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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

2024-09-05 00:00:00三三
长江文艺 2024年7期

那是八九十年代交界之际,又或者,比她想的还要再晚一些年,苔城开了第一家国营百货商场。秋天傍晚,她从那条路上经过,两排花篮在尚未正式营业的店门前铺开。隔着鳞状的卷帘门,她往里张望。大门正对一具财神塑像,彩漆活现,底部饰有各色鲤鱼。柜台散布其后,秩序井然,有的已陈列上货品。多是黄金首饰,她无需看清它们就能为此心潮澎湃。更远处,旋转楼梯通向二楼,她几乎能闻到雕花扶手上散发的油漆味。一切正沉睡,在这座宇宙般无垠的商场深处,有一粒小到被忽略的按钮。她相信开业以后,会有那样一个人,每天第一个到场,按下按钮——接着灯光复位,香气充盈,所有商品瞬间洋溢起热情。商场就此苏醒过来。

“小姑娘。”有人叫她。

她已经不小了,常因大龄未婚被亲戚议论,但这不重要。顺着声音,她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太婆,衣衫破烂,身后拖着装满废品的编织袋。老太婆从花篮里薅到了一捧花——她来晚了,只剩一些烂瓣的康乃馨,聊胜于无。

“你知道,这个地方什么时候开门吗?”老太婆问。

那是一双浑浊的眼神,像流浪许久的猫科动物。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穿着胶底鞋,戴一副印有雏菊的袖套,满身污垢并不比老太婆好多少。她不是来看百货商场的,也不该在此停留。她工作的小饭馆里,有人正等着她买回洗洁精。她的脸颊顿时烧红,一种真实的生活竖立起来,审判着她。她冲老太婆摇了摇头。

“上面没写吗?”老太婆伸手,指着商场门口张贴的告示。

“没有。”她认真地读了一遍告示,“是一份招聘广告,新店招营业员。”

“你再看看?”老太婆示意。

“没有的。”她明知答案,却还是又看了一次。看第二遍时,她心跳加速,仿佛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左胸口闪烁。

“骗子,都是骗人的。”老太婆作出一副恼火的样子,也许是她的柔顺给了老太婆信心。老太婆说,“他们就是想骗你的时间,骗你的钱,用一些没人懂的新花样玩弄你。小姑娘,你不要以为自己识字,就什么都懂。我的生活经验比你多太多,到我这个年纪,什么事情都看透了。”

她不同意老太婆的说法。经验与认知,如果能这样直接兑换,那么智慧就属于最长寿的人。当然,影响她判断的主要不是逻辑,也绝非某种关于真相的观察。这些都淹没在她对百货商场涨潮河流似的热情里,显得微不足道。站在商场门口,她想起这些年来听闻的、从电视或报纸上看到的各种商场,头一次感到自己生活的小城并不是孤立的。它和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发生着关联,巴黎、纽约、伦敦、罗马、东京、上海,恢弘的现代奏鸣曲正从那些最振奋人心的地方流向这里。而她,罗珍妮,位于一处通往未来的甬道入口。她将变得明亮、耀眼,从局促的环境中获得假释。有一天,人们都会知道这个叫罗珍妮的女人,赞赏她过去未被充分觉察的聪慧、灵巧。

几天后,罗珍妮拿着招聘广告,坐在经理办公室里时,她已完全明白如何克制热望。这不算难,只要切实地想一想自己的处境。面试官是一位蓄胡子的男人,戴方框眼镜,桌上的杂志叠得很整齐。他提出几个常规问题,她回答了,并且巧妙地模仿了他的态度:严肃、谨慎,在此之上又罩一层礼貌性质的友善。最后,他问及她对薪酬的要求。她谦逊地表示,目前只是学习阶段,薪酬都能接受;她相信只要刻苦工作,一定会拿到和业绩相配的工资。经理笑了,露出一种洞悉事物又不愿全部点破的表情。他告诉她,刻苦还不够,任何工作都需要技巧。接下来,他请她带走招聘广告,贴回商场的双开玻璃门上。这不是悬赏榜单,不必携带前来,何况还有很多空缺岗位待招。她连忙道歉,语无伦次。离开办公室的路上,她几乎有哭泣的冲动,但很快被一阵轻微的麻痹感压倒,没落下眼泪。在那段插曲发生之前,她还一心以为工作十拿九稳呢。可残酷的事实是,从进门开始,她的愚蠢就袒露在具有裁决权的经理办公室之中。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租来的房子。日已西落,霞光还没接上黑夜,到处细闪着一种暗沉的金色。这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单间,两个橱、床、桌子就占了大半地方。五斗橱的最上方,斜靠着几本书,和做菜、毛线编织有关,都是她指望抽空能学会却一直没有开始的事情。书的旁边,有一个不起眼的黑胡桃木小匣,里面放了一副金耳环,一个小时候捡的松塔,一封别人写给她的信。她暗中为自己定过一条苛刻的戒律:所拥有的一切奢侈物品,不能超过这个盒子。那时她还没领会到,这种节制的背后,隐藏着一种非常微妙的祷告。仿佛只要不贪婪,就不会受到命运的亏待。面试回家的夜晚,罗珍妮把地板和仅有的家具擦了一遍,又一遍。她彻底忘记了晚饭,躺在床上,到深夜才入睡。

第二天,她好多了。有时事情看似搁浅在某处,不久却自然地恢复原样,前行的速度比一个人能想象到的更快。往前是万物的宿命,明白这一点,深究也无意义。罗珍妮回到“陈记小馆”,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她精力旺盛,牢牢盯着整个小饭馆。有客人进来立刻迎接,出餐第一时间端上。她不放过任何一块铺着残羹的桌面,以最快的速度,把桌子擦得锃亮。不像过去,她总是白日梦般站在旁边,等待人们催促她行动。不过,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勤劳,老板并无嘉奖,反倒觉得她受过什么刺激。夜里,她在后厨洗碗,听见老板对老板娘嘀咕,她准是失恋了。看上什么人,对方不要她,把气撒到饭馆里来了。老板娘小声回应了一句,听不清楚。罗珍妮专注地望着橡胶水管口,水流源源不断,灌进红色塑料桶。在冰冷的水下,油污正从瓷盘表面无声息地消退,来自不同人的口水、细菌、吃饭时欢喜或孤独的心情也被清洗一空。它们又是全新的餐具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她多羡慕。

别人怎么能明白呢?步行回家的途中,罗珍妮慢慢回过神来。在苔城,人们脑子里无非是那些事情:男女、金钱,共享一根过度敏感的神经,要从表面迹象里挖出更深的刺激。这些零碎的猜疑,在一个关于未来的宏大美梦之前,又算得上什么?罗珍妮只感觉浑身攒满了力量,她想要做些什么,必须做,否则她会在这种亢奋之中胀裂。接连几天,她都处在这种非同寻常的状态里,直到一丝微弱的疲惫渐浮上来。回想一周前在百货商场里的面试,不再有神秘的充盈感从体内升起。到这时,她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强撑,以便把梦的返照延续得久一些。

信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寄来的。

罗珍妮女士:

请于10月15日上午9点,至新新百货五楼会议室报到。

注意:正门暂不对公众开放,请从朝南的后门进入。

新新百货客服部

十一月,新新百货的正门终于开放了。两串鞭炮挂在纤长的竹竿上,噼啪响罢,看热闹的人群拥进了商场。

罗珍妮被分配在日用百货区,是大货柜台,营业员穿白大褂。不像对面的品牌店,他们给柜员发深灰色的西装。秋冬两季,各有一套。刚发制服那天,罗珍妮摩挲着梅慧芬的冬季西装,爱不释手。

“是羊毛的。”罗珍妮低叹一声。

梅慧芬笑而不语,把西装披在罗珍妮身上。两人对着试衣镜摆弄,罗珍妮小心翼翼地调好肩部,衬着内搭的黑色高领毛衣,很好看。大概是为了彰显时髦,店铺里贴了不少好莱坞黄金时代女明星的画报。葛丽泰·嘉宝、玛丽莲·梦露、凯瑟琳·赫本……罗珍妮只认识一部分,最喜欢伊丽莎白·泰勒。她曾在电视里看到过泰勒演的《埃及艳后》。电影很长,她调到频道时,已快结束。惊才绝艳的王后服毒临终前,对着荧幕说,“人生是一场他人的梦,现在,我要做自己的梦了”——这句话长久萦绕在罗珍妮心头,每次想起,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感伤。

“真好看。”梅慧芬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像女明星。”

“我真羡慕你们在品牌专柜的人。”罗珍妮说。

梅慧芬一笑,亲昵地推搡她一下,揭晓了谜底。“一件工作西装而已,不是羊毛,是维纶的呀。”

事实上,罗珍妮对自己的岗位也很满意。她常待在洗护用品区,望着柜台里五颜六色的瓶子。小时候,到镇上的文具店去,她曾被一字排开的水粉颜料深深吸引。色彩多么迷人,你能相信吗,大海深处有一种闪着偏光的蔷薇色。但她从未想过占有它们,这是一个省多少早餐钱也攒不够的天文数字。只是欲望以如此隐蔽的方式汲取了那些不可得之物,消融在潜意识之中。时至今日,尽管她已更擅长克制,可每当看到斑斓的货柜,仍不可避免地悸动起来。每天下班前,她悄悄打开某一种沐浴露,深吸一口混着化工气息的香味。她从中找到某种平衡,既不损害别人,又能自我满足。更何况,这可以作为一个小小的仪式,用来庆祝她的新生活。

开业前,商场组织过一次七日培训。两人一桌,罗珍妮的邻座是一个短发的女人。一副笑眼,眉毛有纹过又脱落的痕迹,眼下撒了几粒雀斑。女人年龄看着比其他人年长,说话很和气,初见就给罗珍妮留下可靠的印象。彼此交换了名字,梅慧芬说,叫我阿梅就好了。两人聊得投缘,罗珍妮分了心,连课都没怎么听。倒是阿梅有本事,一边和她笑谈,该记的一处不落。后来结课考试,若不是阿梅再口授一遍,罗珍妮恐怕无法过关。第三天,阿梅开始给她带早饭。罗珍妮受宠若惊,阿梅宽慰她,不过是顺手多准备了一份。培训期间要比正常上班起得更早,阿梅见罗珍妮每次行色匆匆,猜到她没时间在家吃早饭。罗珍妮有些不安,长期独来独往,还没能完全适应别人的好意,但依然很感激。一方面,为阿梅对她的细心体贴;另一方面,也为自己能准确地预感到这一切。罗珍妮早就确信,阿梅属于罕见的聪明又良善的人,她比别人更通晓世上的规律,并尽可能以自己的方式照顾每个人,填补他们的疏漏。

不久后的一个早晨,梅慧芬向她介绍了刘梦。刘梦坐在她们前排,其实罗珍妮第一天就注意到她了。这个女孩化着浓妆,戴一条显眼的珍珠项链,打扮相当前卫。在陈记小馆打工时,罗珍妮最怕这样的客人。根据经验,他们往往不好相处,似乎很乐意通过挑剔别人来树立自己的权威。梅慧芬和刘梦热络起来,却是出乎罗珍妮预料的。不过,崭新的环境总赋予人更多宽容。罗珍妮想,与任何人交朋友,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从初识到形影不离,费不了多少时间,女孩们有这样的天赋。三人中,阿梅已结婚,有一个念小学的儿子。其余两人,距婚姻都很遥远。刘梦表现得更愤世嫉俗,扬言要潇洒一辈子。只是她还那么年轻,或许并不明白“一辈子”意味着什么。当阿梅得知刘梦比自己小整整十岁时,惊讶得张开双臂,佯装要量出十年的长度。三人大笑起来。

苔城位于浙江内陆,三面环山,清晨常是从雾翳中吐出来的。一到冬季,湿寒刺骨。走在街上,有一种黏稠的冷。

十二月中旬,刘梦披上了皮草,兴冲冲地展示给另外两人看。

“这是水貂毛,我特意托人从老家带的。”

阿梅率先抚摸了皮毛。然后,罗珍妮也伸出手。像在黑夜中探入草丛,被沾着露水的草茎轻轻地划伤,她屏住了呼吸。

“水貂看起来无辜,雪白一只,红色的小眼睛,其实性子可凶了。我老家有一个水貂养殖场。小时候,我上那儿玩。那阵子,蛇刚好出洞,来了好几条。水貂一沾上就拼命咬蛇,一条接一条……”刘梦一边比划,盎然说到,“就像我们平时吃面条那样。”

又一个谎言,为了某种戏剧性,罗珍妮心想。那时她已有些了解刘梦,但没忍住,脱口而出说,“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刘梦瞪大眼睛。

“你家在北方,怎么想到来苔城定居的?”阿梅接过话,“还过得习惯吗?”

“都好多年了。我一个婶婶到浙江做生意,她带我出来的。她这人心肠歹毒,偷我的钱,还扇我巴掌。我当时就发誓,只要有机会,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得逃出来。后来阴错阳差,就来苔城了……”

真真假假。有些人愿意活在故事里,随手从回忆里掏出一串彩灯,攥住观众的注意力。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关注之下,是否有怀疑的目光微微泛起。只要舞台足够光鲜,他们从不恐惧。所以,很多事情,罗珍妮听过也就忘了。

至少她有了朋友,不再孤身一人。

午餐成为一种令人期待的时刻。三人端着饭盒,坐到一起,百无禁忌地闲聊。刘梦精力丰沛,有无尽情绪要抒发。阿梅总能知道一些冷门的消息,比如造商场时的各种纠纷,三楼收银台的失窃事件。而罗珍妮,自诩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也乐于附和。有段时间,她们议论最多的是刘梦同柜台的一个女孩。

百货商场有一个隐形规则,凡是相貌出众的女孩,多被分到首饰柜台。或许由于产品昂贵,商场想借营业员的美貌来增益品牌价值。刘梦五官立体,再有装扮相衬,自然派去了施华洛世奇专柜。早在七十年代,这些高精切面的人造水晶制品,就已进入中国市场,如今算是知名品牌。与刘梦搭班的女孩中,有一位个子高挑,很引人瞩目。那女孩说不上多漂亮,但人们一看到她,忍不住去想她和哪个明星相像。因其身形细长,刘梦给她起了个绰号,“扫帚”。“扫帚”确实有异于常人之处,顾客进店,都喜欢让她来挑选、搭配。与“扫帚”配到同一班时,刘梦几乎拿不到业绩,更别提“扫帚”一贯目中无人。可想而知,接下去就是关于“扫帚”的流言,刘梦绝不错过每一条。

“我今天看见她了。午休时候,她钻进一辆小汽车,半小时才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束红玫瑰。你们知道吗,她没把花带回来。看到汽车开走以后,她直接丢在门口。”刘梦一撇嘴,以一种低沉的调子说,“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离过婚,有个孩子。我听楼下的人说的,不知道真假。”阿梅说。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刘梦冷笑一声,继续说,“还有,她用的东西,毛衣、围巾、化妆品,都是高档货。凭我们这点工资,怎么可能买得起,也不知道钱从哪里来的。”

“同事一场,尽量不要卷入是非。”阿梅安慰道。

“阿梅姐,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有什么看不过眼的,我就要说。”刘梦一副凛然的样子。

“你想,我们才来多久,谁背后有什么关系,现在都还不清楚。出来上班嘛,本来只是为了挣一份工资。如果有聊得来的朋友,是意外之喜,但得罪人是没必要的。”

阿梅淡淡一语,另外两人纷纷点头。刘梦起了活泼的性子,摆开架势,模仿“扫帚”补妆的样子。她用食指点着嘴唇,极尽矫揉造作,竟也有几分喜剧色彩。很快,楼道里传来嬉笑的回声。

即使多年以后,罗珍妮回想这段日子,眼前冒出的仍然是明快的色彩:鹅黄,青绿,闪着银光的紫色。也有一点浅灰色的部分,比如总感到羞愧,原因五花八门。有时,是为自己对刘梦存有的芥蒂。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人,她无法真正放开自己,去达成那些刻薄的共识。有时,她对被贬损的女孩感到抱歉。尽管风浪微弱,且涌向乐趣,她还是觉察到一种抽象的暴力。更多时候,却是为自己的平庸。她们告诉她那么多事情,她从来无以为报。那时,她有一种热烈的愿望,想自己也说出一些能让她们惊讶的消息——不是某种自尊心上的较量,而是回报。

有一次,刘梦提议,每人说一件隐秘的事情,好让彼此相交更深。

刘梦说起她高中时住校,寝室里有个不受欢迎的女孩,五个室友决意联合捉弄她。当时临近夏日,农田为防止蚜虫、白粉虱,到处都在用辛硫磷混合剂。有一个同学,从家里偷来一小罐,要倒进她的饭里。

“我想,这人虽讨厌,但要是死了,谁都逃不了责任。我就偷偷换成了普通的番泻叶水,让她拉几天肚子得了。”刘梦爽利一笑,把故事带向了另一种结局。

“真吓人,性命攸关,你们是开玩笑的吧。”阿梅说着,松了一口气。

“那可指不定,当时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说不定也就真干了。”刘梦说,转头反问阿梅。

“我儿子得过脑膜炎,六七岁的时候。病发的时候,整个人有点痴呆,医生说可能是阶段性的,以后有机会恢复。好好一个孩子,到现在反应还是迟钝。上学以后,成绩一直在下游,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托了很多朋友,到处询问,说多存钱,未来也许能研发出新药。”阿梅一反常态,失了稳重,几近哽咽。

“阿梅姐,你人这么好,老天不会让孩子出问题的。”刘梦安抚道,又补了一句,“所以我想得很清楚,孩子多麻烦,我绝不会生的。”

“我不怕麻烦。”阿梅拭过眼眶,抬头说,“就算真的智商坏了,我也要养他一辈子的。到底是我的孩子。”

轮到罗珍妮时,她还沉浸在阿梅残留的低落氛围中,不知如何开口。另外两人几番催促,沉默仍然横亘在罗珍妮面前。她不断地回想,一边忍不住分神,为两位伙伴的等待而焦虑。良久,她抛出一个看似潦草又无奈的答案。

“我是一个想很多的人。”罗珍妮垂下了眼睛。

“这算什么?”刘梦难以置信,一种同时兼具轻蔑与好笑的神情浮上来。

阿梅也忍俊不禁,鼓励她重新说。毕竟其他人都讲了真材实料,她怎么能敷衍过关。然而,罗珍妮又如何让她们明白,即使只是说出这一点,也费了勇气。她拿出来的,是一条自我审视后的罪。她想告诉她们(不止她们,所有可能理解她的人),为此,她忍受着何种孤独,连最细小的事物都可以啃噬掉她一块。

刘梦和阿梅逗引了一阵,见她不愿松口,便也扫兴不再问。眼看就要结束闲聊,回到工作岗位,罗珍妮一慌乱,蓦地想到可以说的内容。

“我本名叫‘罗娟’,‘罗珍妮’是后来去改的名字。”

但另外两人已经兴尽。刘梦随意地点点头,阿梅笑了,顺口赞她的本名同样好听,就像颁发一个微不足道的安慰奖。然后,她们转身走了,罗珍妮木讷地站在原地。她实在找不到值得一说的事情,并且她已经知道,她们并不在乎——虽然峰峦没有露出真正险峻的一面,一些友善的雾气尚且缭绕着。但那种渗人发肤的恐惧,在少女时代曾久久支配她,此时又一次盘旋而来:她的脑中回荡着各种声音,但她从来不知道如何与真实的人相处。在心灵深处,她无法与任何人靠近。

春天快结束时,一位陌生的顾客走进新新百货。根据第四次人口普查数据,苔城人口已接近八十万,况且百货商场客流量大,眼生的面孔没什么稀奇。来客穿一件挺阔的蓝衬衫,外面套了褐色菱格马甲。同色系长裤,新款皮鞋,连皮带都有品牌。一眼望去,格外讲究,不像本地人。

客人似为挑女装而来,一路询问的服饰都是女款。他对面料、版型都很了解,有时只需用手指轻轻一捻衣角,就皱眉走出店门。到了梅慧芬的店铺里,他饶有兴致地看了许久。一抬头,发现店里空荡荡,营业员不知所往。那天,梅慧芬恰有位旧友路过,两人外出吃点心去了。出于朋友之间的默契,当罗珍妮听到顾客喊人时,赶忙跑向了阿梅店里。

“她去卫生间了。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罗珍妮说。

“我想看看米色的开衫,就是模特身上那件。要小号。”客人说。

罗珍妮拉开抽屉,手忙脚乱,半天才找出他要的款式。她小心地拆开塑封,把衣服展开。客人看了水洗标,又综合考量一番,朝她摇了摇头。

“这件缩水率太高。而且作为开衫,领子开得太低了。披上身,衣领处会不平整。”

“里面那件翠绿色的套衫呢,要不要看一下?卖得很好的。”罗珍妮积极地问。

“不用,她不喜欢太鲜亮的颜色。”

客人说着,移到一排夏装前,拣选起来。“她”——亲切、带有轻微的占有欲,从语气看,应该是他的妻子或恋人。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罗珍妮心想。这时,她才开始打量这位挑剔的客人。他中等身材,脖颈处因松弛而显胖,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左右。他有一种极为严谨的气质,使人很容易慎重地对待他说的每一句话。客人兀自挑着衣服,为了化解沉闷的气氛,罗珍妮试图和他聊几句。

“是从哪里过来玩的吗?”罗珍妮问。

“出差来的,今天就回去了。”客人说。

“老家在哪里?”

客人没有马上说话。罗珍妮自以为讨了无趣,正难熬,传来了回答。“上海。”

“上海?”罗珍妮惊呼一声,难怪这个客人穿着如此周正。一瞬间,她变得兴致勃勃。“我小时候跟一个亲戚去过上海。我们好像报了一个旅游团,我记不清了,反正一队里有不少人。我们去了城隍庙,我第一次看到外国人。那个老头拿出几颗糖,分给队伍里的小朋友。我以为也会给我,但他到最后都没给。你知道吗,别人都有的。”

“没准那是迷药呢。”客人终于笑了,回看了她一眼。补了一句说,“真的,那时候拐卖案件很多。”

他们相互都放松许多。由于常来串门,罗珍妮对店里的货品相对熟悉,应要求推荐了一些。客人接受的不多,但很客气。结账时,他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吃晚饭,感谢她将近半小时的陪伴。

事后,罗珍妮回想起来,她是很勉强才拿定主意赴约的。当他们在店里相谈甚欢时,罗珍妮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一双非常难看的红袜子。上一个本命年买的,已有四年多,到处都起球了。她一贯不注重打扮,何况有长裤遮盖,袜子并不显眼。可在这位得体的客人面前,她不禁计较起扮相来,暗自祈祷他不要低头,以免自己的缺陷暴露。他或许不会说什么,但必在心中嗤之以鼻,而他们刚建立的审美交流也将垮塌。然而,她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邀请。那人是从上海来的——“上海”到底是怎么样的,罗珍妮不知道,仅有一些非常抽象的想象:新颖、时尚、魅力、风情……已经足够了,她再次感到一种浩瀚的召唤,着魔似的,要往旋涡深处走去。

迫不及待地,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梅慧芬和刘梦。

“我早就说了,罗珍妮才是我们中最漂亮的。”阿梅抿嘴笑了8OYVYRQihYUkDtK+RElTYA==

“不是的。”罗珍妮连忙纠正,生怕言语间发生什么误解。“只是吃一顿饭,聊得都是很平常的事。”

基于一种城建的互文,新新百货竣工之际,附近也开发了一条美食街。罗珍妮带路,他们去了一家本地餐馆。席间,她得知他姓宋,是上海一家刃具厂的销售经理。此次来苔城,也带着打通市场的目的。她问他,刃具有哪些。他从高碳钢原料说起,讲了几句,笑着停下来,说她不会感兴趣的。接着,他谈到了妻子。他每到一个地方出差,都会给她带礼物,他不知道这件事还能做多久——因为,她身患重病。从他的词语碎片中推敲,罗珍妮认为那是一种血液相关的疾病,听起来是致命的。

“他钱包里有一张她的照片。可能时间长了,粘在了PVC塑料套上,看不清楚。肯定是好看的,有一种非常古典的气质。”罗珍妮想,现在她应该瘦多了,所以他买的衣服都是最小号。

“给你看这干什么?这男人心思真多,你最好当心点。”刘梦皱着眉说。

罗珍妮点头,却暗暗相信,宋先生不可能是坏人。

“他还说什么吗?留下联系方式了吗?”阿梅问。

“没有。他说,还会再来的。”罗珍妮如实回答。

“八成是觉得老婆快死了,想找一条后路。不过,怎么可能找你呢?你也别抱指望,他回去想想就清醒了,一点都不现实。”刘梦说得胸有成竹,末了冷笑一声,“哼,上海人。”

三人之中,刘梦的恋爱经历最多,追求者始终络绎不绝。她说得确凿,罗珍妮无法反驳。大不了当作一场奇遇,一颗再无踪迹的流星。那天晚上,她送宋先生到汽车站。是惠风和畅的时节,夜里也不冷,空中似漂浮着很多肉眼不可见的绒丝。宋先生打开车窗,向她告别,示意她早些回家。罗珍妮表现得比平时更笨拙,愣站着,不住挥手。在她既有的人生中,所有告别的情景汇集于这一刻,亲属、朋友、仰慕过的男同学,各种交通工具搭载他们离开她曾生活的村庄。后来,她自己也走了。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临别赠言,那句话如被细小的螺丝拧在她的喉头:不要回头。过去,她还以为任何体验都会使生命肌理更丰饶,但是她错了。送走宋先生,且意识到他大概率有去无回时,罗珍妮感到前所未有的虚空。只是,她轻轻收拢了这种感受,如合上一把伞,谁都不会看出她有过如此波动。

多雨的九月结束前,罗珍妮又见到了宋先生。这一回,他穿得没那么正式,一件浅蓝色的夹克衫上落了斑驳雨迹。他胖了些,比春天时更显年龄,但依然风度卓绝。打开手提包,里面有一盒刃具产品,每一小格都认真编了号码。还有一个米老鼠万花筒,是送给她的。罗珍妮接过礼物,惊喜令她不知所措,甚至忘记向宋先生道谢。

这次他留出更多时间,所以他们能沿着古城墙散步。那时,人们对城墙还没什么保护意识,一些楼房借墙而建。炊灶的烟雾日日熏染,久而久之,有些石砖变成了黑色。罗珍妮以前从没注意过,寻常人生活的微小痕迹,竟如此荒诞地拓入历史。

他们登上一座谯楼,沿着延伸的墙垣而行。黄昏近了,金色蝴蝶晏晏栖于水面,远处的护城河显得平静。

“重吗?”罗珍妮指着他的包问。她一直担心他负累,下意识地,怕他与她在一起时有些微不愉悦的时刻。

“没关系的。”宋先生没在意手中的提包,转而说,“跑了中国那么多地方,还是最喜欢浙江。将来退休了,我就来这里买一间小房子,安安心心地养老。”

实际上,他的祖籍也在浙江,这算是他们之间隐秘的联结。抗日战争时期,他的父辈逃难到上海,从传闻中光怪陆离的洋场里捞到一份生计。很艰难,但只要立住脚,别的都会慢慢好起来。他们家族有一种故乡情结,所以他当年结婚,也找了祖籍为浙江的女孩。

“我几乎不旅行。我们是做一休一,休息日就待在家里。”罗珍妮说。

“你愿意再去上海看看吗?”宋先生问。

他就是这么问的。听上去魔幻又真实,像一场触手可得的梦。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简单的邀请还是一种模糊的试探,罗珍妮琢磨不透。她想起刘梦的断语,难道他真的在物色妻子的替代品吗?罗珍妮一时语塞,呼吸夹杂着剧烈的心跳鼓点。摒除这些干扰性的念头,她当然愿意去上海。去年冬天,她在新闻里看到,横跨黄浦江的南浦大桥正式通车。荧幕里人山人海,一道道由热气球拉起的标语竖立在桥上。哪怕未曾身处其中,仅是看到这样的景象,都激动人心。

罗珍妮点了点头。

“有机会我来安排。”宋先生说。

那一阵,刘梦新交了男友。男孩有一辆摩托车,专为她配了一顶粉红色的头盔。有时还没到下班的钟点,刘梦就打扮妥当,被载往夜宵摊。恋情赋予她一种明媚的神采,她的精力全花在男友身上,不再关注“扫帚”的举动。只是偶尔地,当她说到男友的少年风发之气时,宋先生被拿来作了比较。所幸,她说得不算刻薄,何况她全心沉醉于恋情,三人相聚的时间也少了。

与梅慧芬单独相处时,罗珍妮尤其松弛。她们可以聊任意话题,来往交汇,总是协调。比起其他人,阿梅了解她多一些。有一回,她们在楼梯间喝茶。阿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我在想,你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只是有一点倔。”

罗珍妮感激这样的判断,嘴上却忍不住辩驳,她和聪明无关,从小成绩普通,其他也无所长处。她强迫性的谦逊被梅慧芬制止,阿梅说,那种聪明不在于智力,也不在于人情世故的计算,而是一种接近天然悟性的东西。

“你不属于这里。”最后,阿梅说。

罗珍妮为此一震,加倍详细地讲述了她与宋先生的关系。

那时,虽然行动上还没有实质的进展,但两人几乎已达成默契,只要他妻子去世,她就跟他到上海去。宋先生向她坦言家中情况,他是幺子,父母均已不在世,凡事可自己做主。他和妻子生育晚,如今儿子年幼,尚离不开照料。这就是她即将继承的家庭,一张密布责任的网暗织其中。当然,还有更多未知的部分,全然超越此刻的想象,但生活本不就是如此吗?人们在欲望中顺流而下,很少在真正的风险发生之前考量它。

她开始买一些新裙子。战战兢兢地付钱,取回一堆找零硬币。相比过去在饭馆打工,百货商场的收入要高几倍,所以她有挥霍的空间。衣橱日益丰隆,她设想,将来要怎么把这些服饰运到上海。在那个历经重构的家中,她又要怎么划分她和他妻子的空间。当她发现,自己正在假设一个生者已死,并且此人还与她存在着微妙的利害关系时,她旋即生出一种不安的感受。罗珍妮不希望他的妻子死去,至少,那场死亡应当彻底与她无关,只属于病人自身的命运。

罗珍妮的愿望以一种古怪的形式实现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尽管她和宋先生还在定期会面,但带来的消息却是,他的妻子一天比一天健康。据宋先生说,如今她和一个兴趣组的组长交上了朋友。每到周末,她们聚集在福佑路的一家工作室,用水晶珠串起各种立体图形。那些别出心裁的制品,会被小摊收购,卖到需要布置的房间里。前来报名活动的,多是中老年女性,抱着兼职赚外快的目的。也有年轻人,甚至中学生。他们更侧重于寻求体验,往未知的池子中丢一块瓦砾,探测它所激起的波纹。

“她和我不一样。她有一种让人喜欢她的能力,不单单因为她是个病人,人们迁就她。”宋先生说,露出感叹的神色。

那已经是他们相识的第四年了,相互了解更多,也几近敞开。罗珍妮低下头,仿佛在尽力消化这条信息,把它背后的每一丝褶皱都反刍明白。

“那样的话,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罗珍妮说。

“我不知道。今年,我们单位的效益也差了很多,基层三个月发不出工资。再拖下去,恐怕要卖掉房子给她治病了。”宋先生说。

罗珍妮吃了一惊。如今她知道,他是那种忠于责任的老派男人。只要妻子有生机,他无论如何都会采取积极的行动。假如妻子决心拖垮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走向毁灭,直到彻底无能为力。罗珍妮又怎能责怪他,另一种生活,本就不属于她。她为自己要面临的损失痛苦,火焰灌入胸口。在故事的最后,那条获得双腿的小美人鱼终究化作了泡影。可她没法真的憎恨谁,要不是基于某种强烈的责任感,宋先生也不会长久而稳定地与她保持联系。

“你今天涂口红了。”宋先生很快从精神风暴中恢复,转了话题。

“对。”罗珍妮顿时羞赧起来,“我一个同事送的。她的亲戚去巴黎旅行,带了一套三支,我们三个关系近的一人一支。”

“不适合你。”宋先生定睛看,又含糊地说,“这两年,出国很流行……”

吃饭的全程,她都小心翼翼地擦拭嘴唇,想把那泛着荧光的颜色去掉。

还有一些更糟糕的事。

口红是阿梅送的。她本想选大红色,但另两人都说,玫红更衬她的文静气质。于是,选择松动,她很快改变了主意。那几天,刘梦刚失恋,再次回到愤世嫉俗的状态。她所选中的大红色贴在嘴唇上,如蛇信子钻出,莫名带有一股潮湿的凶险。

因此,当罗珍妮在商场的茶水间听闻关于自己的传言时,率先想到的,就是这张鲜艳的嘴唇。仿佛一块金属不断在体内下沉,她站在茶水间门口,只觉得浑身冰凉而沉重。她当然不能进去质问,却也无法转身逃离。世界丧失了它的流动性,逐渐凝成固态,每一件外物都露出锋利的棱角。她被嵌在这个瞬间之中,动弹不得。

她们是怎么说的?

“看不出来,原来是这种货色,和已婚顾客搞在一起。”“哦,那个老女人。”……无尽的讪笑,令人牙齿打颤,唯有尽快把那些词语赶出大脑,全部忘记。罗珍妮反复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些最平淡的闲言碎语。如果主人公不是她自己,甚至不值得停下脚步去细听。然而,她控制不住耳膜嗡嗡作响。每一刻,都有一扇看不见的门,悄然关闭。

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也不知如何开口。罗珍妮和同事们交往本就不深,流言愈加阻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沿着扶梯走下台阶,感觉自己身处丛林,四面都是闪着贪婪红光的豹的眼睛。

刘梦离职的那天,百货商场的同事们举办了一场欢送会。傍晚时分,会议室里传来嬉笑。隔着磨砂玻璃,罗珍妮看见五彩气球吸在天花板上。窗户用白色喷雾造出动物之型,不均匀的边缘模拟了雪的痕迹。重新围排过的会议桌上,摆着零食、干果,一次性杯子里装满可乐或红酒。像是圣诞提前来临了。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们已经不再说话了,罗珍妮几乎确信,流言的源头就是刘梦。而她随后的离职,更佐证了这一点。反正无需再乔装友谊,现在,她可以尽情伤害她了。

罗珍妮本不想主动再提这件事,但不久后,梅慧芬找到了她。两人稍谈几句,互相察觉,彼此对罗珍妮的处境都非常清楚。

“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人生在世,哪有不挨人说的。”梅慧芬干脆捅破纸,试图安慰她。

“凭什么?”罗珍妮说着,抑制不住眼泪上涌。“我从来没有乱说过别人的事。即使知道,也都咽在肚子里。”

“这和你怎么样是无关的。”梅慧芬轻声说,“是人性呀,你都知道的。你现在只有过好自己的生活,别在意任何人说的话。如果哪天你真去上海了,这些人就算心里不服气,也会好言好语来送你的。”

“也许我去不了上海呢。”罗珍妮喃喃自语。

“那也不要紧。不过,你一定要吊在这一棵树上吗?”梅慧芬问。

“是的。我答应过他,我会再等一等。”罗珍妮说。

“那么你一定能去成的。”梅慧芬说。

“为什么?”

“公道。”梅慧芬叹一口气,斩钉截铁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想到阿梅这句“公道”,罗珍妮就险些落下泪来。

几个月后,新新百货启动了翻修更新工程。雕花楼梯拆掉了,一律替换成德国进口的电梯。那具在门口守护多年的财神,被搬进了常年不见光的储藏室。取而代之,一对抽象的琉璃雕塑竖在大门两侧。重修以后,百货商场的整体风格简洁明亮。穿行在商场中,人们感受到史无前例的轻盈。

百货商场统一装了广播,大量流行情歌,流向商场四处。罗珍妮最喜欢毛宁的《晚秋》,熟悉的前奏响起时,便如有雨水簌簌落在梧桐叶上:

心中藏着多少爱和愁/想要再次握住你的手

温暖你走后冷冷的清秋/相逢也只是在梦中

怎么说相爱却又注定要分手/怎么能让我相信那是一场梦

情缘去难留/我抬头望天空/想起你说爱我到永久

爱——她想过这个问题,但始终说不清,她和宋先生的关系之中是否有爱。出于他严肃的天性,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肉麻的言语,更不用说爱的表达。何况,什么事情都说不准。这几年来,宋先生飞速地衰老了。有时罗珍妮想,有没有一种荒诞的可能,宋先生比他的妻子先去世呢?又或者,谁也料不到,最先去世的是她自己?总之,不是那个已被死神标记过的女人,没有那么简单。

至于爱,在游戏般胡乱缠绕的命运之中,究竟承担着何种意义。

有一把可以解答所有问题的万能钥匙:时间。

它不提供解析,但只要沿着它下行,总有一刻,一切困扰都会变得不再重要。比如二十年后,当罗珍妮夫妇和梅慧芬坐在半岛酒店的咖啡厅时,没有人再在意爱在此刻是否扮演着某种角色。

梅慧芬六十出头,年前经历过一场小中风。重新获得语言能力后,她决意游玩一番,顺便拜访各地的老朋友。自罗珍妮结婚以来,她只在电话里听过梅慧芬的声音。虽聊不长,但从旧日飘荡过来的气息,总能使她安心。每一次,她们都相约,等梅慧芬有空就来上海玩。时隔多年,这项约定终于兑现了。罗珍妮一咬牙,预订了平时舍不得消费的景观式下午茶。

梅慧芬染过深红的发色,效果不持久,而今新生的白发如杂浪翘涌。她的皮肉塌软了,五官被挤得很细小,肤色也暗沉下来。是好天气,日光穿透她紫色的雪纺裙,衣衫褶皱的阴影投到她若隐若现的皮肤上。让罗珍妮诧异的是,眼前的梅慧芬判若两人,没有一处还残留过去的痕迹。一些更精微的地方也变了,或许根本原因在于,罗珍妮看待她的视角也发生了变化。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以艳羡的目光,将梅慧芬安放在姐姐的位置。她曾经多么需要阿梅,沉稳、知书达理、越过众人辨认出她的独特,那些光线一度充盈她的生命——难道这都是虚妄的吗?现在她面对着梅慧芬,心中有一种近乎道德的声音,唆使她忽视阿梅身上芒刺般突起的细节。尽管她竭力地阖拢双眼,梅慧芬的特质依然粗鲁地撞入她的感知体系:浓烈的庸俗。与此同时,罗珍妮心一软,而这足以让她以示好的面目与梅慧芬相处。

为了制止梅慧芬喋喋不休地描述自己的病症,罗珍妮说起了往事。

“阿梅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到上海那么多年,梦里还经常回到新新百货。最近一次,梦见你店里有个女客人,把镜子打碎了。我们就蹲到地上,把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用胶水拼贴回镜框里。”

“哎,当营业员没有前途,服务别人大半辈子,每天站得腿都要断了。还是你好,碰上宋先生这段缘分,彻底熬出头了。”梅慧芬讪笑,看了宋先生一眼。

“以前开心,真的。”罗珍妮梦呓一般。

“你心好,能想着那些事情。”梅慧芬说。

“阿梅姐,你还记得吗?有一年,你送给我一支巴黎带来的口红。玫红色的,涂到嘴上会发亮,我到今天都在用,二十多年了。”罗珍妮感叹。金色外壳,膏体有一股高雅的脂粉香。她后来学会了搭配技巧,每逢喜庆大事,就淡淡地涂上一层。

梅慧芬一愣。不知是忘记这回事,还是没料到罗珍妮如此认真,她的眼中闪过诧异,又快速消散。接着,她轻轻地笑起来。她喝了一口加糖的咖啡,喉咙里有一股黏稠化开。待把余味也咽下去,她饶有兴致地对宋先生夸起罗珍妮来。

“宋先生,新新百货那么大,我最看好的还是小罗。我们小罗虽然不太懂时髦,也不爱说话,但长得可算是‘商场一枝花’。人群当中,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她。我印象很深,单位里组织过一场职工旅游,我们都报了名……”

罗珍妮立刻想起那场旅行,那几乎是她来上海的前夕。当时,宋先生的妻子终于病危,住在ICU病房里,而罗珍妮已等了七年。她插嘴道,“对,呼伦贝尔!之前从没旅游过,一下子跑到很远的地方。”

“是啊,光火车就坐了两天一夜,但是所有人都很激动。八月天,不怎么热了,草有小孩的小腿那般高。草原上的云,叫人永远都忘不了,倒映在把草地分开的水渠里面。那时候,拍照还是用胶片机的,哪像现在方便。我想省着点拍,可忍不住就拍了很多。要是没记错,我们应该是从莫尔格勒河景区出发的,一路上,大巴开过好多个观景台。”梅慧芬进入回忆,如身临其境。

“我们还买苔藓,喂了驯鹿。苔藓卖得贵,我们自己吃饭都舍不得点饮料。”罗珍妮补充说。

“最后一天顶痛快,单位出钱,安排我们去骑马。”梅慧芬太过沉浸,无意间变了音调。“哎呀,看了好几天群马奔腾,跑得那么快。让我自己骑马,肯定有点怕的。下车以后,我们被带到一个马场,每人挑选有眼缘的马。篱栏旁边,站着一匹马,浑身雪白,美得像一朵云。我们都围过去看。”

“我记得的。领队说,那是一匹小马,却已展露出千里马的特质。我当时心里想,它不应该被人养来做生意。要是能回归草原,自由驰骋,完全是不一样的命运。”罗珍妮说。

“是啊,你了解它,所以这匹白马非你莫属。”梅慧芬又转向宋先生说,“小罗一直是最特别的,单位里所有人都认可,我们由衷欣赏她。”

“阿梅姐,哪有你说得这么好。而且,骑白马的不是我,我现在早忘记是哪个人了。”罗珍妮纠正道。其实梅慧芬说得完全不对,没有人欣赏她,没有人在意她愣愣地站在人群里。

“最后是你骑了那匹白马。我怎么会说错,撒谎有什么意义?”梅慧芬哈哈大笑,嗔怪罗珍妮记性不好。

“我骑的是一匹棕色的马,额头上有一块白斑。我胆子小,所以特意选了一匹瘦马,我自己更不会记错呀。”罗珍妮觉得没有必要,仍然作了解释。

“你那时意气风发,一望相中了白马。我们虽然都喜欢它,可是想到你马上要去上海了,以后没什么机会见面,也就催着你选白马。说实话,那么好的白马,只有你配得上它。”梅慧芬说,柔和而确凿无疑。

“不可能,根本不是我。”罗珍妮不自觉放低了声音。熟悉的迷雾弥散开,通过呼吸钻进她的肺,她逐渐迫近窒息的状态。

这时,宋先生问起梅慧芬在上海的旅途见闻。梅慧芬一笑,接受了这种调解。她说到前几天坐游轮,横跨黄浦江。两岸灯光把水面染得五彩纷呈,船舱的四壁吸纳了波浪的二次反射,无助而兴奋地一路闪耀。慢慢地,罗珍妮也回过神来。淤肿从边缘开始溶解,她们重新承担起久别重逢的老友角色。

他们本欲招待梅慧芬晚餐,但她百般推辞。再三挽留,梅慧芬才坦言,这次来上海并非孤身一人,还带了她的儿子。儿子离不开她,要及时赶回才行。宋先生不知情,要请她儿子一起吃饭。梅慧芬慌忙抓起包,一副就要走的样子。等她站起来,罗珍妮发现她比过去矮了。更多斑点落到她的锁骨皮肤上,像一粒粒幽暗的浆果。她的手抬在腰间,痉挛不止,有一些身体内部的小齿轮被时间破坏了。

告别的时候,她们约定明年再见,或许每年都可以见一次。然而,她们都察觉,这当中有极为敷衍的部分。

她闻到枕头里荞麦的气味,钟的指针把每一秒勾勒出声响。鬼使神差地,她的心思总在草原上驱驰。呼伦贝尔草原何其开阔,天地相去甚远,又彼此相连。万物沐泽于浑然之中,生活在那里的动物,每一只都得到了充溢着神性的祝福。

罗珍妮从来不受睡眠困扰,见梅慧芬那天,却怎么都无法入眠。半夜,宋先生迷迷糊糊地起身去卫生间。待他回来,罗珍妮忍不住问他。

“你有没有觉得阿梅哪里很怪?”

“没有,你们不是聊得很高兴吗?”宋先生含混地说,“快点睡吧。”

可罗珍妮忘不了那次会面。她被一种源自往日的阴翳迷住了,第二天,乃至很久以后,她都在思索那些和苔城相关的事。

其实,几年前,她回去过一次。那家标志着小城发展巅峰的百货商场,许多年来一直保持与时俱进。跨进旋转门,一股白花调的香味就殷勤地扑来。所有的格局,都和记忆中的相异。她绕了几圈,无法找到自己当年的柜区——这与地理区域无关,只是有些东西竟然可以消失得那么彻底。新招的女店员都很漂亮,有的睫毛非常长,抬眼时闪得人晕眩。她知道可以在美容店做,但从未试过,她早就不需要这些了。在二楼的走廊里,她见到了“扫帚”,尽管“扫帚”没有认出她。白西装很适合“扫帚”,英挺自如,立在水中独木上的白鹤也那样伸展脖子。如今,新新百货的商业事务由她主理。回想过去对“扫帚”的孤立——刘梦拉拢了不少人,可“扫帚”从来不在乎。有一回,她和梅慧芬去柜台找刘梦聊天。她们一致认为,施华洛世奇是一个奢侈的品牌,因为它有一部分毫不实用的产品。比如各类摆件,以及那些小小的挂饰,顶部栓一根彩色缎带。要多有钱,才会在家里挂那种五角星、小铃铛、带树叶的小信封?她们极尽嘲讽的时候,与刘梦搭班的“扫帚”走过来,告诉她们,那是外国人用来装饰圣诞树的。她说得平淡而温和,没有额外的意图,反而显露一种难以言喻的诚恳。罗珍妮很难否认,哪怕在附和刘梦的攻击时,她对“扫帚”也是相当钦佩的——为她身上超乎环境的高贵。

另外一场相逢,也让罗珍妮意外。熙熙攘攘的菜场里,她遇见了原来“陈记小馆”的老板娘。她在那里打工的日子,老板娘一贯对她很照顾。老板挑刺,便由她护着罗珍妮。私下相处时,老板娘总劝她,一定要趁年轻找个好人结婚,否则老了会很苦。她明白老板娘是替她着想,从不抗驳,感激地点头。但是现在她知道,老板娘说得并不对。一个人真的老了之后,未必感到孤苦,她会转头忘记所有的事情。就像她多次和老板娘打招呼,对方始终没有想起她是谁。

那么,为什么没有去找梅慧芬呢?

她们曾经是多要好的朋友。那些暗无天日的梦里,她们共同抚摸过一块块神秘的曜石,最后丢入河流,让它们缓慢地沉到水底。她能听见最幽微的返声,水草轻移,无数泡沫从极小的气孔里一路飘上来。此刻,黑暗中静默无言的梅慧芬,又在想些什么?

接连好几周,与梅慧芬见面的场景,像热门电影似的反复播放。但它并不真的受欢迎,坦白而言,只让罗珍妮感觉不适。一次次重返其中,起初带着反思的意图——从自己身上挑问题,不仅给她一种能掌控的安全感,也是她最擅长的。拷问自己,让真正的行凶者逍遥法外,那样就能回避战斗,不再需要撕开敌人的坚甲利兵以夺取他应付的代价。在她还是少女时,这种性格倾向无疑更严重,但婚姻多少教会了她武装自己。

无论如何,罗珍妮最早找到的是一种羞愧。当他们非要梅慧芬把儿子叫出来吃饭时,罗珍妮蓦地想起,那张圆润、呆滞、五官失衡的男孩的脸。任何时候见到他,他都在轻轻地摆头,像在攀附一种风中的节奏,也像在反复砍断常人无法看见的织线。罗珍妮不知道他长大后什么样子,更顽固,不过至少不会像他母亲那样绝望。康复的可能性业已闭合,他成了冬河边一片无人问津的冰。

然后,她才恍然大悟,那位母亲其实多么抗拒这场见面。罗珍妮提及那支用了二十多年的口红,本以为梅慧芬会高兴,可她露出的是什么表情?现在,罗珍妮反应过来了,是轻蔑。许多悬置的谜语慢慢破解了,她终于理解,关于白马的故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恨、嫉妒,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并且她过去从来不知道的,一个破碎的人如何强打精神,想从她并不信任的世界上赢得一些东西。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会让她更好受一些。

罗珍妮记得,她深受非议时,与梅慧芬推心置腹地聊过一次。梅慧芬皱眉俯下身,轻轻地问她。梅慧芬说,你可以告诉我真话,你们到底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罗珍妮告诉她,没有。可她分明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那是屈辱。梅慧芬惊讶地抬起眉毛,娴熟地说了劝慰的话。也许她转身进入另一丛同事,添油加醋,把罗珍妮的故事传播开来。她毫无疑问地掌握了虚构的权力。权力,那是她想要的,润物细无声地影响别人。

不是刘梦,是她。罗珍妮收缩了所有感官,向内陷落,直到被黑色的浪潮彻底淹没。她封闭的躯体形成一个小小的、具有审判功能的神坛。不会错的,就是她。

也审判自己。那种天真的无知,难道不该碰壁吗?为了赢得朋友的喜爱,她多么盲目地维持着自己的天真,甘愿冒风险献祭秘密。友谊的幻觉,使她得以短暂地抵抗孤独。循环往复,这就像一种不良的瘾。但这不是真的,只是相对表层的部分。如果她在意梅慧芬,为什么离开苔城时没有丝毫不舍,反而觉得如释重负呢?为什么在真正到上海去之前,一想到大城市,想到拥有更多豪华商场的地方,她的内心就由衷地舒展呢?

是梅慧芬告诉她的,“公道”。她曾经不明白,也许梅慧芬自己也没明白,“公道”就是稳稳地站在这里,直视此刻的一切存在。黑暗之中,渐渐有雪落下来,光芒四射的柔和颗粒,从极为遥远的地方到来。接着,那匹白马也来了。通体浑然,带着黄铜般触地之声,远看俨然一把明晃晃的剑。当它靠近,那浅棕色的眼球里才展露一种温顺的召唤。这一次,她已经过漫长的历练,再也不会逃避或抗拒它了。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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