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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者

2024-09-05 00:00:00岳舒頔
长江文艺 2024年7期

我们惧怕黑暗,是因为它提醒我们最终会回归光的真相。惧怕黑暗时,其实我们真正惧怕的是光。

——金劲旭《天国之门》

雨没有停。苏瑶下了出租车,站在街上。

撑开折叠伞,她眼前浮现出那个玻璃杯。杯子本来有三只,她在想摔碎哪只。再晚一点出门,很可能,杯子会只剩一只。她想,三只杯子是完整的。琥珀色玻璃杯,杯壁上手工雕刻繁复的花纹,盛着液体时,在阳光下向外折射陆离的光。内部,多个声部的光线聚拢,又散开。如某种音乐,缓慢,但是剧烈。

到街口,雨下小了,她隔着路,远远看对面那条狗。黑白色边境牧羊犬,低头注视着地上一摊积水。随后它抬起一只脚,拍碎了地上的镜子。旁边的妇人拉一下手中的绳子,对狗说了句什么。

苏瑶看着狗。通行灯闪了三下,换成黄色之前,她已经上了斑马线。苏瑶朝那条狗走过去。刹车声和喇叭声混在一起,几秒内,淹没了路上的其它声音。一辆银灰色马自达轿车和一辆白色大众SUV,截停在路口。大众车司机先松开喇叭,放下玻璃,头伸出窗外。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牧羊犬,在斑马线当中站住。她向它俯下身。枯瘦的妇人也停住脚,举着伞,微笑着,两只眼睛从面部消失了。牧羊犬顺从地将脖子伸向前方,任由她用手指抚摸它的脖子。然后她蹲下来,伞一半撑着狗,一半撑着自己。“贝拉,”她喊狗。牧羊犬伸出浅红的舌头,上面布满暗褐色斑点。她用掌心托住狗的下颌,“贝拉,贝拉,”她又喊。这次妇人听清了她的话,笑容立刻从脸上褪去,像被抹布一把擦掉的水迹。细而窄的眼睛在她干瘦的脸上重现,并吐出一丝愤怒。“布丁”,妇人大声叫出牧羊犬真正的名字,用力拽住牵引绳,往前走掉了。

苏瑶起身。回头,雨雾在眼前弥漫。牧羊犬模糊的尾巴垂在身后。她记得贝拉的尾巴,只有末梢很少的一部分是白色。

路边的奶茶店十分冷清,手机专卖店门头的白光映着地面。走了一会儿,雨停了。那栋菱形写字楼,外部轮廓变得清晰。行道树的枝叶在半空交错,不时颤抖一下,水珠跌落下来。她始终撑着伞。如果再晚一点,会不会又失去一只杯子。她想,像上次一样,杯子碎在白瓷砖上,碎玻璃和茶水洒了一地。

当时,她就站在饭厅和客厅之间,在过道上。开始,她听见一阵奇怪的噪音,伴着刺耳的哨声,充斥整间房子。这种完全陌生的声音,使她的脑袋嗡嗡地响了一阵。但很快她意识到,是自己在尖叫。他在茶几前,背对饭厅,小姑娘坐在他腿上,重心倚住他的身体。阳光斜着,透过薄窗帘照进来,客厅铺着一地阴影。

他一只手臂环着小姑娘的背,另一只手伸向茶几。塑料小勺从碗里挑起一点黏稠的水果泥。她看着他把勺子放进小姑娘的嘴里。这时她的肠胃像被一只手攥住,酸腐的液体从胃里涌上食道。她突然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接着,她手中的杯子从身前飞了出去,落在地板上。

那是她第一次失控。杯子破碎的声音,却令她感到意外,沉闷地,近似于一种熄灭。

他转身看着她,眼里尽是惊慌。她眼中也露出了恐惧。四目相对。短暂的沉默后,小姑娘哭了起来。这时他的动作才显得慌乱,放下手里的勺子,将小姑娘搂进怀里。他的手指拍她的背,安慰她。

按约定时间,苏瑶早到二十五分钟。以这种方式与他见面,已经不是第一次,可她心里仍会感到紧张。今天出门过于仓促,以致她还没想好要对他说的话。一块块零散的碎片,尚未拼凑成一定规模的块面。

门是关紧的,苏瑶轻轻敲了三下,等着。门开了。戴金属边框眼镜的男人站在门口。他对她笑笑,点头,让出身子给她进去。男人今天没有戴领带,她察觉到,他脸上透着疲倦。

身后的门重新关上。她觉得房间与往常有点不一样:绿植盆栽不在原本的位置,而是集中到房间中间空出的地方。植物的叶片上裹着一层水雾,他应该才刚刚浇过。桌面散落着几张糖果的包装油纸,以及用过的茶杯。茶桌显得有些凌乱。以往她来时,茶桌总是收拾得很干净。

她将折叠伞挂在门后的挂包架上,走向左边的深色组合柜。从柜子里,她取出一双拖鞋,换了,又在上面一格取出抱枕。与此同时,男人在收拾茶桌,用纸巾擦干桌面。她一边解开束发带,走过来。男人按下煮水器开关,示意她坐那个靠墙的布沙发。男人搬来大盆的凤尾葵,放在沙发旁边,又端了一丛养在灰陶罐里的蕨类植物,摆到茶桌上。

男人在她面前坐下来,身后是一道玻璃窗户,她可以看见外面小片灰色的天空。

四周光线黯淡。墙壁用长方形实木板拼贴,漆成大面积暖色,当中挂了一幅竖条屏写意山水画。布艺沙发软和地包裹住她的身体。苏瑶闻见空气里有淡淡的木头味。她逐渐融入到这个环境中,甚至有了些困意。

烧水器响了两声,提示水已烧沸。男人洗过茶,倒入白瓷杯。泡的是熟普,茶色很深。她不太喜欢喝茶,但经常泡熟普,她愿意看着这种红色,倒入那些琥珀色雕花玻璃杯, 在杯子中,茶色变得更深。

三个杯子,是五年前在大理一个古镇上买的。她把它们当作婚前旅游的纪念品。她记得那天午后,走着起伏的石板路,一条溪水在他们身侧流过,细小得像个装饰。经过街边的一间工艺品店,她在门外看见那三个杯子,射灯照着,放在圆形博古架上。她走近看,杯子内部光影交织,灿烂极了。

店主是个年轻女孩,头发上编着彩色丝线,向她介绍,三只杯子是从日本定制的。女孩又取过架子上的小册子,翻开,指给她看。在那一页,右上角是一个老人的照片,穿深色和服,头发灰白,却面色红润。纸张中间有一枚长方形落款章,篆体字,也许是这位工匠的名字。问过价格,她犹豫了。他刚去了一家造价公司上班,她还没有找到工作。但他坚持买,因为看出她很喜欢。带着三个杯子,他们提前两天结束了旅游。

“最近感觉怎么样?”男人问。

她先是摇摇头。然后说出贝拉被送走了。

“贝拉?”男人看着她的脸,眼窝很深,嘴唇苍白。

“我跟你讲过的,我们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她说。

“哦,它的名字叫贝拉。”男人看着茶杯。

“我们一起养了贝拉六年。”她抿了一小口茶。男人给她续了杯。

他应该知道的,贝拉对她意味着什么,对他们。刚从学校毕业时,他们决定养一条狗。他们在网上搜图片,并试着了解各种宠物犬的习性。开始,他们想养一条叫哈士奇的雪橇犬,那种狗有蓝玻璃一样的眼睛。但是他了解到,哈士奇肠胃脆弱,容易生病。更主要的,他在贴吧看见几篇帖子,同时反应出一个问题:那种狗发起神经来,甚至可以把一个家撕碎。他们还想过养一条拉布拉多犬,据说性格很温顺,又容易训练,只是样子太过普通了。最后买的是一条边境牧羊犬,比拉布拉多贵了将近一倍,但这个选择是对的。

“我知道边境牧羊犬,有个朋友养过这种狗。”男人说。

“它完全像个小孩。”她说,“你跟它说的话,它都能听得懂。”

“据说,它的智商相当于一个六岁的小孩。”

“贝拉特别乖。任何时候,哪怕它正在吃东西,你对它说,坐。它就停住,在你面前坐下。”她手心向下,往身前平伸出手掌,做出一个发号施令时的习惯性动作。

他们交代过牧羊犬不进厨房,它从不靠近那里。有时候贝拉在客厅玩网球,它用前掌把球拍到墙上,球弹回来,它跟着球满屋跑。网球有时会滚进厨房,它朝着那个方向追。到达那个禁区之前,它会立即中断奔跑的动作,张开四肢,肚皮贴着瓷砖,整个身体匍匐于地面。每次贝拉都能做到,用这种办法消除惯性,使自己停在厨房门外。

男人点头,大概是称赞她的牧羊犬,也可能为表示,能想象她描述的情形。

她讲她的狗。贝拉四个月——四个月还差几天——生过一次病。呕吐,便血。宠物医生说,细小病毒,很多狗死于这种病。宠物医生说是因为他们的狗粮喂得太多了。他们确实怕狗吃不饱。贝拉在宠物医院住了一个半月,每天打点滴,钱不够,是他找同学借了两千块钱。好在狗慢慢恢复,活了过来。因为这次细小病毒,它的体型比其它的边境牧羊犬要小一些。但这不重要,她说,贝拉比其它狗聪明。

男人偏头,尽量表现出在听。一边点起瓷香座上的檀香。

一缕烟歪着,在桌上升起,带着调料品那种辛辣味。她继续讲。边境牧羊犬,原本生活在苏格兰边境线。作为一种放牧的工作犬,它需要足够的运动量。晚饭后,他们带着它到附近的公园散步,有时候会走两个半小时。周末,他骑踏板摩托车往西边,出城,骑行七公里。带着她,他们的狗。

西郊有一片草地。途中一段路车少,他们把贝拉放下摩托,让它跟在后面跑。在草地上,她把一个飞盘朝远处扔,受风力影响,飞盘在空中划着弧线。贝拉总能准确判断出落点,跃起,用嘴叼住。草地边有个小水塘,她说,贝拉经常玩疯了,你一个不注意,它就会跳进水塘里。她说其实那里面的水很清,不过很长时间,他们没有骑车到过那片草地了。

“现在,你们的狗——”在她停顿的间隙,男人终于找到机会。快速插进一句话,只是不想让她继续讲她的狗。在男人看来,这些事对于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多少意义。“贝拉,是因为不能保证运动量,才送走的?”男人问她。

“他是这么说的。他说目前的情况,没办法照管它。”

“养一条狗,确实耗费不少精力。”

“那个小姑娘对狗毛过敏,这可能更重要。”她的手扶了一下茶杯,“最近天热,贝拉在换毛。小姑娘流鼻涕,还一直打喷嚏。”

桌上的一盏小台灯亮着,很昏暗。笔记本电脑的光映在她脸上。他站在书桌前,两只手臂稍微向后弯曲,贴着衬衣。他在跟她说话,右手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揉搓着衬衣边脚。她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听他解释。然后她将眼睛闭起,像按下一个相机快门键——他感到为难的样子,定格在她眼前。

他后面说的话94d36454c5b07b10ceb4b7c75ed78eceabf13bac9d5f357ff35033027b28c6bc,她没有完全听进去,意思很清楚了,要把狗送走。当时她脑子里想的,是他们去宠物市场买狗那天的情景。围栏放在宠物店的角落,像一张小婴儿床。里面有五只小奶狗。两只咖啡色,两只红陨石,一只是黑白色。小奶狗挤在一起,前爪扒住木头围栏,站起来,向上伸着脖子。它们嘴巴张合,叫着。她觉得它们就像几只待哺的幼鸟。黑白色的小牧羊犬,相对其它几只,体型更小。这只狗,让她想起一盒小时候吃过的饼干。铁皮饼干盒上,也画着一条黑白色的牧羊犬,是那种卡通形象。一个小姑娘扎两条辫子,手拉牵引绳,她的红裙子上,有许多深色的花纹。

饼干是什么味道,她忘记了。依稀记得,母亲有一次出差,离开很长时间,回来时,从背包里拿出一盒饼干,递给她。铁皮饼干盒,后来放在父亲的床头柜里。她私自去看过那个盒子,边上的白漆已经磨损脱落,露出铁锈,如同一道弧形的灼伤。她打开铁皮盒:一本户口簿,两块没有表带的上海石英表,以及一张父母的离婚证。

“有的人对动物毛发过敏。”男人将烧水壶里的水倒进盖碗。“我就是这样,过敏性鼻炎。所以家里没有养过猫狗一类的宠物。”

她看着那只手拿起盖碗,新泡的茶水流向茶漏。公道杯里的红色慢慢地从底部升起。

“我是说,不单贝拉。”她停了一下,“现在包括我自己,在那个家里,都像个外人。”

他从未对苏瑶说起,自己有这样一个妹妹。提前没有任何预兆,这个妹妹突然闯进他们的生活。目前为止,她还是不能将事情完全理清楚,但在这之前,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最初,她的应对方式,是忍耐。她将它当成生活中时常会出现的某种岔子。这个妹妹却一直住了下来。而且,就目前,很难看出她有被送走的迹象。她曾对自己说过,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在这么想,对她已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

暑假已经开始,这个妹妹不用再去学校,待在家里的时间更长了。一早,妹妹会跟他一起起床。他帮她穿好衣服,完成洗漱。接下来,他给小姑娘做早餐。把头天洗切好的胡萝卜和排骨从冰箱取出来,放进煮锅,然后冲燕麦粥,榨橙汁。在他忙着做这些时,苏瑶刚刚在房间积蓄起一点睡意。他不叫苏瑶起来吃早餐,但做好她的一份,放起来。小姑娘上了餐桌,不肯自己吃东西,两只手背在身后,要他喂给她。

他用纸巾帮小姑娘擦了嘴,自己则随便吃几口,然后收拾碗盘。做完这些,他才准备去公司。他拿出昨天打印的工程造价书,匆匆看一遍,装进公文包。等他终于坐在换鞋凳上,却发现,自己头天擦好的皮鞋又少了一只。

于是他站起来,开始找本应该穿在他左脚上的皮鞋。

晨光照着窗帘,缝隙间漏进一道光影,客厅的空间一分为二,半明半暗。小姑娘站在茶几前,摆弄桌布上的几个空纸盒。其实小姑娘在偷偷观察他:他的脚套了一双灰袜子,在瓷砖上走来走去。

他们像在玩某种只属于他们的游戏。

他确实找不到那只皮鞋,只能认输,问她:“我的鞋呢?”

“你自己的鞋,”小姑娘将纸盒摞在一起,“我问谁去?”

“我上班要迟到了。”他看起来却不如他的语气着急。

“鞋子,鞋子,鞋子……”她转着脑袋,朝房间四处喊,“你看,它没有答应,所以你要自己想想办法。”

“再不说,我要生气了。”比起刚才,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不过是虚张声势,她知道。

“你求我。”她反而命令他。垒起的纸盒被她一把推倒。

“好吧,”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求你。现在可以说了?”

“买一套新的厨房玩具。”她提出条件。

他答应她买。

小姑娘终于表示,可以还给他鞋子,但是要求他转过身去。他照做了。她从茶几旁的脚踩式垃圾桶里,拿出他的鞋。

到门口,小姑娘又跟过来,两只手拉住他的衣服尾巴。他只能跟她说好话,哄她。这回她干脆坐在地上,哭,又说要喝羊奶粉。

苏瑶打开卧室门,走到小姑娘面前,说可以帮她冲奶粉。小姑娘抬头看苏瑶,一双眼里全是眼白。紧跟着,她的脸转向另一边,双手用力杵地,移动两条腿,挪到了苏瑶和他之间,整个身体朝后平躺在地板上。

苏瑶看着他,等他对这个躺在地上的妹妹做点什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去取来奶瓶和玻璃烧水壶。

男人打开手机,连接蓝牙音响。有音乐响起,能感觉出,弹钢琴的人很放松。男人每次都会放起这些钢琴曲,有时在交谈过程中,有时是在她进来之前。保证房间里有这些曲子,仿佛也是他工作内容的一个部分。

“我不知道,如果找个工作,情况会不会好一点。”她低下头,男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按照我的看法,在家里做兼职会计也是正经工作。”男人说。

“我想找一个在外面上班的工作。”她仍然低着头。

“找工作这件事,”男人试图找到合适的措辞。“我觉得,倒是可以先放一放。”

“我出去工作,待在家里的时间就会少一些。”

那个小姑娘靠在沙发背上,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苏瑶端出他之前做好的汤,放上餐桌。

电视里放的是儿童节目。接近更年期的女人,穿牛仔背带裤,剪齐刘海,模仿小孩子说话。女人两根手指捏起一只粉红色的猪(猪也穿着背带裤),放进玩具浴缸。“喔(声音拖得很长),现在水已经够多的了。那我们应该把水停了吗?好的,让我们开始给乔治洗洗澡吧。”电视里的那个声音说。

碗里的汤还温热,但她没有一点食欲。

苏瑶对着电脑屏幕,点开一个名为“固定资产管理”的文档。这些年她做的事情都是这些,盘点报告,月核报销,汇算清缴。每天面对一堆与自己无关的数字。她做完一张表,身体正靠向椅子背。无意间的一次转头,苏瑶发现那个小姑娘站在身后,眼睛透过前额几缕头发,定定地看着她。她不知道小姑娘在她身后站了多久。小姑娘走路,经常不发出声音。苏瑶说,你进来前,应该先敲敲门的。门开着,小姑娘说。那也应该先敲门。小姑娘不理会她的话,问苏瑶,他什么时候回来?苏瑶说他刚出去一个小时。小姑娘伸手指着桌上的手机:那你打给他,说我要他现在就回来。

“已经有五年,我没有出去工作过。”她对男人说。

“这也不构成什么问题,在一个家庭中,每个人各行其是。”

“只不过扮演的角色不同。”男人又补充了一句。

“我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和别人相处,甚至已经不能跟一个陌生人做些简单的交流。”

“先试着,让自己放轻松下来。”男人停了一下,想让接下来的话语气显得肯定,“不过是需要做些调整,不过是时间问题。”

盖碗里的茶新换了一泡,还是熟茶。一直是男人自己在喝茶。她面前的茶几乎没动过。出于礼貌,她偶尔会抬起杯子,用杯子触碰一下嘴唇。男人几次帮她将杯里的冷茶倒掉,换了热的。

有很长时间,她害怕喝水。尽管今天出门前,她记得穿了成人纸尿裤。这种事情,苏瑶很难对一个异性启齿。第一次发生在五年前。那天下午,苏瑶正在客厅扫地,她弯腰打扫电视柜下面的缝隙时,不小心让一团灰尘在空中扬起。她本能地向后退开,还是打了一个喷嚏。猝然间,她感觉大腿内侧一阵温热,接着,湿热感迅速向下移动,很快流到了脚踝。她低下头,来不及放下手里的笤帚,就亲眼目睹了这场灾祸发生的现场——拖鞋四周正在聚起一摊液体,她的右边裤腿完全浸湿。浅咖啡色法兰绒布料表面,在自然光下出现一层水渍的反光。她绝望地看着脚下,那个透明的椭圆形,边缘还在继续向外延伸。

“我之前告诉你的方法,你试过了?”男人问。

“睡前泡个热水澡,喝一杯热牛奶,我都试过了。”她说。“每次到半夜,腹部会胀痛。我的身体好像消化不了牛奶。”

“可能是因为牛奶。有的人天生乳糖耐受度很低。”

陶瓷香座上,檀香烧到底部。香插上剩下一段弯曲凝固的灰烬。

“一直都是这种情况?”男人又问。

“以前不太注意,我以前很少喝牛奶。”

“有时候,”男人见她抬起头,一只耳朵后的头发披散下来,挡住她的一部分脸。“长期紧张焦虑,也会影响肠胃消化。”

她没有说话,看着窗外一团灰云,边缘已经变成金黄色,正在男人身后缓慢移动。

“晚饭后,做些运动,有助于多巴胺分泌。比如慢跑,就是很合适的运动。”

“我试试。”

“更主要,还是之前说的,注意休息。”男人说,“睡前,最好不要去想其他事情。”

“最近每天晚上,我做同一个噩梦。”

她看见一道光的口子,从云影中裂开,窗户玻璃明亮起来。

他也对苏瑶说注意休息。苏瑶和他提起过他们的事。关于这个妹妹,她和他谈过几次。这种时候,他总是假装去找事情做(摘掉盆栽上的那些枯叶;重新安装一次遥控器的电池),如果找不到,他的目光就开始闪躲。“你需要多休息。”他说,“过段时间再说吧。”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她问他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先把兼职会计的工作停下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总是说这句话。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故意回避。

苏瑶想过离婚,回到原来那个家里。可另一方面,她不是真想放弃婚姻。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出现问题,这一点,她能确定。事实上在这个家里,他的付出更多,这也可以确定。问题不在他这里,而在那个小姑娘。

晚上,小姑娘和他们睡一张床,她觉得这并不正常。这个妹妹成为一道屏障,两个人的身体触碰不到,让她感到不踏实。这么长时间,她居然容忍了这件事,她想这一点,才更加不可思议。

睡前他帮小姑娘洗澡,带她上床KlEc0z8CZGNOsRh7CEbHIQ==。通常这时候小姑娘并不想睡,他们在床上做游戏——他根据要求,有时候扮演一匹马,有时候扮演一头大象——以此消耗掉她过度旺盛的精力。小姑娘玩够了,趴在他的肚皮上,吮吸自己的食指。这时候他开始给她讲故事。

他买那种带拼音的绘本,每次读得很慢,为了尽力保证每个字读音准确。

“小镇上住着一位画家,画家热爱大海,但由于贫穷,他没有真的去过海边。画家画了一片想象中的海,还在当中画了一所小房子。这幅画挂在画家卧室的墙上。画家一点点老去,他想,自己再也不会见到海了。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画中的房子为他打开了一道门,画家走进去,看见了真正的海,从此他住在画里,再也没有回来。”他对小姑娘讲。

“到了晚上,那只熊从一家人的管道走进另一家,它就是一只住在管道里的熊。它认为,人们看重他,是因为身上的皮毛。” 接着他又讲了另一个故事。“熊看着房间的黑暗,那里生活着不能在管道行走的家伙,有点可怜。它看他们那么笨拙,又如此巨大,听他们大声打鼾和说梦话。他们是那么孤独。”

苏瑶关上卫生间玻璃门,将他们的声音反锁在外面。忧虑烦闷的情绪将她裹住。镜子很久没认真擦过,下半部分有许多灰白的水渍。这时她注意到,站在对面的人,正在快速地衰老。衰老首先从一个人的脖子开始。两腮以下,皮肤变得松弛,逐渐失去光泽。灯光下,她的头发显出枯黄,也在提醒着这种衰老。不过苏瑶想,那确实是她的头发。她将头发全部挽起,握进手里,每一根手指可以轻易地握紧。

有几次,他说卫生间的下水道堵住了。先是用水冲,行不通。然后他打开地漏网检查,又找来一根长棍子,伸进去捅,作用也不大。最后他在网上买到一种疏通剂,整瓶倒,水才顺利流了下去。但过了一段时间,排水又会变得缓慢。下水道的问题从来没有真正解决。她没有告诉他,其实是她的头发,堵住了下水道。

烧水器已经停了,男人不再往公道杯倒茶水。

“晚上做噩梦,往往因为一个人精神紧张,感到焦虑。”这时,男人的身体完全靠在椅背上。

“我朝她伸了伸手,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碰到她。”她说,“然后,她的身体就往右边晃了一下。”

“谁晃了一下?”男人问。

“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把她推下去。”她的手有点颤抖,手指陷进紫色布套,抱枕在她胸前发皱变形,看起来像个储物袋。“那个声音说,一个小姑娘喜欢爬到窗子边上,这种事本身很危险。如果她因此不小心掉了下去,也很正常。”

在梦里,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小姑娘穿着粉色帽衫,坐在窗户边上。苏瑶听见小姑娘嘴里哼着一首歌。是他新教的,可她还记不住词,反反复复就唱一句: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她站在小姑娘身后,听着。她看见她的卫衣背面,绣着两个变形的英文字母“H”和“Y”,看见她的两个羊角辫子,扎着糖果式样彩色发夹。小姑娘的身子先是歪了一下,然后整个朝前栽倒下去,跌入黑暗。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小姑娘还在继续哼着歌,声音已经越来越远。有一个瞬间,她想过伸出手,或许可以抓住那件卫衣后面的帽子。但是她没有。她感到全身绵软,手脚发麻,正被一种无形之力控制住。同时,她又升起了另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跟着从那个窗口跳下去。她同样无法行动。只有意识始终清醒,所以她在等着,等听见一个物体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想那个声音将会使她彻底绝望。她像在等着一件钝器挥过来,击碎她的心脏。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每次在这个时候,我就醒过来。”

不自觉地,男人的后背离开椅子,双手抱在胸前。他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男人看了看时间,离结束还有五分钟。不过好在他们今天是提前开始的。男人拉抽屉,拿出两个事先准备好的白色塑料瓶子,放在桌上。

“一样的,一种饭后,一种睡前,我写在瓶子上了。”男人说。

最后,男人还是说了注意休息、放松心情之类的话。尽管他知道,这些话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可他觉得有必要再说一遍。

苏瑶站起来,将两个瓶子装进上衣口袋,用发带重新束好头发。然后她走到组合柜前,取出来时穿的鞋子。

男人拿起桌上的电话,走到七楼的窗口。

几声长音后,电话通了。“她已经在回去的路上。”男人说。

那边说他知道了,会注意时间。然后等着男人说出后面的话。

“情况不太好,我给她开了一点奥氮平和甲状腺素钠。”男人往下看,路面还是潮湿的,很多辆车堵在红灯口。

“我不能一直提醒她吃药,怕影响她的情绪。”

那边说完,在等男人给出判断。但男人什么也没有说。

“我不确定,她真的在吃药。不过瓶子里的药确实在减少。”那边又说。

“药物也许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她的情况不太好。”这时男人在高处,看见她走出写字楼,出现在人行道上。“我上次跟你提过,也许只能使用物理治疗。”

“必须让她在里面接受治疗吗?”

“其实,很多人接受过物理治疗。”

“其他人还不知道她的情况。”电话那边说。“主要是她爸爸,还不知道。”

“多注意她的情绪,尽量不要让她受到刺激。”

“我会注意。”

“这次,跟你把狗送走,应该有一些关系。”男人说。

“狗?”那边问声音很低,带着疑惑。

“她说你们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叫贝拉。”

短暂的沉默后,那边说:“我们家里从来没有养过狗。”

很长时间,电话两边没有声音。男人倚在窗玻璃上,看着苏瑶穿过街面,走上斑马线。

“很多年前,她确实说起过想养一条狗。那时候我们刚结婚,还没有孩子。”

“其实她是个很好的人,很善良。”男人说。此时苏瑶的身影,已经缩成一个小黑点。最后黑点也消失在路口。

“是的,我一直都这么觉得。”那边说,“她只是病了。”

“最近一段时间,如果可能的话,”男人停顿了很久,“我建议,还是避免让她和你们的女儿单独在一起。”

雨后新鲜的空气,被风吹到男人面前。他将手机移开脸,做了两次深呼吸。

又是漫长的沉默后,那边说句谢谢,挂了电话。

男人盯着窗户上的水雾,有一小片正逐渐聚到一起。他怀疑自己刚才从电话那边听见了几声狗叫。接着他转过头,注意到门旁边的衣帽架。

她忘记带走她的伞,不过在此之前,雨已经停了。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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