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昕要去安河写生,完成毕业画作,须先去桥头奇石苑找老翟。安河那地方偏僻,离县城百八十公里,去了得住下,住哪儿是个问题。甘昕回来之前联系过美协的胡主席,胡主席说,住哪儿不是问题,安河有民宿。甘昕说,民宿当然好,问题是手头不大方便。胡主席想了一下,说,还有个路径,去找老翟。
甘昕不认识老翟,老翟领衔石协主席的时候,甘昕已经在省美院接受培训。在那之前,甘昕还在县美协任秘书长的时候,圈里恍惚有这么个人,据说诗写得好,而又无心以诗,偏醉心于石头,为玩石头把饭碗丢了。传言似乎在证明老翟很不靠谱,究竟怎样一个人,甘昕未曾得见,毕竟画画码字分属不同圈子,没有重叠便没有交集。
胡主席说,没关系,那家伙见面熟,我先给他打个电话,你再去桥头奇石苑见他,准没错。
甘昕后来才知道,胡主席让他找老翟,是因老翟的奇石苑有两处,桥头的是主场,安河的是分号,分号所在乃为县文联基地,名分上几个协会都有份。当初打造安河,大家都出了力,胡主席就曾带着几位画家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文联在里面举办过一届汉江奇石展,之后就把这处院落给了石协。但有言在先,两间厢房留着公用,几大协会凡有创作计划的会员,都可申请居留,实际也就一说,没人真去。胡主席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说,不是你这事我倒忘了。
见了面两人一握手,没容甘昕道明来意,老翟抢先说:胡主席来过电话,说你要去安河写生,房间已经为你收拾好了,嫂子在那边恭候大驾,你看现在过去,还是晚点随我一起?
甘昕说,翟哥爽快。一起吧!
老翟便拉着甘昕参观他的收藏。一屋子的石头,千姿百态,似是而非。甘昕是画家,图像视觉应比常人发达,却频频看走眼。老翟说,画家呀,是不是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一面?
甘昕哂笑,眼拙,眼拙,翟主席见笑。
中午在奇石苑吃饭。一锅大河鱼,一盘花生米,是在隔壁农家菜馆买的。老翟说不想在馆子喝酒,怕喝高了丢人,就让菜馆送到店里来了。
甘昕不怎么喝酒,不是他没量,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量。是他不好这口,多好的酒到他嘴里都一个感觉,苦。老翟也不计较,说喝酒本是高兴事,为多一口少一口纠缠不休,那还是文化人?甘昕就朝老翟抱拳,说些相见恨晚的话。结果一瓶高粱烧甘昕至多喝三两,剩下的都进了老翟的肚子。酒泡过的老翟更见狂放不羁的本色,说曹翁好石,李白好酒,我老翟把两头都好了,哈哈。
这顿酒喝到日头偏西,甘昕也不指望还能进山,索性与老翟天南海北一通扯。话就从石头和酒扯起,扯到诗,扯到画,扯到艺术与人生。不觉太阳就要落了,门口公路已看不到一寸阳光,甘昕想着先返城住一晚,待明日再作主张。老翟忽然想起来似的,腾地起立,说走啦走啦,是时候了。甘昕说,还是算了,都喝了酒。老翟说没啥事,警察不会这时候跑山里来查酒驾。
车到安河日光还没断。这个时段,“一日游”们差不多都走光了,河岸这边不见一辆车。老翟不用减速,直接冲上翻水坝。车轮下,水花呈扇面状飞射出去,眨眼逼近桥头,甘昕疾呼减速,树下有个人。
老翟熟视无睹,不过还是减了速,不然准扑哑巴一身水。经过哑巴时,甘昕从摁下的车窗望出去,只见哑巴黑乎乎纹丝不动,像从树根长出来的半截枯桩。
后来,甘昕脑子里总是闪现哑巴的形象,胡子拉碴,半身赤裸,目空一切地伫立于暮色中,脚下树根盘虬,身后的老山槐粗粝沧桑,侧面有巨型水车的身影,怪物般耸立在阴暗里。河道则像一条水墨线,若有若无地飘过画面……
一时理不清楚。但是隐隐约约,似乎这就是他绞尽脑汁想不出来的毕业作品。
山里居住分散,庭院相对宽敞。庭院一侧有块菜园子,本来被院墙隔在外面,老翟入住后把院墙扒了,在菜园里建起一片石林。现在前后院连在一起,总有二亩地,小是小点,但经过曲线分割,又栽了几丛竹屏,石中见竹,竹中见石,弯弯曲曲也有些意境。老翟弄这么个园子,一为风雅,二为聚敛人气,为他的汉江画面石找买主。那天晚上,老翟又拉甘昕喝酒,就在庭院里,一块横卧的平面石权作酒桌,老翟两口子陪着甘昕,你敬我还,很快干了一瓶。老翟还要再启,被甘昕拉住:不能喝了,今天是小嫂子热情,多喝了许多酒。
老翟拍着胸脯说,老夫有三爱:老婆,石头,酒。
小夫人哼一鼻子,说,你的三爱是诗、酒、石头,哪里会有我。
夫妻调情的话甘昕插不上嘴,准备起身往石林里去小解。老翟跟上来问,打算住多久?
甘昕打个冷噤,说,半个月吧,看进展。
想画啥?
风景、人物、民居,都可以。
老翟说,画石头,我这苑里的石头每块都是好景。
会的,不过我还是想先画哑巴。
一想到暮色中伫立的哑巴,甘昕就浮想联翩,他在看什么?看风景,还是看看风景的人?
诗人“哦”了一声。
甘昕看到的画面,老翟看过无数遍,看一次心里堵一次。哑巴形象瘆人,关键那副表情,不似金刚也似神,他往那儿一站,过往游客不免毛骨悚然。那里刚好又是村口,哑巴几乎就是标志性存在,要多煞风景有多煞风景。安河村民不止一次反映,说谁谁被村口的神像吓回去了。村民有意见,嫌村里对哑巴放任不管,说这样下去早晚毁了刚刚兴起的山村旅游。老翟算半个安河人,和村民立场相同,立场决定视野。
甘昕第二天日出前就去了老槐树下,哑巴已经在那里了。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副空洞漠然的表情,不同的是色调。昨天光线暗淡,这会儿哑巴肩头透着一抹朝霞,映得半边脸颊像施了油彩。另一侧的脸颊显然受了鼻翼影响,尚处在阴翳中。色彩的层次感让这副表情出现断裂,这恰恰丰富了视觉内涵,有种近乎迷人的生动。甘昕被震撼到了,呆呆地站着,仰视坡上的哑巴,像仰视一尊神。
接下来甘昕遇到了难题,他无法接近哑巴。哑巴目空一切,不管他怎么示好,哑巴都不为所动,那副天生高冷的范儿让甘昕不寒而栗。
甘昕不想冒险。其实也没必要,哑巴就在面前,他要表现的应该是自然的哑巴,而不是被摆布的哑巴。
甘昕的画架支在路西,和哑巴呈四十五度角,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哑巴右脸大左脸小,大的这边处在阴翳中,阴影从凹底往上,逐渐趋于明朗,至鼻梁顶峰,豁然一线金光悬浮于鼻翼左侧,左脸便整个浸在殷红的霞光中,使得这张脸有了魔幻般的魅力。甘昕抓住感觉,重泼轻抹,笔走龙蛇,眨眼间活脱脱一个哑巴便跃然纸上。
此刻已然有早起的游客,三三两两,蹦着跳着笑着,踩着石礅过河。石礅有两排,呈V字型排列,滚滚河水穿过石礅倾泻而下,轰轰烈烈。落差制造的冲击力推动巨大的水车,水车再把河水送到高处,从几十米高的空中泼下来,溅起的水雾在河道弥漫,终日不散。顺着哑巴的视线,上游水域是一座小型湖泊的规模,俨然有高峡出平湖的气象。湖面漂着形态各异的游船、舢板和皮划艇,这么早能出现在村里的游客只能是昨天留下来的住客。甘昕借哑巴的视觉,把前面的风物也收纳到画中。
这时身边开始有人围观,后来越聚越多,外圈压迫内圈,他的空间一再收紧,因而不断有游客的身体擦碰到他,或者他擦碰到人家,空气中的脂粉气混杂着香汗的味道,令他有点儿心猿意马。
甘昕的画作没能一气呵成。创作需要凝神屏气,眼下的环境不宜继续创作。他收了画笔,从脂粉气中退出来,去河里洗把脸,人顿时清醒几分。这时听人说要在画前留影,围观人群便开始出现波动,甘昕担心他的画架,挤进去拦在前面,拍照的时候,他就蹲在画架背后,双手扶住支撑。先拍的人把照片分享出来,都说很好,可惜画没画完,有点美中不足。有人开玩笑说,有美女和野兽,意思就出来了。
甘昕忽然手指树下,看,他就在那里,站他旁边合个影一定更奇妙。
他说这话无非想把女人们支走。但女人们全都愣住,然后嘻嘻哈哈笑起来。
面对真实的哑巴,她们显然缺乏勇气。
甘昕收起画架往上游走去。上游有架吊索桥,据说去那里打卡的人很多,得去看看。绕到桥头,站在古堡似的亭子上,看着吊索在脚下剧烈摇晃,桥上不分男女,全都醉汉似的左跌右撞,胆小的更是抱着两边的悬索不撒手,有两个打遮阳伞的姑娘,伞都飞到桥下去了,她们趴在桥上朝下面喊,我们的伞,那是我们的伞——
甘昕本来想上桥体验一下,看到这种情形就把脚收回来了。他背着画架呢,犯不上去找刺激。从桥头退下来,在离吊索十几米远的地方支好画架,以仰视的角度画了幅素描。这时老翟打电话来,问他咋没回去吃饭,嫂子等着呢。甘昕说正在兴头上,让嫂子自己吃,别管我。
老翟不在,甘昕觉得还是在外面吃为好,村里家家开餐馆,吃饭方便。中午也没回去休息,饭后提把椅子靠在树阴下,打算眯会儿就去干活。无奈两只苍蝇总围着他转,一刻不得消停,只得作罢。
早晨那幅画还没完成,估摸现在游客都在村里吃饭,不会再有妨碍,就是不知道哑巴在不在。还没出村口,就看到老槐树下,几个女人正忙着和哑巴摆拍哩!真不要命了,甘昕一边佩服女人们好胆量,一边为她们捏把汗,心想万一哑巴翻脸,看不把你们扔河里喂鱼去。跑到近前,发现哑巴居然很配合,嘴里啊啊不停,兴奋得像打了鸡血,甘昕下巴都要惊掉了。那时候不知道是福是祸,就是怪可惜的,沉默的哑巴像个哲学家,破涕一笑,十足像个傻子。
好在哑巴的形象已经定格在画稿上,甘昕稍感欣慰。这会儿几个女人已经从坡上下来,和甘昕打招呼:哎,画家,上你当了。
甘昕问,咋说?
哑巴臭死人。
甘昕忍俊不禁,爱美么,还能不要点代价?
女人翻出照片给甘昕看,好看吗?
好看!
那我们给你也拍一张呗。
我是男人。
男人不是人——吗?
女人得了便宜,笑得像风中的芦苇,摇摇摆摆往村里去,留下甘昕独自面对着哑巴。这会儿的哑巴不是先前那个哑巴了,那个哑巴眼中无物,茫然中透着超拔,此刻哑巴的目光有了聚焦,他在追随远去的女人们,口里的涎水淌成了瀑布。忽听得哑巴“嗷”地大叫,从坡顶直扑下来,甘昕以为是冲他来的,吓得脸都绿了,刚想着逃跑,哑巴已然像阵风从身边刮过。
甘昕恍然大悟,该死的,冲女人去的吧?
晚上甘昕做东,回请老翟两口子吃农家饭,酒桌上听到哑巴的消息,说被捆了手脚,丢在皂角树下喂蚊子。问起原委,说是哑巴满世界追女人,搅了半个村子的生意,有吃到一半的被哑巴一追,作鸟兽散,钱也讨不回来。
甘昕这晚没睡好觉,心里总想着哑巴。哑巴心智不全,不会懂得公序良俗,更不会有羞耻心,他的行为只受本能驱使。之前哑巴没出事,是体内的那个怪物没被唤醒,今天被两个女人撩拨醒了。现在还不确定哑巴体内的怪物属于哪个层级,就是说,哑巴追赶女人是对女人的气味着迷,还是有其他动机?但有一点基本可以确定,以前那个安分的哑巴死了,活着的这个将不会安分。不会安分的哑巴对刚刚起步的山乡旅游,和有望依托旅游致富的安河村民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除了哑巴没人想不到。而对哑巴意味着什么,连甘昕都想不到。
甘昕放不下这件事。如果他不开那个玩笑,两个女人应该不会去撩拨哑巴,那么今天这事就可能不会发生。这里地处偏僻,有时走几十里看不到一户人家,遇不到一个生人。哑巴生在这样闭塞的地方,认知里根本没有外面那个世界,眼前突然发生的变化,和突然汹涌而至的男男女女,让他有无尽的新奇感,所以才会每天站在那里,接受视觉冲击。以他那点可怜的智力,想实现视觉疲劳都难,因而他站在那里应该是安全的,假若不去骚扰他的话。
这天老翟起得早。昨天定好了的,今天去荆山看石头。安河生态农业观光园要一方镇宅石,设计体量巨大,还要有形态意义,谋了很久一直没谋到。前些天微信收到一款实拍,尺寸品相都说得过去,转给公司邢总看过,邢总说还要看材质。老翟以为邢总要亲自掌眼,等了两天没见动静,一问,才知道邢总没有亲自跑一趟的意思,只是要把相石的责任落实到老翟头上,别到时候让他反咬一口,说邢总你看图说话了我才出手。老翟白耽误两天时间,弄得两头都怨他办事不力,今天这一趟必须得走。甘昕一宿没睡成,这会儿正往深渊沉坠着,老翟轰的一脚油门,把甘昕给扯了回来。老翟的老爷车油耗大,嗓门也了得,特别启动时的那声吼叫,比推土机还洪亮。早说要换一辆,形势不好一直没换成。
见甘昕屋里灯亮了,老翟推开车门候着。果然甘昕从屋里晃出来,好像昨晚的酒劲儿还没散。
这就走哇?
哦,早走凉快——有事吧?
没事,告个别,今儿我就走了。
老翟从车上下来,走到甘昕门口,递过去一支烟:哑巴的事不赖你,没今日有明日,早晚的事。
甘昕说,并不是我怕担责。
也轮不到你担责。老翟拍拍甘昕肩膀,就那点事,能有多大个责,大不了把哑巴关起来。要我说早该那么做了,天天搁那儿杵着,外面来个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有时候人正从面前经过,好家伙,扯出来就尿,嘎嘎……
甘昕咧咧嘴,他笑不出来。
乡里拿过意见,要村里采取措施,石头记得感恩,扛着不办。
石头?
安河村支书,老鲍的接班人。
哑巴是老鲍的儿子?
可不。
和老翟简单聊几句,感觉轻松些许。甘昕回去扎实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离开的想法,似乎已没那么紧迫,简单洗漱后,心想出去转转,也不枉来这一趟。
村里游客渐渐多起来,花花绿绿的遮阳伞下,或步履款款,或有说有笑。甘昕忽然觉得,最美的风景还要数那一张张生动的笑脸。信步走下去,就到了吊索桥头,再次爬上桥头堡,甘昕还是没有上桥。桥上有人,有人桥就会晃动,越晃脚步越乱,越乱桥晃得越厉害。甘昕觉得自己没有勇气疯狂,年少的时候没有,现在更加没有。他从桥头退下来,沿着河岸长廊往前走就到了村口。村口已经很热闹,翻水坝上一溜人,排着队在石礅上蹦跳,笑声叫声落在脚下,被哗哗的水流带走,跌下三米高的落差。不过甘昕对这些无所谓,他关心的是哑巴,老槐树下果然没有哑巴的身影。哑巴没出现,甘昕总觉得差点意思,老槐树也显得更加沧桑、单调。这好比他的画,抹掉哑巴,那就是一笔别人画烂的风景,平庸至极。
甘昕把画架支在老槐树下,那是哑巴站的位置。在哑巴的位置画哑巴,哑巴的形象愈加鲜活。画家心到手到,手心合一,出神入化,把哑巴画得要说话了。
这个下午,甘昕去看过哑巴。哑巴家在村子中段,从昨天哑巴受刑的皂角树下分出一岔道,向北五十米,三个一式一色的庄户院,哑巴家居中。甘昕上去推了推门,门从里面闩着,敲门不应,便绕到隔壁去问。
哦,他们家呀!
受访的女人五十多岁,一脸不便相告的歉意。此时从屋里走出男主人,隔着庭院问啥事。女人回头说,你来一下。
男人走过来,问啥事?
女人小声说,这位先生要去鲍书记家里,叫不开门。
哦,他们家呀!
他们家啥情况?甘昕问道。
老鲍这不中风吗,住了两次院,命保住了,人不中用了。老伴扶他上厕所摔了一跤,膝盖骨裂,行动离不开拐棍。剩个哑巴儿,昨天又惹了大祸,这不家里关着呢吗!男人叹口气说,黄鼠狼专逮病鸭子。——年轻人找老鲍啥事?
甘昕落下肩上的画架,撑开给他们看,有些地方不太满意,想过来再看看哑巴。
两个人看了甘昕的画,惊得合不拢嘴。天爷,跟真的一样样。不对不对,比真的还真。
好,我来想办法。男人说。
男人从屋里搬出一张方桌贴墙根放稳,方桌上再叠把竹椅,说,这就可以了。甘昕对爬墙头的办法缺乏热情,又不好直接否定,行动上便显出犹豫。男人似乎看出来了,说,你不用上,我过去给你开大门。说着就爬上去了。甘昕在下面看着,心里有些不安,怕再弄出什么事来。
没事的,女人对甘昕说,不是头一回了。
甘昕不解地看着她。
他们家没一个全乎人,遇有事情都是他爬过去。唉,谁让我们住隔壁呢,摊上多操份心呗,总不好假装不知道。
他们家这个情况,村里没得照顾?甘昕问。
吃着低保哩。治病也是村里出钱,老书记另外还有补助。也是现在形势好了,搁前些年,这一家子怕早没了。
那边门已打开。甘昕绕过去,看见一个老人背对大门坐在门口圈椅里。他叫了声“鲍书记”,把一只手伸过去。老鲍努力抬了抬胳膊,没抬起来。不中用了,老鲍说,哑巴关着呢,领导放心。甘昕说,我不是领导,我是画画的。他把画展开给老鲍看,昨天没画完,今天凭记忆补的,怕不像,过来看看。神好,神好。老鲍咧开嘴笑,像个老小孩,说把哑巴放上去糟蹋好景儿了。
老鲍不同意放哑巴出来,怕再跑出去祸害人。昨天是捆回来的,你一个人侍候不了他。甘昕想想也是,凭哑巴的块头,两个他也不是敌手,最后只能由老鲍老伴陪着,去屋里看哑巴。哑巴被关在他的睡屋里,他娘在门外坐着。甘昕想,如果哑巴造反,这么一块薄门板怕是关他不住。想起坐在大门口的老鲍,应该是第二道防线吧。可是,一个坐在圈椅里的病人阻止得了哑巴吗?对此他表示怀疑。
进屋的时候,甘昕手里还捏一把汗,万一哑巴逃出去,又是因他而起。等到哑巴娘打开房门,原本竖在门口的哑巴居然后退两步,恭身侧立,眼里满是忐忑。甘昕为之震撼,原来对父母的敬畏是出自生命本能,并非全靠后天教养。
有哑巴娘陪伴,哑巴很安静。甘昕为哑巴又画了幅肖像,哑巴拿着画看了很久,两眼痴痴的,忽然想起什么,对着他娘一通比划,啊、啊——娘听懂了,对甘昕说,他要我的镜子。甘昕不懂,跟镜子啥关系?哑巴娘已经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真拿了面镜子。哑巴一手举着镜子,一手举着画,左看右看,觉得新奇、茫然,抬头问他娘,啊——啊——
娘对他点点头,把一个大拇指竖到甘昕面前,哑巴又冲甘昕啊——啊——
甘昕后来给哑巴娘也画了幅肖像,两张画都被哑巴收管了。哑巴有了两张画,好像找到两个伙伴一样不再孤单,他娘从屋里退出来时,哑巴也没表现出特别的焦虑。甘昕便感觉很欣慰,出来对老鲍说,哑巴应该不会对谁构成威胁。
老鲍说,都晓得狗伤人,遇见不伤人的狗也怕。
以后要一直关着他吗?甘昕问。
关着吧,老鲍说,关着踏实。外面每天进来的人多,保不齐有人撩他,也不晓得他啥时候犯毛病。一湾子人才刚尝到点甜头,别让这个祸害精砸了大伙的饭碗。
甘昕听了在心里哀叹,一村人都尝到了甜头,独独哑巴吃到的是苦头。
甘昕没想到,就在他离开不久,哑巴娘做晚饭的时候,哑巴弄坏了门扣从屋里溜出来。刚好老鲍打了个盹,哑巴趁机抽开门闩逃了出去。等哑巴娘烧好饭出来,才发现大门开着,哑巴跑了。此刻哑巴像匹脱缰的野马,正嗷嗷叫着在村里狂奔,一路冲散了好几波准备晚餐的游客。村人恼怒至极,他们中有人昨天刚吃过哑巴的亏,今天的生意又被哑巴搅黄了。这怎么可以,留着这个祸害以后没法做生意,恐怕也不会有生意了。他们聚在一起,嚷嚷着要去村里找干部,问问石头书记管不管,不管我们就去乡里——哎呀,不如直接上县里找李县长去。
不用说,哑巴又一次被捆绑了回去。这回哑巴吃了大亏,缚他的细绳都勒进肉里了。娘为他松绑时,扶着横一道直一道的血印子,心都碎成了渣,眼泪唰唰往下掉,跟扯线似的。
村里干部们都来了,一为探望老支书,据说老鲍又气又急,差点再次中风,把几个堵在门口大喊大叫的人吓得不轻。二来为商量安置哑巴,看来不采取措施真不行了,光靠关着不是办法,谁还没个打盹的时候。
说安置其实也没有良策,只有把哑巴送进孤老院去。孤老院在乡街上,离安河五六十里地,老鲍两口子这个状况,怕是没能力出去见儿子一面了,送出去就是永别。他们一辈子就生了个哑巴儿,再不济也是身上掉下的肉,没有不疼的理儿。生生把母子拆散,从此不再相见,搁谁都受不了。石头书记顶着压力,拒绝对哑巴采取措施,并不完全为报知遇之恩,更多还是从人性的角度考虑。也是之前哑巴没有出格行为,就搁那儿站着,除了不雅观,并没妨碍谁。他没料到有一天哑巴会心性大变,成为有些人眼里的“公害”。安河有今天的局面不容易,不能让哑巴毁了,让哑巴毁了责任不在哑巴,而在他石头,在这一届村委班子。
跟他们料想的一样,听说要把哑巴送走,哑巴娘就横竖不讲理,说谁把我儿送走我就死到谁家里去,反正我活够了。
要搁以前,老鲍一瞪眼,不管多大的委屈老伴也得吞回去。如今老鲍成了废人,一口食一口水都靠老伴侍奉,昔日的权威不复存在,老伴不再忌惮他,他也拿她没辙。僵到后来,哑巴娘干脆一甩屁股走了,留下一句,我去睡觉。
这就没辙了,石头们只得告辞。
老鲍忽然说,我晚上睡不着觉,白天老打瞌睡,不然哑巴也跑不出去,你们给我弄些安眠药来。
石头说,行。
多弄些,我天天要的。
老鲍有了安眠药以后,哑巴真没跑出来过。一物降一物嘛,老鲍只要还睁着两只眼睛,哑巴就不敢靠近他,他镇守的大门,就成了哑巴的牢门。没有哑巴出来捣乱,村里喜气洋洋,生意兴隆。
这时候没人还记得哑巴。
这几天甘昕在老翟园子里画石头,间或也帮老翟夫人在小摆件上画些花鸟虫鱼。老翟夫人天分不低,她画的小龙虾动感十足,到了乱真的地步。最奇的是在拳头大一块石头上,一口气画了十六只囊括各阶段不同生命形态的小龙虾,只只栩栩如生,像要从石头上爬下来。甘昕把那块石头托在掌心,忍不住啧啧称叹,好手法。夫人羞红脸,说她只会画虾,为画虾养了一水缸虾子,每天捉一只放到案头,看着它爬,照着它画,直到把虾子累死。甘昕说,齐白石画了一辈子虾,画得古今中外无人可及。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比啥都能做啥都做不好强。
甘昕把石林竹林画了个遍,但比较起来,还得是以哑巴为主题的那张有些内涵,再就是那幅吊索桥的素描。昨晚他在上百幅画中挑选了十幅,拍照发给胡主席,胡主席比较认可的也是那两幅。看来是时候说离开了,甘昕想。
离开前还得去看看哑巴。是哑巴给了他灵感。哑巴在他心里已然固化成一道风景。这次没有借助邻里帮忙,因为不用爬墙头了,老鲍家的大门洞开,老鲍也没有坐在门口。甘昕试着跨进大门,像怕惊了谁似的,小心穿过庭院,越接近堂门越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仿佛就要看到什么不能接受的场面。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只不过哑巴在睡觉。哑巴睡着了,两个老人不用操心他会跑出去祸害谁,就在堂屋做手工。老伴剥花生,老鲍剥大蒜。老鲍剥大蒜是为了训练手的灵活度,不然这双手就废了,以后可能筷子都拿不住。老鲍说这是医生的告诫,得听,不然手废了,死又不死,可遭大孽了。
甘昕还特意进去看过睡着的哑巴。他心里存了疑惑,哑巴只是睡觉,为何不用防范了?房门、堂门、外门,一并敞开,哑巴醒了一溜烟蹿出去,老两口儿能拦住?
也许吧,他没有多想。
离开之前,甘昕为老鲍画了张全家福。场景放在院子里,老两口儿背对堂门并排端坐庭院正中,后边哑巴的位置空着。好在哑巴的形象早已刻骨铭心,凭印象也能画出来。画完拿给老鲍看,老鲍笑说第一次看到自己,原来长这个鬼样子。甘昕说,这是老婶一辈子看不厌的样,多帅呀你看。老鲍老伴瞥他一眼,说,年轻时我没敢正面瞧过他,现在敢了他成了这样。搀住老鲍说,回屋,外面太阳毒。
从老鲍家出来,甘昕给老翟打电话。老翟有几天没回来了,自从那天起早去荆山看石头,甘昕就没见到他人。电话没打通,说是机主忙。甘昕打算给他留条微信,微信没写完,老翟电话打回来了。听说他要离开,老翟说,还以为你早走了。没走就别走哈,等我回来晚上咱们掰大虾。口气里掩不住喜悦。
甘昕问,生意成了?
嘿嘿,一小笔。
他们都没想到,这顿大虾没掰成。
老翟六点钟到安河,那时候安河水位已经涨起来了,平时不起眼的一条溪流,陡然变成莽莽大河,水流湍急,浊浪滔滔,看这水势肯定过不去河了。老翟把车停在高处,耐着性子等雨过去。那会儿风还不大,可以走吊桥回家,但是他放弃了。心想,都说疾雨不持久,来得疾应该也去得疾,这场特大暴雨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应该快过去了吧。哪知又等了个把小时,没等到雨停,倒等来大风。大风一起,吊桥变成了秋千,别说走人,蛇都爬不过去。老翟彻底死心了,他给家里打电话,说今晚可能要宿在车里。又给甘昕打电话,说今晚的虾子掰不成了,留着明天吧。然后放下靠椅睡觉。
这几天太辛苦,他需要一场安稳觉,风雨雷电不在话下。
半夜时分他被电话吵醒,拿起手机居然有二十几个未接电话。
什么事呀这么急?老翟问。
人命关天你说急不急,甘昕说,车停什么位置?
停岭子上,咋啦?
哑巴安眠药中毒,得马上送医院,这边的车过不去,能动弹的只有你。老翟正要问哑巴怎么会安眠药中毒,甘昕已经挂断了电话。
现在的雨降到了中雨级别,估计是风起了作用。远远望过去,对岸有许多火把和电筒的白光在晃动,在奔跑。老翟心里担忧,村里人要怎么把哑巴送过来?翻水坝上的水位绝对不低于一米五,人下去没齐肩膀头,关键坝面上的水流更急,长期浸在水中的混凝土桥面长满青苔,人下去根本立不住脚,这种情况想把哑巴送过来得冒多大风险?
河这边没人顾得上评估风险,只知道得争分夺秒,再晚哑巴没救了。村人几乎都在现场,能下水的都下去了,不能下水的在岸上点着火把或者打着电筒照明。从昨天暴雨开始断电,到现在还没有恢复,不知哪里出了故障。水下一抹黑,幸亏还有两行石礅,水下的人可以借助石礅稳住阵脚。人们挽在一起,齐刷刷站成一道墙,挡住上游的激流,下面四个人抬着绑定哑巴的门板,贴近人墙摸索前行。一截短短的水坝,平常蹦蹦跳跳,三五分钟能从这头蹦到那头,今天竟如同先辈当年长征,每进一步都得拿出命来拼。
甘昕身在其中,内心一股热流奔涌,势同这滔滔洪水,一个由现实升华的构思呼之欲出。
选自《汉水》2021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徐远昭