掇荙王乱跑。
嫪古还是站着不动。
嫪古你是聋了,还是傻了?我叫你打断她的腿,你怎么回事,下不去手吗?萨腊厉声道。
嫪古冷冷道:是的,我下不去手。我嫪古从来不对女人下手。
萨腊气得一脚给他踹翻,长枪飞了出去。
萨腊从地上捡起枪,举起枪托,只听砰的一声,栀子的小腿骨断成两截。
栀子仰起头,闷号一声,张大的嘴里拉满血丝,整张脸扭曲变形。
萨腊扔掉枪,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走了。
他一走,所有人也都跟在他身后撤了。
栀子疼得浑身簌簌发抖,两手深深抓进土里。她把自己的嘴咬破了,一滴鲜血从嘴角流到了脖子。
云朵扶起栀子,紧紧抱住她,娘儿俩汗水、泪水、血水一块儿往下淌。
嫪古从地上爬起来,默默背起栀子。
朱二捡起地上的枪,低头走回芭蕉寨。
20
到屋了。嫪古的声音传到栀子耳边。
放我下来。栀子声音喑哑。
嫪古没有犹豫,轻轻将她放下来。
云朵欲上前搀扶,被她伸手阻挡。
干娘,让我自己走回屋吧,别吓着他。
云朵点点头,低头抹泪推开门,径直进屋。
门岗已经换人。
是个黑脸汉子,态度凶横地拦住嫪古、朱二。
嫪古默默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栀子。这一眼,是他们最后的诀别,而栀子却浑然不知。
栀子撑着一条腿,耷拉着一条腿,一瘸一瘸往前移动。前面一步之遥就是门槛,但跨门槛前,她背靠门边立了好一会儿。喘息、运气、思考,虽然反复试了好几次,可她意识到自己无法让受伤的腿顺利迈过这道门槛。她在想,身旁如果有朱二和嫪古多好,可以借助他们的枪当拐杖,挺直身子迈过去。她大概不会知晓,这会儿工夫,朱二和嫪古已经被萨腊绑了,他们的生命即将结束在狭隘和偏见中。
她此刻只想跨越这道门槛,去见她心心念念的荙璧,等到她明白有的秘密藏在比自己想象更加阴暗的低处,她该如何拨亮心中的灯盏,对光明坚守下去?
靠着门边的她,蓄积全身力气,双手抱起伤腿膝盖,慢慢抬高,抬高,一直抬到让她脸上肌肉不停地颤抖,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流汗和滴水的高度,终于将断腿移过门槛。
屋内,云朵一迭声地喊着璧儿,璧儿,丫丫战战兢兢来到栀子面前,伸手指了指床。云朵掀开被子,只见荙璧四肢呈大字形被捆绑在床上,嘴里塞着汗巾,死了一样没有反应。
天哪,我的璧儿——
云朵这一声哭喊,使得栀子整个人悬浮在门边,静止片刻,突然像沙雕崩溃,噗一声跌落在地。
丫丫看见栀子倒地,吓得瞪大眼。她不敢相信栀子的腿为何成了诡异的形状,但那根戳在裤管上的断骨太真实,又不得不相信。
丫丫,别怕,我没事,麻烦你帮我请药王来救荙璧。
栀子伸手抓扯她的裤脚,丫丫下意识后退,退到无路可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颤抖,满眼惊恐。
栀子没法儿抓到丫丫,也无法借她的力站起来。她只好用劲啪啪拍地,催促她:快去啊,救人要紧。
丫丫说不出话,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直到栀子用自己的脸和头,一次又一次重重撞击地板,她才像惊弓之鸟一般爬起,飞跑出去。
这时,栀子全身力气被抽空,几近虚脱,只能手肘撑地,慢慢朝床的方向蹭过去。她头抬得高高的,但眼睛肿成一条缝,什么也看不清,从云朵的哭泣声判断,荙璧的情况很糟糕。但是栀子心里明白,自己现在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着急也没用。她从倒下那一刻就打定了主意,如果荙璧有个三长两短,她更要好好活下去替他报仇。
她蹭到床前,捡起云朵替荙璧解开捆绑四肢的绳子,还有勒嘴的毛巾。
她把这些东西握成团,放在鼻尖闻了闻,想知道有没有血腥味。她又攀扶椅子探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两根檀香木镇纸,慢慢移动椅子,转到一个背人的角落。只见她背靠墙,用毛巾塞住嘴,慢慢把自己的伤腿卡在椅子脚下,双手抓紧椅子扶手,缓缓用力地将椅子往前推,只听椅子下的腿骨咔咔响,栀子脖子上的青筋随着这响声鼓突起来,整个脸扭曲得可怕。
腿骨接上之后,栀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皮肉之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趴椅子上一会儿,灵魂长出一对奇妙的犄角,钻透儿时的记忆封存库,儿时的她,是个地地道道的苗女,也是猎人的后代,随父上山打猎,随母下河捕鱼,打赤脚,穿草鞋,砍柴背炭,烧山砍荒,劳累取代了撒娇,成长将年龄完全覆盖,在她的身体记忆里,疼痛劳累都不算什么,唯有自由的心、自在的身体,才是她每天获取力量的源泉。
接着,她抽去毛巾,擦掉满嘴血丝,用镇纸固定伤腿,用布条紧紧缠绕固定,用牙咬住布头勒紧绳结。
在药王云不知匆匆赶来之前,她已经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了。云不知进屋看见她坐在地上,太师椅就在她面前放着,他便明白她做了什么。他上前伸手摸摸她的腿,彼此点头打过招呼,云不知便去给荙璧施银针。忙活好一阵儿,荙璧才悠悠醒来。
夜里。
栀子发烧口渴。
做梦梦见自己在河滩上奔跑。
一条大河横在不远处,可她跑了很久就是难以接近渴望的大河。
她的跑姿很美,身体轻盈,飘飘冉冉,脚不沾地,身旁的白鹭鸶纷纷从天而落,学她的样子,收敛翅膀轻盈地踮步。
河滩上长着矮泽兰,开娇弱的小白花,水杨梅举着半青半紫的小拳头,在风里摇摆。几只蜜蜂,几只粉蝶,几只断了钳夹的黑壳螃蟹,在草地上嬉戏。
栀子羡慕它们的自由痛快。同时也羡慕天边几只扇翅的苍鹰。它们像画笔在蓝天上画来画去,抹几笔红,抹几笔石青……
哎哟哎哟,奴的个挨千刀的你呀……
哎哟哎哟,你看我瞪起个贼眼睛呀……
一曲唱兴正浓,门外传来粗重的呵斥,将栀子从梦中惊醒。
丫丫,丫丫。栀子喊丫丫,却怎么也叫不醒丫丫。她便用脚去踹,一阵剧烈的疼痛终于将她唤醒。
仔细一看,屋里根本没有丫丫。
栀子又喊了几声荙璧,也没见回应。她艰难地支起上半身,手探进帐子,摸到他的脸、鼻,感觉他还有鼻息,迷迷糊糊又一头倒下。
屋外。月黑风高。在距离荙璧屋头不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在芭蕉树下挖坑。朱二和嫪古被堵着嘴,五花大绑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栀子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站在屋中央。
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我的脚好了吗?栀子感到困惑,又感到危险隐伏在暗处。
荙璧,荙璧呢?栀子扑到床前,用手探探荙璧的鼻息,又贴贴他的额头。
他的额头滚烫。
你们快来救荙璧,他不好了。
栀子转身扑向门边,拍门,打门。
栀子愤怒到五官扭曲。
哨兵只回应她一句话,门是萨爷吩咐上的锁,钥匙在他身上。
栀子说:你叫朱二来。
哨兵说:朱二来不了。
栀子又说:那你叫嫪古来。
嫪古也来不了。
哨兵答。
朱二、嫪古怎么来不了,是死了吗?栀子神情悲痛而古怪。
哨兵果断回答:是,他们昨夜就死了,沤芭蕉了。
栀子眼前一黑,差点儿趔趄跌倒,全身止不住哆嗦。
那,请你把萨爷叫来,我有话同他说。
少啰唆。哨兵粗声粗气打断她。
栀子苦苦央求:带个口信也不行吗?荙王烧,烧得烫手。
天亮再说吧。哨兵懒懒回答。
什么天亮再说,人命关天,叫你传个话,会死吗?栀子扯起尖厉的嗓子喊。
会死。朱二和嫪古不是死了吗?萨爷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妖孽,要害死多少人才作数?哨兵毫不含糊地骂她。他的话,让栀子气急攻心,操起那夜顶门的锄头,奋力地朝门砸去。
你是疯了吗?哨兵说。栀子说:是,我疯了,被你这个狗东西气疯了。
砸门的巨响将荙璧惊醒。
他声音微弱地喃喃道:栀子——
他的声音太轻了,栀子听不到。
她不停地抡锄头,彻底激怒哨兵。他把枪口从窗格子里捅进来,喝令道:快停手,再砸门打死你。
栀子说:你打死我吧,快,打死我呀,你这条看门狗。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紧紧抓住枪杆,往怀里拉扯。此刻,她心里有个魔鬼般的声音在叫嚣,在怂恿她,要她把枪夺过来,一枪打死这个可恶的哨兵,然后再打死萨腊,为朱二、嫪古报仇。报完仇,她就带荙璧远走高飞,过往日的时光,做曾经的自己,无忧无愁,快快活活地唱山歌,数天上的星星。
那个魔鬼的声音还告诉她说,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要么轰轰烈烈,要么戛然而止。
栀子说:好,要死就死,我心里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一脚蹬在门上,用力拉扯那支正对着自己胸膛的枪。
哨兵的手指正紧扣扳机。一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枪口冒出火舌,将栀子罩在火光中。
栀子猝然松手,一声闷哼,倒在血泊中。
荙璧从床上翻滚下来,朝栀子爬过去。他爬了一路,咳了一路血,栀子扭头看他,两人嘴里都是殷红一片。
栀子……
他的声音那么小,几乎淹没在抽泣中。
荙璧……
栀子的眼睛从奇怪的方向看向他。那是一个反方向,她从那个角度看向他,太可怕了。
荙璧,我……我以后不能照顾你了,我先走一步……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栀子胸口不停地冒出鲜血。由于出气多,进气少,嘴里鼓着血泡泡。
荙璧把她从血泊中捞起,紧紧搂在怀里。
栀子笑容灿烂。她知道自己离荙璧的脸很近,但看不清他的面容,于是伸出手,近距离地抚摸他的脸,荙璧另一半脸颊贴到她的额头上,眼泪像瀑布一样跌落。
荙璧,你、你亲我一下,就一下,好吗?栀子努力地说道。
荙璧哭得像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
快……快……亲我……栀子笑得越发好看,荙璧哭得越发伤心。
栀子睁着眼睛咽气了。
荙璧晕厥过去。
21
翌日。
一缕晨曦透进屋里。
荙璧形容枯槁地坐在地上,怀里躺着一动不动的栀子。
荙璧的灵魂已出窍,与栀子在芭蕉林里翩翩起舞。
他们沐浴在阳光下,笑容十分动人。
栀子唱歌的声音传到遥远的山里,从山里又传来她的回音:
画眉画眉,你在哪儿呢?
我在深山,芭蕉林里。
怎么不出来?
衣衫烂哩。
怎么不补起?
工夫忙哩。
怎么不得空?
儿女多哩——
多哩多哩……
他们十指相扣,心心相连,不时在阳光下亲吻,一吻便忘了光阴。
天亮之前,荙璧终是给了栀子一个漫长的吻。
吻过之后,两人嘴上全是彼此的鲜血。
栀子死了。
就葬在她和荙璧新挖出来的芭蕉地里,一个小小土包。
三丈开外,是朱二和嫪古的坟堆。
一阵风吹来,芭蕉树哗哗疾响。荙璧眼中凝结的泪珠慢慢溢出眼眶。
窗外,芭蕉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栀子,我无力实现你的愿望,窗前没有瓜棚篱笆,也没有豆角牵藤开花……你走了,我也活不成了,会很快来见你。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无忧无虑地携手去任何光明自由的地方……
荙璧咯血在床。
郁愤地喃喃自语。
他炯炯的目光看向窗口投进的一缕光亮。那束光与栀子的身影合二为一,他也融进这束光里,伸手去抓她,却抓了个空。
栀子的幻影散去。那束光还在,从他指间透过,照亮他温柔好看的眼睛。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