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物赋形 尽水之变

2024-12-26 00:00:00杨斌华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12期

摆放在我面前的是由上海文艺出版社于2024年9月出版的诗歌合集《水的原乡》,该书共分四辑,收录了四十七位来自江浙沪多地的诗人以“汾湖”为主题新近创作的作品。沉浸醲郁,含英咀华,着实蔚为大观,醒人耳目。在诗人们意态多变的笔触下,自然的元素和生命的蕴藉相互叠合,随物赋形,尽水之变,随地触心,妙尽形理,摇曳多姿地不倦言说着旖旎的汾湖风光和明丽的文化意境,充盈着以诗人自我的心灵智慧映照而成的日常诗情风尚。

“浙水吴山入画无,诗人今古属分湖。”民国诗人周芷畦在《柳溪竹枝词》中如是咏叹。清代才子郭频伽在《灵芬馆诗话》中说,“分湖”之名始见于《吴越春秋》,可见“分湖”之名早已有之,自古为文化厚积之地,素有崇文向学的风气,曾经滋养过无数文人墨客,也是历代文人雅士归隐向往的地方。而今,“汾湖诗抄”诗歌合集《水的原乡》萃取精华,赓续文脉,传留乡愁,以汾湖水文化的主题书写为硬核,各辑分别以“时间刻在水里”“湖水仍然是湖水”“俯身便见一湖莲花”“因为湖水宽大”命名,无不凸显水文化的意象印痕以及形式想象,意在探求行云流水、淡远深邃的自然样态,多侧面地寻绎和熔铸一种超越形理的新江南风情,从而展现出别样情趣和神逸韵致。

在诗集《水的原乡》里,张巧慧在《汾湖日落》中写道,“汾湖寻常的一次日落/有不可言说的壮美//一个诗人,目睹沉沦/内心有刹那的悲伤/人生忽然/伟大的事物,也日复一日/被暗夜掩盖光芒//更多日子,目送夕阳的/是涟漪、飞鸟和倾斜的芦苇”。这是一首典型的抒写新江南风情的诗作。的确,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通常会经历各种起伏情感,汲古开新,诗歌始终是表达丰繁情感的有效方式。无论是喜悦、悲伤、思念还是感慨,都可以通过写诗来表达内心的感受,释放情感并获得宣泄和抒发。诗歌也可以成为记录日常生活的载体。诗人常常通过写诗来聚积生活中的点滴,留存自己的思考、感悟和体验。这些诗歌可以成为日后回忆和反思的素材,助力人们更好地理解和认识自我与生活。因此诗歌中常常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和智慧,可以启迪人们对生活、人生和世界的思考。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可以通过阅读和创作诗歌来获得新的启示,拓展自己的视野,提升思维的深度和广度。诗歌的日常性还体现在它与人们的情感和生活息息相关,可以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精神滋养和情感抒发的方式。

在快节奏的当下社会中,人们惯常忙于工作、生活的琐屑之事,极少关切周遭的环境氛围和个体的情感郁结。然而,无论是自然风景、人文风情,还是生活境遇中的点滴细节,又无不蕴含着诗意和美感,期待着人们去发现和感知。不过,诗歌书写的精心营构倒是往往能够穿越生活表象的迷障,超拔日常,别出机杼,从而发现易于被人们忽略的诗情之美,重新审视并赋予生活更多的意义、美感,以及更深沉持久的精神愉悦。

日常诗情是一种普遍存在且重要的美感体验。发现和体验日常诗情,不仅可以使人更加珍惜时光,感悟生命的美妙,还可以提升、挈领人们的审美能力和情感体验。通过赋能生活日常以诗意的观照,从而更好地梳理情绪,和谐心态,不断创建自我的身份感和主体性,创造一种强烈的目的感和自我审察的愉悦性。在诗歌书写中,日常诗情的表现自然是繁复多样的,既有对风土人情、季节流转等方面的描摹,又有对生活中普通事象的感悟和诗化。如苏建平在《云台禅寺》中写道,“我看见众生,我看见我自己/我看见我自己在其中嬉闹/或嗔,或怒,但转眼/在我认出自己的一刹那/我消失在自我命名的过程中”。通过诗歌的语言变异展现日常诗情,无疑可以唤起读者对生活内相的热忱与关怀,换一种眼光重新审视、探看可能被疏忽、淡漠的璀璨风情和精神光亮。从这一层面的阐释而言,诗集《水的原乡》作为一批诗人的创作合集,在当下诗歌创作中关涉江南水乡及其日常诗情的经验呈现上,应该说开拓性地做出了某种群体性的探求和努力。

江南山水自古以来便是中国诗歌中重要而常见的题材和对象之一,其主要是指长江流域一带的山川湖泊、田园村落等自然景观,这些景致被历代诗人们所钟情和挚爱,成为许多优美诗章的灵感源泉。在诗歌书写中,江南山水常常被描画为诗意盎然的净地,有碧波荡漾的流水、青翠欲滴的垂柳、飘逸的花草、如黛的青山等诸多美景。诗人们通过对江南山水的描绘,表达他们对自然的赞美、对生活的期冀,以及对命运浮沉的复杂感悟与丰赡情思。江南山水在诗歌中还常常表征着人们内心的渴求与愿景,是诗人借以抒发情怀、鉴往知今的重要意象,并且为后人留下了卷帙浩繁的珍贵文学遗存。近年来一些诗人之所以能成为当今诗坛地域性写作中的代表性人物,乃是因为他们深谙诗歌书写的道法和个中三昧,将诗歌作为个人生活以及自我救赎的另一种可能,让诗歌来改变灵魂,改变生活。正如诗人张敏华对优秀诗歌的看法,“要有对个体生命意义、命运符码和现实反思的独特感受;有诗性哲学的语言:简单、干净、朴素;结构新颖,表现力独特,能透过文字体验到诗人内心世界的苍凉和光芒”。的确,诗集《水的原乡》中大部分作品都力求伴随自然、历史的流转变迁,将汾湖之风物与个体之情感相融共生,以此构建不同形态、各具风韵的审美关系,充分彰显当代文人对水之文化意象的研精覃思和审美旨趣。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心有所念,必有回响。水具有丰富的文学意义和象征内涵,流动的、变化的水代表着时间的流逝、生命的变迁和世事的变化,常常被用来表达人生的沉浮、情感的波动以及命运的无常;清洁、纯净的水代表着人们追求心灵净化和内心平静,追求重生和救赎的意愿;不争的水被用来表达人类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神奇事象的探索,以及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思考;生命之源的水喻示着生命的延续、生长与繁荣,以及人们对生命力量的赞美和敬畏;波涛汹涌的水象征着沉重和艰难,代表着逆境、挑战和困难……水在文学中具有多重象征意义,既丰富了文学作品的内涵,也引发读者的深思和共情。通过对水的深入理解和精准运用,作家、诗人无疑能够创作出更具有艺术和思想蕴涵的精品佳构。

苏轼讲求“随物赋形”,其核心要义就是要突显文学表达的自然本质,讲究创作的自然天成。正如苏轼所言,“虚己以求,览群言于止水”,甚而“奋励有志于当世”。他追求行文自然,反对务奇求深和雕琢经营,缘于事物本身,自然描摹出其形状,强调主体创作与客体对象之间一种顺应自然的关系。由此而言,诗集《水的原乡》的显要品格无疑体现在一种平和静观、柔而不争的无为之道的德行上。“水”是“道”的物质想象,“道”是“水”的精神升华。被喻为“上善”之物的“水”流动不息,随着自然的运行与变化而存在,在天地之间不断形变,静观隐蓄之道,世间万物便自然合成其中。我们不妨来读一下诗人孙昌建的《在汾湖,和柳亚子先生谈骚和牢骚》这首诗:“曾经年少,出门即是汾湖/风吹稻浪,抬头即可吟诗/先生,我们还是先吃一条鱼吧/或是一段藕,一颗莲子/请不要跟某人谈论韵脚//骚,抑或牢骚/那是与生俱来的符号/就像那棵银杏,从元至今/秋风一吹,书生纷飞/再飞,也飞不出此生的汾湖。”

诗集《水的原乡》的语言探险能够跳脱历史传统和语言文化的魔圈吗?加斯东·巴什拉在他的《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一书中就说过,“我们最后旅途和最终结局的思想”,将“消亡在水中,或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同深度同无限相结合,这便是人的命运,这命运在水的命运中取得了自己的形象”,并认为“水是那种最利于阐明各种力量合成的主题”。因此,我当然可以将诗集《水的原乡》视为一群沉思和梦想的灵魂在“原乡”这个共同主题下开启的一次探寻之旅。而“原乡”对诗人来说,标志着一种内心空间的无限性。在诗集《水的原乡》中,在那些沉思者的脑海里,细节淡化了,风物失色了,时间趋于凝固,空间无尽扩展。他们把自然、风情和人联通起来,变身为语言的二度创造者,在各自的孤独和冥想中反复对话、独白,然后以一种自相矛盾的方式统一在一起。所以,在我看来,诗集《水的原乡》既是一座有关汾湖水文化多重想象的语言花园,又无疑是一个真实而虚幻、温柔而冷漠、独特而趋同的奇异复合体。借助语言空间的垒筑,诗人们在诗作中寻找自身的灵魂,而生命有限的边界总像“一棵长长的树轻轻颤抖,总是触碰灵魂”。抑或,如同里尔克所写的,“它没有界限,它要真正成为一棵树/只有安置在你的遗世独立中”。如稍加苛求的话,诗集《水的原乡》也许还不足以让读者在深厚庞大的传统积淀面前,在悠久而切近的风物对象面前,经历一次震撼心灵的体验,从而实现内心空间的扩张。

旨趣益远的诗歌书写必然需要写作者携有丰富深刻的生命经历,同时在诗艺技法上勇于打破规范,挑战限制,勇于破格,只有这样,方可唤醒磨灭的语言想象,使得语词的弹跃变得不可预见,产生更为强烈的冲击性。由此看来,诗歌写作终究是一门遗憾的艺术。从一个批评者的视角而言,诗集《水的原乡》倒也着实像是一个需要不断编辑修正的文本,是一次未完成的语言远游和交响。

苏建平在《分湖诗刊》创刊词里写道:“今人蹈古人遗踪,在汾湖之南岸,钟情于诗,化诗于民,既建诗歌村落,又办诗歌民刊,时日相继,必成气候。唯这水汽氤氲的江南,唯这钟灵毓秀的汾湖,自身即是无穷诗篇……君子当努力:一切未成。一切待成。一切有成。”此岂古谓所见略同者乎!确实,在绵延不绝的时间之川的洗濯磨淬下,“汾湖水重复着自身的/波纹与流速,消弭/日历的功用,接近于/时光之本来面目”(薛荣《夜宿云台禅寺》)。究竟什么才是汾湖水文化最为切要的使命担当和意义硬核?诗集《水的原乡》业已以长卷式的抱团抒写昭示,在语言文化的世界里,只有精神和生命之美是唯一真实的,当它来临时,一切都形同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