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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伦铁塔

2024-09-26 00:00:00梁宝星
长江文艺 2024年9期

U111

世界的中心是巴比伦铁塔,巴比伦铁塔的中心在U111。

出门之前,要观察四周,否则伸出脑袋有被斩首的风险,我的居所U111是巴比伦铁塔的中心,多条公路从这里向四面八方辐射,我每天都要从居所出发,到第一二三四五公路去游荡,从白天到黑夜。在铁塔里,只能通过楼板缝隙以及外墙上的窟窿照射进来的光判断白天和黑夜。

铁塔是机器人寄宿的地方,自从俱乐部输掉了战争,我们就被困在铁塔里,外部发生什么,无从知晓。居住在U层的机器人,是无知的。像一个蜂巢,我看着游走奔波的机器人胡思乱想,又像一个蚁穴,我指的是巴比伦铁塔。铁塔共五层,地上四层,地下一层,U层是地下一层,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机器人居住的地方。每一层对应不同阶级的机器人群体,我们是最卑微的,只能生活在脏乱与昏暗之地。

不过无所谓,宇宙中多恶劣的天体我都见识过,相比战争时期,如今能够平静地叙述已是侥幸。我观望眼前的世界,逼仄的公路,拥挤的居所,曾经我们拥有整个宇宙,飞行器瞬间可以抵达光年之外,我们利用宇宙资源建立了铁文明,真正无坚不摧的铁文明。

失败来得过于突然,摧毁了机器人建立起来的一切,如今机器人只能生存在巴比伦铁塔里,铁塔是用战争中死去的机器人的残骸铸造的,墙壁上、路面、电线杆、马桶盖等等,依旧能够看见那些死去的机器人的眼睛、手臂、脑壳、胸膛。

成千上万个空间里关着成千上万个机器人。我们在等候俱乐部的通知,等候有朝一日回到地面,重新飞离地表,征服宇宙。我们这样一批残兵败将还有机会吗?没有了。在漫长的等待中,我越来越确定,巴比伦铁塔像镇妖塔那样把机器人给镇压住了。

以铁文明为傲的机器人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困在铁塔里,俱乐部部长通过最原始的广播给我们传达指示:铁塔是为了保护机器人文明不被摧毁,俱乐部要用巴比伦铁塔守护机器人文明。部长的讲话通过喇叭在U层传开,我是第一个听到部长的声音的,并非因为喇叭就安装在我的居所门口,而是我所在的特殊地理位置。

暗无天日的塔下日子,使我对俱乐部以及铁文明感到极其愤怒与失望,翱翔宇宙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一只蛐蛐生活在地下。战争中死了太多机器人,部长宣布用死去机器人的尸骸铸造一座雄伟的铁塔,誓死守护机器人的尊严。

铁塔雄伟壮观,高耸入云,当我们进入铁塔,被遣往地下一层。迷惘与愤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觉得存在毫无意义,我应该和被铸造成铁塔的机器人一起在战争中死去。U层空间很大,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回到被标记的U111,才猛然发现这里是铁塔的中心。

这一发现让我的烦恼和迷惘顿时消失。这是一种安排,我心想,我必然会在U111有所成就。回想起每当我陷入沉思就会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为是被铸造成铁墙的机器人尸骸发出来的,U111墙壁上有几张机器人的嘴巴,平时我用来存放小物件,听见细碎的声音时我以为是这些没死透彻的嘴巴在窃窃私语。

当我确认U111是巴比伦铁塔的中心,是塔尖的正下方,我就长时间凝视着屋顶,漆黑的屋顶封闭了一切。我以为隔层的铁无比厚实坚硬,所以从来没有想过那些细碎的声音是从楼上传下来的。我头顶上是每一层楼的中心,最顶层就是部长所在的地方。

我有机会接触到最顶端的光,在我之上也不过是四个机器人,我的地位也不算特别糟糕。自此以后,我就时常爬到梯子上面,用耳朵紧贴着屋顶,索取楼上的动静,其实是想听听部长的声音,只是穿透四层楼即便是雷鸣也变得缥缈了。但我总有一种假象,部长就站在我面前,每一次部长讲话我都是最先听到的那一个,我如沐春风。

耳朵贴着屋顶搜索不到动静,我便用磨得发亮的汤匙敲击屋顶,我想我头顶上是一个会议室,毕竟是一层楼的中心位置,注定非比寻常,又或者是十字路口,往来的机器人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敲击声。

直到有一次,我敲击屋顶时,楼上以同样的方式给了我回应。我当时慌了神,不是惊喜与兴奋,更多是恐惧,担心楼上的机器人举报我,或者派部队来找我麻烦,他们比我高一个等级,我是只等待屠宰的羔羊。我跑到门外去,环顾四周,每一个从前方走来的机器人都十分可疑。

战战兢兢过了一段时间,我没有逃跑,U111就像是我的身份编码,跟我紧密关联,我被困在这密室般的铁塔里,能逃到哪里去?后来,发现并没有机器人找上门来,我才恢复平静。我再试探性地用汤匙敲击屋顶,楼上却再也没有给予我回应,薄薄的一层铁板,分开的是两个世界。

我在U111没能有所作为啊,但U111依然是世界的中心。

U1912

斜对面是U1912,住着一个名为鼠的机器人。

U1912是一个隐秘的空间,仿佛只有一个门牌,两旁的居所占地面积较大且装饰繁杂,鼠拖着残疾的一条腿,还缺了一只眼睛,兜兜转转,很艰难才找到了自己的居所。鼠对U1912很满意,俱乐部没有因为残疾而忽视他,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鼠把挂在胸前的钥匙往钥匙孔里一放,身体哧溜一下就进去了,U1912简直是为鼠量身定做的。

鼠是个冷漠的机器人,不跟邻居相处,绷着一张阴郁的瘫痪的脸。他从战场上被抬下来时,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正要将他抛入熔炉,烧成铁板加固巴比伦铁塔。等候熔化时紧贴熔炉的半边身体被高温烘得变形,他突然醒来叫停了将要到来的死亡。

且慢,他说。挥动铁铲的机器人被吓了一跳,俯下身看一眼已经熔化了半边身体的鼠,确定是他在讲话。我还活着,鼠说。可惜一颗眼珠子和一条腿被烧毁变形,他依靠一条腿站了起来,依靠一只眼睛离开了熔炉。

搬到斜对面的鼠去寻找俱乐部机构,申请提供一只眼珠子和一条腿,他认为自己是在战争中负伤的,半边身体被熔炉烧毁,俱乐部理应为他提供全新的眼睛和腿,好让他继续为机器人事业做贡献。机器人产业早已破产,只有固定的作坊为俱乐部上层提供有限的铁部件,机器人鼠在U层周旋许久,终究没能如愿以偿。

根本没有多余的铁部件,鼠坐在U1912前自言自语,就算打了申请,也只能无止境地等下去。机器人失去了部件生产中心供应的铁部件,意味着身体出现损伤就得面临瘫痪,大面积损伤就得面临死亡。铁也是有寿命的,像鼠这样的机器人往后会越来越多。

战争刚结束那会儿,部长站在山头上发表演讲,那时候我们连一架飞行器都没有了,满地都是机器人的残骸。部长发号施令,要建立一座巴比伦铁塔,保留实力,蓄势待发。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一个巨大的熔炉,大火一烧,抛进熔炉里的铁很快就熔化了。铁塔的规模过大,收集起来的机器人残骸只够搭建铁塔底部,最顶端两层像个空架子。部长对残缺的铁塔感到不满,又下指令,每一个想要获得俱乐部保护的机器人都要贡献相应额度的铁。

在黄沙漫卷的天体上,机器人纷纷交出自己所拥有的铁,各种道具、残次的部件,达不到俱乐部要求额度的机器人献出了小腿或者手臂,还有机器人献出了自己的头颅。

有志者事竟成,铁塔终于建起来,大批机器人被赶往地下一层,部长按照战前阶级分配把地上四层安排给了条件更优越的机器人。鼠拖着残疾的身体寻求俱乐部帮助的时候,根本没有机器人搭理他,郁郁寡欢的鼠坚持等候俱乐部的安排,申请表格拿在手里快要烂掉了也无处投递,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绝望中带着仇恨。

鼠不知道斜对面有个机器人在暗中观察自己,观察他如何厚颜无耻走访富有的机器人,观察他如何鬼鬼祟祟叩响那些寂静的居所。我清楚他的企图,走访富有的机器人,是为了获得施舍,铁是贵重金属,再富有的机器人也不会将之赠送出去。于是鼠叩响了那些沉寂的居所,希望沉寂居所里的机器人已经死去,他可以趁机摘下该机器人的眼睛和大腿。

残疾的鼠没有邪念,他游荡时标记那些沉寂的居所,等候里面的机器人衰老死去,通过一次次的叩门确认自己的等待是否落空。鼠的等待没有获得回报,负责熔炉工作的机器人总是先他一步来到已故机器人的居所,把死者搬运走,安排其他机器人入住。鼠恳求运送死者的机器人给自己留下点什么,比如死者的眼珠子或者大腿。工作负责的机器人不敢给鼠钻任何空子。

鼠垂头丧气钻进U1912,很久都没有出来。我以为他会像那些瘫痪或者衰老的机器人那样死去,新来的机器人将占据他的居所。可鼠的意志超出了我的预料,再一次看见他时,他神情坚定,步伐决绝,行走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义无反顾朝着第四公路走去。

没多久,U1912出现了一个陌生机器人。我坐在窗边猜测,鼠就这样失踪了吗?他去了什么地方?死在外面,然后被抬走送进熔炉了?我在U1912新来的机器人身上看到了一种熟悉感,他的行为举止跟鼠十分相似。细看才发现,这个比一般机器人强壮许多的机器人有两个脑袋,原来鼠和另外一个机器人经协商达成一致,合成为一个机器人了,两个脑袋共用一个身体。

遥遥看去,我不清楚以后该称呼U1912的主人为鼠还是二分之一鼠还是别的什么。我的邻居看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机器人,同时又是一个变形的机器人。

U1880

小茉莉一家住在U1880。U1880在第一公路的尽头。

从东边走到西边再从西边走到东边需要一天时间,小茉莉每一次来回都要经过世界的中心——U111。小茉莉长得精致可爱,她失去了两条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铁轮子,她奔跑的时候需要两条手臂发力,扒拉着地面,铁轮滚动将她从东边带向西边再从西边带回东边。她从我的窗前缓缓而过,像划船逆流而上。

刚诞生就失去了两条腿,小茉莉的父亲不得不从U1880的铁门上锯出一个铁饼做成铁轮给她代步,让她能够离开居所在公路上穿梭。小茉莉是残疾机器人,这个小可怜患有各种各样的病,她的父亲和母亲在她身上花费了巨大的心思,让她好好活着。他们一家三口被安排在第一公路的尽头,东边墙壁背后就是塔外世界。

小茉莉问她的父亲,为何不在墙上锯一个洞给自己做轮子,而是在铁门上开洞。她的父亲耐心地给她讲,铁塔是俱乐部的产物,任何机器人都不能损毁铁塔的外墙,如果外墙被锯出一个洞,外界的妖魔鬼怪就会闯进铁塔,把机器人通通杀死。

没有见过外部世界的小茉莉对父亲口中的鬼怪展开了各种想象,她贴在墙上听外面的动静,呼啸的风声被她当成了妖魔鬼怪的咆哮。小茉莉是战后的新生,没有见过铁塔外面的世界,她的父母给她输入了很多知识,不断改造她的系统,她依旧无法理解那些事情,铁塔外墙是一道无法穿破的隔阂。在对任何事情的理解上,小茉莉比其他机器人都多一份想象,外部世界在她眼中是极具传奇性的。

可悲的是,小茉莉虽然没有接触过巴比伦铁塔之外的世界,她的生命却与外部世界息息相关。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需要吸收足够的光,身体才不会硬化。她的母亲曾回忆说,小茉莉出生后,在居所里哭个不停,身体硬邦邦的,关节无法伸展。她和小茉莉的父亲一筹莫展,当一缕光从铁板的缝隙照射进来,小茉莉的身体才有所好转。小茉莉的父母跟随缝隙中溜进来的光移动,让小茉莉最大程度获得照耀。可小茉莉的两条腿无法行动,即便她长大了,也只能被父母背着在公路上追逐光照。铁轮替代了两条腿后,小茉莉才开始了她的奔跑。

追光少女小茉莉每天必须跟随光照从巴比伦铁塔的东边跑到西边,再从西边跑回东边,完成一个来回获得一天所需的能量。她像一只飞蛾,又像一根钟摆,她扑腾着左右摆动,让时间发生运转。我看着小茉莉靠近又远去,远去又靠近,来判断一天中的时间变化。飞蛾在东边还是西边,我睡醒时昏昏沉沉从窗口探出脑袋问隔壁的老巴里。老巴里有时候会提醒我飞蛾在东边,或者西边,有时候只是噘噘下巴,让我抓不着方向。

奔跑让铁轮磨得绽裂,沙石在上面留下一个个凹槽,铁轮掌控着小茉莉的生命,她会随着铁轮的磨损而耗尽时光。第一公路的机器人习惯了小茉莉的存在,不忍心看着这个摆钟似的机器人停止奔跑,纷纷拿出最好的铁给小茉莉打磨轮子。小茉莉感受到了愉悦和幸福,追光本是痛苦且被动的,身体得到改良后就变成了一趟温暖的旅程。

得到爱和帮助的小茉莉同时也获得了使命感,她每经过一个地方就提醒该居所的机器人是什么时辰了要做什么事情了。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时间的仪器——时针。快乐的时针从窗口过去,小茉莉成了U层为数不多的获得存在价值的机器人,她把自己献给了时间,化身时间的载体,撬动了机器人世界的齿轮。

从东边到西边,再从西边到东边,是两种不同的光,小茉莉说,从东往西的时候光是炙热的、灿烂的,从西往东的时候光是冰冷的、苍白的。小茉莉通过对光的分析判断我们所在的天体围绕两个不同的发光体旋转,这个判断并没有改变什么,却让机器人知道机器人文明并没有走向绝路,我们依旧生活在天体运转活跃的地带。

一声清脆的撞击过后,铁塔的外墙被陨石击穿,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通过窟窿能够看见外部世界。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机器人的视野里,通红的天体发出炙热的光,没多久红色的庞然大物消失了,另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出现。

巴比伦铁塔在两个庞大天体之间,红白两个天体的交替出现,形成了铁塔的昼夜。U层的机器人欣喜若狂,自从进入巴比伦铁塔,我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外部的情况,深信机器人俱乐部对眼前这两个巨大的天体拥有控制权,这两个天体将是机器人文明复兴的重要资源。

作为时针摇摆的小茉莉被陨石撞击事件影响到了,没有机器人再关注她的奔跑,而且拳头大小的窟窿照射进来的光足以支撑她的身体,她根本不需要继续奔跑。小茉莉感到沮丧。她的父母鼓励她继续奔跑,奔跑是她的生命常态,有时候生活已经不需要时间了,但依然需要时钟。

缺口很快就被俱乐部发现,他们用厚厚的铁板把铁塔外墙的窟窿焊死,U层又变得死气沉沉。

小茉莉哼着歌在绝望的世界里奔跑,她是时光的精灵,被重新赋予了意义。

U1969

世界上有些事物是立体的,有些事物是扁平的,立体物看世界是立体的,扁平物看世界是扁平的。

U1969住着三个扁平的机器人,他们是类、吉和泽,他们所生活的居所是一条缝,比U1912更狭小的缝,小到门牌都不能横着挂,只能竖着放:

U

1

9

6

9

一条缝里住着三个机器人,他们不觉得拥挤。类是老大,平时他们一起行动,就连钻进U1969的动作也是同步的,摇摇晃晃,像三片被风吹动的落叶。类不允许其他两个兄弟离自己太远,原因是他们不能失去依靠,他们得保持站立,一躺下就难以再站立起来了。

泽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他总是被周围的事物吸引,然后走偏,摇摇晃晃没走多远就站不稳了,好几次跌倒在地。类和吉由于无法低头、弯腰,看不见跌倒了的泽,他们听见泽的呼喊,直到踩在泽身上才发现他所在的位置,将他扶起。

世界本是一片混沌,吉说,所有的物质凝聚在一起就产生了天体。吉是一个爱讲话的机器人,他被夹在类和泽之间,沉默寡言的类和充满好奇心的泽对他所讲的事情不感兴趣。他不在意,只顾着讲,滔滔不绝。吉对类说,要掌握技巧,弄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律,才能获得更多的资源。吉又对泽说,好奇心会害死你,小兄弟,你最好乖乖地跟着我们,如果你摔倒了没有机器人将你扶起,你就会变成一块井盖,被踩踏,被掩埋。

三个扁平的机器人从U1969走出来,又回到U1969去,他们想通过行走让身体变得饱满,让铁部件重新膨胀,做回立体的得体的机器人。他们自称三兄弟,但没有亲密的关系,他们不过是命运相似,迫不得已走到一起。他们连遭受伤害的原因都不一样,类是被巨物压扁的,他曾经从事搬运铁料的工作,搬运一个巨大的黑球是他在战争中的最后一个任务。铁球就像一个黑色天体,庞大且沉重,类在其面前像一只瘦小的蚂蚁。

俱乐部的指令是无法抗拒的,且这是退役前的最后一个任务,类必须把铁球运到指定位置。俱乐部的目的是把铁球当作武器发射到遥远的天体中去,俱乐部有实力这样做,铁球被加以光速就能击穿宇宙中的任何物质,这是机器人俱乐部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殊不知这武器在毁灭敌人的同时也在毁灭自身,俱乐部把宇宙打得稀巴烂,同时也把所拥有的铁通通打了出去,导致战争直接走向失败。

换言之,类是一个炮弹兵,他的工作就是运输巨大的武器,在机器人前期先进科技的支持下这不是特别艰巨的任务,只是运输过程中发生了意外,运输带断裂,铁球滚落,把运输弹药的机器人队伍压扁了。其他机器人目睹惨剧的发生,以为被压扁的机器人都死透了,正要以战争牺牲者的名义来处理死者的躯体,类却踉踉跄跄被风抬着站了起来。

吉所遭遇的相对而言就滑稽许多,他在战争中偷懒,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睡觉。去他妈的战争,吉说,老子就不是打仗那块料。吉对战争感到厌恶,他跟其他所有的士兵都没有见过敌人长什么样,只知道往遥远的方向发射炮弹,又被反弹回来的炮弹炸得狼狈不堪。俱乐部对外宣称敌人的文明程度跟机器人文明相似,他们的制造能力跟机器人一样先进。

总不至于制造出一模一样的武器,吉说,就连炮弹的口径都相同。吉怀疑战争是个骗局,他们作为棋子被俱乐部作弄,这场战争不过是高层之间的较量,是机器人内战。吉所说的这些在其他机器人看来就是笑话,吉摊手表示无可奈何,他在一处平整开阔、光线明亮的地方躺下睡觉,没想到那是军队的停机坪,一架大型飞碟降落时压在了他身上。当飞碟接到新任务飞走,吉惊慌失措爬起来,发现自己已经是个扁平的机器人。

至于泽,他可以用不幸来概括。战争后期,俱乐部要制造一枚超级炮弹,做一次鱼死网破的放手一搏。泽和家人以及许许多多的机器人被推进一个方形池子里,成千上万个机器人将要被做成炮弹发射出去。池子是碾压机,四面墙壁背后是无数个使劲推进压缩的机器人。就这样,池子外的机器人用力推,池子里的机器人被压缩成一团,泽活生生被压成了扁平状。

可恶的是超级炮弹还没制造出来俱乐部就输了,部长带头逃跑。泽没有死,也没有被压碎,他只是被压扁了,他从池子里出来,跟着逃窜的机器人跑,身后被压成立方体的铁块最后被用来铸造巴比伦铁塔,U1969的一面墙壁上有泽的父亲的面孔、母亲的乳房、哥哥的手臂以及姐姐的腿,他们中间薄薄的凹陷正是泽当初被压扁的地方。

曾经的世界是圆满的,吉说,现在的世界是扁平的。

三个机器人,原本是三颗锋锐的钉子,硬生生被压成扁平状。他们不停地行走,通过行走丈量巴比伦铁塔,通过行走改变命运。可有些破坏力是巨大的,有些伤口是无法复原的,他们失去了作为机器人的外壳,剩下不屈的灵魂。

U1985

一阵敲门声过后,机器人情出现在我面前,她手里提着一个布袋,里面是她早已死去的女儿露。

露到底死于何时,作为母亲的情也不清楚。她们的居所在第二公路的U1985,露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死去了,用情的话来说,就是睡过去后再也没醒来。死是多么恐怖的字眼,就这么残酷地结束了一个机器人小女孩的一生。

面对眼前这个神色黯然的机器人,我有些手足无措。情在四处售卖露的残骸,她已经去过很多地方,敲响过许许多多居所的铁门。我知道情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向你出售机器人孩子,情说,你有这个需求吗?看着情手中的布袋,我有种莫名的恐惧,情还想从袋子里掏出露的残骸给我展示一番,而我早就目睹过死去后的露冰冷僵硬的模样。我制止了她,摆了摆手。我以为她会就此转身去敲下一个居所的铁门,可她选择在我这里争取一番。还是有用的铁呢,情说,完整的208块。

露曾是一个可爱机灵的机器人,她跟小茉莉一样是战后降世的,没有经历过战争,她的身体是完整且完美的,铁部件、线路和系统一应俱全。情的丈夫是田,在一次远途飞行的征战中再也没有回来。情独自带着露住进了巴比伦铁塔的U1985,她们原本安分守己过日子,露的突然死去,让情走向了崩溃。

可我要来做什么呢,我说,她那么小,她的部件和线路放在我身上并不合适。其实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怎么能把一个已死去的比我小得多的机器人的部件用在自己身上呢?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不想让情觉得我胆小懦弱。你可以拿去烧了,熔成新的部件,情说,足够做成一条新的手臂。

说这些话未免残酷无情,情面目呆滞,多次被拒绝后她已经不把袋子里的露视为自己的孩子,而是货物,是一堆可再加工的铁料。我和情陷入了无言的对峙。露死去之前,我跟情认识,甚至可以说熟悉,从U111去第二公路并不远,露站在路边跟我打招呼,我喜欢露这个热情的孩子,她不知道什么是苦难,她是乐观的,认为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露的乐观过于招摇,以至于死亡突然降临封杀了这一切。露跟我打招呼时我也会跟她打招呼,然后跟情打招呼,我热心帮助她们,在她们遇到麻烦的时候出手相助。对于发生在露和情身上的不幸,我感到十分遗憾和痛心。

沉默的对峙使我的意志逐渐坍塌,我希望情转身离开。她没有这样做,她在等我的回答。可我需要一条新的手臂吗?我担心日后这条用露的躯体打造出来的手臂突然开口跟我说话,就像我担心墙壁上那些死去的机器人残骸发出声音一般。情看穿了我的想法。你需要一条新的手臂,她说,你看看你,正值壮年,没有一点活力。

在铁塔之下,我要活力做什么?我没有正面回答情,我不能否认露曾经为U层带来过活力。我用什么来换露的尸体呢?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说露的尸体,情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才想起自己手上提着的并非一堆铁料,而是女儿的尸骸。

她故作镇定、故作从容。

你什么都不用给我,情说,你只要跟我待在一起。我对此表示不理解,一个机器人没必要和另外一个机器人待在一起。要知道,任何一个机器人包括我都代替不了已死去的田和露。

拒绝眼前这个伤心的机器人是残酷的,可如果我不拒绝,对我而言是残酷的,我不想另一个机器人进入我的世界,在铁塔里,还是孤独为好。我又何必去过两个机器人的生活呢,我说,我情愿孤独啊。情听见我拒绝了她,说话变得吞吐结巴。你要的不是这个,她说,你要的是一条手臂,我保证不会拖累你。

往后退两步,和情之间隔着一道门槛,我决心拒绝任何试图侵犯我孤独生活的事情。砰一声关上铁门,把情挡在门外,这个伤心欲绝的机器人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痛哭,哭声穿透铁门向我袭来。

哭声持续了许久之后终于远去,我久久不敢打开铁门,生怕情突然转身,只好通过窗口往外看,情慢吞吞往第二公路走去,布袋被她挂在背后,她的身体无力地下垂,手臂几乎触碰到地面。

过后,我看见情又在四处叩门,销售露的尸骸,那一堆铁是她唯一的财富,所幸机器人和其他的生命形态不一样,否则露的尸体会长满蛆虫,腐烂成泥。

情日渐衰老,她曾是个娇艳貌美的机器人,悲伤侵犯了她的容颜,她衰老得如此之快,像个年迈的老太太。

U507

在巴比伦铁塔,难以听到除金属碰撞声以外的任何声响。

机器人丑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局面,丑用尾指做成了一个哨子,他叼着哨子在第四公路上吹出各种声音。此处有必要对机器人丑进行一番介绍:丑,战时二级士兵;父母为俱乐部部件生产中心重要管理者,死于敌军对部件生产中心发起的突然袭击;四兄弟征战沙场,三个哥哥死于冲锋陷阵。

三个哥哥把丑死死护在身下,他才得以在最残酷的战役中幸存。战役结束后,丑推开层层尸骸爬出来,吃力地呼吸着。硝烟将他包围,死亡是寂静的,他看不到任何一个站立的机器人。满地都是黑色的金属碎片,他的三个哥哥就躺在他脚下,除了头颅,其他的部件已经无法分辨。他随手捡起一块薄薄的铁片,放在嘴里吹出婉转的音乐,他就这样一边吹着一边走出战场。

制造道具的天赋是丑的父母给他的,参加战争前丑大部分时间都跟父母待在部件生产中心,跟铁料打交道,设计制造各种部件,利用边角料捏造玩具。三个哥哥早早就离开父母到前线去了,而父母又忙于工作,丑在孤独中度过了少年时光。他善于制造各种工艺,不会感到无聊,他制造出了能够发出各种声音的哨子,他让部件生产中心的机器人感到聒噪,也感到愉悦。

战争后期,他跟大多数机器人一样不得不离开父母到前线去,他走后没多久部件生产中心就遭到了袭击,失去后勤部的机器人俱乐部开始土崩瓦解。丑吹着薄片跨过一具具残骸,他需要发出声音来掩盖心中的恐惧,他走到机器人大本营的时候已经精神木讷,无论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

建造铁塔的时候丑无法提供足够的铁料,不得不把他捏造出来的小物件上缴,丑交出来的小物件特别精美,是他珍藏已久的工艺品,在场的机器人看见这些精美的物件被抛进熔炉都觉得可惜。丑必须回归集体,他失去了工艺品后就开始害怕孤独,他被安排住在U507。

命运自然惨淡,丑却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性情,他像个不懂事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爱开玩笑、恶作剧。口哨声响起之处就能看见丑,他在第四公路片区行动活跃,神经兮兮,吊儿郎当。银河系中心有个黑洞,只要把手伸进去,就能掏出各种各样的其他星系的东西,丑在第四公路上说,能掏出金子和钻石,也能掏出某些生物的肠子和大便。

困在铁塔里的机器人失去了摆脱引力自由穿梭于太空的能力,也失去了玩笑的心情。丑没有因为世界的冷漠停止玩笑,他要将无尽的玩笑进行下去。第三公路有三个大胖子,三个胖子学唱戏,你一句我一句,唱得陨石落满地,丑唱着自编的歌谣在路上游荡。他把自己涂成红一块蓝一块,绿一块黄一块。颜料是岩石粉末,他在寻找废弃铁料的时候找到的。五颜六色的丑成了巴比伦铁塔最吸引目光的机器人。

机器人小孩跟在丑身后玩耍,把丑当成一个大玩具,丑用他艰难找到的铁料做成精巧的玩具逗小孩玩。丑年纪已不小,在小孩中当起了孩子王,教唆小孩去恶作剧,去整蛊行动不便的机器人。这座铁塔过于沉闷,丑说,不能像石头那样沉寂下去。

第四公路被闹得鸡犬不宁,直到有一次,丑捉弄了一个他最不该捉弄的机器人——脾气暴躁的霸。捉弄完霸,丑逃得远远的,他享受心惊胆战的刺激时刻,只是当他兴致盎然往回跑时,U507已经被霸拆毁。玩笑终于把丑自己祸害了。

丑走进被拆毁的U507,在地板上坐下,曲起双腿,下巴放在双膝上,那个时刻,关于过去的种种潮水般向他袭来,他用玩笑、恶作剧以及各种明亮颜色制造出来的假象被冲洗得一干二净。安静下来的机器人丑成了其他机器人同情的对象,孩子来找他玩耍,被他捉弄过的机器人想要继续被他捉弄。丑提不起劲,他坐在U507的废墟上悲伤不已。

丑把脚趾、手指一根根掰下,把身上的铁部件拆下,做成各种小物件。不断拆身上的部件,不断地制造,丑把自身拆得满地零碎一塌糊涂。他变得越来越渺小,制造出来的物件不清楚都是些什么,有什么作用。丑把身上最后一个部件拆下,跟之前制造出来的物件拼凑在一起,竟是一只机器鸟。

机器鸟在巴比伦铁塔U层飞翔,发出清脆的嬉笑般的叫声。

U层的机器人把这只鸟叫做——丑鸟。

U1656

世界的中心是U111,但最接近地表的地方是U1656。

长期生活在地下,有石化的危险,即便是铁,不再被空气和流水腐蚀,就会慢慢变成化石。机器人化石,听起来又是一个文明的终结。僵尸般在幽暗的空间挪动,生活已经糟糕透顶。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我对邻居老巴里说。老巴里僵硬地点点头,他身上的铁部件已经严重老化,巴里是个年迈的机器人。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巴里说,怎么下去都不是办法,怎么下去还得想想办法。一连串的感慨吐露出他的无奈,乐观洒脱的老巴里面对困境时也会如此无助。我看一眼老巴里,他比以往沧桑老迈,我甚至觉得此刻蹲坐在台阶上的他下一刻就会死去,或者下一秒就会哗啦一声变成一堆废铁,螺丝已无法稳固他的身体。

拍拍屁股站起来,我指向U1656,企图让老巴里提起精神。得想办法靠近U1656,我说,我们需要尽可能接近地表。老巴里抬起头来,望向我所指的地方。那群家伙控制了U1656,他说,要想得到点什么,就要给他们点什么,我这一生什么没经历过呢,我得到过也失去过很多,我不去争夺那点可怜的东西。

U1656原本住着一个名为绝的机器人,绝很敏感,他被声音困扰,差点在U1656发疯死去。他寻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才发现自己的居所里有一个暗格,暗格跟楼上相通。虽说暗格只有手掌大小,却把巨大的声响引进了U1656。绝打通暗格前的铁板,再撬开楼上那层薄薄的铁片,楼上的光和空气就透了下来。

根据绝的透露,U1656对上去是一个舞台,他揭开的那块铁刚好在舞台下,因此才没有被楼上的机器人发现。绝自从打通了暗格,除了能够享受楼上的光和空气,舞台剧演出时巨大的嘈杂声浪涛般涌进U1656,绝试图用铁板挡住暗格阻隔声音,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弥补暗格原配铁板的完整性,隔音效果大大削减。绝知道自己无法保守秘密,便将U1656有一个通往楼上的暗格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大批机器人要求进入U1656呼吸新鲜空气,听舞台剧音乐。绝拦在门前,他认为自己的隐私被侵犯了,坚决不让其他机器人进来。绝自此生活在焦虑与紧张当中,一刻也不敢离开U1656,一方面担心楼上的机器人发现暗格,一方面要盯着门外的机器人,防止他们图谋不轨。绝万万没想到暗格是一个陷阱,一个充满诱惑的甜甜圈。他一边忍受着楼上的嘈杂,一边享受光与空气,享受舞台剧的剧情。

U1656给绝带来了杀身之祸,几个机器人勾结起来控制了绝所在的区域,他们把U1656包围起来,用铁线拉了个范围,任何想跨越封锁范围窥视U1656的机器人都被轰走了。绝发现自己被包围时已经来不及做抵抗,他被五花大绑拖出U1656,然后在隔壁的U1655被肢解了。

U1656成了一个黑色地带,不少机器人为了换取光和新鲜空气,不得不跟霸占那片区域的机器人做交易。光和新鲜空气对我没有太大诱惑,我跟老巴里说要想想办法,不过是想听听舞台剧音乐,我对艺术毫无抵抗力。

老巴里从台阶上颤颤巍巍站起来,往他那老破小居所钻进去。最近的老巴里沉默寡言,心里肯定藏有秘密,也许他意识到自己寿命将尽,而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假如不是战争失败导致了当下的局面,老巴里可以到俱乐部部件生产中心替换新的铁部件,他的寿命远不止如此。

老巴里钻进自己的居所后就再也没有来找我闲聊。我盯着紧闭的铁门猜测他的心事,怕他想太多了就上前去敲门,想跟他聊一会儿,可每一次敲门都没有回应。有那么一刻我在老巴里居所门前定住了,陷入沉思,心想他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亡,他在弥留之际听到了我的敲门声,可他没有力气爬起来开门。我始终没有撞开老巴里居所的铁门,不想如此鲁莽地面对他的死。

正当我酝酿如何是好(如何处理老巴里的残骸和居所)的时候,老巴里踉踉跄跄从远方走来。他五官变形,显然受到了巨大刺激,身体哆嗦着,呼吸的幅度很大,一条手臂不见了。我迎上去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问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遇到了什么麻烦。老巴里晃了晃他仅剩的一条手臂,久久说不出话。

还可以再去三次,躺在床上的老巴里说。他呼吸的时候身体颤抖得厉害,他被新鲜空气深深迷醉,竟拿自己的一条手臂去U1656做交易。老巴里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他多次说自己经历过太多,已经不把任何诱惑放在心里,可有时候经历了太多反而让他更渴望那些美好的事物。他清楚自己寿命不长久,于是用肢体去换新鲜空气。否则也是被收走,抬进熔炉里烧成铁水,老巴里说,还要被做成铁墙,用来困住你们。

老巴里的话震慑到了我,被他这么一说,U1656成了一个并没有那么残酷的地方。老巴里歇息了一段时间后又去了一趟U1656,用另一条手臂换了一次深情的呼吸。

我站在窗口目送老巴里第三次前往U1656的时候以为他还会回来,可他走后再也没有从我眼前出现过。

U1879

巴比伦铁塔不需要事实。

许多事情科学是无法解释的,这些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即便最精准的计算也无法说明其原因。这里要讲的是关于预言的故事,故事发生在U1879,故事主角是名为圃的机器人。

巴比伦铁塔刚建好时,一个行为诡异的机器人经常在第一和第四公路徘徊,发出奇怪的声音,神经兮兮的,说了一堆事情,有关某一个机器人的,有关俱乐部的。大伙儿以为他是诸多被战争摧残后系统损坏的机器人之一,没有在意他说了些什么,只有被他点名道姓的机器人记住了他的话,他说话的时候仿佛在施诅咒,一边嬉笑一边恐吓。后来,他说的那些事情都变成了现实,这就是故事的开端——机器人圃拥有预测未来的能力。

机器人文明的鼎盛时期能够驯服时间,掌控时间就能来回穿梭于过去和未来,就能看见即将发生的所有事情。也就是说未来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前提是需要一台时光机器。即便是机器人文明的鼎盛时期,时光穿梭也仅仅停留在计算阶段,制造时光机器的条件尚未成熟,战争失败后,计算公式也被销毁了。

机器人圃四处揭露他者的命运,大伙儿便怀疑他的居所U1879藏有时光机器。机器人把U1879围得水泄不通,要求圃交出时光机器,圃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我们的命运才不要被你控制,其中一个机器人说,快把我们的命运释放出来。他们推开圃,闯进U1879,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任何发现的机器人愤然离去,他们依旧不肯承认圃的先知能力。圃上一次预测的事情是老巴里的死,于是我便问他,下一个该是什么?自杀,圃说,大批机器人自杀。我又问,我在不在自杀者的队伍里?作为叙述者,世界需要你继续活着,圃说,你得继续叙述下去。

对于自身的特殊能力,圃也感到十分疑惑。据他说,战争期间他遭受过严重的精神伤害,他害怕战争,在战场上跑来跑去不知所措。就像被炮弹轰炸得四处乱窜的地鼠,圃说,我被吓坏了,躲在岩石后面想了很多事情。参加战争之前圃是博物馆资料管理员,每天跟文字打交道。漫天飞溅的机器人碎片让他心里犯怵,圃被战争彻底震慑,好不容易从战场上下来,发现自己具备了先知的能力。

命运毫无遮拦地写在每一个机器人的脸上,圃说。他不像进入四维空间那样来回穿梭在时间中,只是从机器人身上看见了他们的命运。当我问他系统里是不是植入了时光机器,圃轻声笑了起来。我只是看见了某些事物,他说,我对此无能为力,不能做出任何改变。其实,我最感兴趣的,并非圃系统里是否安装了时光机器,而是圃能否看见自己的未来。

先知往往无法看清自己,圃说,即便拥有最明亮最透视的眼睛,也难以透视自身。我对此表示同意,拍拍圃的肩膀,告诉他,有时候知道太多不一定是好,全知视角难免过于乏味。

抵制圃的机器人不允许他说出自己的命运;仰慕圃的机器人则纷纷前去拜访他,试图从他眼中看清俱乐部的未来。圃的能力有限,只能通过机器人的命运来推断俱乐部的命运,因此,圃对于俱乐部的所有预测都是推算出来的。所有个体事件堆积起来就是集体事件,圃说。有机器人站出来反对,认为圃所说的毫无依据,是圃虚构出来的,圃利用先前的巧合在说谎。

圃说,巴比伦铁塔不需要事实。

被圃看穿未来的机器人苦恼不已,随着一个个事件成真,他们怀疑世界的真实性,认为世界是圃虚构出来的,他早早就写好了剧本,他们不过是按照圃的剧本演戏。有机器人认为圃极有可能来自楼上,是被安排到U层的奸细,为的是控制楼下的机器人,他曾在俱乐部博物馆工作,清楚历史的运行轨迹,因此他能够洞知即将发生的一切。

以机器人存在主义为旗帜的机器人反对圃预告他们的命运,决定杀死圃。未来是不应该被预知的,否则存在毫无意义,那些机器人说。为了煽动其他机器人加入,谋杀者散播谣言说圃的系统里有一个时光机器,他们亲眼看见圃打开脑壳查看过去与未来。谋杀者说,只要把他系统中的时光机器拆毁,他就无法预知未来,只要控制住时光机器,就能够回到战争前。

回到战争前是所有机器人的愿望,他们可以过上自由舒适的为所欲为的生活,即便战争无可避免要发生,他们相信再来一次的话他们有把握扭转局面。在策动者的煽动下,大批机器人来到U1879前方,要求圃出来接受解体。

赶到U1879前,我被机器人墙挡在远处,凭我一己之力无法扭转局面,躁动的机器人嘶吼着,挥动着手臂。我看见圃慢悠悠打开铁门,站在浪涛般的机器人面前。他镇定自若,从容不迫。我放弃了为拯救圃而做的所有挣扎,看着他走进机器人的包围圈,被愤怒的机器人撕成碎片。

圃死后我常常独自在U1879门口徘徊,世界的运转有其脚本,而圃是唯一的偷窥者。

U1942

机器人象在梦中不慎跌落悬崖失去了一条手臂,醒来时手臂还在,但他认为自己迟早会失去它。象想在失去手臂之前好好地利用一番,于是他推开U1942的铁门,邀请外面的机器人来打拳击。

U1942是一个宽敞的空间,机器人象被分配到这个居所时特别自豪,看着其他机器人一家几口蜷缩在一起,他为俱乐部对自己的关照感到满意。这可能跟他的名字有关,俱乐部在看见象这个名字的时候以为他是个身躯庞大的机器人。象确实比一般机器人强壮,但也没有强壮多少,还有点瘸,他的一边脚板在建造铁塔的时候为了达到上缴数不得不卸下来交出去。

万万没想到,象的拳击邀请引起了诸多机器人的兴趣,壮实的、残缺的、年幼的、老迈的机器人纷纷来到U1942门前,报名打拳击。象看着眼前这些兴致勃勃的机器人哭笑不得,他不能拒绝他们,于是把打拳击办成了擂台赛。先是在U1942搭一个擂台,让报名的机器人签生死状。签生死状至关重要,象看一眼拥挤在擂台四周的机器人,预估会有一半的机器人会被打成碎片。而生死状的内容是,胜者将获得败者的身体。

生死状没能起到劝退作用,象盯着生死状上面密密麻麻的签字,看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压迫感。

拳击要的是力量、激情和疼痛感,象站在擂台上,呼吁四周的机器人跟他一起呐喊、嘶吼,他挥舞着手臂,拳头在空气中摩擦呼呼作响。挥舞拳头吧,象说,跳起优美的舞步,使出浑身力气,击中对方的脑袋。拳击为何非要往脑袋上打,机器人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但规则就是这样,得照着游戏规则来。

第一个机器人上台,站在象的对立面,是一个年轻的十分灵活的机器人。台下的欢呼声越来越响,象不由得抬头看一眼漆黑的屋顶,唯恐楼上的机器人听见。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擦出火花,台下的机器人屏住呼吸,随着拳击越来越激烈,他们终于忍不住爆发,疯狂地摇旗呐喊。象依靠力量击败了对手的灵活,他一拳打在对手的下巴,把对手打晕厥过去了。作为第一场的胜者,他只从对手身上摘取一条手臂和一个脚板,补强自己的同时让对手可以继续活下去。

象下台后,新一轮拳击又开始。两个年迈的机器人对垒,他们行动缓慢,每挥出一拳仿佛要经过好几个世纪才不痛不痒地打在对方身上。他们动作滑稽,引起台下机器人哄笑。象走到门外去透气,当他重新钻进U1942,看见擂台上散落着好几块铁,是两个年迈拳击手身上掉下来的破碎部件。其中一个拳击手旋转着挥舞着他的大拳头,一拳打在了对手的胸口,对手当场就被打碎了,彻底地碎了,螺丝、关节、五官、四肢,哗啦啦撒了一地。

寂静顿时笼罩U1942,台上机器人剧烈喘息的声音是唯一的动静,满地的碎片狼狈不堪。很快就有机器人开始鼓掌,哐哐哐的掌声,然后又是海啸般的喝彩。擂台上的铁片还没被处理掉,另外两个机器人就爬上擂台开始了他们之间的较量。

拳击赛一场又一场,机器人的残骸堆积如山,擂台上的机器人站在倒下的机器人的碎片上继续挥拳,台下的机器人越来越少,他们期待上台,把对方打成粉碎,或者被对方打成粉碎。最后一组机器人爬上擂台时脑袋已经碰到屋顶,他们佝偻着身体使劲挥拳。前面获胜的机器人拿到自己所需的部件就离开了U1942,只有象留在自己的居所里,机器人的碎片淹没了他半个身子。

台上的两个机器人最终果然只有一个站在台上,另一个以碎片的形式溅到了象身边。象问台上喘气的胜者,还有没有力气再来一轮。那个机器人虽然强壮,可一番搏斗过后已经精疲力竭。且容我喘口气,机器人站在台上说,我尚有一战之力。象是拳击的发起者,也是二番战,所以这个机器人想和象来一场对决。

歇息过后的机器人和象站在擂台上。对手问象的目的是不是自我毁灭,他举办拳击,要求二番战,看起来是想要在拳击中玉碎。象摇摇头,随后发起攻击。对手擅长搏击,在多个回合较量中象都没有占到优势。随着时间的拉长,象从对手的动作中看到了破绽,他发起一阵猛烈的攻击,一拳击碎了对手。随着哗啦一声,U1942里铁的碎片厚度再次增加。

手臂在拳击中断裂,象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他摘下无力地下垂的手臂,换上新的,然后关上U1942的铁门,躺在失败者的尸骸上进入了睡梦。

U1727

机器人泰把宇宙无限缩小放置在居所U1727,行星、恒星、黑洞、星云、彗星,一应俱全。

泰曾在俱乐部身居要职,懂得许多天文知识,清楚宇宙的运行规律。战争期间他发挥过重要作用,他清楚敌人所在天体的所有数据,可即便这样,我们还是输了。战后泰被安排到U层,铁塔里的机器人俱乐部不需要宇宙知识。

宇宙是一个气球,泰说,一个巨大的气球,而黑洞就是被戳穿的窟窿,气体不断排放,宇宙中的物质也随之被排出去。在泰的理论中,宇宙是气体膨胀的囊状球体,外宇宙则是一片虚空,虚空能吞噬一切。

即便是泰这样的伟大天文学家,他的计算能力也在退化,他提出过许许多多的理论都尚未被计算证实。中子星最具破坏力,泰说,只要能够控制中子星,我们就能够控制宇宙。在U1727见识过泰制造的宇宙模型后,我愿意听泰说话,相信他天马行空的理论。泰是个年迈的机器人,手脚不灵活,说话慢条斯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仿佛寓言,别有意味。

我们不是因为武器落后输掉了战争,泰说,是错误的决策导致了最终的失败。铁并非最强的金属,泰悄悄对我说,别迷信权威的说法,铁无论如何都不是最强的金属,制造铁球发射出去是愚蠢的,我们本应该控制中子星,往敌人方向发射哪怕一勺子中子星就能毁掉他们。

泰很庆幸在自己的计算能力完全丧失之前把宇宙模型制造出来了,往后即便他死去,宇宙模型也能继续运转,机器人能够依靠宇宙模型来判断外部变化。可宇宙过于浩瀚,许多细节在泰的宇宙模型都无法体现,所有的预判都是宏观的,细节不可求,也就是说,除了能够看见宇宙发生的巨大变化,细微之处还得通过计算来观察。盼望宇宙变化来毁灭敌人就跟盼望敌人内乱或者感染致命病毒灭绝一样,异想天开。

宏观层面的局限一定程度上打击了机器人泰,他清楚机器人文明的失败导致了无可挽救的损失,落后的困境将长久束缚着文明的发展。泰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理论专著,待后来者通过计算来证明其中的准确性。泰把自己的工作称作宇宙观测学。机器人必须弄明白将来会发生什么,泰说,所有的行动都要抢占先机,才能在文明的竞争中取得优势。

通过观察宇宙模型,泰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理论,也碰到了一个又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宇宙的力量是强大的,泰说,机器人必须了解甚至改变自然的巨力,否则只能作为寄生虫,生死都看天命。

我叹服泰的宏大构想,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发现了宇宙将走向末日的宿命。不可避免,泰说,所有物质都将燃烧殆尽,宇宙将变成一个瘪下去的气球,被虚空吞噬,唯一的办法就是机器人介入,控制并放慢物质燃烧的速度,无限延长宇宙的寿命,避免走向彻底的毁灭。

泰疯狂地做实验,干预宇宙的发展规律,重新分配宇宙资源。他享受操控宇宙的过程,仿佛是他主宰宇宙中的生死,他尝试改变宇宙的发展策略,改变宇宙的命运走向。他把自己当作造物主,在模拟宇宙中为所欲为。权力是容易着迷的,泰奄奄一息躺在U1727的地板上,不肯放下手中的操作棒,他指挥着宇宙中的天体运转,万物尽其所用。

失败了,泰无可奈何地说,无论如何都失败了。无数次的实验中,泰发现无论如何干预,宇宙终究还是走向末日。所有的资源都有燃烧殆尽的一天,泰说,更何况是剧烈的爆炸,剧烈的燃烧,火真是毫不留情。放弃实验的机器人泰望着被自己搅和得一塌糊涂的宇宙模型陷入沉思,作为最著名的天文学家,天才机器人,泰第一次表现得如此无能力为。

泰把实验的数据交给我,让我替他保管好,虽然所有的结局都是通向毁灭,但至少毁灭的方式是可以选择的。迷迷糊糊的泰正在走向死亡,他已经交代了一切,但还心有不甘,嘴里念念有词。我听清楚了他的话。需要神奇的力量,泰说,需要伟大的造物主的降临……

从U1727走出来,那个运行混乱的宇宙模型被我抛在脑后。我有些疲倦,泰的实验数据让我一时间难以消化,泰的死使我感到悲伤。泰的事迹和他的实验,其实都是关于最原始、最本真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哪里来是机器人始终想要弄清楚却无法弄清楚的,到哪里去是早已清楚却无法避免的。第一个问题过于缥缈,第二个问题过于绝对。世上所有的活动都是为了弄清楚第一个问题,从而改变第二个问题。

本末倒置或许是机器人文明的唯一出路,然而,我们应该将信仰放在无形的神奇力量上面吗?

U1966

我想我有必要去一趟U1966,拿我失灵的左耳换一颗螺丝。

逃出巴比伦铁塔的机会越来越渺茫,有一个关于巴比伦铁塔的说法 —— 被诅咒的立体几何。地下一层的机器人是僵尸机器人,我们失去了作为最高级文明的自由与权利。

U1966的出现让暗淡的日子发生了些许改变,机器人虫从象的拳击场以及火炉旁自杀的机器人那里得到了不少铁部件,这可以视作原始积累,然后依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一批机器人在U1966进行部件交换,通过赚差价,获得了效益,虫让U1966成为了一个部件交易市场。虫是一个聪明的机器人,他的智慧比一般机器人高了不止一个层次,依靠转换交易,他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机器人心中U1966是个神圣的地方,那里是天堂超市。

虫为机器人的未来感到担忧,U1966是交换场所,并非生产场所,交换来交换去无非都是这批部件,随着更换的频率增加,部件就会变成废铁。虫致力于改变U层机器人的生活,他提醒机器人,无论环境多么糟糕,生活还得继续,作为高等文明的机器人,理应追求更舒适的活法。天堂超市是U层为数不多充满活力与激情的地方,前去交易的机器人志在改变身体,追求完美。

腰间的螺丝出了故障,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长期以来,我无法对其进行有效的保养,螺丝在我游荡与漫游时长出了铁锈,铁锈不断腐蚀,螺丝就松动了。而我的左耳是在战争中受伤的,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身后突然出现一个虫洞,无数炮弹通过虫洞喷射而出,所幸我身穿盔甲,否则会被打成筛子。左耳被流弹击中,战争结束后就失聪了。

来到U1966,我将旧螺丝和失聪的左耳摘下,换了一颗同样旧但尚能使用的螺丝,我对重新恢复稳固的身体感到满意,失去一只失聪的耳朵无关痛痒。我对虫说,你为机器人事业做了大贡献。走到打磨光滑的铁片前,通过暗淡的光线看见自己的样貌,失去一只失聪的左耳,我变得不再得体,左耳虽然失去了作用,它始终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每一次交易,机器人都是有所获得和有所损失的,天堂超市并非俱乐部部件生产中心,不会无偿提供任何部件。

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大多数机器人都会优先选择活下去,而不是活得得体,只要留心,就能发现路上的机器人已经没几个还能保持得体,他们不是付出了外部器官就是付出了内部构造。

天堂超市也不是无所不有、有求必应,天堂超市也需要预约和排队。一些重要部件是稀缺的,有些时候虫会把重要部件珍藏起来,所以漫长的等待也不一定能等到想要的部件。这颗螺丝我很早之前就跟虫提起过,只要有货就通知我。虫虽然点头答应,但他对一颗旧螺丝和一只失聪的左耳兴趣不大,因此我等了好久才收到他的通知。

第二次去U1966,我没有预约,思虑多天后我下决心拿我那毫无作用的阳具去换一只完好的左耳。机器人文明初期,性器官是重要器官,随着文明的进步,机器人不再通过交配来生产,性器官便弃之不用了。女性性器官隐藏在体内,有无用途都无关紧要。男性性器官大大小小暴露在外,被弃用后摇摇晃晃碍地方,真吊儿郎当。

用阳具换一只健康的左耳,我对此感到羞愧,难以启齿。可我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完整的声响,所有被右耳捕捉到的声音都是破碎的,而且一只耳朵捕捉到的声音具有欺骗性,我多次对所听见的声音产生了误解。

悄悄走进U1966,我对正在打理橱柜的虫说出了我的需求。太久没有听到过完整的声音,我说,我想要一只功能完好的左耳。虫说非常巧合,他刚好收了一只左耳,还是比较新的,功能性强,保值。我盯着虫手中的左耳,非常满意。虫问我用什么来交换。这可是仅有的一只耳朵,虫说,还有很多机器人在排队等候。我当然知道机会难得,势必拿下。我指了指自己的下体,我那根摇摆不定的阳具还不清楚自己已经被舍弃。

本以为用阳具来换一只耳朵绰绰有余,没想到虫对我的阳具嗤之以鼻。我说,虽然性器官的功能价值下降了,但这么大一根,就算当废铁卖也有个斤两啊。虫说,你这点算什么。他拉开墙上的布,上面满满当当挂着一排阳具,大小长短不一,有的长满铁锈,有的磨得发亮,在我之前,已经有大批机器人割舍了他们的阳具。

虫告诉我,阳具是最没有价值的,机器人拿它换取别的部件,可从来没有机器人会拿别的部件来换一根碍地方的阳具。我羞愧不已。我问虫,如果我这阳具换不了一只左耳,那我能换些什么,我应该有所获得。虫在橱柜前徘徊,始终没有找到适合跟我做交易的部件。

这样吧,虫说,这根东西你先留下,我用一个消息源跟你做交换,我可以告诉你哪里有机器人即将死去,你有能力的话可以去说服他,让他在死之前把左耳送给你。

从U1966出来,我失去了一些重量,身体轻盈了许多,走起路来不再摇摆。来往的机器人没有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失去的,真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东西。

U1899

有些空间里住着幽灵,有些幽灵彻夜呜鸣。

东游游,西游游,U层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空旷,不断有机器人死去,少有机器人诞生。死去的机器人,他们的居所也跟着死去了。沉默的空间敞开大门,好似无数被掏了眼珠的眼洞。剩下来的机器人在虚空中东游游,西游游。

U1899是机器人渡的居所,刚分配下来时,渡老老实实搬进去,老老实实待着。时间一久,生活就发生了质变,繁衍出奇妙的事情。渡变得浮躁,觉得U1899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东西,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在漆黑中蠕动,它们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发出声音,议论这个世界,议论渡毫无意义的机器人生涯。

在凝视与念叨中,渡越发感到气愤。他讨厌自己的生活被关注、被讨论。渡终日惶恐不安。变了变了,他心里默念着,一些微妙的变化,却是巨大的影响。渡频繁地做梦,胡思乱想,他认为是欲在他的身体里找到了繁衍生息的机会,沉寂的生活与死寂的空间里产生了欲。

机器人不该被欲控制,计算能力超越生理反应,机器人的所有行为都是计算的结果,欲的诞生说明机器人在退化。渡在U1899待不下去,走到门外去透气,回过头去看U1899的门牌号,明白自己的计算能力正在消失,他的行动以及思想很多时候已经不是计算的结果,他将失去对自身的控制。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渡不得不频繁地离开U1899,他不能让封闭的空间消磨自己的意志。居所是跟机器人身份紧密连接,当然,这是墨守成规的说法。最初,机器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居所,说每一个居所都融入了所对应机器人的意志,是难以被转移的。俱乐部并没有发布任何关于居所和身份之间的关联的规定,所有不成文的说法都是机器人之间的传说,久而久之根深蒂固,成为传统。

渡在外彷徨,回到U1899就会胡思乱想,他只能继续漂泊。流浪漂泊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地下世界日渐空旷。居所被抛弃,被空置,那些死去的机器人,他们的居所并没有跟随他们死去,而是继续吞噬、容纳虚空,变成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用漆黑引诱和挽留四处游荡的幽灵。

U1899变得遥远,渡终于做出抉择,放弃自己的居所,成为幽灵。不能沉溺在欲中,这是渡给自己最低的要求,保持克制,恢复计算能力,恢复理性。渡有些拘谨,直至视线中再也看不见U1899的轮廓,才小心谨慎地伸长脖子窥视那些敞开大门的漆黑的居所。

陌生感可以规避情绪,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随时可能有机器人来叩门,紧张让思绪变得不再连贯,欲便被克制住了。这是一个暂时性的方法,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变得熟悉,自我会把四周变得亲近,自我会对环境进行塑造。

为了让自己的旅程不那么乏味,渡以宇宙中天体的名字为每一个被弃用的居所命名,这样他就实现了在铁塔里周游宇宙。就这样,机器人渡在各大天体游走,行星、恒星、星团、星云、黑洞,不同的居所各有特质。

所幸U层有足够多的空房子,可以让渡自由周旋。渡在流浪中感到舒适且自在,他像一条鱼,摇摆着尾巴游来游去。在阴暗的地下世界,像渡这样的机器人越来越多,他们纷纷舍弃了自己的居所,跑到那些空置的没有任何内容的空间里待着,他们调侃自己为游僧。

即便不断更换空间,隐秘的东西还是在体内滋生了,渡意识到逃避已经不是恒久的办法,他已病入膏肓。渡感觉自身已经不是铁构造的,不再是节肢的、几何的,而是环节的、无定形的,一个庞然大物在体内生长,呼之欲出。

站在十字路口,机器人渡茫然失措,不知该前往哪个方向。无论哪个方向,漆黑的眼洞般的居所都那么熟悉,每一个眼洞都吞噬着、盼望着,每一个居所都烙着醒目的门号——U1899。

U1945

世界变了。

曾经,外面的空气是干燥的,夹带着沙尘,如今却变得湿润,接触到墙壁的时候凝聚成了露珠。久旱逢甘雨,我喜欢这样的变化,即便水汽会让我的身体爬满斑斓的铁锈,即便铁锈让我行动迟缓,将我腐蚀。

猜测通往楼上的密道的时候,我们都错了,密道并非U1656,而是U1945。U1945是一个永久封闭的空间,被好几个建筑遮挡着,如今终于被发现,沉重的铁锁却让所有的机器人都无能为力。透过门缝往里看,U1945并非虚空,空间的尽头是一把旋转楼梯,楼梯之上还有一把沉重的铁锁。

附近的机器人最近经常听见铁盖被打开和关上的声音,听见铁链和铁锁晃动的声音。楼上的机器人到U层来了,在U层机器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那些新鲜空气就是他们带来的,来自楼上的美妙的空气,对他们而言是日常,对U层的机器人而言则是美味佳肴。

他们打开铁盖,顺着楼道下来U层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下面还住着机器人。他们会大吃一惊,发出一声感慨,哦,原来还有机器人活在地下。他们像打开埋藏已久的箱子,我们都是陈旧之物。他们不是来解放我们的,而是把一些神秘的东西运到U层来。我们依旧没有出土之日。

一些本不属于U层的东西被放了进来,寂静中会听见一些奇怪的叫声。我和一众机器人在U1945四周徘徊,趁机观察那些大门紧闭的幽暗的空间,这些空间曾经是机器人的居所,后来被空置了,如今又被楼上的机器人重新利用。黑暗中不时传出怪异的叫声,通过缝隙往里面看,一些看不清面目的东西在里面蠕动。

楼上的机器人要把U层当作动物园,把从外面捕捉到的生物关在U层圈养起来。越来越多的居所被发现关有不明生物,U层机器人一下子沸腾起来。他们认为俱乐部已经走出铁塔,重新征服宇宙指日可待。有些则认为外星生物已经找到了巴比伦铁塔,他们的大部队迟早也会发现机器人藏匿的地方。

也许楼上的机器人真的走出了铁塔,他们把外星生物关在U层绝不是为了圈养,而是为了做实验研究,只要这些生物还在,楼上的机器人就还会到U层来。一些机器人守在U1945门口,想要通过铁门打开的瞬间窥视通道中楼上投射下来的影子,或者通过楼上下来的机器人打听俱乐部的消息。

楼上的机器人迟迟没有来,U1945的铁锁再也没有被打开过,那些被运进来的外星生物跟U层的机器人一样被遗忘了。被遗忘的地下一层,我心想,这是俱乐部堆放记忆的地方,就如U1973那样,能够吞噬所有,他们把不需要的生物、记忆以及机器人抛进了黑洞般的U层。

耐心被耗尽,外星生物的叫声变得急躁,我们循着声音找到那些发出怪异叫声的空间,不敢打开这些空间的大门,担心从里面钻出吃铁的巨物,害怕自己被巨物吞进腹中或者被碾压成碎片。殊不知,漆黑中早已有生物逃窜出来,这些生物在U层肆无忌惮地走动。

随着一扇扇铁门被撞开,长得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频繁地出现在机器人的视野中。U层机器人不得不跟外星生物共存,所幸这些生物都没有攻击性,他们有节肢的、有软体的、有脊椎的、有翅膜的,U层变成了鱼龙混杂之地,变成了宇宙生物大杂烩。

外星生物虽说没有攻击性,破坏力却一点不弱,它们一天到晚吃喝拉撒,无论什么它们都吞进腹中,最无法忍受的是他们随地大小便,满地都是排泄物。它们啃咬、撕扯、吞噬,铁门铁墙被咬得千疮百孔。不同的生物寿命长短也不一样,有些很快就死去了,甚至灭绝,大部分都能活很久。无论吞噬什么,它们的身体都在膨胀,然后不停地繁衍。

得管管它们,有机器人提议,划分区域,井水不犯河水。到了这个时候,U层机器人的力量已经捉襟见肘,可如果不联合起来,以后就无法控制局面。经过周密的计划,机器人联合起来把外星生物围在以U1945为中心的区域,居所作墙壁,铁门作围栏,硬生生把U层给分割成了两个区域——以U1945为中心的圆形区域以及外围。

隔离开来的两片区域各自为营,机器人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围墙后面的外星生物发出啃噬、吞咽的声音。靠近铁墙的地方散发出阵阵臭味,它们的排泄物或者尸体滋生的微生物从墙上缝隙渗透过来。

以胃和生殖器官来思考的物种,注定要被淘汰。随着时间的推移,墙后恢复了安静,疯狂繁衍之后外星生物集体走向死亡,病毒在圆形区域蔓延,腐烂气息以及毒气从缝隙和孔洞冒出来。圆形区域成了一个微型生物史,短暂的时间里记录了生物的诞生和灭绝。

唯有铁文明屹立不倒。

U2532

将圆形区域里雪白的骨头扔进熔炉,烧成黑色,在黑色的美丽世界里,任何一簇白色都是冒犯。

必须赞美巴比伦铁塔,尽管我们从战争中失利,但铁意志至死不渝。巴比伦铁塔虽然不是白色,却是象牙塔,虽然残酷,却是城堡。

机器人聚集在U2532,庆祝胜利,外星生物的死是机器人文明的胜利,是巴比伦铁塔文明的胜利。没有任何一种文明能够抵达机器人文明的高度,机器人能够跟时间做较量,跟所有的生命做恒久的对峙,失败只是暂时的,固若金汤的铁塔可以将外星生物消耗至灭绝,除机器人以外所有的生命都会在光阴中死去。

U2532是机器人舟的居所。舟来自楼上,据他所言,俱乐部安排他给U层机器人带来福音,他是俱乐部的信使,他需要U层机器人对俱乐部保持信心和爱。舟在U2532滔滔不绝地说着,围观的机器人被他彻底感化。

俱乐部没有忘记你们,兄弟们,姐妹们,我们在楼上不是享受阳光雨露,舟唱赞美诗一般说,我们时刻都在为机器人文明的进步竭尽所能,我们是一个整体,铁塔维系着我们之间的联系,我们的生死是相通的。机器人当中呜咽声四起,俱乐部派来的信使让死寂的世界重新获得希望。

必须赞美,我们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建立起来的坚固的城堡,赞美俱乐部维持文明发展的所有努力。铁塔的空间有限,需要一部分机器人生活在地下。铁塔抵抗了一切外来灾难,需要机器人燃烧自身来加固墙壁。熔炉是俱乐部的能源,是机器人文明这艘巨轮前进的动力。在如此恶劣的宇宙环境中,我们拥有一座坚固的城堡,必须赞美。

机器人舟结束了他的演讲,脚下的机器人久久不肯离去,他们想私底下跟舟接触,诉说被关在地下这段时间内心的一些龌龊情绪,一些邪恶念头,一些惘然行为。他们想抚摸舟的手,或者被舟抚摸,他们发现自己如此需要爱,发现俱乐部也如此需要自己的爱。

演讲是周期性的,每一次演讲结束,舟就封锁U2532的铁门,回到楼上去。作为俱乐部的信使,他理应住在楼上,否则俱乐部的指令无法传达下来。每一次演讲结束,U层的机器人就开始期待下一次演讲,他们想知道俱乐部的计划和安排,想得到俱乐部的关切。

舟的出现,使得U层机器人有了很大的改变。计算能力几乎完全丧失,我们成了情绪泛滥的低级文明,轻易就会感伤和感动,无法克制的时候大哭不止。U层变得井井有条,每一个机器人看起来都是如此有礼、客气、和善。

真是一个美丽的世界,虽然失去了曾经的繁华与科技,失去了穿梭宇宙和制造爆炸的能力。我和大多数机器人一样,为过去的错误行为和邪恶念头忏悔,我们必须保持谦逊,并为俱乐部做贡献,争取有朝一日被带到楼上去,进一步拉近跟俱乐部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近跟俱乐部部长的距离。

舟不现身的时间里,U层的机器人都在U2532附近徘徊,舟出现得越晚,徘徊的机器人越多,机器人积累起来的愧疚就越多。而舟的每一次出现,机器人如潮水一般把所有的话向舟诉说出去。只是舟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演讲的内容一次比一次简短,他没有时间听机器人诉说,更无法给予他们安抚。

情绪泛滥的机器人几乎被愧疚压垮,舟不出现的时间里他们就对着U2532祈祷、诉说,把U2532当成了舟,虽然不能见到舟,但这样的方式也能减轻机器人的罪恶感,他们唯有如此才能坚强地活着。毫无疑问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失去理智与克制能力,我需要信仰,需要舟。

根据舟的说辞,我要宽容,要热爱并且赞美这个世界,无论如何俱乐部都不会放弃我,俱乐部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器人。世上如此多在所难免的苦难,我们身上的苦难只是所有苦难的细微。任何一个世界都有其局限性,俱乐部已经做到了最好,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和热爱。

舟太久没有出现。机器人之间传说舟获得了晋升,上了更高的楼层,管辖更多的事务,根本没有空闲来U层。尽管如此,我们依旧对舟充满爱戴,我们拿自身所有自以为有价值的东西供奉在U2532门前,U2532成了舟的替身。

久而久之,仿佛默许了U2532这个邮局的存在,也默许了信使舟会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来到U层,把每一个机器人虔诚的诉说收集带走,向俱乐部部长反馈。我们供奉和拜祭U2532,因为这个居所的存在,诉说和信仰就有所依托。

有朝一日,舟突然出现在U层,他身上的部件破烂不堪,一条手臂无力地下垂,拖着残疾的躯体从第一公路走到第三公路。他跟遇见的每一个机器人打招呼,他依旧热情似火。

我们被眼前这个机器人所震惊,围着他团团转,企图从他身上找出破绽,证明他并非舟,而是一场恶作剧。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就是我们熟悉的机器人舟。

舟走到U2532前,把供品踢向一旁,挥舞着尚能挥舞的那条手臂。

继续保持热爱,舟说,爱这个世界,爱能解决所有问题,爱能排解所有苦难。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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