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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宇

2024-09-26 00:00:00糖匪
长江文艺 2024年9期

狮鹿

他们一行五人来到营地的时候,狮鹿群已经离开。没有人见过狮鹿。驼背说它们和麋鹿长得很像。高个子补充说狮鹿眼睛上方有两条表情肌,酷似金毛寻回犬。两人都是自然学家。他们这么说,大家就信了。

营地除了他们几个新来的只剩下零星几个工作人员。据说狮鹿群在的时候,这里人满为患,满山满谷人潮涌动。不巧他们到的前一天早晨,狮鹿下山了,后面跟着那些为它们而来的人,密密麻麻地顺着山道盘旋而下,就像马桶里向下急旋的漩涡消失在下水道里。

考察队五人住进临街联排小屋。每人一间。她被安排在中间。房门一关,听不到半点声音。她低头看着脚下干燥的月亮地表。醒来时外面天空显出从来没见过的颜色。房间里没有任何物件可以告诉她时间。她出去问人,发现其他人的房门全部大开,里面亮着灯。她挨个进到这些房间,没有见到一个人。桌上堆着用过的杯子、吃了一半的食物,沙发和床上摊着皱巴巴的衣服,卫生间放着打开还没盖上的面霜。到处都是人类匆忙离开的痕迹。

她在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沙发上坐下,思考接下来的日子。她想到狮鹿群。地球上从来没有过的生物有一天从天而降,除了营地附近没有在其他地方出现过。没有人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只要眼睛从它身上挪开,就会忘记它的长相。录音绘画摄影,人类所有即时记录手段在它们面前全部失效。狮鹿固执地保持着不被看见的状态,人类以同样的执着试图记录。他们五人的考察正是无数徒劳努力中的一份。这时,消失的四个人陆续走进来,脱下外套,坐到她面前,说笑着,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说他们刚才就在最右边的楼里聊天。高个子展开一张沾有泥巴的纸,上面印着新鲜的动物脚印。他们热烈地讨论起刚刚的发现。

接下来几天,他们一起深入林间寻找狮鹿群的粪便和蹄印,去图书馆查猎人们的记载,吃饭,回家。谁要是想独自行动会在外墙留言说明。女人跟着大部队行动。她改掉了动作迟缓的毛病,和他们步调一致——对此她并不能特别确定。一些突兀的空白时刻,她似乎再次弄丢了他们。但他们很快会出现,带着新的狮鹿群的线索。双方隐约都为此感到羞愧,避而不谈刚才分开行动的事。

一天他们在树下喝茶。风把她的帽子吹上树干。她脱下外套上树去拿帽子。两次经过同样的鸟巢松鼠洞后她拿到帽子,回到地面。几个陌生人坐在树下喝茶。她想现在他们连模样都变了。不过很快她在两百米外的另一棵树下找到了他们。他们正在热火朝天讨论狮鹿的生长期。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高卢密环菌——在黑暗地下生长2500年重达400吨的巨型生物。它们地面上的子实只有10厘米。也许狮鹿也一样,暴露在人类眼前的并不是它们真实的样子。

回过神的时候,其他人已经离开。她站在树下等了很久。他们没有回来。她回到房间,记录刚才的想法,她有一个本子记录对狮鹿的猜测以及理论根据。同时,她通过门缝一直留意外面的动静。直到深夜,也没有响声。

长夜里,她慢慢地以无尽的耐心撕着手指上的死皮,很久之后她想起类似的经历。她曾经养过一条蛇,一次次帮助它蜕皮,从新鲜的鳞片上撕去没有用的皮。她想起她擅长抚摸,常常令那个冷血动物惬意地闭上眼睛。她觉得狮鹿有可能在没有人的时候,比如最严酷的那些气候里,比如被夷平的战场,比如被永久污染的海洋里,它们就是冷血动物的形态,一条蛇或者蜥蜴,柔软的肚子紧贴地面,穿爬过人类的灾难。要是她在,也许可以轻轻抚摸它们的肚子。

过了午夜他们仍然没有回来。女人困倦到极点,感受到一阵奇妙的醉意,旋即滑入到梦中,在完全没有意识前,她清楚感知到身体快速位移带来的快感。她在这样一种境况听到外面哨点工作人员的喊声。每天晚上他们都会那么呼唤可能留在附近的狮鹿。但是那天晚上,女人循着声音穿过草坪和水塘朝他们走来。她差点被当作一头落单的狮鹿。

幸好工作人员及时放下猎枪。她被警告天黑不要单独出门。这很危险。工作人员说。如果碰到落单的狮鹿怎么办。

她解释他们考察队的任务,就是见到活的狮鹿。它们只在这里被人们见到过。只有这里传出过它们的消息,并且从来没有一位科学家在这里见到过狮鹿。 她想知道危险的含义。猎枪是用来射杀狮鹿的吗?

没有人回答她。她被送回房间。路过右手第二栋楼的时候,她看到考察队其他人都在里面。那天之后,她白天一直待在屋里,透过窗外一排枫树,盯着反射明亮阳光的柏油马路。晚上,她绕开哨声能传到的地方,走进树林,寻找狮鹿。她已经越来越确信,狮鹿不是传说中的样子。有时候,在发蓝的月光下,她好像听到了无数细小爆裂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她的脚步变得艰难,好像长出了幼芽。白天做梦的时候,她梦见那些幼芽的影子,与树木的影子重叠交缠,像一头雄鹿的鹿茸。

她渐渐忘记危险的哨声,也忘记考察队。有一天白天,她梦见他们住的五间屋亮着灯,门再次全部敞开,五道明亮的光柱平行照在空气上。她爬上光的阶梯,向上,或者无所谓向上,再向下,或者无所谓向下。她就这样在光梯上上下下。在梦里,她预感到山上的积雪将要全部化开。

事实也的确如此,第二天天亮,山上再也看不到一点积雪。也就是在那天,她目送着搭载考察队成员的大巴盘旋下了山。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营地的工作人员没有要求她离开。她继续着之前的生活,越来越相信自己正在接近真相,接近狮鹿。夜晚土壤下的声音告诉她不久后狮鹿就会回来。

然而,考察队离开后的那年春天,狮鹿群始终没有出现。她继续等,在联排小屋中间的那间等了很多年,等到忘记在等什么。她还是在白天睡觉,在梦里看见自己长成无性繁殖的生物,只要有土壤和水就不会死去。

细幼根茎般的不可见之物从她身上生出,温柔地伸向这片树林、山谷、鸟群、爬虫,被落叶和积雪养育的土壤,还有此地传说中的生物。她曾经只是路过的客人,是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的人群中的一员,是从什么时候起感受到隐秘地来自他处的心跳,又是什么时候她的心脏以同样频率回应着,或者说成为他们中的一部分?也许就像营地图书馆里一本无法翻阅的书上所说:“一切共生都是偶然。当一度松散的联系固定下来后便成为永久的伙伴,当原先的客人留下来并且合为一体时,这种相互依赖导致了新的复合体的产生。”

大雨

三点钟她准时坐上车。几分钟后车进到高架车流,漂浮在南方最明亮的阳光下。 高架两边真好看。旁边的人赞叹。啊,真的。她说。

因为坐了靠窗位置有些不好意思。她于是又补充说,也有车的关系,我们的车底盘高,目光能越过高架隔音屏,看到平时看不到的风景。

对方若有所思应了一声,两个人一齐看窗外。

外面,城市树木鲜美圆润的树冠,如同优雅的绿色小波浪,不时跃出一两幢银光闪闪的摩天大楼,被镀上淡淡的茶色,在寂静中向后退去。

还有旁边车道的小车。各式各样的车顶,形容不尽,流动不息,也一律静默。一辆巴士从旁边开过,和她们的车同款,悬浮于路面,车身覆满仿生鱼鳞,里面坐了一样的人。

车厢里,人们开始聊开。一起参会的四十几人包车去郊外会场,上车那刻已经启动会议模式。人们热烈克制的交谈声与空调气流的嗡嗡声互为经纬,交织成声音的膜。旁边人屏息听后面人说话,听他们说小说里的大荒凉,说飘在空中的安慰话。

她向着窗外,对着茶色风景,半睡半醒,几次忘记自己在哪,要去哪里。再次迷惘的时候,她见到了那束光。

遮天蔽日的厚厚云层间落下的这样细细一束,羽毛一样轻盈,冰晶一样沁透,从云端笔直落下。这不该是高架上随便一瞥可以看到的。这一刻也不该是一个普通周五的下午。她直起身追踪光的去处,见到了它:金黄色琉璃瓦的双重歇山顶,正脊上两只螭吻相对。红墙高耸气派庄重,不可思议地从方正现代楼群中旭日般升出。

那是庙?她惊讶地问出声。

没人听到她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起,空调的制冷被开到最大。车窗泛起厚厚白雾。纷杂的交谈声在沁凉的空气里逐渐干涸。她听到哈欠声。疲乏带来的短暂安静让人舒心。不用再担心有什么安慰的话对她说出。她空荡荡的身体不用被迫去回应什么。

白雾散开。

面前是那座高楼。近距离看,建筑更显庄严肃穆,似庙宇又似殿堂。院门向外大敞,正上方挂着名匾。金色字体难以辨认。

育音堂。一个声音讲。她这才注意到门口一直站着个男人。男人朝她走来,灰色衣裤 ,不高不矮,脸上明镜般没有波澜。

你来了。男人说。

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踌躇中想起车上其他人,奇怪她们去了哪里?难道这里就是会场?还是她又一次被单独留了下来。

我带你上去看看。男人说。那声音寡淡如水,在她听来反而悦耳。人不知不觉跟在他身后。

天色转阴。头顶上方乌云聚拢翻涌。一脚刚跨过大院门槛,天上闪电划过。明灭间,她进到院子里,见到高楼全貌。背后是被闪电撕裂的可怖的天空。

这是哪?她问。雷声隆隆从远处紧跟过来。

育音堂。男人重复。她认出他脸上神色,僧人才有的淡漠。

可这里又不是寺庙。她不再问。没用的。即使说了也没用。话语走到了尽头。

没人能靠说话相互明白。

院子石板路在闪电下显出枯骨的颜色,瞬间又恢复常态。他们并肩走上台阶。男人推开朱红色大门。大堂内没有照明,黑漆漆一片。从深处郁结的黑暗里持续传出不可捉摸的低响。

一楼平时不用。男人说着借门外天光引她上旁边登楼台阶。楼道窄长,台阶陡直,好在有壁灯。越往上,越明亮。

二楼光明灿烂。高大金柱熠熠生辉。屋梁和外廊的栏杆,都从内向外透射出光芒。她站在楼梯口。

你来,看这个。男人招呼她。

她走近,顺着他手指方向抬头望。半空中全是密密麻麻的巨大梨形肉袋,将璀璨殿宇的屋顶全部遮蔽。它们从屋梁悬吊下来,黏腻,潮湿,表面筋膜和血管暴凸,一米长的袋身鼓鼓囊囊,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

“襁褓。”男人说。

她以为自己听错。

“对,”男人说。“是的,就是包裹婴儿的襁褓。 ”

“什么意思?”声音哽在胸口。

男人做手势让她自己看。她强忍住厌恶投去目光。发现襁褓外壁是半透明的。透过它们能看到里面蜷缩成一团的小身体。

“都是十二个月以内的婴儿。”男人对她说。

原来育音堂是育婴堂。她明白过来。 她的向导,前后鼻音不分。

“这里的婴儿健康活泼,发育完全。”

她不信他的保证。婴儿的身体可比前后鼻音复杂得多。

一阵强风裹挟水汽穿堂而过, 舌尖鼻腔一起感到尘土味的微苦冲击。“谁把这些婴儿送来的?”她问。

“他们的母亲,有时候父亲也会跟来。许多都是刚生产完就直接送来了。毕竟这里只收出生后一周内的孩子。”

“为什么?”

一阵沉默。两人都在思考这问题的具体指向。

“下雨了。”她的话为外面瓢泼的雨声打开一扇门,顿时,雨声近到耳畔。好像大堂内也下起滂沱大雨。

这里是学习语言的地方。男人经过沉思后这样开始说道。

“这里是学习语言的地方。母亲们把孩子们送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孩子们及早从人类这里学习人类语言。等到孩子满一周,可能就太晚了。孩子们已经从机器那里学会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句话。根据最新的调查,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新生儿是从机器人保姆那里学会说话的。剩下的新生儿则是从其他人工智能家用端接口学习语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孩子们从一出生就接触机器。他们被机器照顾、养育。有的孩子甚至是由机器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从机器那里他们知道食物的名称,知道具体动作的后果,知道怎么称呼他们的父母。”

“有什么不对?机器保姆的功能之一就是帮助婴幼儿智力发育,包括教孩子们说话。”

“一开始大家都很满意。机器替父母承担养育孩子的重担。他们拥有无限耐心,孩子在他们那里得到最体贴最人性的照顾和教导。机器严格按照人类大脑生长规律教给孩子们符合他们年龄段的自然语言。”

“直到?”

“直到母亲们无法忍受。”

“机器教得不好?还是……”她脑海里浮现出女人争抢婴儿的画面。所罗门那时是怎么判罚的?

“机器教得太好,太准确。”男人低垂眼目,与其说是在考虑怎么措辞,更像是在等她自己明白过来。

她该明白什么?从被机器教育长大的孩子那里,百分百的准确和冷静也许还有温驯?

“机器说出的自然语言严格按照音标发音,经过上亿次调试修正。时长、强度、基频、泛音,每一个声音的基本单位都保证正确。”

“不好吗?孩子学到的也是绝对准确。”她说。

男人看向她。“他们模仿的是机器模仿人的声音。说到底,那是机器的声音。在以前,人是模仿人的声音。我们说话,靠着嘴、喉和鼻子这些生理结构自然发声。自然发声产生的最小语音单位被称为音位。听人说话,就是听不同音位组合排列;学人说话,一开始学的也是音位组合排列。”

“机器没有生理结构,但可以模仿生理结构的发音。靠采集人声计算出平均值。”她下意识地为机器辩护,或者也是下意识地去解决问题。

“平均值无法代表母亲。每个人的生理结构不同,发音方式,声音质地也就不同,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声音的指纹。在机器保姆出现之前,人类婴儿从出生起就被包围在母亲们受到生理条件限制的喃喃低语中。即便不考虑口音方言这些因素……”

“那就直接把母亲的声音输入进机器保姆。”她打断道。

忽然,头顶上方爆发出婴儿的哭声。不知道是哪个襁褓里的婴儿感受到她的焦躁不快,愤怒地大声啼哭。哭闹在婴儿间迅速传染,掀起一阵阵可怕的声浪。悬着的襁褓随声浪猛烈晃荡,相互撞击。她觉得晕眩,急忙收回目光。

“别担心。襁褓很牢靠,不会掉下来。你刚才说的方法很好。提供个性化服务,让机器保姆模仿母亲的声音。”男人安慰道。“但是,机器很难模仿语言。”

她没有听。她想着头顶上倒悬的襁褓之海是否还在沸腾,还是已经平静;又不由想知道刚才到底是哪个婴儿和她共情率先发出啼哭;又忍不住想知道外面的雨是否停了。

“你走神了。“男人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着她。这让她感到慌乱。尤其是她的确走神了。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投入足够的金钱, 机器可以惟妙惟肖模仿母亲、父亲、任何人。她不懂为什么会有不满,既然技术可以解决所谓的这些问题。那些母亲,那些要和机器抢夺自己孩子语言教育权的女人们—— 难道要她去同情她们?

“机器给不了母亲能给他们的。至少在语言这方面。机器说的所有话都有意义。”男人继续说,丝毫不受她的影响。“机器不说没用的话。”

“什么是没用的话?”她反问。

“七根柱子的根。五张饼的张。”

她怔住,几乎以为他在打机锋。“那是量词。”

男人缓缓摇头。“一双筷子的双,二打苹果的打,三杯水的杯,才是量词。”

她来回比较其中区别,然后笑了,笑自己愚蠢。

“没用的话,说了没用,不说也无妨。”男人补充。

她笑得更加不顾忌。“你说的大部分的话,都是没用的话,是废话。”

“对,是这样的,人类大部分时候说的都是废话,是空无。”

“机器不会?”

“机器不会废话。毕竟它们被发明出来,就是为了提高效率。还没程序能教机器像人类这样浪费时间。”

“不好吗?机器可以教会它们养大的孩子珍惜时间。母亲们在不满什么?”她压低声音,害怕自己的情绪再次惊扰到襁褓中的婴儿。

“母亲们发现她们正在失去她们的孩子。”男人说。

“因为她们孩子不说废话?”

“因为她们的孩子不按照她们的方式说废话。废话也有它的指纹。”

她明白了男人的意思。语言和思想紧密关联。语言会影响一个人的情感模式、思想习惯,还有他对日常事务的判断。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由机器养大的孩子未来会是怎样。

“所以,这样长大的小孩会和他们的父母有隔阂?”她问。

“更糟,由语言问题引发的情感隔离。细心的父母们发现他们的孩子几乎对他们没有感情,在沟通上也遇到不少问题。有的母亲抱怨他们的孩子不太像人,不知道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为了不让同样的不幸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有的父母会提前把孩子送来这里。”

他和她同时抬头,虔诚地望向襁褓。她猜男人会向她介绍襁褓的工作机制。她没有猜错。男人开始跟她讲起有关襁褓的种种——襁褓来自母体组织,经过人工培育并且与受过大量数据训练后的人造神经耦合,直接参与到婴儿学话的过程中。她没有听懂。“这样的话小孩们就学会了说话?”她问。

“嗯,这样就学会了说话。”

“就像他们从母亲那里学会说话一样?”

“就像他们从母亲那里学会说话一样。”

她没有懂,但没有关系。外面雨声喧嚣,仿佛全世界的水都在此刻倾倒下来。她想着这个世界上其他的小孩,那些未能够幸运地在襁褓中长大的小孩,被机器养大,冷静理性地让亲生父母害怕。

“这地方听起来像是方舟。”她对自己说。

“育音堂。”男人纠正。

她愣住。原来育音堂就是育音堂,不是育婴堂。原来有偏差的是自己。原来语言本身就是徒劳。人与人不可能靠说话互相明白。哪怕都是人类养育长大的人类。可是她不是早就已经明白这些。

在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在向男人讲起圣保罗母亲的故事:

圣徒保罗的妈妈刻薄寡恩,死后下了地狱。圣徒想用她生前做过的善事将她从地狱救出来,最后总算找到一件:女人曾经借给邻舍三根葱。于是圣徒从天堂降下三根葱用它把母亲拉上天堂。女人听从儿子嘱咐紧紧抓住葱,和她在一起的其他灵魂看到,全都抓住女人的衣摆,要和她一起上天堂。女人不允许别的鬼魂沾她的光,扭动踢腿,要把它们甩下去,因为她一个劲地动弹,那三根葱在空中断了。圣保罗的母亲重新回到了地狱。

“这本来该是一个关于行善的寓言。可我总是忍不住认为那三根葱其实是人类的语言。人类的语言没有办法承受人类灵魂的重量,连一个人的重量都不行。语言什么也说不明白。”她朝男人转过身。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二楼东侧回廊,手下扶着被雨水打湿的木栏。她望着眼前陌生人,做出不切实际的期待。她希望他能告诉她该怎样使用言语,该怎样明明白白说出各人的丧失,内里的顽疾,积郁半生的苦痛。

俯伏多年的暗影忽然汹涌澎湃。她摇摇欲坠。似乎有什么奔涌而出。她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面孔。那张脸好像已经沉默了上万年。

没有话。没有安慰的话。

她害怕人们对她说安慰的话,因为没有感到安慰而愧疚,似乎是对安慰她的人做了十分恶劣的事。

还是沉默好。

她把手伸到屋檐外,明明是瓢泼大雨,却只感到细细雨丝沁湿身体。雨水去了哪里?

伴随着这个念头,一记振聋发聩的声响轰然落下。

创世纪大洪水般的雨水倾泻向人间,白茫茫的一片。

她张开嘴,从口中吐出一串气泡。

差不多的形状

一次山谷集市或者什么聚会上,雪花般纷纷落向她的话语里有一片引起了她的注意。或者说她碰巧抓住了其中一片。有着冷血动物眼睛的年轻人主动与她攀谈。他们很快发现彼此有着很多共同点。当她开始分心在离开的人群中寻找一起来的同伴时,年轻人要走了她的联系方式。

第二天她在路上遇见他。他站在斜坡旁的超市门口,而她正化身快乐的彩球滚下斜坡,只来得及和他招手。她迟到了,必须赶快,有人正在路尽头的酒吧等她。就在她快消失进夜色时,年轻人向她发出邀请。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不妨碍他们之后的见面。从红砖墙的阴影,从沿山坡逶迤的阶梯,从咖啡店里,从草坪的另一头,从滑梯后,她觉得她会偶遇到他和他的朋友。他们如约一起去了山上,经过残雪,土块,山石,几百年前的砖墙,爬上没有路可以抵达的地方。天气不好,没有落日晚霞。傍晚的天空显现出微妙忧郁的颜色,必须在叹息里才能看到的红晕,必须长久凝视才能在白色里看到的蓝色。轮到她站在山崖边拍照留念,一阵大风,她像根树枝在高空剧烈晃动。沙子打在身上,在闪光灯下,它们看起来像雪。那天在山顶,她是唯一被雪落过的人。

下山的时候年轻人走在最前面,然后又折回选了另一条道,一条迂回但一定不会再出错的路线行进。这样的事在之后屡次发生。他冷静地带着她们在野外迷路。其他事也一样,和长相给人的沉稳感觉相反,年轻人常常出错,像条眼神不好的小狗。她熟悉他出错的方式和节奏。她也一样在什么地方磕碰着。

几天后年轻人和他的朋友离开。她留在山上,继续手上的工作。晚饭后散步。有人问起年轻人,她一时没有想起来。事实上即使他在身边时,她也常常想不起他。她仍旧每天饭点奔跑在山上起伏的坡道,为了赶在食堂下班前打到饭,在夜晚跑到更高的山上,对着凛冽的星空呼出白气。

一天午夜,她爬上陌生的山。积雪很厚,她找不到路,被困在灌木荆棘中。蓝色月光里她想起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无比清晰。他们在一起时,世界就会更加清晰,好像差不多形状的影子相互重合。最后,她挣脱树木荆棘和他们的影子,赶在那年最严酷的寒潮到来之前回到房间。途中几次摔倒,好在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

温暖的房间里,她用渐渐灵活的手指敲击键盘,告诉年轻人自己的冒险:误以为是路却其实离悬崖只有几步之遥,几次摔倒的情形。描述过程中喉咙越来越甜。鲜红的液体滴落到屏幕上。

奇怪的是,流到嘴里的鼻血并不是甜的。

第二天早晨,年轻人告诉她,高原上空气干燥,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在流鼻血。

她觉得日光下的血液应该更好看。有一次,忘了在哪里,太阳打在他们身上,地上只有一个影子。

责任编辑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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