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 Not Found


nginx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

休眠火山

2024-09-05 00:00:00水笑莹
长江文艺 2024年7期

医生说话的时候,周苏捷注意到窗外的悬铃木被“剃了头”,树干上仅剩几根光秃秃的分枝。进医院的时候他就留意到,有工人用车把捆扎好的枝桠往外运,丧命于电锯下的树枝散发出类似于刚修剪后的草地的味道,混合着电锯的汽油味扑面而来。他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那是植物受伤后释放的化学物质,实际上是痛苦的味道。他不知道那些枝叶之后要被怎样处理,做成再生纸?做成劣质三合板中间的芯材?做成摆件?……反正,它们得有用途和去处。他被这些想法分心,直到步入阴凉的医院大厅才缓过神来。

春末,他和妻子杜彤第一次来这间房间,悬铃木的叶子几乎要从窗口溢进诊室,白天,诊室内也开着灯。现在,从窗户房间里看去,悬铃木被去了势,烛台一样沉默地立着,不再有跳动的火,不再有敲打着窗户的叶子。他打赌杜彤不会注意到这些,她沉浸在“囊胚已经着床”的消息中,医生把脸藏在电脑后,告诉他们,接下来几周是关键,一个月后再来测一下胎心。

“有胎心之后呢?”杜彤问。

“那就建档,之后按程序来产检,不过,这些都可以在本地医院的妇产科进行,不用再来我们辅助生殖中心了。”医生愣了一下,随即给出回复。

妻子大概没有意识到“有胎心”意味着什么,才会追问下去。出了诊室,她跟父母用微信语音汇报这件事,他们谈着预约私立医院做产检的事。开车出医院,周苏捷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以后都不需要再来这里了,他问门卫,办的停车月卡怎么退费,门卫告诉他,要去行政楼保卫处退办。时间呢?工作日上午九点半到十二点半。

已经过了办理时间,周苏捷自言自语,那就算了吧。妻子没有搭话。过去几个月,他们进出过这家医院无数次。从巢湖开车来合肥,需要一个半小时,往返于这条路让他感到单调且乏味。最初一次,他们经过了挂号、候诊、面诊、抽血化验等一系列漫长的等待后,化验单上一串串数字以及上面的箭头让人眼花缭乱,每一串数字背后都指向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妻子被诊断出有多囊、胰岛素抵抗和子宫肌瘤,这也解释了她近期的发胖和痛经,他的精子存活率则刚好在标准线上,医生的建议是两个人回家先加强锻炼,试一试自然受孕。两个多月后,妻子减了十五斤,验血指标也基本恢复正常,但子宫肌瘤的问题只能在生产后靠手术解决。但是,即使调整了作息,搭配锻炼和合理饮食,他们还是无法自然受孕。或许是太心急了一点,他想,也许即使不做试管,过几年也能自然受孕。他们不是那种被判死刑的夫妻,有着绝对不能怀孕的客观身体条件。妻子崩溃过,她在家族聚会后躲在厕所里很久,周苏捷起先没有意识到妻子的生育焦虑这么严重,直到他发现厕所的垃圾桶被香烟烫了个洞。

“三十五岁以后生孩子,万一孩子还没长大之前我们就死了怎么办?我爷爷就走得很早,我爸吃了很多苦。”有一次晚餐时,杜彤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

“怎么会?现代人的平均寿命……”周苏捷试图记起在新闻上看到的数字,“总之比你爷爷那个年代长多了。”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杜彤,倒不是说陌生,两个人都是在对彼此进行了深入的了解后才决定结婚的。那时候,他们大概都厌倦了在约会时说一些早已被拆解开聊过无数次的内容:她在本地长大,大学也是在省内读的,中文专业,毕业的时候除了一行李箱的书,其他的都扔到了废品回收站,包括前男友送的泰迪熊玩偶。她说这话的时候把手举到头顶比划着,用来形容那只玩偶的巨大。大学生活充满了这些巨大却又无用、一毕业就能被丢掉的东西。杜彤和前男友因为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产生了分歧,他要去大点的城市,她则顺利考上了本地的编制,在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周苏捷本人倒是经历了一些波折才留在本地,他就在巢湖读的大学,带着点不安分的幻想,毕业后想要离开本地去上海工作,但很快败下阵来,回家安心接受父母的安排,包括与杜彤相亲。当他得知杜彤的大学在合肥后,在手机地图上特意查了两个学校之间的距离,驱车不到两个小时,他们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全部在这两个小时车程的范围内。

杜彤读大学时喜欢周末乘坐大巴车回巢湖,她说因为大巴车的路线和火车不一样,火车虽然更节约时间,但它从城市边缘穿过,沿途除了山丘、桦树林,最多的便是看起来像火柴盒一样散落在铁轨两旁的民居,她无法想象那些住在铁路边的人要承受多大的噪音。周苏捷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他觉得杜彤是很典型的中文系女生,后来他在她毕业时带回来的那堆书中,看到了一些名字很奇怪的书,《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之类,她会为不需要担心的事情而担心,可能是这些书里的生活给了她不切实际的想象,但他恰恰觉得他能欣赏她这一面,好像生活有了旁逸斜出的东西,不是完全笔直的一根线条。

“那么坐大巴呢?”他问。

“大巴车会经过一段沿湖公路,巢湖在地图上看起来不大,但真的要完整地‘经过’它,至少需要十分钟,经过那段路的风景很不一样……”

“你知道吗?在上海的时候,我每天上班要花一个小时在地铁上。”他当时这样说。

后来的交往中他弱化了在上海的经历,他觉得这对杜彤来说有点不公平,她或许去过不少地方旅游,但是像她这样家庭幸福的女孩子,对外界的理解可能仅限于旅游,她的父母包揽好一切,她只需要跟在后面拎一拎行李箱,替他们拍拍照就好——就像他以前跟父母出游一样。

与杜彤接触一段时间后,他认为或许他们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他挑不出她任何的毛病,虽然名义上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杜彤也说,在相亲的男孩子中,他是看起来最正常的那一个。他有稳定的工作,身高和体重都比平均标准好上一点,没有脱发,没有近视,没有龋齿,这两点杜彤颇为看中,她本身是近视,家里的亲戚多半牙齿不大好。他还会点乐器,钢琴和吉他都会。他甚至在一开始没有告诉她这些,后来他们在一个酒吧闲聊,乐队演奏的间隙,他上台弹唱了七尾旅人的《八月》,歌词是日语,他大学时学过,后来忘得七七八八,只记得五十音图,但这些就够了,他白天工作的时候花了两个多小时背歌词,反正工作也不忙,本地剧院,平时没太多演出上演,大多数时候都是几个人在工位上反复修改文案,时间对他来说是宽裕的。即使唱错了,杜彤大概率也听不出来。

至少对杜彤来说,很难在本地找到比他更好的对象了吧!他当时这样想,只不过,他觉得自己缺乏一种身在恋爱中的感觉。

那天他原本决定陪杜彤去合肥看望刚生完孩子的大学同学,他不喜欢大巴车上浑浊的空气,于是他们坐的动车,他真的看到了顶着硕大鸟窝的桦树和火柴盒一般的房子,山丘阻挡了地平线,山并不高,但没完没了地连成一片,山顶上风力发电机的风车旋转着白色的叶片。

“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关于《在路上》的研究。”他突然说,“毕业后两个月我还没找到工作,甚至看起了去新疆摘棉花的工作。”

“后来呢?”

“后来就跑去上海啦,不过现在又回来了。”

他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这里的山真多。”她说。

“我们大学就是在一座火山下面。”

“火山?”

“对,火山,不过是休眠期的火山。”

“那么你们不用担心在睡觉的时候,火山突然爆发吗?大家都被埋在火山下面。”

“怎么会?火山的休眠期长达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我知道,但是,它不是死火山,不是吗?它仍然可能喷发。”

“那是我们存在的时间范围之外的事了。”他回答。

杜彤就是这样,总是担心一些在他眼里完全不需要担心的事情,说穿了,他认为她有些多愁善感。

杜彤的朋友尚在月子里,不能出来,哺乳期的女性,穿着睡衣在家里,周苏捷也不方便上门。他在楼下的奶茶店等待,在手机上刷了会儿视频,看到过去的朋友在抖音号上发了脱口秀相关的视频,他想了一会儿,没有点赞。又听隔壁桌的男人们聊了会儿股价,几个阿姨在互相交换相亲资源。

杜彤在友人家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比我想象得要快,我以为你们会聊很多事情。”他说。

“其实没什么好聊的,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上班、结婚、生子,她跟我聊了些跟婆婆相处的事。”

他们没有着急回去,他有想要带杜彤打卡的餐厅,它有着奇怪的名字——阿卡迪亚,美团上说经营的是法国菜,但最后吃下来,最好的还是意大利面,他高度怀疑那是只需要微波炉加热就能吃的预制菜。他有些庆幸,杜彤没有在意这些,或者压根没吃出来!饭后,他们沿着湖滨公园散步,对岸巨大的广告牌上亮着灯,房产广告的字体在射灯的照耀下呈现出猩红色,有机器切割钢铁的声音传过来。他们散着步,许久没有说话。

“我想起一个故事。”杜彤说,“以前在书上看到过,我认为这个故事很……”她想了会儿,才说出“浪漫”两个字,“但是,我的朋友,就是今天看望的这个,她认为很恐怖。”

“什么样的故事?”

“很久以前的日本,有一位深居闺中的小姐,有个男子暗恋她,但是一直没有办法求娶,于是在一个深夜,男子翻墙而入,盗走了她。他们走在一条叫做芥川的河边,当时草上闪着露珠,小姐便问男子,那是什么呀?是珍珠吗?男子因为害怕后有追兵,便没有告诉小姐那是露珠。等到他们途径一座破庙时,男子便让小姐躲进庙里,自己在门口守候,防止有人追过来,当时下着雨,雷声轰鸣,男子没有留意到,女子在庙中被鬼吃掉了。第二天发现的时候,男子很懊悔,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当初就该告诉她,那是露珠,不是珍珠。”

杜彤看着他,周苏捷觉得自己这会儿得说点什么,像是中学时做阅读理解,必须得挤出点话来,“可是,如果这个小姐一直深居闺中,男子又是怎么认识她的呢?”他问杜彤。

杜彤听闻,笑了出来:“你的说法也是合理的,所以也有人说,这其实是一个私奔失败的故事,两个人只是露水情缘。”

他觉得不能让话题冷下去,他抱了抱杜彤,对方没有抗拒,一个能聊私奔的女人,内心可能也在期待一些出格的事,他想。他感受到杜彤的胸脯抵着自己的胸口,他产生了一些粗鄙的想法,但他认为这样很好,这是最好的选择,过一种他完全有把握的生活。当晚他们没有回巢湖,他认为一切都顺理成章,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杜彤没有性经验——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要把自己的一切献祭出去,来达成一段关系。

结婚的事自然被提上了议程,虽然他觉得自己是在被某种力量裹挟着前进。

开始考虑生育,是结婚后的第三年,第一年他们没有生育计划,第二年他们觉得可有可无,也不再避孕,到了第三年,他吃不准杜彤为何对生育的事突然上起心来,桌旁的收纳架上开始出现叶酸、辅酶和复合维生素片,他也每天早上按要求吃下一片据说能提高精子质量的锌硒片。他以为是来自自己父母这边的压力,但母亲在电话那头表示他们从未在杜彤面前表达过任何催生的意思,况且,他的母亲提到,你不是说想换个工资高点的工作吗?

周苏捷对生育这件事上的犹豫,一部分来自经济上的压力。剧院的工作是父亲托人找的,稳定,但薪水也不高,前些年还有诸如“某皇家乐团”之类的乐团过来,疫情以来,演出几乎停摆,只发底薪,同事中有更好去处的人几乎都走了。放开以后,演出虽然恢复了,但质量不知道为何越来越差,前段时间的演出上,乐团演出的海报上标明了演出十二首经典曲目,但实际上乐团只演了四首,其中《波兰舞曲》演出了两次。观众闹着退票,领导推周苏捷出去应付观众潮水般的愤怒,周苏捷对这个五十岁左右、总是穿一身黑色套装和尖头高跟鞋、尖声说话的女领导很厌恶——他也开始琢磨着换工作的事。

杜彤手头倒是比他宽裕,她是独生女,时常从父母那得到资助,做试管的费用,几乎都是她在出。周苏捷陪着跑医院,时常要请假,女领导不快,好几次他想辞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每次在医院接到缴费单,他都故意拖慢动作,天知道那些检查为什么会那么贵,卵泡生成激素、黄体生成素、雌二醇……密密麻麻一整张单子,这些东西平时在我们的血液里谁也不会留意,做爱的时候谁也不会测雌激素含量有没有达标,不是吗?他们形成了一种默契,他负责开车、取号、排队、在手术告知书上签字,以及最重要的,在取精室对着手机上的裸女完成射精。她则要经历付钱、抽血化验、B超、打促排针、打夜针、全麻取卵、移植胚胎等。诊室外常年乌泱泱一群人,打完夜针,他们计算着排卵时间,通常取卵时间在第二天上午,超过二十四小时后的卵子,质量就大大下降了。女人们都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在等待麻醉,一副生怕自己将要过期的样子。杜彤说,她看到有女人紧张到衣服穿反了,大概率是第一次来取卵,有人经过好几次失败,看上去轻车熟路,告诉她们哪个医生取卵的技术比较好。

幸运的是,他们的精子和卵子结合的状态相当理想,她一共取了十六颗卵子,其中有六颗发育成了二级胚胎,在实验室里它们被培养到囊胚状态,一共两颗囊胚,她决定先移植一颗,剩下一颗留作备用。半个月后,杜彤看到验孕棒上两条杠,但不久后,囊胚自然生化了,她又在厕所哭了一场,但她决定再试一次,第二次移植以后,她请了一个月假在家调养,这一次,一切都很顺利,医生告诉他们,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在八个多月后就能见到婴儿了。回家后,杜彤吃了一整盒豆乳蛋糕,然后蒙头大睡。

周苏捷整理好袋子里的检验单、收费单据,他看到一张化验单上,受精卵被一一放大,医生说它们都很“漂亮”,他不确定哪一枚受精卵会成为他们的孩子,在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孩子正在悄悄成长为人的形状,他没有选择,他必须要接受这件事情。

同时,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假期。

从虹桥站出来后,秋天的空气中夹杂着烧稻草的香味,周苏捷觉得或许是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车站附近并没有树,大概秋天就是这个味道,哪里都一样。关于这次出行,周苏捷对杜彤撒了谎,他说剧院要到上海请一个乐团过来演出,杜彤忙着在购物网站上看婴儿床和奶粉、纸尿裤之类的东西,没有对他的话产生怀疑。

为了不跟女领导在请假问题上有过多纠葛,他特意将“出差”时间定在周五下午到周日下午。周五,女领导通常中午就走,给的理由是孩子要补大提琴,去的是某位名师家中,该老师脾气古怪,给定的只有这个时间段。于是周五下午成了放松日,好像过去读中学时,如果体育课被排到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男孩子们一到第二节课结束就匆匆收拾好书包去打球。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定的是地铁桂林路站附近的宾馆,他曾在这一带住过一年半,带着点怀旧的感觉,他在附近晃荡了一会儿,发现桂林路地铁站已经接通了15号线,长长的换乘通道,风吹进来,裹着大理石被切割开的味道,他决定搭乘这条以前没有搭过的路线,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任意选择一个站点下车,在街道上行走,他没有目的。

周五晚上回来后,他在宾馆内盯着天花板,沮丧的感觉突然袭来,他以为妻子会给他打电话,他甚至在地铁上就想好了理由,他一定要拒接几次电话,然后才躲在卫生间里小声说,跟客户在吃饭。晚饭他在一家连锁日餐店吃的,他要了三杯啤酒,特意要服务员一起端上来,他拍下了啤酒和天妇罗的照片。如果妻子要问,他就准备搭配着这些照片,撒一些无关紧要的谎,他知道这是无害的,因为他不打算做任何出格的事。

手机一直很安静,除了几个母婴公众号的推送外,几乎一晚上没有亮过灯,他取消了那些关注。他打开电视机,发现很多节目都要收费,于是他开到新闻频道,让声音填满整个空间。房间离高速公路很近,他能听到车经过时,橡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那声音让他感到一股陌生的恐惧——他很久没有进入一个高速运转的地方。当他关掉灯和电视,准备入睡后,蓝色的夜晚笼罩着他,轮胎的声音没有断绝。

第二天早上,依旧没有妻子的信息,他给她发了微信,让她好好吃饭,她回了一声“好”,然后发了两个链接过来,问他哪张婴儿床比较合适,他随意选了一个,杜彤没有再回他。之后他决定不再一个人度过周六,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剃了胡须,在宾馆的洗衣房烫好衬衫和外套。他计算好时间和路线,上午他理了发,要求理发师使用发蜡帮他定一下造型,这样就不用担心被风吹塌。

下午他去了常熟路一带,建筑没有变,但商店几乎都换了门头,过去他工作过的那家小酒吧,变成了一家主打培养小学生艺术素养的辅导中心,透过橱窗,他看到室内孩子们戴着帽子,穿着围裙,在机器上跟一团泥巴较劲,窗户旁的架子上摆满了孩子们手工制作的烧制陶器,有一个杯子让他想到《沉睡的救济金管理员》画中胖女人连在一起的肚皮和胸脯。他想寻找酒馆遗留的痕迹,很可惜,一切都被翻新过了,他关于过去的记忆,已经找不到物理上的载体。

于是他给蕾拉发微信,告诉她自己来上海了,问她是否有空出来一趟。秋阳透过稀疏的梧桐树枝照到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出了点汗。蕾拉说,今天下午要出去一趟,不知道几点能回来,不过这会儿她在家,如果来得及的话,他可以现在过来。

蕾拉住在小南门一带,她丈夫的脱口秀生意成功后,她关掉了酒吧,成为丈夫的经纪人,但周苏捷知道,他们已经在协议离婚的事宜了。

大学毕业后,周苏捷来到上海,第一份工作是房产销售,每天早晚要集合喊口号,他总不愿意开口,试用期三个月,第二个月的时候经理就告诉他,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他在豆瓣上刷同城小组,看到一个酒吧招聘工作人员,要求会乐器。蕾拉是酒吧老板,面试的时候,他弹唱了几首民谣歌曲,蕾拉问他会调酒吗?幸运的是他刚从网上学了长岛冰茶和血腥玛丽的做法,入职很顺利。后来他学会了更多鸡尾酒的做法,可惜现在忘光了。这份工作他做得得心应手,如果不是后来父亲动了个手术,他可能还要在上海再蹉跎几年。对于他的辞职,蕾拉表示理解,还是她开车送他去的车站,当时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会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蕾拉家的小区是高层,门口有穿着制服站在遮阳伞下的保安,问他去哪一栋楼,他说出蕾拉的名字,保安通过对讲器似乎与谁做了确认,便给他开门。他看到小区广场上有一面假山石,有泉水流出,小孩子拿网兜兜里面的锦鲤,总也兜不着。香樟树结了籽,掉在地上,像结了黑乎乎的痂一样,踩上去有清脆的声响。道旁柚子的果实结在枝头,沉甸甸的,他担心会掉下来砸到他。楼栋的门廊做了拱顶设计,步入后他看到天花板上悬了一盏水晶吊灯,光线很暧昧,但水晶折射出细碎而闪耀的光,令人无法直视,工作人员帮他刷卡进了电梯。

家政阿姨给他开的门,指给他客用拖鞋摆放的位置,告诉他蕾拉刚运动完,正在洗漱,他可以先在沙发上等候。他换好拖鞋,在沙发上坐下,他不适应这个沙发的高度,似乎比家里的要矮一点,也更软一点,他感到自己微微陷了进去,沙发旁有一座电子架子鼓,已经被罩上了防尘袋。蕾拉的丈夫曾经打鼓,不过,是个很糟糕的鼓手,他不擅长运用自己的肌肉和力量,后来他在脱口秀领域大展拳脚,讲述自己作为鼓手的失败,慢慢开始有起色。

客厅的另一端是一个能敞开步入的空间,里面陈列着一些乐器。

“你进去看看吧,有些不错的签名吉他。”蕾拉出来的时候已经盘好了头发,穿一件他看不出材质的黑色领连衣裙,蕨类植物的图案盘桓在侧腰上,他认为绿色才是属于她的颜色,不应该只是点缀。她手里拿着一串珍珠项链,让阿姨帮她戴上。

“好久不见。”他说。

“你好久没来上海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她把头发从项链和脖子的缝隙中理出来,周苏捷闻到了柑橘类香水的味道。

“离职后就没来过。”

“我记得我开车送你去的车站,分开时你还给我弹了一首歌。”

“NAYUTA。”

“什么?”

“押尾光太郎的曲子,我当时练习了很久,有些地方弹错了。”

“你想看看收藏室吗?我记得我们有收藏过他签名的吉他。”

他步入收藏室,灯光是暖黄色,蕾拉在放吉他的柜子外做了防护罩,几乎都是签过名的收藏版,他看到一把Galneryus的Syu签名的吉他。他记得他和蕾拉一起去听的那场演出,他们躲在柱子后的阴影里接吻,他把手伸进蕾拉的内衣里,他以为他们可以更进一步,身体和情感,但始终没有。蕾拉是他的老板,他的朋友,她嫁给了她的丈夫,一个蹩脚的鼓手,一个成功的脱口FiGQ+rIDa71XZCVDUsDFIg==秀表演者,一个与生俱来的富二代。

“这些都是我这些年的收藏,坐吧,阿姨沏好了茶。”蕾拉坐到沙发上,“你来上海几天了?”

“昨天来上海的。”他回答,随后补充道,“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

“工作?你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我太太不会介意我找新的工作机会的。”

“在上海?”

“先来看看。”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告诉我。”蕾拉说道,“我过会儿要去见律师,你应该已经听说,我们已经分居了,有些事情要提早做打算。我还不能确定几点才能回来,如果我回来得早,或许我们能一起吃个晚饭。”

他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把茶水都喝了,阿姨又给他续了一次。之后他们一同出门,走的地下车库,他想到外面的柚子树,不知道果子有没有掉下来。蕾拉说,你去哪里,我可以开车先送你过去,他说不用了,自己刚好要到处逛一逛,在地铁站附近放他下来就行。

那个下午他没有回宾馆,他真的在附近走了走。他看到待拆的弄堂与不远处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形成了美妙的错落差,一个老人坐在弄堂口梳着自己的白发,他调整了站立的位置,东方明珠便竟与老人身后房子重合,街道上有牵狗散步的人,也有一边打电话一边等网约车的人,一个流浪汉躺在花坛上吃生洋葱,他在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递给他,流浪汉难以置信地抢了过去——他觉得此刻他们是同类人。

他确定了自己对上海和蕾拉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必须搭明天下午三点半的火车回去。杜彤在微信里说,买的婴儿床约了明晚七点送上门,安装人员是男性,她一个人在家不方便。

他几乎已经确定了,这是一趟无聊的旅行。

他来到一家清吧,要了一瓶福佳白啤酒,他不想喝会让自己醉到错过火车的酒。他问服务员要了一个冰杯子,不是装着冰的杯子,而是被冻过的杯子,服务员给他换了一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啤酒。他觉得这就是人生,你不总能得到你想要的,有时候只能选择替代方案。他盯着杯中啤酒的泡沫一点点消下去。店里放着平克·弗洛伊德的歌,最开始是Wish You Were Here,中间一段名为Echoes,是他们1971一年在庞贝古城遗址上的演出原声,然后是High Hopes,这让他想到了一个女孩。

收到周苏捷的微信,陈莞尔一开始没打算回。

给女儿做的饭她总是拒绝,半岁的时候她也这样拒绝过吃辅食,她尝过那些没有加任何油和盐粒的牛肉糊蔬菜糊,口感的确难以接受。女儿十四个月了,刚断奶,但十四个月的孩子已经有了明显的表达欲望和能力,她会用不标准的声调表达“妈妈,想吃奶奶”的意思,她尝试着给虾饼和蔬菜泥中加入婴儿盐、橄榄油和海苔碎,用玩具吸引女儿注意,让她忘掉吃下的不是母乳这件事,睡前再喂她一杯配方奶,但在睡觉的时候,女儿还是会把脑袋凑到她胸口寻找乳汁。

丈夫告诉她,小孩子就是这样,不管吃什么,还是需要母乳的慰藉,等再大一点,习惯饭菜的味道就好了。她心里有一本日历,她在对应的日期上写上“女儿断奶”几个字,她没有展望未来的经济能力和心理素质,没有一个宏大的规划,女儿大学去哪里读,未来要做什么,她觉得要让她自己探索。但她希望能陪伴女儿久一点,她自己的青春期在孤独中度过,在她的日历中,她希望那个时候她还能坚定地站在女儿身边。她在厨房中做好自己和女儿的晚餐,丈夫下午被叫回公司加班。她给自己烫了生菜,煎了一块牛排,牛排是丈夫公司发的春节礼盒中的,真空包装,包装盒已经扔掉了,她有点吃不准有没有过期,但隔着包装膜,她看到牛肉的纹理依然十分漂亮,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吃掉它。给女儿做的饭菜她用心得多,她用了在超市有机食品区买的蓝莓和球生菜,炖了新鲜的肋排,拆了骨头上的肉,女儿吃不完的肉和汤,她可以烫点蔬菜进去留给丈夫当晚餐。这些是每一个家庭主妇都会做的事,虽然她还不习惯被定义为家庭主妇。晚上丈夫回来的时候,女儿已经睡着了,他吃了剩下的汤和菜当做夜宵——他在公司吃过了,把不健康的外卖当晚饭。

“你去歇一歇吧,洗个澡。”他说。

“下个月,你妈回上海后,我想去找个工作。”她把头发扎起来,在衣柜里找干净的睡衣,女儿吃饭的时候吐了一次,她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酸味。

“不用着急。”丈夫说,“房贷我暂时还可以应付。”

她原本以为一个人带孩子没有什么难的。上个月,一直在帮忙照顾孩子的婆婆摔伤了胳膊,医生说有点骨裂,不是大问题,静卧休养就行。婆婆买了票回老家休养,陈莞尔送她去的汽车站,车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她忽然希望自己是对方,在座位上坐下,随便车子带她去什么地方,风景在窗外划过,她对着窗户发呆。

她习惯性地在洗澡前蹲在马桶上刷手机,有时候孩子会在门外喊妈妈,但今天不会,女儿睡着了,还有爸爸的陪伴,她可以偷会儿懒。

“你最近还好吗?我来上海了。”周苏捷在微信里对她说。

她已经忽视了这条消息一下午,她依旧不打算回。她玩了一会儿小程序里的游戏,那些游戏不需要消耗太多运行内存,也不需要与人合作,她不用更换内存更大的手机,不存在上瘾风险——只是无聊的时候随手玩的游戏。

她起身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柜子。

她没法不注意那个柜子,就在洗脸台旁边,刚搬进来的时候,他们还感谢上一任房主留了这个柜子给他们。“洗澡的时候可以点几根蜡烛放在上面。”丈夫说:“以后可以再买个浴缸,我们躺在里面,香槟桶也可以放在这个柜子上。”

原本认为,虽然是二手房,但只有十五年不到的房龄,装修过后,至少到女儿大学毕业他们都不用考虑挪窝。买房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做了妥协,所以她想,装修一定要合她的心意。当时她在浦东一家少儿教育机构工作,房子却买在闵行。看房的时候,丈夫心情很好,他告诉她,附近有好几个商场,离他的公司只有半个小时不到的车程,对口的学区也不错,未来还会有地铁线开通,现在买入很划算。她对丈夫说:“如果住在这里,我就只能重新找工作,通勤时间太长了。”“可是,你那个工作,不是哪里都能找到的吗?”丈夫说。她的确做着一份随时可以被取代的工作,而丈夫工作的大厂那几年势头正好。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依旧申请不到产假,还需要做搬椅子、蹦跳一类的动作,只能辞职。

家里也始终没有像预期的那样重新装修,首付已经让双方父母掏空了所有的积蓄,他们的存款买了电器后所剩无几,装修变成了奢望,况且,房子原本的状况尚且适宜居住。他们只能在夜里拥抱的时候展望未来。直到后来她怀孕了,为了健康,只能继续这么住下去。

交房的时候,根据传统,房主留下了空调和壁柜等不能挪动的家具,那个柜子是个例外。直到半年后,她的项链掉到了柜子后面,他们推开柜子,发现柜子后的墙壁上,墙皮脱落了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她怀疑房主是用这个柜子遮盖它,好顺利交房。丈夫买来乳胶漆,重新刷了那一下,但存在明显色差,他们最后决定,在重新装修之前,就让柜子放在那里。

“我很好,你呢?”她回复了周苏捷。

她知道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联系一个已婚女人,除非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但她并不在意,她也有一些想要表达的东西,他们或许会成为彼此的垃圾桶。

第二天, 丈夫没有加班,她给他和女儿做好了饭菜放在冰箱,告诉他哪些是午餐,哪些是女儿下午的加餐,晚餐她会回来做。丈夫怕吵醒还在睡觉的女儿,轻声说:“你去吧,玩得开心点,晚上我们随便吃点。”

她说她要去见大学同学,刻意模糊了性别。

她没来得及去理发店,出门前她洗了个澡,洗完后,她在柜子里翻找出许久未用的卷发棒,把头发烫出了好看的弧度,她用的是很久以前在杂志上看到的方法,她知道现在已经不流行这样的烫法了,但她没有替代方案,生产后她经历了脱发,卷发可以让头发看上去更多一点,有种虚张声势的味道。过去三个月,为了减肥,她一直有意识地减少碳水的摄入,昨晚到现在,她甚至很少喝水,生育前的衣服她大多还能穿上,她选择了一条绿色的连衣裙,腰身部位有点紧,她归咎于生产后子宫的扩大,但她能穿大衣掩盖。过去一段时间她的大多数胸罩都是哺乳期内衣,要么在胸口部位设计了卡扣,要么是两片式可打开的杯罩,方便随时喂奶,她从衣柜深处找到还没有生产前穿的内衣换上。出门的时候她习惯贴上防止溢乳的贴垫,但她认为这次不用,女儿已经断奶了,她的奶水也随之如潮8f83c38b6c4aedcf695902201e173bed水般退去,她感到很神奇,她的身体会回应女儿的需求,不受自己的控制。

周苏捷对她来说几乎算是个陌生人了,在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他们通过QQ“共同好友”的功能认识,有过一段密切的来往,但也仅此而已。与现在不同,她那个时候是个大胆的女孩,她在QQ空间写作,用诸如“感冒是鼻子和肺之间一场气喘吁吁的性爱”这样蹩脚的句子,她想要吓男孩子们一大跳,带点促狭的味道。但他们只是认为她有点奇怪,她敢打赌那时候没人敢接近她,那个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剃着短发的女孩子,她脸上有一些日晒留下的雀斑,有时候她会买一些纹身贴贴在脖子上,伪装成一些关于死亡和玫瑰的刺青,但在期末回家前,她会用热水搓掉那些,防止母亲担心她变坏。

她那时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坏女孩,一个和父母不一样的人,他们太乖了,只知道在市场上日复一日兜售蔬菜和水果,夏天把卖不完的伤痕累累的西瓜带回家吃,冬天起夜查看泡豆芽,过年的时候在饭桌上给看不起他们的亲戚赔笑脸,日复一日。没什么比跟男人一夜情更坏了,她那个时候想。她不否认那个时候她喜欢周苏捷,他在网上留言,告诉她他觉得这些句子很好,他完全没有被吓到,也没有因此认为她是个真正的坏女孩,他只是告诉她:“但我认为这里没有人能欣赏这些句子,你要去更大的地方。”

那年四月他们决定见面,那时候他们在网上认识了半年,他没有提出过见面,她认为他经受住了考验,但还有两个月周苏捷就要毕业了,他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或许见面聊一聊也不错,她想,她还从来没这样跟男孩子们相处过。高中的时候,她知道班上有女孩子跟男生约会,她以为他们只是坐在草地上聊天,她好奇两个人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当然不会只是聊天了。”涂着亮色唇膏的女孩告诉她:“等你以后有男朋友就知道了。”见面之前她已经确认自己做好了准备,如果要发生什么,那就让它发生吧。

那次他们约定在学校的草坪前面碰头,那是块隐蔽的草地,在学生公寓后方有一块凸起的山地,它连接一座更高的山。“原本这里也是那座山的一部分。”周苏捷告诉她:“可是后来开了采石场,这里的石头被采得差不多了,就被抛弃了,后来又被种上了草。学生会活动的时候,我们在这里烤过肉,我吃到了好几只虫子。”

他和她接了吻,是个长吻,她感到自己像个正在被一点点撬开的蚌,但被来修剪草地的工人打断了。

“我喜欢这个味道。”他嗅了嗅空气说。

“这叫‘绿叶挥发物’,”她说,“是植物受伤后才会有的味道,是痛苦的味道。”

“你是个想得很多的女孩子。”他把黏在她嘴边的一根发丝拿掉,“但你不是个坏女孩,你只是太孤单了,我也是。”

他们后来决定去爬那座山,甩开割草的人。山不是很高,早有人走出了一条路。

“如果这座火山喷发了,以后的人们就能发掘出一座完整的21世纪大学校园。”她说。

“这是座死火山。”

“它没有死,这是休眠火山。如果有一天它喷发了,那我们就都被活埋了,不过,我们的身体在火山灰下腐烂的时候,会产生气泡,形成一个空腔,很多年以后,如果有人发现我们,会看到我们的形状。”

“你从哪里看到这些的?”

“不是很浪漫吗?我们在世上会留下一个空腔,以后的人能还原出我们的形状。”

“我觉得有点恐怖。”

他们站在山顶,夜晚一点一点降临,她看到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有车行过,速度很快。

“这条路也会带你去很远的地方。”她说,“我们都会去很远的地方。”

他们在山顶接了一个比之前更长的吻,她很紧张,有点憋着气,大脑缺氧般眩晕,他开始摩擦着她的牙齿,他抱她的力气变大了,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储存的这些力气,他看起来瘦瘦弱弱,这让她有点害怕,但她还是决定放任他胡来。

他们约在地铁口的餐厅碰头,陈莞尔想,在她不理智的时候,或许地铁能带她快速逃离,没什么比躲在人群里更安全的了。她到的时候,周苏捷已经在那里了,手头有杯喝了一半的冰美式。坐下的时候她没有脱下大衣,也许待会儿她就要走,她想,没必要脱下来。衣服很轻,但构成了一道坚固的壳。

“你要喝点咖啡吗?”周苏捷说,“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

“我想要一杯冰拿铁。”加上怀孕的时候,她已经两年多没喝过咖啡了,不过既然孩子已经断奶了,喝一点也无妨。

在等待的间隙,他想起来了:“以前你喜欢喝柠檬味的气泡水,你喝完了会打嗝。”

那天爬上火山后,他在去宾馆的路上顺便买了红酒,她不记得什么牌子,但不会是什么好酒,他享受劣质酒精带上头的感觉,她不喜欢,她在宾馆前台登记的时候,买了柠檬味气泡水。到了房间里,他说:“如果你经历过,你也会喜欢这种眩晕的感觉。”他打开手机,播放了一段音乐:“不喝酒的话,你应该听听平克·弗洛伊德,如果你害怕,我们可以把灯关掉。”他起身关灯的时候,听到她在黑暗中打了个嗝,他在那一刻感到她有点可爱。

“其实你是个胆小的女孩。”抱着他的时候,他感到她在发抖,“躺下来,我们听听歌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说。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High Hopes。”他说,“讲的是一个人回顾过去年轻时候的事,我喜欢这句‘Leaving the myriad /small creatures trying to tie us to the ground /to a life consumed by slow decay’。”他和着曲调吹起口哨。

“我还不知道你会吹口哨。”她不再发抖了,她主动吻了他,她感受到自己下巴上的皮肤被他刚冒出来的胡须扎了一下,这让她起了点鸡皮疙瘩。他认为他们可以再试一试,但女孩重新发起抖来,他还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让他看起来像个坏人。他们在黑暗中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才说:“睡吧。”

“我没有特别喜欢喝的。”陈莞尔说,“你来这里出差吗?”

“差不多,有一些事情要办。”

他们之间陷入了沉默,直到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问他们要不要点午餐,他要了一盘肉酱意面,她则只要了凯撒沙拉。

“你应该吃点碳水。”他说,“如果只吃沙拉,会脱发。”

她裹紧了大衣,心里闪过一丝愧疚,不知道丈夫和女儿有没有吃上午饭。周苏捷一直没有问她结婚的事,她于是不打算主动谈起她的婚姻生活。

“你这次待几天呢?”

“我下午三点半的火车。”

她在心里想,他们不用再度过另一个夜晚了,这是一件好事。

“我很高兴看到你到了更大的地方。”他说,“过去你很胆小,你穿黑色的衣服,剪短发,但是那不适合你。”他在心里想着,如何用温和的措辞来表达,她的脸型根本不适合短发,她有点胖,那只会暴露她两腮的婴儿肥,她其实更适合可爱些的装扮。

可是,到了更大的地方,每天也是在盘子和衣服堆里打转,陈莞尔的内心在呐喊,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幸福的。

“你还写作吗?”他突然问。

“不写了。”

“太可惜了,你应该继续写下去。”

她在桌子下悄悄取下手上的婚戒,揣进大衣的口袋里。她打赌她进门的时候他百分百看到了那枚戒指。

吃完饭后,他们沿着地铁线散步。悬铃木的叶子落了满地,踩在上面,她听到细碎的物质断裂的声响,扰乱了她的思绪。“带我去好玩的地方吧。”周苏捷忽然说:“我很无聊。”

他们像是在玩一场游戏,他抛出球的时候,她判断他使力的方向,然后躲避,但这次他把主动权交到了她的手里,一个在婚姻中的女人,很难把握一点自主权。

“你刚才说,你的火车在几点钟?”

“三点半。”

“哪个火车站?”

“虹桥火车站。”

“那么我们大约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她看了看表,下定决心要将上次未完成的游戏进行下去。“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吧。”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并排坐在后座。车内的空气让她感到有点发热,她脱下了大衣,他在司机视角的盲区攥紧她的手,在她的手心画着圈圈。经过隧道时,车内忽然暗了下来,车窗两边飞速闪过的灯让她头晕目眩,司机应该早见惯了这种事吧,她想,他们在后座接吻,他的手指依旧不停地在她手心画圈。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她不是那个被困在火山下的大学女生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他是无害的,他已经结婚了。他们接了个吻,直到出租车驶出隧道,他们才分开。

她看到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她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胸口湿了一大块——她溢乳了。

她的女儿刚断奶。

出租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没有说话,裹紧大衣,然后跳上另一辆出租车。

周苏捷站在原地,口袋里的手机传来声响,他知道大概率是妻子要他在某两种型号的婴儿车或者婴儿椅之间做选择。他没有点开,他看到悬铃木的叶子被一辆疾驰的车所卷起的风带起来,又落下。

他的火车就在几个小时后,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责任编辑 张 双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