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墙

2024-12-31 00:00:00王族
长江文艺 2024年8期

1

别克一夜未睡,他听见落雪的声音砸着屋顶,好像要把房子砸垮。落雪是没有声音的,别克却听出了声音,夜沉静,他的心孤寂。

热汗死了。

“哥哥。”别克低低叫出一声,泪水冲涌而出。

今天,别克才知道哥哥热汗被大雪困在一座山上,熬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晚上,他慢慢没有了力气。整整一夜,雪没有停。在被困的第一天,热汗一扭头看见七只狼卧在离他不远的一块石头上。他看着它们,它们看着他,时间长了便彼此都明白,他和它们都被大雪困在了山上。大雪淹没了所有下山的路,热汗判断不出哪里可以下山,哪里又是万丈深渊。热汗看得出,七只狼已被饿得饥肠辘辘,两眼似乎都已无力睁开。虽然它们用固守原地的方式躲避了死亡,但饥饿却是死亡的另一副面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在那样的天气里没有捕食机会,饥饿正一点一点变成死亡的判决,一个软绵绵的大网,正在它们身上越收越紧。熬到天亮,有三只狼趴在石头上起不来了,其它狼虽然可勉强站立,但双眼中充满无奈和绝望。如果还吃不上东西,它们最多熬到明天就会全部趴下,大雪会让它们变成石头上一动不动的雪包。以前曾发生过狼被冻死的事情,一只狼很多天都没有喝上水,当它找到一个湖时,便饥渴地跑到湖边,踩破冰踏入湖中喝水。当它畅饮一番后,却发现自己无法动了。原来,因为天太冷,就在它喝水的间隙,它的四条腿被冻入湖中。它绝望地嗥叫了几天几夜,最后被活活冻死。整整一个冬天,它固定在冰湖中,让很多动物都很惊讶,远远地躲开它绕行。

被困在山上的那群狼,如果找不到下山的路途,或者吃不上东西,在最后也会在积雪中一动不动,变成永久固定的姿势。

狼无比艰难,热汗亦处境危险。

他除了能转动脖子外,手脚都已经无法动弹。热汗想起一句谚语:风无法止住河水,火无法阻拦寒风。他扭头望着七只狼,狼也在望着他。经过一个黑夜,狼好像同样也在为热汗无奈。

雪下得很大,石头上很快便落上一层雪。狼群不时摇动身躯,将雪抖落下去。同时,它们用爪子把石头上的积雪推下去,这样就能使石头上干净,保证它们不被滑倒。

又熬了一天,热汗没有吃的东西,两条腿已被冻得没有了反应,他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却发现两条腿像是不属于他似的,一点力气也用不上。他用力去掐大腿,一点也不痛,而且没有任何被手触碰的感觉。两行泪水涌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雪下得很大,天很冷。有风吹过,狼瑟瑟发抖,不安地挠着石头上的雪。热汗却一点也不冷,他全身燥热无比,落在脸上的雪花不但没有凉意,反而像火烧似的一阵阵灼痛。人冻坏了,反而会发烫。老话说,鞍子掉下是因为马断了腰,人闭上嘴巴是因为不能呼吸。热汗知道自己走到了生命尽头,大雪和寒冷像无形的大手,要把他推向死亡深渊。他想挣扎,却没有力气,他知道自己只能一点一点屈服于死亡,在最后变成一个雪堆。

七只狼发现热汗不能动,它们望着他,发出一阵哀号。热汗知道它们已没有多少力气,但它们发出这种声音,是为他感到无奈,继而又深深地绝望。

热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熬到下午,一只老狼爬到狼群中间,发出几声嗥叫,然后趴下了身子。

热汗看着它,突然明白,这只狼的意思是它已经老了,为了让狼群活下去,它甘愿让狼群把自己吃掉。这样的事在别处也发生过,一群狼面临被饿死的关头,一只老狼为狼群奉献了自己,让狼群活了下去。现在,这群狼也到了生死关头,这只老狼做出这个决定,可以把它们从死亡边缘挽救回来。

狼群明白了老狼的意思,它们一阵骚乱,围着老狼乱嗥起来。老狼也对应着嗥叫,它的声音和狼群的声音不同,里面有一种果断和决绝。牧民常说一句谚语:泪泉枯竭时,泪水早已流干。现在的老狼,便以视死如归的方式,做出了决绝的选择。慢慢地,狼群停止嗥叫,望了一会儿老狼,把老狼按倒在石头上。

老狼的身体舒展,一动不动,好像要踏上一条神圣的道路。两只狼咬住它的喉咙用力一扯,一股血飞溅而出,它瑟瑟发抖一阵后没有了动静。狼群犹豫片刻,扑上去撕扯开它的皮肉,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热汗看着这一幕,既惊讶又吃惊。狼终于有了自救的办法,他为自己在临死前看到这一幕而欣慰,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凝固了。他脸上的神情,是心灵花朵,直至他死后仍保留了很久。

几天后,天晴了,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消融,山冈上复又显露出原来的模样。

那狼群顺利下山,而热汗永远留在了那座山上。

想着这些,别克感到冷。屋子里的炉火烧得很旺,他额头上甚至有汗,但他仍感到冷。没有了热汗,我以后的路怎样走?别克双眼中又涌出泪水。

热汗死后,父亲达尔汗一直沉默无语。

五天过后,达尔汗才说了一句话:“这是报应!”

别克流着泪问:“为什么?”

达尔汗说:“热汗因为狼死了,也许是我打狼打得太多了。我本来想用停止打猎的方式挽回命运,但我违背了誓言,让热汗当了打狼队长,前几天他去阿克齐里克打狼,我也没有拦他,所以遭到了报应。唉,我想挽回命运,还是没来得及。”

这几年的狼很多,牧民都不敢赶着羊去牧场上放牧。这时的年代,狼还没有列入保护动物范围,以牧业为主的县、乡甚至可以组织打狼队打狼,他们把打死的狼的鼻子割下,或者从狼的腿腕骨取下狼髀石,凭此回去领取奖赏。县上给托科村派了一个打狼队,热汗被选为打狼队的队长,他带领打狼队跟踪追逐狼长达两个多月,却没有打死一只狼,直至这次被大雪困在山上,才悲怆地画上了打狼句号。

别克抹着眼泪说:“父亲,我们家的人不应该打狼。在那场大雪中,哥哥热汗没有办法,但是狼群却有办法。它们中的一只老狼奉献了自己,就让狼群活了下来。而哥哥没有任何办法,冻死在了山上。狼比人聪明,内心更比人有力量,所以不要打狼,人会更吉祥平安。”

达尔汗看着别克说:“我们要学会敬仰狼,它们是神灵,身上有神奇的力量。只可惜我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忘记了这一点……你以后不要再打狼了。”

别克点点头:“我发誓不打。”

达尔汗没有再说什么。

别克望了望窗外,阳光还在照耀着雪山,还在反射着明亮炫目的光芒。他感觉那些光芒进入了他心里,他的身体有了力量。哥哥热汗虽然死了,但他仍需要力量。这时,达尔汗对别克说:“灾难是七个兄弟(意即祸不单行),你把狗窝顶上的狼髀石取出来,送给打狼队的人。他们不敢回县城,害怕回去因为没有打到狼,在别的打狼队跟前抬不起头。他们多一些狼髀石下山,对他们来说就是成绩。再说,以后咱们家和狼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要再留狼髀石。”

别克说:“好,我现在就去。”

别克把狼髀石交给打狼队后,拿着几个套兔子的铁丝圈,向村后的树林走去。热汗死后,他的眼泪总是忍不住就流了出来。

2

别克想借套兔子散散心。

树林里积了很厚的雪,一片白茫茫。别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这时,别克忽听得身后“汪”的一声叫,疑心有狗要咬他,刚一转身,眼前有一条黑影闪过,一只狗已蹿下路基。不一会儿,它便从路基下冒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兔子。是村里的一只狗,它叼着兔子将身影闪进了主人栅栏内。

别克远远地看见多尔林在栅栏前坐着。这么冷的天,多尔林为何坐在这里?多尔林身上落有雪,他一定在这儿坐了很久。别克走到多尔林跟前,他仍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别克问多尔林:“多尔林大叔,天这么冷,你怎么坐在这儿?”

多尔林说:“我在等我的细狗。”

别克问:“你的细狗到哪里去了?”

多尔林说:“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几天了不回来。”

别克对多尔林说:“不会丢的,很快就会回来。”

多尔林的细狗很有名,其个头高,体细,所以被称之为“细狗”。细狗嗅觉灵敏,速度快,有很强的猎捕能力,兔子只要一露面,细狗就闪电般蹿出,双爪一扑一抓,把兔子叼了回来。

多尔林问别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别克说:“前几天。”

多尔林说:“听说你今年夏天去好几个地方打狼了?”

别克回答:“我再也不打狼了,以后就不要再提打狼的事情了。”

多尔林说:“你是因为打狼把自己的心打累了。”

别克说:“把心打累了,也把心打丢了。”

多尔林说:“只要人在,疲惫的心会就缓过来,丢了的心就会找回来。”

这时,别克发现多尔林的左眼不见了,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伤痕,看上去让人骇然。别克记得他去纳仁牧场前见过一次多尔林,那时他的眼睛还完好无损,为何几个月过后,他的左眼变成了这样?他犹豫着问多尔林:“多尔林大叔,你的左眼?”

多尔林倒很坦然:“我的左眼被狼挖掉了。”

“你以前是很厉害的猎手,为什么还让狼挖掉了左眼?”

“今年夏天,我一枪撂倒了一只大狼,它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我很高兴,便上去察看是不是打中了狼的心脏。当我走到狼跟前时,它突然翻身而起将我压在了身下,紧接着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左眼一阵疼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怎么样?”

“我醒来后,才知道自己的左眼被狼一爪子挖掉了。不过我不后悔,它挖了我的一只眼睛,但它没有跑多远就死了。所以我不后悔。它要的是我一只眼,我要的是它的命。”说完,多尔林嘿嘿笑。

别克想看看他缺少一只眼的表情是怎样的,但什么也看不到。

多尔林说:“很奇怪,我的细狗不见了,已经好几天了,到处都找不到它。真奇怪,它会跑到哪儿去呢?”

别克说:“它也许去抓兔子了。”

多尔林说:“它像我一样老了,抓不动了。再说了,它抓兔子能抓好几天吗?”

别克安慰他说:“它可能迷路了,明天就回来了。”

多尔林的独眼里有了希望的神情:“但愿它明天能回来。如果它明天回不来,你能帮我找找吗?”多尔林一边请求,一边给别克递过来一根卷好的莫合烟。

“好吧,如果它明天回不来,我帮你找。”别克不会抽莫合烟,但他想起热汗活着时很喜欢莫合烟,便将它点燃,让它慢慢燃尽。

别克与多尔林告别,向村后的树林走去。这场雪下得很厚,兔子们一批批出来觅食,雪地上有一串兔子的爪印。雪地上还有别的动物的爪印,因为颇为杂乱,别克无法断定哪一种是多尔林的细狗留下的。但他坚信,细狗喜欢抓兔子,多尔林的细狗一定在树林里。

别克走进一片白桦林,细细寻找雪地上的兔子爪印。很快,他发现有一串兔子爪印,从一片灌木丛延伸到了一座石山跟前。他一阵暗喜,细狗喜欢在开阔地捕捉兔子,只要兔子走到那座石山跟前,细狗就一定会捕捉它们。别克在灌木丛布下一个钢丝套子,走出不远,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片灌木丛。他突然有些心酸,在这天寒地冻的阿尔泰,这片灌木丛是兔子唯一的栖身之地,而现在,却有暗藏杀机的钢丝套子在等待着它们,要置它们于死地。

别克愣了一会儿神,转身又往前走去。他边走边在嘴里喃喃自语:“兔子啊,对不起了,你们就当是为人的活命奉献一回吧。吃了你们以后.我一定在放牧时把羊放好,把牛放好。以后,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过怎样的生活,我都不会忘记你们。”

别克走到石山下,发现大雪已将它盖得严严实实,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如今只剩下起伏不平的轮廓。别克在山脚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一串兔子爪印。这串爪印从乱石中斜插出来,散散乱乱地延伸向四面八方。这说明兔子到了这里后,是高兴的,蹦跳一番后才去觅食。

别克在石山前后布下了六个钢丝套子,然后又去寻找多尔林的细狗,但找了一上午,都没有细狗的踪迹。

怪了,多尔林的细狗会上哪儿去呢?

别克无奈地向四周张望,雪地上没有任何走动的东西,只有积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他想起多尔林瞎了的那只左眼,心想,这个世界就像他的那两只眼睛一样,一半可以看见,另一半是看不见的。人,就活在这看见和看不见之中。

他返回石山脚下,老远就看见雪地上趴着一只兔子。他小跑过去解开铁丝扣,把兔子提了起来。他检查了一下钢丝套子,见它仍然收发自如,便又安置好,等待下一只兔子。天太冷了,兔子死后没多久便被冻得硬邦邦的,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样。别克心想,这雪地居然还是个天然大冰箱。

他一路搜寻过去,又收了一只兔子。有了这两只兔子,可供家里好好吃一顿肉。别克收完兔子,向石山后面走去,那里还有四个钢丝套子,也许还有收获。走到石山后面,他对布下的三个钢丝套子逐个检查一遍,却没有套住兔子。他仔细察看兔子的爪迹,断定它们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的,但为何没有套住呢?他觉得很奇怪。

一阵风刮过来,别克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这种味道太熟悉了,他以前闻到过,但风很快便停了,他无法再做出准确判断。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任何动静,便又向山后走去。他有一种预感,布在山后的套子应该有收获。走到石山背后,他看见一个钢丝套子果然套住了一只大动物。它还没有死,正在雪地里挣扎着,把周围的雪踢得一团团乱飞。别克赶紧往前跑,他担心它看见人来,用力挣断铁丝跑掉。

等他跑到大石头跟前,不由得大吃一惊,套住的是一只狼!

狼睁着悲哀和绝望的眼睛望着别克。

别克在这里下钢丝套子本来是套兔子的,没想到却套住了一只狼。也许,这只狼因为饥饿难忍,在这里追逐兔子,兔子跑了,它却被套子套住了。那根铁丝虽然很细,却不会轻易被挣断,反之却因为有环扣,会越挣越紧。铁丝一定已经使它感觉到了剧痛,加之又看见了别克,所以它惊恐地嗥叫起来。嗥叫了一会儿,它不叫也不动,遂卧下身子望着别克。

别克看见它的目光里充满愤怒,是那种身陷人的阴谋之后,无力改变的愤怒。别克看着它,心里充满无奈。他想放掉它,却无法下手。此时的它已被激怒,如果自己上前解钢丝套子,它会以为他要伤害它,会一口咬向自己。

别克希望它能咬断那根钢丝。

像是它和别克之间有心灵感应似的,别克刚这样想了一下,它突然对那根钢丝不耐烦了,愤怒地用爪子去抠,钢丝颤动了几下,却丝毫未损。它泄气了,身子一蹲卧了下去。它也许想到自己的命运与这根钢丝有关,或者说它在这一刻想去别的地方,但铁丝却使它无法脱身,它突然心生仇恨,要拿这根钢丝发泄。它应该恨这根钢丝,它虽然不粗,却是坚硬的钢丝,死死把它束缚在了这里。

它是狼,它应该愤怒,应该用尖利的牙齿把它咬断。

但这根坚硬而冰凉的钢丝,使狼愤怒而又无奈,拿它没有一点办法。在狼的世界里,钢丝是从未出现过的东西,没有哪只狼被钢丝拴过,也从未出现过狼咬断钢丝的事情,所以钢丝对这只狼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难题。别克想,如果它坚持不懈地去抠钢丝,咬钢丝,总有一天它会把钢丝弄断。别克坚信,如果它心生愤怒,牙齿会更锋利。

它像是感应到了别克的想法,果然用牙齿去咬钢丝。它先将嘴缓缓伸到钢丝跟前,张开嘴用舌头将铁丝卷进嘴里,然后张大嘴用劲咬了下去。但它吃惊了,坚硬的铁丝没有被它咬出任何痕迹,而它的牙一定被硌疼了。它有些沮丧,终于明白这根坚硬的玩意儿不怎么好咬。

抠不行,咬也不行,那它该怎么办?这样的情形正如牧民常说的谚语:夜空的星星不如月亮美丽,水獭不能和珍贵的海狸相比。一根坚硬而又冰凉的钢丝,以一只狼的力量,无论如何挣扎不断。

别克为这只狼着急,以它暴烈和急躁的性子,不在短时间内把一把钢丝弄断,它心里一定很难受。然而,它的表现再次让别克惊讶,它并没有表现出无奈,而是嘴一张让钢丝掉了出去。然后,它蹲在那儿仔细端详起了钢丝。它的神态像一个好奇的孩子,看到新鲜的东西忍不住要拿过来看个究竟,看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于是便又将它放回原位。

别克决定放掉这只狼。他慢慢向它走去。狼发现别克要接近它,本能地乱跳起来。它这一动,钢丝便越收越紧,它发出几声嘶哑的呻吟声。这种呻吟声在寒冷的雪地上显得凄凉,让别克忍不住发抖。别克只好停下,他想,这样可以让狼慢慢熟悉自己,不再紧张,它一紧张就乱跳,钢丝不由得就会收紧。

狼望着他,仍在不停地挣扎着。

别克向狼招手。他觉得动物通人性,只要人热情地与它交往,它一定能够感觉到人的好意。他一边向狼招手,一边向狼接近。狼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停止挣扎,扬着头愣愣地望着他。挣扎了这么长时间,它喘着粗气,身上流着汗,像被水洗过一样。

别克终于走到了它跟前。

别克伸手去摸它的头,它把头一扭,又挣扎着乱跳起来。它这一挣扎,铁丝勒进了它的脖子里,血渗了出来。别克没有再犹豫,冲上去一把抱住它的头。他想卡住它,不要让它再挣扎。它如果再挣扎的话,就会出现危险。狼受惊了,它左右扭动着身子,拼命用头撞击别克的胸部。但别克仍紧紧卡着它的头。它挣扎了几下后,突然抬起右爪抓向别克的腹部。

狼有自卫能力。

别克的腹部被狼的爪子抓了一下,发出一阵灼痛。他赶紧把身子和狼贴在一起,以防它再次出击。这时候,狼突然一滑跌倒了。别克身子一翻,趁机把它压在身下。他心疼地对狼说:“你不要挣扎好不好?你现在有生命危险,我想救你的命。你如果不和我配合,就麻烦了。”

狼被他压住,不再挣扎。

别克腾出一只手,拉开钢丝套子,从狼的头上退下。当钢丝套子被取下来时,他感觉到轻松和欣慰,他放开狼站了起来。狼一跃而起向前蹿去,它跑到对面的山坡上,把身上的雪抖掉,然后回过头来望着别克。

别克朝它挥了挥手。

狼像是明白了什么,嗥叫了几声,转身跑向远处。

别克拎着两只兔子返回。谁也不知道,他救了一只狼。

3

晚上,别克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一把刀子刺了一下。别克很疼,在疼痛中还夹杂着一些恐惧。别克之所以恐惧,是因为那把刀子一直藏在黑暗中,突然把他刺了一下。

别克疼醒了。

睁开眼睛的一瞬,别克发现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丝光,天快亮了。

别克爬起来,从缝隙里透进来的那束光,便落在了羊毛毡上。别克的左眼很疼,用手揉揉,想起刚才在梦中被刀子刺了一下,眼睛便更疼了。

别克想起多尔林的左眼是空的,他只有一只右眼。但为什么梦醒后左眼很疼?哥哥热汗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别克心头,他忍不住想哭。村里的老人经常说一句谚语:大雪飘过,寒冷会留在风里;梦结束了,清醒的人会恐惧。别克不再往下想,咬咬牙将内心的酸楚压了下去。

别克穿好衣服,慢慢走出屋子。热汗死后,他住过的那间屋子便一直锁着,没有人再进去。别克朝那间屋子看了一眼,心中涌起一股伤感。有人说,狼是神,打多了会遭报应。别克不相信这个说法,热汗虽然死在打狼过程中,却是一场与狼无关的意外,不能冤枉狼。别克相信狼是有灵性的,如果人愿意和它们交流,它们能够懂人。

雪停了,阴了一个多月的天终于变晴,太阳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地上的积雪显得更加明亮。别克疑惑,积雪看上去并非是雪,而是像经过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山显得不再高大,河流显得不再悠长,树木显得不再林立,一切都和积雪融为一体,从近处铺向远处,从低处铺向高处。

在雪中走走吧。别克这么想着,返回屋里背上猎枪,向村庄后面的山坡走去。昨天没有找到多尔林的细狗,他今天还想再试一试,他觉得它应该在村后的树林里。同时,他想到热汗的麻扎前去看一看,他想把他解开钢丝套子放走狼的事对热汗说一说。他相信热汗在另一个世界能听见他说的话,他要让热汗放心,以后他们家不会再打狼。

山坡上的雪更厚,别克走得艰难,费尽力气才走到了坡顶上。这时候,太阳升了起来,整个阿尔泰大山像穿了一件白衣服的孕妇。这个孕妇无疑是臃肿的,已经无法迈开脚步,所以,只能静静地躺着。

突然,别克发现有一道白光一闪,像昨晚梦中的那把刀子刺出的一瞬。别克把猎枪提在手中,向树林跑去。雪很厚,别克差一点跌倒,他把猎枪当拐杖拄着,向树林深处跑去。

别克想看看那道白光到底是什么。

别克进入树林,一抬头,一只狼站在一块石头上,正怒睁着双目盯着他。别克惊愕,那道白光只是幻觉,现在幻觉破灭,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狼出现了。有一位猎人曾说过,狼愤怒和扑向目标时,身上的毛会变幻光色,本来灰黑相间的狼,会变得发黄,而灰白的狼,则会变得偏白,让人疑惑它们身上在一瞬间闪出了寒光。狼知道自己的毛色会变幻,所以在进攻目标时会利用这一优势,给对方以震慑。猎人们总结出一句话:狼身上的毛变了色,不看它的眼睛看它的嘴,因为它们在变色的一瞬,就要张开嘴扑过来。

因为别克进入树林时没有发现这只狼,所以他停住的时候,几乎撞到了它的两只前爪上。狼的两只前爪不大,但爪趾甲却很尖利,看一眼就让人心寒。

别克从未仔细看过狼爪上的趾甲,现在两只狼爪就在眼前,他觉得那似乎不是狼爪,而是两把刀子,随时都会刺过来。

别克退后几步,看见狼仍无动静,便又后退几步,背靠一棵大树站住。别克不能再退,再退的话就会激怒狼,如果它一跃而起追过来,他又怎能跑得过它呢?别克不知道这只狼从何处而来,自己与它突然相遇,它将会怎样对待自己。如果它饥饿难忍,就一定会扑向自己;如果这里是它选择的栖息地,那么它会愤怒地扑过来撕咬自己。

别克背靠大树一动不动,如果狼扑过来,他可以利用大树躲闪。

别克与狼对视。狼的目光很平静,只是很淡然地看着别克,并没有要扑过来的意思。别克想起父亲说过,人与狼对视,人动了什么心思,有什么意图,狼只需看一眼便清清楚楚,并能够迅速做出判断。有一个人在打猎时碰到曾咬过他一口的一只狼,那只狼也认出了他,因为他打断了它的一条腿。他和那只狼对峙,他的双眼愤怒地睁圆。他对眼前的那个家伙早已熟烂于心,那是他今生痛恨至极的仇敌,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发誓要把它打死。而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苦练枪法,现在已经达到了弹无虚发的地步。他紧盯着狼,握枪的手指头“叭叭”作响。今天冤家相遇,不是他打死狼,就是狼咬死他。他已经看清了狼前胸的那个小白圈,那是它的心脏部位,他只需一抬手就可以一枪击中它。但他刚把枪举起,那只狼便迅猛扑了过去,一爪子把枪打飞。他又一次被狼咬了一口,幸亏他跑得快,才没有丧命于狼口。猎人们听说这件事后笑话他说,不知道三代祖先的是孤儿,在同一地吃两次亏的是傻子。他听后很生气地说,你们在这儿闲得没事干,在嘴上跑马呢!有本事去试试狼有多厉害。我刚准备打它,它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快得像风一样扑过来把我制服了,要不是我跑得快,连命也没有了。你们敢拿自己的命去试一下吗?

别克虽然手里有枪,但他不想打死这只狼。他把枪放下,然后看着狼。他这样做是想让狼明白,他对它并无恶意。

别克相信它能够看出自己的心思。

狼的眼睛一动不动,没有异常反应。过了一会儿,它叫了一声。

别克犹豫了一下,把枪靠在树上。

树枝上的一团雪掉下,落在了狼头上,它黑乎乎的脑袋变成了白色。它没有为落雪而分神,仍然用复杂的神情盯着别克。

别克想起在别尔加吾牧场见过的一只狼,觉得狼是不善于表达的动物,但狼的行为却很果断,能让人看出它们的内心反应。别克想,这是一只在等待着什么的狼,也许它的等待与他有关,但到底是什么呢?

狼又温柔地叫了一声。

别克不知所措。

这时,林子里传来一声狗的叫声。是多尔林的细狗,但不知它在什么地方,只能听见它的声音。别克想,多尔林的细狗一定钻入了这片树林,发现这只狼后便跑了过来。狗和狼是天敌,二者一旦碰面,必是一场撕咬,狗很少能把狼咬死,但狗不惧怕狼,即使被狼咬得流血,也仍然迅猛地往狼身上扑。多尔林的这只细狗已经失踪三四天了,想必此时饥肠辘辘,要把这只狼作为捕食对象。

别克担心起来,细狗凶猛,它如果和这只狼撕咬在一起,必然会有一个要死掉。

狼听到了细狗的叫声,却并不惊恐,从石头上慢慢走下,向细狗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狼好像并不在意别克身边的枪,轻松自如地从别克面前走过。有几次别克都忍不住要抓起枪,他怕它突然袭击自己。

狼一直向树林深处走去。

别克跟在它后面,爬上一个陡坡后,看见多尔林的细狗趴在一棵树下,正在用嘴啃树根。树根下有一个小洞,里面有一只兔子,细狗想把挡住洞口的树根啃掉,把兔子扯出来。大雪已淹没所有的地方,这只细狗在树林里流浪这么多天,饿得实在不行了,只好盯住这只兔子不放。但细狗已经没有能把树皮啃掉的力气,一急之下,它便叫了起来。

别克想上前帮细狗,但这时他却看到叹为观止的一幕。狼走到细狗跟前,仍用注视过别克的复杂表情注视着细狗。

狼和细狗是不能打照面的,但现在却因为相互注视而变得平和起来。狼走到树跟前,细狗为它让开位置。狼举起一只前爪一下一下去抓树根,细狗把嘴凑上去又开始啃树根。狼不时地看一眼细狗,表情仍然很复杂。

别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抓着枪的手慢慢松开。

在这场大雪中,牧民们虽然为牲畜准备了大量马草,但仍然有很多牛羊被饿死。这只细狗因为忍受不了饥饿才跑出来找吃的,但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哪里还有野兔可抓,就连这些树木也已被埋到半腰。细狗饿得不行了,才选择啃树根掏兔子的办法,如果没有这只狼帮忙,它又怎能把树根啃掉呢?

狼仍在用力抓着树根。不一会儿,它便喘起粗气,每抓一下都显得很吃力。终于,狼不行了,像一座大山一样轰然倒塌下去。

细狗嘶鸣一声,用爪子去碰狼,想让它爬起,但狼口吐白沫,浑身发抖,眼睛慢慢闭上了。

别克惊叫一声。

这只狼在这场大雪中从来没有吃上东西,刚才又为细狗抓树根耗去最后的力气,它累死了。

细狗撕开兔子吃了起来。

别克站在狼的尸体旁,久久不知所措。

下午,大雪又下了起来。别克带着那只细狗走出树林,回到了托科村。

4

白鬃狼在托科村后的树林里露面了。

老话说,好消息像春天的花朵,坏消息像千斤马绊。白鬃狼出现的消息,很快让托科人又陷入惶恐。白鬃狼是传说中的狼王,从来没有人见过它,更不知它穴居何处。现在它露面了,说明它并不是传说中的狼王,而是真真实实的一只狼,并且与任何一只狼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被人们传说得太久,身上附带着神秘光芒。

前几天,因为雪崩倾泻下来的雪太多,托科后面的山坡上堆起了高高的雪堆,在村庄和雪山之间竖起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这道雪墙使托科变成“雪海孤岛”,放眼望去,满目皆为雪的世界,就连树枝上也挂着雪块,看上去像圆圆的蘑菇。在这样的季节,村中的牛羊很少走出村子,树林里更是不见动物的行踪,好像所有的动物都已经消失。

白鬃狼在这时出现,也是因为雪崩造成的那道无法逾越的墙。

它的肚子和所有狼的肚子一样,都是肉长的,不能贴着雪地行走,因为狼贴着雪地行走时间太长,肚子会受凉让身体痉挛,同时还会因为皮肤不散热而窒息,所以狼便被逼出树林,接近了托科。也许白鬃狼刚好也在这一带,所以便遭遇了这一变故。

人们从齐里克牧场回来后,都觉得白鬃狼留在了齐里克牧场,它还有一只小狼崽,它不可能拖着小狼崽返回托科。人们回到托科后都很忙,已经忘记了白鬃狼。但一场始料不及的雪崩,却把白鬃狼驱赶到了托科。

白鬃狼从树林里出来后,站在一块石头上望着托科,似乎为自己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托科松了一口气。白鬃狼身边的树上有一只乌鸦,它“哇”地叫了一声,向托科飞去。白鬃狼看着乌鸦飞临托科上空,眼光里有了一丝急切的神情。乌鸦可以毫无顾虑地飞近村庄,但白鬃狼却不能接近村庄半步,因为它是狼。村中有人走动,白鬃狼谨慎地将身子闪到树后,仍望着村庄。乌鸦让白鬃狼暴露了,乌鸦在村庄上空飞了几圈后,“哇哇哇”叫了几声,向白鬃狼站立的地方飞来。村中有一人看见了乌鸦,并懂得乌鸦经常给狼探路,便顺着乌鸦的飞势向树林里张望。很快,他便看见了白鬃狼。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前几天,他的羊被狼在大雪中咬死了两只,为此他非常愤恨,别人的羊都安然无恙,唯独他倒霉,让狼在村庄附近咬死了两只羊。现在,白鬃狼又悄悄接近了村庄,难道它又要偷吃村里的羊?一股怒意袭上心头,他便来找打狼队员,把他看到白鬃狼的一幕如实告诉了他们。

打狼队员一直想下山,但他们却迟迟不动身。他们没有打死一只狼,无法与任何一个打狼队相比。打狼打得最少的打狼队,所有的狼鼻子放在一起,也装了半军用挎包。而他们没有一个狼鼻子,军用挎包轻得似乎会被风刮走,即使不被风刮走,也会被别的打狼队的嘲笑淹没。他们听说县上对节约子弹的打狼队也有奖励,他们的子弹快打光了,更是觉得无脸回去。更让他们难堪的是,他们被前后换了两任队长,这件事在列思河县城已经传开,人们都在说,托科的打狼队员,狼没有打死几只,倒是换了两任队长,换人比换子弹还快。他们听到这个传言后非常恼火,但他们无法辩解,只能任由传言像风一样传播。过了些天,他们的情绪稍安,觉得没有打死一只狼,在全县倒数第一的事实已无法改变,他们回去说什么呢?无论他们说什么,全县倒数第一的事实,会让他们犹如自己扇自己的嘴巴。他们商量出一个办法,等其它地方的打狼队交差和领赏完了,他们再回去,那时候人们的热乎劲已经过去,他们就悄悄回家算了。

但是这时候白鬃狼却出现了,打狼队员听到白鬃狼出现的消息后,又兴奋起来。

白鬃狼又出现了,必须打死它。

他们的子弹虽然只剩下几颗,但足够打死白鬃狼,白鬃狼的身体是肉长的,只要能打中一枪,它便休想活命。

村里人听到白鬃狼出现的消息后很吃惊,觉得落雪更加密集,风更加冷了,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别克对达尔汗说:“听说白鬃狼出现了。”

达尔汗说:“都是雪崩害的,把它逼出来了。”

别克前几天听达尔汗说过,雪崩在狼面前竖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所以狼会被逼出树林,但他没想到逼出来的居然是白鬃狼。别克不希望它遇到危险,它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仅仅是因为饥饿,来这里碰运气找吃的,吃上东西后尽快离去。

达尔汗的眉头皱了起来:“唉,又要出事了。”

别克不解地问:“会出什么事呢?”

达尔汗叮嘱别克:“和白鬃狼有关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今年发生了这么多和狼有关的事情,谁又能说清楚呢?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咱们家的人都不参与。”

别克点头:“记住了。”

村里人纷纷出来看白鬃狼,村中变得嘈杂起来。

但是没有白鬃狼的影子。它被那位牧民发现后,知道对它不利,便在树后一闪不见了影子。那只乌鸦叫了几声后,落到树枝上不再动一下,似乎在看着村里人要做何举动。

人们相信白鬃狼还会从树林里出来。

果然,过了几天,白鬃狼又从树林里出来,径直走向村子前面的马路。近几日天晴,地上的雪消融了不少,有雪水被太阳照得反射出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白鬃狼缓缓向马路走去,村中有人发现了它,但它却似乎并不惧怕人,只是那样向前走着。

在村中,将白鬃狼盯得最紧的是打狼队员。他们苦苦等待了它好几天,并担心它前几天只是路过这儿,被村里人看到后受了惊吓,便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它不回来,他们的希望就落空了;他们的希望落空,就无法改变在全县倒数第一的尴尬局面。昨天晚上,他们聚在一起商量,想派出几人去树林里寻找白鬃狼的行踪,一旦找到便集体出动,将它围起来打死。就在他们要做最后的决定时,村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狼的嗥叫,他们断定是白鬃狼的叫声。白鬃狼并未离去,留在村后的树林里。它既然没有离去,迟早会露面的,等它出来。

现在,白鬃狼终于露面了。

一名打狼队员说:“咱们围过去打吧。”

但大多数人认为不妥,看白鬃狼的样子,是要走到村子前面的马路上去的。马路两边地形开阔,如果它觉察到有动静,就会转身跑掉。不着急,再等等,看它走到马路上会干什么。

马路上有很多人,但白鬃狼却并不惧怕,只是高扬着头,离马路越来越近。树林中有狼并不奇怪,因为树林是狼一类的动物的理想栖息地。但奇怪的是,这只白鬃狼为何走出树林,向马路走来呢?

待它走近,人们才看清它脖子上的白鬃泛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脖子上长白鬃的狼是很少见的,大部分狼的毛色都很杂,有灰白相间的,也有黑灰、灰黄浑然一体的,毛色看上去让人恐惧。而脖子上长白鬃的狼则显得高贵和优雅,让人觉得它是狼族中离群索居的独行者,当白鬃狼走过山冈或草原,四周一片清静,它便和大自然融合成一幅极美的画面。

马路上的人都是从别处来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狼,看见一只白鬃狼出现,起初惊讶,继而又惊恐。他们并不为它的外表而迷惑,而是警觉地防范着它。如果白鬃狼扑向他们,它美丽的外表就是欺骗,在它的欺骗之下,则是它像魔鬼一样的险恶用心。

白鬃狼发现了人们的惊恐,愣怔片刻,仍走了过去。人们捡起地上的石头准备打它。白鬃狼慢慢走近了,人们才发现它嘴里叼着一个布袋,里面有一只小狼崽。不知白鬃狼从哪里找到了这个破烂的布袋,巧妙地将小狼崽装入其中,然后便上路了。人们知道,树林中很少有可捕食的动物出没,白鬃狼是想带小狼崽到有水的地方去,因为有水的地方有兔子,狼可以将其捕食。

白鬃狼离人越来越近,眼中射出凶残之光,似乎要一口咬死挡它去路的人。

人们喊叫着扑向它,手中的石头也砸了出去。白鬃狼躲闪着石头,嘴里的布袋掉了,小狼崽像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动。细看,小狼崽像得了瘟疫似的闭着眼睛,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有人了解狼,便说它不是小狼崽,小狼崽一般都在一月份出生,现在已经是二月份,小狼崽应该还没有长大,加之它有气无力应该是病了。它是一只病了的小狼。

有人喊了一句:“犹豫啥哩?大狼小狼都是狼,病了的狼更是狼,打!”

人们向小狼围过去。白鬃狼惊恐地发出一声嗥叫,用嘴将小狼叼回身边,然后趴下身子护住小狼。人们都很吃惊,白鬃狼一副任人怎样打击,也要护住小狼的样子。这一刻的白鬃狼,身上没有了丝毫凶残,只有让人感动的母爱。

人们扔下石头,转身离去。

白鬃狼看人们走远,起身用嘴将小狼重新拱入布袋,叼起它返回树林。狼很机敏果断,只要意图被他者发现,就会马上放弃。白鬃狼走到树林入口处,将布袋放在一块石头上,回头朝人们叫了一声。它的叫声中充满对人的感激,以至于每个人都听明白了它要表达的意思。随后,它又将布袋叼起,进入树林。

人们议论纷纷,其实不应该打小狼,它那么小,而且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真的很可怜。有人担心白鬃狼会来报复,因为他们阻止了它的去路,而且还差一点把它的小狼打死。也有人认为,他们没有打那只小狼,白鬃狼一定心存感激,不会来报复他们。

打狼队员虽然按兵未动,但他们看到了马路上发生的一幕。那些人无意间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他们气得大骂。如果那些人不打白鬃狼,白鬃狼就会穿过马路,向河谷方向走去。他们断定白鬃狼一定是去河边喝水,只要把它堵在河边,它就没有办法逃脱。但人算不如天算,那些人一折腾,把白鬃狼吓了回去。

等吧。

白鬃狼一定还会出来。

5

阳光照射到雪地上,将灿烂的光芒反射进屋子。别克看着墙上的那片亮光,突然想起了湖水。他想起一位巴克斯曾经说过,水代表智慧,想起水的人,心中的纠结必将被一件事解开。

我心中的纠结是什么?

别克想不清楚。

哥哥热汗死后,别克不想做任何和狼有关的事情,他觉得狼身上并没有邪气,真正的邪气在人心里,人把邪气变成了欲望,所以人变得很邪恶。有一句老话说,偷过东西的人,宁可断手也要捂住口袋。人在这种时候比狼还可怕。现在,他得到了启示,他先前的内心像布满阴云的天空,终日不见光明。现在,在云缝之间,有灿烂的光芒微微露出,明亮而又迷人,他想伸手去抓住那道光芒,但那道光芒太高,他够不着。但他毕竟已经看见了,他觉得那道光芒正变得透彻起来。

别克在等待。他在等待自己变成一个全新的人。

当白鬃狼走向马路时,别克也在盯着它。它每向前迈动一步,别克的心便急剧跳动一下。后来它叼着小狼进入树林,他才安心了。白鬃狼面前是觅食之路,同时也是危险之路,它一旦出现,就会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加之它又是一只极其罕见的白鬃狼,所以它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别克暗自希望白鬃狼再也不要出现。

但当天晚上,白鬃狼又出现了。

临睡前,别克摸黑去院后上厕所。因为村中长有很多松树,所以村里一直弥漫着松木清香的味道,闻一闻便令人身心舒畅。天下着小雪,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别克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从厕所出来,别克抬头看了看夜空,下雪的夜晚看不见满天的繁星,但弥漫着松木清香的空气,又让他觉得这样的夜晚颇为美好。别克沿着低矮的白桦木栅栏正往前走着,突然看见不远处有光亮一闪,便喊了一声:“谁在那儿?”

没有回应。

很快,光亮又出现了,像是有一片绿色火焰从黑夜深处闪了出来。别克好奇,走过去细看,却什么也没有。他有些纳闷,是什么在这里发出了光亮呢?不可能是萤火虫,因为在下雪的季节,萤火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会是什么呢?

别克有些奇怪,但夜色漆黑一片,一时找不到任何答案。别克怏怏地往回走,没有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呜呜”声,像是有谁在哀求着什么。他回头张望,四周仍一片平静。较之于刚才看到的绿光,这“呜呜”声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容他捕捉到一丁点迹象便马上消失。

一阵冷风吹过来,有雪花落在别克脸上,他打了一个寒战,便疑惑着返回家中。进了屋,别克问达尔汗:“后院栅栏外是不是有一条狗?”

达尔汗愣了一下说:“哪里有狗,是不是那只白鬃狼!”

别克骇然:“白鬃狼?”

达尔汗说:“对,应该是那只白鬃狼,它来了,我感觉到了它。”

别克说:“我出去再看看。”

达尔汗拦住他说:“不要去,刚才你已经让它受了惊吓,它一定走了。”

别克不解:“它接近村庄干什么呢?”

达尔汗说:“如果不是你发现了它,它一定会接近咱们家,甚至会进入栅栏,到院子里来。”

别克更不解:“为什么?”

达尔汗说:“它是来找热汗的,热汗在库孜牧场救过它,它几个月前就进入过我们家栅栏,当时热汗不在,它没有看见热汗,热汗也没有看见它。现在,它不知道热汗已经死了,所以它又来了。”

别克很惊讶,“热汗在库孜牧场救过白鬃狼,我怎么不知道?”

达尔汗说:“在库孜牧场的一个下雨的夜晚,热汗不小心掉下悬崖,落在半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才幸免于难。过了一会儿,热汗才发现石头另一边卧着一只狼,他断定它也是因为在悬崖边没有站稳,像他一样不幸滑落进了悬崖。又过了一会儿,热汗看见那是一只脖子上长着白鬃的狼,便惊得暗自叫了一声——白鬃狼。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很大,热汗和白鬃狼都无法爬上悬崖,就那样看着对方,心生怜悯之情。那样的环境和那样的遭遇,让热汗和那只狼都没有产生防备和伤害之心,就那样默默对视,挨着时间也挨着寒冷。后来热汗被冻得昏迷过去,等他醒来后才发现白鬃狼趴在他身上,用它的体温暖醒了他。那一刻,热汗觉得白鬃狼不是一只狼,而是与他相处了很久的一个人。后来,牧场上的人找到了那一处悬崖,热汗示意白鬃狼踩到他肩上,慢慢站起身把它举了上去……这也许就是它对热汗感恩的原因。”

别克问:“它来找热汗,是要报恩吗?”

达尔汗说:“报恩不报恩,只有它自己知道。我们还是要相信那句话,同一件事,人看两眼,狼看一眼。热汗在不在,它只要到这里看一眼,它就满足了。但是它的满足是什么,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

别克听明白了。

达尔汗对别克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狼与人只要在特殊时刻,是可以对话的。虽然人不会对狼说话,狼也听不懂人的话,但是人和狼通过行为反应,就可以表达内心的意思。那时候不管是狼还是人,都心领神会。但我看见你眉头间仍挂着失去哥哥的悲痛,便把话咽了下去。我想,人打狼,是对自然的侵犯,这是因为欲望,人在欲望里也有挣扎,也有怕,但欲望还是压倒和蒙蔽了人的敬畏之心,于是便发生了这么多人和狼纠缠难休的故事。其实,人、狼和万物在一起,都是天地的孩子,都是苍穹之下的一场动荡,冥冥之中有苍穹的眼睛在看着一切。最后的这场雪崩是一个警示,告诉人和狼,在万物之外有可敬畏的神秘力量存在。热汗死了,我终于知道,欲望是会灰飞烟灭的,人一定要学会低下头看大地,要学会敬畏。”

达尔汗说完,让别克早一点睡觉。别克躺下后,却一整夜恍恍惚惚睡不踏实,总觉得身边有几点光亮在闪,光亮一熄,便有低低的叫声传了过来。

第二天,雪停了,院子里又积了一层雪。大雪在冬天时断时续,把大山涂抹得洁白素雅,山川大野在这片洁白中显得更为平和安详。

别克刚走到村庄后的树林边,突然觉得身后有一双目光盯住了他。仅仅是一瞬间的感觉,但却很强烈,以至于他全身有一种电击般的酥麻。

他转过身,是那只白鬃狼。

它虽然比普通狼要高大很多,但是这几个月它吃了很多苦,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似乎随时会倒下去。别克试着与它的眼睛对视,在目光相遇的一瞬,别克心里倏然升起一股骇然。白鬃狼的眼睛很吓人,眼睑上多有皱纹,眸子周围也很脏,但那双瞳孔却幽蓝无比。他第一眼看过去,觉得那是一个深渊;第二眼看过去,又觉得那深渊弥漫出了幽光,让他浑身战栗。

别克将目光从白鬃狼的眼睛上移开。

别克在这一刻才体会到这只白鬃狼身上有煞气,它距他如此之近,让他觉得有沉重的拳头砸在了他身上,他的双腿一阵发软。

白鬃狼不应该接近村庄,它属于森林和旷野,而现在人和狼被一场雪崩拉近,人与狼的距离已被打乱。而最让别克担心的是,人们会对它起杀心,比如打狼队员,白鬃狼在村庄附近如此频繁地出现,他们却没有动静,他觉得他们一定在等待机会。有谚语,两眼茫然的鸽子会叫,紧盯猎物的山鹰会沉默。打狼队员一旦觉得机会成熟,一定会打死它。对打狼队员来说,打死这只白鬃狼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因为狼的存在就是对人,尤其是对羊的威胁。何况他们自从上山打狼以来一无所获,而现在如果打死这只被传为狼王的白鬃狼,他们的地位会一跃千丈,成为众多打狼队中拔头筹者。

别克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白鬃狼,这个位置是接近白鬃狼的最后防线,除此之外不能再接近它半步。

白鬃狼也望着别克,目光里的锐利丝毫不减半分。

别克想,人对狼始终是敌对的态度,在潜意识中把狼看成是凶恶的动物。事实上,狼与人曾经很友好地相处过,但那样的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人们不愿意接受遥远的事情,认为曾经在遥远年代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所以,人看到狼便紧张恐惧,便要打狼。而狼发现人的恶意后,便攻击人,于是便出现了狼咬伤抓伤人、咬掉人的胳膊和手脚的事情。

别克再次与白鬃狼的目光对视。他在内心鼓励着自己,不要把目光移开,让你的目光里充满温暖,并把这种温暖传递给白鬃狼。有了这一想法,别克一直静静地望着白鬃狼。

慢慢地,白鬃狼的目光变得灵活起来,眸子里有了一丝光亮,并从眸子深处升起一股渴望。

成功了。

别克给一只狼带来了春天般的温暖,他用内心的热望催开了它心中的寒冰。狼并不可怕,与一只狼对视是挺好的事情,它让他生出欣慰之感,看见了狼从眸子里传递出的温情,它和人一样有丰富的内心。

别克很欣慰,在这个安静的早晨,一只狼让他看到了在人身上看不到的东西。他隐隐约约觉得这只白鬃狼来这个村庄,会对他起到意想不到的影响。

这时,一只狗突然叫了一声,白鬃狼迅速转身离去,一直跑到树林边才停住。白鬃狼离开别克的一瞬,别克发现它眼里又升起了冷漠。唉,一声狗叫突然把白鬃狼从温情中唤醒,它意识到了自身处境,便飞快地离开。

别克回到家,对达尔汗说:“父亲,白鬃狼出现了。我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白鬃狼,如果谁敢动那只白鬃狼,我就跟他动枪;谁让那只白鬃狼流血,我就让他流血。”

达尔汗什么也没有说。

达尔汗站在窗前眺望雪山,阳光更加明亮,雪山反射出的光芒更加强烈。但是他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雪山反射出的光芒中散发出来,进入了他身体。

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占据了达尔汗身心。

6

天黑后,村后的树林里传来三声嗥叫。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三声嗥叫。他们想,是不是那只白鬃狼在叫?

打狼队员也听见了这三声嗥叫,他们趴在窗户前,辨别着发出声音的地方。他们断定,它就是白鬃狼。快一年了,他们听了白鬃狼很多次嗥叫,对它的声音早已烂熟于心。

那三声嗥叫之后,再也没有声响,夜晚安静了下来。

但打狼队员却无法安静,每个人脸上都浮动着急切的神情。别处的打狼队都已经回到了县城,唯独他们因为没有打死一只狼,无法挪动下山的脚步。

山上下着的是初春的雪,让人知道冬天已经结束,不论过去的一年有多少艰难困苦,都会在纷飞的大雪中安静下来。但打狼队员却安静不下来,他们虽然嘴上不敢说出半句,但别人的嘲笑会像大山一样压死他们。这样一想,他们便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回去,只有打死白鬃狼,他们回去后才有面子。

打狼队员小声嘀咕:“发出声音的地方就是白鬃狼待的地方,可以肯定了吧?”

“白鬃狼晚上待在哪里,白天一定也待在哪里。”

“对。狼的警惕性很高,白天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隐藏好。所以,它白天一定待在今晚发出声音的地方。”

他们坐在一起商量,认为白鬃狼的嗥叫是在一个山洼处发出的,那个地方有一片低矮而密集的小树,是动物理想的藏身之所,白鬃狼一定在那里。

“咱们明天进树林,白鬃狼的后面是雪崩倾泻下来的积雪,前面是咱们的枪口,它不死,还能突然长出翅膀飞了?”

“是它死的时候了,真感谢这场雪崩,帮了咱们的大忙。”

“明天,希望能打死白鬃狼,打死它,我们才能活命。”

“明天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

“好吧,早点睡。”

“明天早上起早一点,不要让村里人看见。”

“好,睡吧。”

半夜,又下起大雪。风刮得很大,人们待在屋子里不用出门,就知道外面下着大雪。

村中的好心人想起那只白鬃狼,担心它会被冻坏。但因为它隐藏在神秘不可知的角落,加之大雪所阻,所以人们并不能帮它。

后半夜,从树林内传来一阵叫声,人们被惊醒,纷纷出门去看。树林在夜色中一片模糊,并没有任何东西走动。人们断定,是那只白鬃狼在叫,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它将如何熬下去,尤其是那只得病的小狼,就更难熬了。过了一会儿,从树林内传出的叫声变得激烈起来。再小的沙子,钻进眼睛也会让人难受。树林内传出的叫声如此悲怆,一定是白鬃狼的嗥叫,以前它遇到危险时,曾这样嗥叫过。人们为白鬃狼担心,它一定已经被冻坏,只能靠这种嗥叫挨时间。

慢慢地,它的叫声由激烈变得微弱,最后悄无声息地停止。

这么冷的天,一只狼连声音都发不出,它和它的小狼崽会不会被冻死?在黑夜之中,因为有狼的嗥叫,人们紧张担忧,期望它能够熬过寒冷的雪夜。但它的叫声突然停止,黑夜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似乎一只隐藏的大手终于伸出,将一切紧紧地捏死。老话说,放进水里的剪子会生锈,不长树叶的大树会枯萎。突然出现的安静,让人觉得白鬃狼的挣扎戛然而止,它的生命已然结束。

第二天早上,大雪仍在下着,天空中飘着密集的雪花,大地被覆盖成一片白色。村后的树林银装素裹,远远看上去分外美丽。打狼队员在天刚亮时悄悄走出村庄,爬上了村后的山坡,大雪很快将他们的脚印淹没,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行动。他们边走边计划着打死白鬃狼后的处置办法:“把白鬃狼打死后,不能抬进村子里去。”

“为什么?”

“你没发现吗?村里人已经很不喜欢我们了。”

“发现了。”

“尤其是别克和他妈妈,自从热汗队长死了后,他们看见我们打狼队的人,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就是。如果咱们把打死的白鬃狼抬进村里去,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咱们呢?”

“所以说,咱们要想办法把打死的白鬃狼弄下山去。”

“对,避开村里人,免得出事。再说,打死的白鬃狼,在托科就是一只死了的狼,但是到了山下,价值就不一样了,顶一百只普通狼呢!”

“就这样定了,打死白鬃狼后,两个人先抬它下山,其他人回托科收拾东西,随后就下山。”

“好。”

议论一番,打狼队员变得很兴奋,加快了向前搜寻的速度。白鬃狼变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视它为改变他们命运的一只狼,它可以遮掩他们的羞愧,只有抬着这只白鬃狼下山,他们才有脸回家。

打狼队员进入树林后,呈扇形寻找白鬃狼和它的小狼。

树林落雪后,从外观上看极为美丽,但他们进入树林后才发现,积雪让林中的路极为难走,雪下面处处密布石头和杂草,每走一步都颇费力气。他们往白鬃狼发出嗥叫的地方走去,路变得陡峭起来,有多处必须手拉手才能通过。

终于,打狼队员找到了那个山洼,看见了白鬃狼。

其实,打狼队员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已经让白鬃狼发现来人了,但它仍然在石缝里趴着,用双眼死死盯着打狼队员。它身上落了一层雪,使它看上去更白,让人疑惑它是不是那只白鬃狼。它瘦骨嶙峋,嘴唇裂出几道骇人的口子。它已经多日没有进食,加之又遭遇这样寒冷的天气,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

白鬃狼把那只小狼抱在怀里,所以,尽管下了如此大的雪,小狼在它怀里却安然无恙。此时,小狼看见了打狼队员,它不知道白鬃狼将做何反应,便用嘴不停地触碰白鬃狼,白鬃狼有了反应,睁着无助的眼睛看着打狼队员。

白鬃狼在寒冷的黑夜里逃生无望,便用身体护住小狼,防止它被冻死。小狼在它温暖的怀抱里一动不动,很快进入甜蜜的梦乡,而白鬃狼则被一股股寒冷侵袭,但整整一夜它都没有动一下,一直抱着那只小狼崽。

打狼队员围住了白鬃狼。

白鬃狼想逃走,但扭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后,却茫然地低下了头。雪崩倾泻下来的积雪,在它身后堆起了一个高它数倍的雪墙,它无论如何都跳不过去。这道雪墙变成了巨大的死亡,白鬃狼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悲惨命运。

打狼队员死死盯着白鬃狼。好几个月了,他们因为这只狼痛苦,因为这只狼挣扎,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现在好了,它后面是死亡雪墙,前面是他们的枪口,加之它浑身惨不忍睹的样子,它还能怎样?

白鬃狼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仍卧着一动不动。

打狼队员稳稳端着枪,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白鬃狼。

突然,一声枪响,白鬃狼背后的雪墙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便倾泻下来,又犹如发生了一场雪崩。白鬃狼和打狼队员,都转瞬变得像模模糊糊的幻影,似乎要被什么淹没。

是别克对着雪墙开了一枪。

雪墙弥漫起雪雾,别克面无表情。

白鬃狼和打狼队员都不见了,别克在开出那一枪后,看见白鬃狼眼睛里泛出一丝寒光。它想爬起来,但一股雪雾淹没了它,它爬了爬,又软软地瘫了下去。

打狼队员惊得张大了嘴巴,对着白鬃狼的枪口,也歪斜向了一边。

别克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天阴着,加之又有树枝遮挡,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将头向上仰起,又看了一眼天空,似乎头仰得高一些,就可以看清楚天空。他一动不动仰望着天空,似乎从天空中获得了力量。

雪雾终于散了,白鬃狼和那只小狼已不知去向,打狼队员们从地上爬起,拍打着刚才把他们冲涌倒地、积在身上的雪。打狼队员看见别克手中的枪,愣怔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打狼队员们惊恐乱叫,但已看不见白鬃狼和那只小狼的影子。

别克笑了,他的笑中似乎喷着火焰。

又开始下雪了。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